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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闯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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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民谚

    1

    牛刚兄弟俩,穿了反动派军官和马弁的服装,坐吉普车从保定————伪河北省保安处出发,到宋占魁所占领的城市去。这吉普车原是送一位国民党省党部的特派员黄人杰到宋占魁那儿去上任的,同时把牛刚他俩也带了去。

    这天,毒日当空,天气闷热。吉普车沿铁路往北走了很远,然后向东南拐。田野里,庄稼都晒得垂头丧气,沟里的水都干涸了,真是天干地燥。汽车过处,狭窄的公路扬起了弥天的灰尘。车上的人们,身上也落满了尘土。那黄人杰,油光的背头,黄黄的瘦脸,宽边的墨镜,也都蒙上了灰尘;连汗带土,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儿都擦黑了。起初他还和牛刚攀谈,后来只顾骂“鬼天气”和“破车子”,向他的护兵和汽车司机发脾气了。

    牛刚严肃地坐着,心里可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新”的生活开始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光是身边这位党老爷,就引起他甚至是生理上的厌恶。但他只得忍着,还不得不装腔作势地和他周旋。今后就要在他们中间厮混,倒真是一段奇妙的生活哩。

    坐在他侧面的牛小水,已经改姓柳,穿着新的草绿色军装,倒显得英气勃勃。牛刚看得出,他故意装着一副老实而安静的神气,装得倒非常自然;有时他赔着笑脸给黄人杰答话,也答得挺合乎身份;他还不时地转过脸去,望望车行的前方,仿佛很感兴趣地期待着,期待那城市的到临。

    终于,远远地望见那城市了。这是冀中平原上仍旧保留着古老城墙的极少数城市之一;由于各种特殊的原因,这城市,在抗日战争时期并未解放过。牛刚知道,在日本宣布投降以后,活动在四乡的民兵和县、区人民武装,曾经围攻这城市。当时“敌伪合流”,原来是汉奸的宋占魁接受了蒋介石的命令,摇身一变成了“国军”,率领全部伪军进行顽抗。终于城内遭了大饥馑,而宋匪还坚决不投降,为了照顾城里的老百姓,我们的队伍暂时撤退了。第二次围攻,眼看宋匪军已经支持不住,但正巧蒋介石发出了“和平”的诺言,宋占魁就打紧急电报,从北平请来了调处执行组。当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执行组坐着小汽车来到的时候,四乡的老百姓纷纷围上来,足有一万多人,控诉汉奸宋占魁的罪行。可恨那美国人表面上露出同情的笑脸连连点头,叫翻译人员宣布说,美方代表也同意:汉奸应该消灭。可是汽车进城以后,美、蒋代表都不承认宋占魁是汉奸。当时为顾全大局,我方代表抱着忍让的精神允许了该城的解围,同时美、蒋代表也被迫签订了以下的条约:离城五里以外全部属于解放区,不得侵犯。然而不久以后,宋占魁在美、蒋的大力支援下,趁李玉他们麻痹不防备,突然大举进攻;而宋占魁这老狐狸的魔爪,竟一直伸到大清河以东……

    吉普车驶进了城的西北门;看样子,这城门是日本人占领期间新开的。大路通向东南,成为一条宽阔的斜街,两旁尽是日本式的红砖小洋房或二层大楼;现在,不少大门的旁边,都挂着有青天白日圆徽的党政机关的牌子。宋匪军的“司令部”也在路南,代替大门口岗亭的,是两边两座碉堡。吉普车在门前停下,只见铁制的大门敞开着,两个站岗的兵士向他们敬礼。从门房里马上跑出来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笑着招呼他们,说是宋司令接了保定的电话,就派他在这儿候驾的。他立刻坐到司机的旁边,领他们到宋司令的公馆去。

    车子经过一条热闹的古老的石子街,又转了两个弯,就沿着黑色的高墙向南行驶,一直驶到一个小门前停下。据说,这就到了宋司令的府上了。

    他们下了车,走进小门,原来这还是在战乱时期外加的墙和门。门里是一大片空地,长着几株高大的槐树;三面都是高墙,北边才是正式的威武显赫的大门楼,两边有两只张开大口的石狮子。他们走上五级台阶,进大门,过前院,又进二门,才来到正院。看得见富丽堂皇的大厅和东西两厢房,全是画栋雕梁,朱红的廊柱,白石的柱座。大厅两边都有月亮门,通后院。小水和张福生两个护兵,早留在前院警卫排住的厢房里了。黄人杰和牛刚被领进后院。后院有美丽的花坛,有古式的大金鱼缸;房屋都同样富丽,有走廊,有栏杆,有更精致、更玲珑的装饰图案。

