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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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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的样子,向他瞠了一眼,取出一支纸烟,黏在下唇角上。“你晓得个卵!等你姓赵的晓得,屁也可以煨煨吃了。”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了纸烟。“你晓得我们多危险?你‘肉骨头敲鼓荤冬冬’,连危险也不晓得,你‘捏着鼻头做梦’哩!”他嘴唇动着,纸烟也动着,冒起一缕蓝灰色的轻烟。

    赵仁寿脸上一阵青白,叉着灰黑的大脚,仿佛又要掉架尾的样子。他口角溢出一团泡沫,蟹一样堆积着,愤愤不平而又结结巴巴地说:“你能说,我们,我们大炮应该给他们打败?应该让他们爬到我们头上来拉屎啦?你老是笑我。我,我不过说这一句话,没说错呀,今天,你没道理笑,笑我的!”他越说越激动,粗大的手指捏成了巨大的拳头,直立在架尾边,象庙里的韦陀,要打人的样子。

    朱方也吼叫起来:“你有本事就来咬老子的卵!你懂,你去煨屁吃!大炮大炮,大炮碰到步兵就像碰到老鼠,你懂吗!”

    “我不懂!我说,我是说我们大炮也要打它的步兵。你说,你说不应该打,是不是?我说偏要打,我偏要打!”

    在理由上,朱方并没有失败,不过是赵仁寿误会了他罢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这样狼狈,平日听他随意使唤的赵仁寿,出名的“傻”,今天竟这样起劲的反抗他,“程咬金的三斧头”,一斧又一斧,使他抵挡不住,仿佛真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似的,他打算逃避,故意去摸弄白钢的炮闩。

    “好了吗!”王有山像个老头子,慨叹地说,“敌人才打去,你们奶奶的熊有什么好闹的。谁有本事谁就跟鬼子干。还是让我休息休息吧。鬼子马上又要来的,你们闹什么奶奶的熊!你们这两个心肝宝贝!”

    岳正和梁兴隆同时笑了起来。

    机关枪象黄梅时节的阵雨一样又打过来,发出沉重的声音。有几处打在护板上,当当的响。忽然十几发追击炮弹在阵地上爆闪出暗红的光,“唿咙!唿咙,唿咙!”尘土和硝烟直冲起来,先是深黑色,随后变成灰黄色的一片,把炮手们全裹在里面。第三炮中了三弹,护板被打得像冬天的荷叶,两架水准器被打飞,环形表尺给打得歪曲变形,落在地上,车轮完全粉碎,轮辐散在地上。梁兴隆胸口被机关枪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声不响地仰躺在车轮旁边滴血。吴玉英给炸掉一只腿,痛苦的在草丛里匍匐,挣扎。王有山左臂下给机关枪打得肌肉翻了出来,像一朵才开的荷花。敌人第二次进攻开始了。

    “镑朗!————”一团白色的炮烟翻滚在树林后面。

    “卡,卡!卡,卡,卡……”

    自己的两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射击起来。突然,其中一挺发生了故障,中止射击。好的一挺也给敌人打掉了。

    侧方也有机关枪声。在那个绵亘的高地上,那密集的灌木附近,挥摇着一张使人讨恶发怒的“膏药”日徽旗。机关枪就是从那里射击的。

    “快一点呀!”岳正一次一次地吼叫着,他嫌陈小莱动作缓慢。

    其实,陈小荣的动作是敏捷,熟练的。在炮烟蒙障着两眼的时候,谁能够看出信管上的分划来呢。岳正没有想到这点,就是想到了,他也绝不原谅。

    随着一阵炮声,正面的敌人又给打退了。那个树林给枪弹炸得看不出原形来,只是一段一段的黑皮的树干,铁丝钢桩一样歪斜着。敌人的尸体狼藉地躺在那里,身上全是断枝碎叶,仿佛他们在这个树林里露营。

    但是,敌人又从侧面包围过来,机关枪来回扫射,子弹像秋虫一样在枯草上乱飞、乱叫、乱跳,使多毛的狗尾巴草、向四面飞散,纤长发红的草茎弹到人脸上。炮车长倒了下去,别人还没有发觉。子弹用恫吓的调子在空中爆炸,低得就像近在眉边眼角,使人从自己的头联想到清晨和黄昏时和尚敲打的木鱼。

    忽然,后面也出现敌人。机关枪又从后面射来,第二炮有两个炮手受伤。而前面,在棕红色的棱线上,又出现了一些钢盔,在涌动着。一个零件箱被打碎了,木片横飞。

    “他妈的!”朱方把两只手叉在腰上,“这样的仗,老子还是第一次打!”

