样困难,永远也不走了!”杨英闪着热情的眼光,一面安慰他们,一面拿下蓝色的包头布,不住地扇着凉儿。
她的话,使一家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她,仿佛还有些不相信的神气。连老墨婶都紧紧地瞅着她,问:
“说真的,你们不走了?”
“大婶,我向你发誓!”杨英严肃地说。
“亲人啊!”老墨婶抱住杨英,又哭起来。
“可不是!‘蛇无头不行’嘛!”高老墨感慨地说。他一直较远地坐在靠墙的阴影里,摸着上唇黑黑的梳形胡须,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他现在忽然活跃起来,高条儿身子站到地上,把刚才小龙递给他的一支纸烟拿出来,凑到灯上吸着了,对杨英说:
“杨政委,以前张健同志领导我们折腾了一个多月,挖了那么些秘密地道,可一次还没用上哩!”
“是啊,我正要问你,这些地道都暴露了没有?”
“没有。当时是张健亲自掌握,由最可靠的干部和民兵分头挖的。大家除了自己参加挖的一条,谁也不知道别的几条都挖在哪儿。”
“你们的一条挖得怎么样,现在还好着吗?”
“我们挖的是家庭地道,”老墨微笑说,“当时我们一家六口黑间白日轮班干,从石漏他东屋的炕底下,一直挖到村外二里远的高粱地里……”
“嗨,挖得可棒哩!”高良子眉飞色舞地说,“保证三年五年也垮不了!”
“当时石漏要钻了地道就好啦!”老墨婶念叨。
“妈又唠叨了!”俊儿姑娘埋怨地白了她一眼,“当时李政委不是说和平和平不打了嘛!”
“那时候的麻痹劲儿可不用提啦!”石漏媳妇一撇嘴说。
“赶明儿杨政委再多方面了解了解,准把村里的地道都摸清了。”老墨说。
“地道还得整顿一下,”杨英考虑道,“如果暴露了,就得赶快搬。”
“地道还能搬?”石漏媳妇很诧异。
杨英笑道:
“不一定整条搬,只要搬两头就行啦。”
“怎么搬法?”石漏媳妇还是不明白。
“那还不容易?”俊儿的眼光对她一闪,“只要拿里边新挖的土,堵住两头,另外开两个口子,不就得啦!”
“对了,”良子说,“就把开新口的土,堵上旧口。”
“废话!”俊儿说。
“别瞎吵吵啦!”老墨吩咐,“你俩还是到外面听着点,让黑虎儿和小龙也进来歇歇吧。”
杨英正要反对,可是兄妹俩已经悄悄密密地跑出去了。
老墨婶想给杨英他们煮些吃的,却怕烟筒里冒烟,被发现。况且,即使能煮,又有什么可煮呢?没奈何,只好把吃剩的糠菜窝窝,放在一个破木盘里端上来。
“政委啊,你们走那么远,准饿了,就拿这个充充饥吧!唉,那帮人一来,真是弄得刀刮水洗,啥都完啦!”
杨英她俩看着这光景,哪里吃得下去。可是为了使大婶高兴,每人都拿起一块糠窝窝来啃,还喝着清凉的水,似乎都吃得很香甜。
杨英趁这时间,了解了一下这村干部和民兵的情况。
呵,就跟她听说过的一样:村干和民兵,死的死,逃的逃;最惨的是村支书(黑虎儿的伯父),全家七口,连刚生下四个月的婴孩,都被杀害了。当时,真像老墨婶说的,就是铁心人看了也掉泪啊!没有被杀害的两个村干部,一个是老村长贺家富,一个是武委会主任兼民兵队长丁少山;他俩跟区委张健同志,一同被押在城里。宋占魁留下他三个,显然是另有企图。现在,村里的干部只剩下文教主任————小学教员宋卯,副治安员————油坊工人宋旺;这两个虽然也是共产党员,却都是宋占魁的远房弟兄。此外,还有粮秣主任————红眼狄廉臣,自称是“只管粮秣,不问政治”的,如今就在联保办事处当差。至于民兵,则一个也不剩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俊儿姑娘进来了,王小龙跟在后面。
“黑虎儿不肯来,”俊儿说,“他想念他伯父一家子,悄悄地哭呢,还说:‘别叫我,我不离开自己的岗位!’”