    “莫怪人们叫他土皇上!”牛刚在心里感慨地说。

    宋占魁在北屋西间接待他们。这好像是他的书房,可并没有一本书。房里摆设着各式各样雕镂得很精美的硬木家具;案头和架上都陈列着稀奇的古玩。宋占魁似乎午睡刚起来,穿着白绸的裤褂,趿着绣花的拖鞋,却摇着一把大蒲扇。牛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样子非常古怪的人:瘦高个儿,背和腿都有些弯,站着略显三曲形;秃脑门儿,小眼睛,嘴两边长着几茎稀疏的胡须。这模样立刻使牛刚想起了他的绰号————老狐狸。

    老狐狸的第一句话就是:

    “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口气特别亲热,“兄弟,辛苦啦,辛苦啦。”

    他叫人伺候他俩洗过脸,便安排他俩休息。这时牛刚把伪保安处的公事递给他,宋占魁故意看也不看,把它随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他俩说:

    “天气太热了,兄弟,还是歇歇晌吧。”

    “倒不累,这道儿挺平稳的,”黄人杰客气地笑着,虚伪地说,一面收起了墨晶眼镜,抽出一把象牙的小梳子梳头发。

    “不累,不累,”牛刚也说,“不用休息。”

    “那也好,”宋占魁爽快地说,“咱们到后面凉快凉快。”说过,他又叫人去请时参谋、八爷和常队长。

    宋占魁领他俩先来到后花园。这本来是有名的“王家花园”,“胜利”后大汉奸王士斋到南京去做官,全家都迁走了,留下这宅第给他大女儿王美孃和女婿宋占魁占用着。

    牛刚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寒暄,更不谈工作,只是吃吃喝喝,随便瞎扯。那个时参谋,本来是参谋处长,但人都称他为时参谋;他原名时来运,又瘦又小,贼溜溜的眼珠老在冷眼偷看黄人杰和牛刚。所谓八爷,名田八,却也是个大队长,体格魁梧,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露出凶暴、残酷的相貌。唯有那大队长常恩,年纪很轻,身材颀长,长相俊美,宋占魁老亲热地称他为“恩儿”的,坐在一边不大说话。

    “最近这一带‘共匪’的活动怎样?”黄人杰停止了吃喝,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忽然正经地问。

    “‘共匪’!操jiba蛋!”田八瞪了一眼黄人杰,粗声粗气地说,“还活动,哼,他死的死,跑的跑,咱们这一带可没他的份儿了!”

    “现在是要防他卷土重来。”时参谋说。

    “来吧,”宋占魁笑着说,一面拿黄人杰的一支新式美制手枪反复地鉴赏着,“说实话,我倒是欢迎他们来,不打仗怪闷得慌的。”

    “我们可得以攻为守呵!”黄人杰不以为然地瞧瞧大家,带着些教训的口气说,“我来的时候,上峰给我们的指示是这样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我们得配合整个形势,首先把平、津、保这三角地带的‘共匪’全部肃清!”

    时来运听了他的话,笑嘻嘻地望着宋占魁。只见老狐狸弓着背,正在桌上把手枪局部拆开,察看它内部的构造,这时也抬起秃脑门儿来,对黄人杰笑着看了一眼,同意似的点了点头。

    时参谋不免流露出一些夸耀的神气,对黄人杰说道:“委员,不是咱吹牛,过些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宋司令的深谋远虑了。”

    宋占魁假装没听见,拿着手枪问黄人杰:

    “哦!真是无声的吗?”

    “要有一点声音,十块钱卖给你!”黄人杰笑着说。

    “我不信!”田八嚷起来,“咱们试试!”

    “试试!试试!”牛刚也笑着附和。

    宋占魁已经重新把枪装好,右手缩在袖口里,用绸子的衣袖轻轻地擦拭着这小巧玲珑的银白色手枪,一面侧转脸去,两只小眼睛朝东北角上一片桃树林望着。众人都兴奋地站了起来,连伺候他们的几个护兵,都一起围在宋占魁的背后看他试枪。这时,牛刚才望见,原来在桃林前面,大概离这凉亭一百米远,打横排列着十来个人形靶,每隔两三米一个,分明是他们经常练习打靶用的。仔细看时,牛刚的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原来每个人形靶的身上,都有几个脸盆大的字,如“共匪李玉”“共匪张健”等等,本来是红色的大字,久被日晒雨淋,又描上黑色了。

    “我打李玉吧,”宋占魁一笑说,眯起一只眼,刚瞄准,只听见嗤的一声,那边的活动靶“李玉”就倒下了,又前后晃悠着竖起来。

    “好像放了一声气。”

    “真妙!”

    “一点声音也没有!”

    “吹牛!还是有声音啊!”田八却对黄人杰瞪了一眼。

    “这算什么枪声!”黄人杰狡猾地辩解道,“要有一点枪声,就不算‘大老美’了!”

    “来,咱们今天大伙儿比试比试!”时来运心里对黄人杰有些不服气,故意笑着提议,暗里还对宋占魁眯眯眼,要他同意。

    “好嘛,”宋占魁也有意试试黄人杰和牛刚的本领,笑着点头说,“咱哥儿几个相见恨晚,今天大家露一手,痛快痛快吧。”

    没想到黄人杰并不示弱,竟跃跃欲试地问时来运:

    “怎么比法?”

    “这样比:我们每个人对这十个靶子打十枪,看谁打得准,打得快,请司令给我们做裁判。”

    “咦,老宋为什么不参加?”黄人杰故意这样称呼宋司令,扬着眉毛,挑战地问。

    “他也参加,那么谁当裁判?”

    “别废话了!谁先打?”宋占魁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雪茄,捡了一支叼到嘴里,侧过身去在他的护兵小乐子划的洋火上点吸着。

    “公平交易:抓牌!”时来运随身掏出一副纸牌,递给宋占魁。

    宋占魁嘴里叼着雪茄,和了一下牌————就在和牌的时候做了个鬼,这明明是做给时来运看的,也只有时来运看在眼里————然后把一沓纸牌张成扇形,送到黄人杰面前。

    “吓,”黄人杰奸笑说,“还是我有优先权啊!”戴着两个金戒指的手轻轻一抽,是一张鹅牌,幺三。

    “我抽!”时来运早瞅准目标,假痴假呆地抽了一张天牌,十二点。接着田八抽了个小三猴,三点;牛刚抽了个老虎头,十一点;常恩抽了一张人牌,八点。

    “好,瞧我的!”点数最少的田八傻里傻气地说。他把军衣连衬衫脱下来一扔,露出野兽似的生着长毛的胸脯,拔出自己的手枪,瞄准打了十枪,却只有半数靶子倒下去,气得他喊着运气不好,要重来。

    “去你的吧!”时来运推开他说,“快看咱们黄委员的!”

    黄人杰把西装衬衫上那条漂亮的花领带松了松,又取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拿了枪,先做了个立正姿势。然后他把左脚伸出半步,左胳膊弯起来平放在鼻子前面,右手将那银亮的小手枪搁在左腕上,歪着头闭了一只眼,屏息静气地瞄准半天,可还没有放。

    “怎么不放?”田八不耐烦地问。

    “诸位别见笑!”黄人杰说。嗤的一声,无声子弹可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时来运在后面轻蔑地撇撇嘴,对宋占魁做了个鬼脸儿。

    “大概还没放吧?”护兵小乐子恶毒地说,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不,刚才一说话就动了。”黄人杰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重新站站好,右腿略弯,更稳当、更仔细地瞄准着。但不知为什么,枪头子总有些发抖,他竭力克服着这个弱点,又打了一枪,第二个靶子还是纹丝没动。

    大家忍着笑,面面相觑。

    黄人杰原想露一手,不料丢了丑,搭讪着说:

    “今天不能打了!”他一面看着枪,不满地皱着眉,好像这美丽的小玩意儿临时出了什么毛病似的,然后严肃地把枪插进皮套里,说,“改日再试吧。”牛刚看见,他额上都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儿。

    “可能从高往下打不习惯。”宋占魁假装着安慰他的神情说。

    “不,今天那倒霉的车子……我这胳膊儿还有点不舒服!”黄人杰老着脸皮说,收起眼镜,甩了甩手腕儿。

    “常恩,你来!”时来运兴高采烈地说。

    “算了吧,天怪热的!”老狐狸假意说,可是他那望着常恩的眼光却显然是在鼓励他。

    “比吧,别他妈装蒜了!”田八说。

    常恩还有些犹豫,可不知谁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就说:“好吧,我也试一下。”随手拔出了他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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