从黑虎的伯父,他们又谈到黑虎的母亲。她年轻时原是宋家地主的丫头,叫碧桃,长得娇小玲珑,又黑又俏,谁承想给当时的二少爷————宋占魁奸污了。她生过一个私孩子,被二少爷抛在城郊,生死有谁知道呢!而碧桃也终被抛弃,嫁给了本村的木匠,不久就生下了黑虎儿。黑虎儿才一岁的时候,木匠给宋家大院修“炮楼”,跌死了。宋家说有权收回碧桃,又把她卖到天津。几年以前还有信来,据说得了什么难治的病;以后再去信,就没回音了。小黑虎是跟穷困的伯父长大的。他长得矮小结实,脸色淡黑,很像他的妈妈;从小很老实,很沉默。这苦孩子,幸亏参加了革命,在分区当通讯员,才避免了春天那一场灾祸……
3
老墨叔领杨英和李小珠去看地道。
那地道倒有三尺宽、四尺高,的确挖得又整齐、又结实。杨英她们在地道里用手电仔细照看,地道果然还没有崩塌现象,就是掉土也不多,而且每隔一段都利用外面适当的地形留了气孔,看得出这一家人是费了不少心机的。出乎杨英意料的是,这地道竟还比较干燥;也有些地段太潮湿,可是,他们弯腰走了一阵,在手电光里,还很少发现有严重渗水的现象。
“你们的路线选得不错!而且这样弯弯曲曲,也适宜于战斗。”杨英赞美地说,照着手电往回走,准备明天再一直检查到出口去。
跟在她后面的李小珠,也俨然见多识广的老干部,评论说:
“嗯,这样的地道很少见过!”说着,回头看见老墨叔个儿太高,那么大弯腰地走着,还用两手捧着头顶怕碰撞,她不由得又孩子气地轻轻发笑。
“这地道,张健和石漏可没少操心呵!”老墨怀念地说。
大概是接受了老墨婶的吩咐,良子、俊儿、石漏媳妇抱着秫秸捆、破被褥,提着杨英她俩的两个小背包,下来了。他们把端来的一盏点亮的油灯放在壁洞里,一面铺秫秸,一面望着走近的杨英她们,放声说笑起来。仿佛在地洞里面大家倒反而自由了,那年轻的说笑声招来瓮声瓮气的回音。
“杨英姐,”石漏媳妇说,“赶明儿我给你们找些麦秸来铺上,让你俩睡个软和。”
“对了,赶明儿我找两块木板来垫上,上面再铺上麦衣儿,让你俩睡个舒服。”良子说。
“瞧你!”俊儿又刺打他,“有木板不会支上两个床铺,让她俩睡得跟政府里一样?”
“谢谢你们!”杨英笑着说,“瞧我们就在这儿安家啦。”
“好,”俊儿马上说,“我给你到‘毛二狗’那边报户口去。”
杨英笑着在地铺上坐下来,虽然很累了,精神却很兴奋,拍拍地铺说:
“来,都坐下,咱们开个小会。”
于是,她跟他们研究,怎样把这地道的入口改得更隐蔽、更机密,因为从炕洞下地道,已经太平常了;此外,还需要检查气孔,开辟支线和增加出口。这些,老墨他们都非常赞成。
杨英还仔细地询问了千家营、甜水井、一溜鱼池等村子的情形,准备最近就去开辟堡垒户。等几个立足点稳固了,人也有了回旋的余地,然后再深入开展各村的工作。
外面,天快亮了。王小龙和黑虎儿也抱着秫秸捆和一些破棉衣,下来了。老墨他们上去后,这儿的人们就准备休息。
可是,王小龙还坐在地铺上,吸着烟卷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忽然抬起头来,对杨英说:
“政委,我也留在这儿工作吧。”
“为什么?”
“你看,这儿多么需要人呀。”
“吓,”杨英笑起来,“要依我,最好连黑虎也留下呢,一龙一虎,不更齐全吗?可分区的工作还需要你们啊!”
“我也是从工作出发,”小龙偷眼望一下李小珠,微红着脸,似乎不好意思地说,“事实是,这一带我比你们熟悉,对你们总会有不少帮助哩。再说,咱们从前原是在一块儿工作的……我也有点不放心……”
机灵的杨英,眼睛只飞快地一瞥,就已经看见李小珠羞得满脸通红,露出尴尬的、不满的神色转身铺被子,还生气地咕噜着什么话。
杨英假装没听见,只是对小龙诚恳地说道:
“不,小龙,组织上的决定还是不要违背,赶快抓紧时间休息,等晚上就回分区吧。”
地道里很阴凉。杨英和李小珠合铺;王小龙和黑虎儿也挤在一块儿。
大家都睡下了,杨英还热情地说:
“小龙,你看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你也别不放心吧。若是大家都顺着感情走,那么我就要求跟大水一块儿去啦。可是,我相信,组织的考虑总是从更大的利益出发,总是比我们考虑得更全面、更周到的。所以我们必须把一切个人打算抛开,把一切个人感情克制下去,真正从心眼儿里愉快地、坚决地服从组织,你说对不对?”
杨英停下来,期待王小龙的回答,哪怕是一言半语也好。可是好一会儿过去了,终究听不见小龙的声音。旁边李小珠轻轻叹了一口气,而黑虎儿已经发出鼾声了。
壁洞里,被拨小了的灯火发出青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