    四、五十个敌人利用那个绵亘隐蔽地从左翼过来,逼近第四炮,挺着燃烧一样发光的刺刀呼叫着蜂拥而来。后面的敌人也疾风一样冲了上来,哗噪着,像冬天争巢的乌鸦和喜鹊。正面的敌人像一群野兽,从棕红色的棱线上奔下来,愈来愈多,拥到那个树林边。“镑榔!————”第二炮还在向那个树林轰击。第四炮开始在那里格斗,混成一团。敌人举起刺刀,两个炮手挥舞着大圆锹和十字镐,一个炮手抱住了敌人在地上打滚,其余的挺着步骑枪向冲来的敌人迎上去。

    朱方向大家挥一下手,像金鱼那样瞠着眼,叫道:“我们不当俘虏啊!当俘虏的不是中国人!是他妈的熊驴养的儿子!”他吼叫着从辐辕上取下一根棍,跳过去,狠砸在一个大眼敌人的脸上。那家伙用手扪住脸,像风里的小树一样摇晃着;朱方伸手要夺他手里的枪,但是另一个敌人端着枪赶了上来。“你妈偷种的日本乌龟!”朱方骂着,又一棍打在第二个日本人的枪上,手中一震,棍子断了。他扔掉那半截棍,身体一侧,一下捉住了刺来的枪。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大圆锨飞过来,铲去了敌人的左手,血淋淋的落在草丛里。他一看,原来是“傻吊”赵仁寿,正在向他笑。“真是傻来疤唧!”他兴奋地对自己说。

    赵仁寿一转身就走了,拖着那把大圆锨,刮起了地上的黄草和尘土,边跑边叫道:“你快捡枪!————”

    朱方连忙捡起那枝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今天“傻吊”帮了自己的忙;而平日却看不起他,总是欺弄他。朱方转过头来,见被他打了一棍的敌人仍然立着,在不住的揉搓血污的眼睛。朱方立即对着他的喉和腰连刺两枪。但当他在拔刺刀的时候,大腿被刺了一刀,一种撕裂的痛苦使他倒下。他一看,是一个下巴灰黑的敌人,口中像咬着一块骨头一样发出贪婪的哼声,刚把刺刀拔出,又猛刺下来。他迅捷地打了个滚,跳起来,举起枪托,猛砸在敌人的钢盔上,把钢盔顶打了一个大凹口,敌人像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他又用枪托的底板捣敌人的头;敌人的牙齿给捣落,口像一朵开黄了的牵牛花;接着,颧骨又给捣碎,像蛋壳一样,鲜红的血混合着乳白的脑浆从额上飞迸出来。

    赵仁寿紫红着脸,大圆锨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又划了半个圆,三个敌人围住他,不敢走近,只是跳来跳去,摆弄着刺刀向他挑逗。突然,他把大圆锨直铲过去,一个敌人的脖颈连衣领一起被铲了下来。另两个敌人逼近过来,举枪刺向他的背脊。但他灵活的转过身来,用圆锨直刺,口中叫骂着:“你日本鬼崽子!你想打我们,我们大炮还怕你鬼子吗!”锨刃一下插进一个敌人的右颊,他像挖土似的,撬了几撬。继续涌来的敌人紧紧包围着他,像一群恶狗围着一个乞丐,悻悻的吼叫着。他,完全打疯了,紫红的脸紧皱着,灰黑的大腿像跳舞一样,在一小块地面上急促而跼蹐地旋转着,践踏着。又一个敌人左手被他切去三个手指,嚎叫起来。

    岳正还没有动手就被敌人刺倒在枯草上,他连敌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一个包裹着黄呢军服的影子。他紧握着蓝黑色钢制步骑枪,缩着一只腿,伸张着一只手。枯草僵硬的刺在他的脸上,仿佛是一片兽毛,有一种干燥的香气。眼前忽然一片浓黑,有碧绿的电光像美丽而透明的曲线在震动,中间像一朵鲜黄色的向日葵,随后又变成紫蓝色,变成红色的玫瑰花,凝结着,转动着,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得到,还有星点向四面放射。他不懂这是什么,他只见一群人在大笑,像夜深人静在池塘边放哨时听见的青蛙叫。这笑声立刻风一样迅速的飞去。迅速的缩小,最后只留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像远处市集的喧哗。刺在脸上的枯草,每一根都像涂着薄荷油似的,使他感觉着一种极轻微的麻木,以后连麻木也失去了。

    像一只在恶狗面前保护着鸡雏的母鸡一样,陈小荣不愿意敌人靠近他们的卜福斯山炮。他张着两臂,眼直直的注视着,用神经质的神情警戒着,谁走近来他就扑到谁的身上去。他警告自己:“人做俘虏是耻辱,炮做俘虏也是耻辱;人让炮做俘虏,耻辱的是人。”他活着,就应该保护炮,不让敌人的手触到它,————除非他死了。变化太快,使他们没有时间把炮破坏,否则他要用自己的手使它成为铁片。但是敌人却要来掳获中国的炮,要来解除中国的武装,要从中国手里夺下向他们战斗的东西。敌人像嗅到气味的苍蝇一样向陈小荣围拢来,枪上的刺刀狡黠的闪着白光,口中狗一样用带痰的声音咆哮着。陈小荣并没有拿枪,空着一双手。一个眉角下垂的黝黑的敌人,野马一样跳了过来,要刺他,刺空了,倾斜着半个身体冲了过去。陈小荣挥舞着手,想乘势夺这个敌人的枪,只见刀光在左肩上一闪,抓了个空,他的愤怒使他痛苦。他从旁边的一个木箱里抓了一把黄铜的信管,敏捷地把上面的钢指针指到“OV”字处,一个一个向敌人抛掷。一个敌人用刺刀刺向他的右胸,但大腿给信管炸了一块,尖叫着,用一只脚跳跃着逃走。

    赵仁寿看见朱方仰倒在枯叶上,敌人的枪刺刺中他的肚子,朱方两手抓住枪杆撑拒着,痛苦的脸痉挛着,眼睛比平日瞠得更圆更大,嘴唇拉开了,露出紧咬着的、洁白的牙齿,口中吐出洪大的呼叫和诅咒。赵仁寿的手发抖了,他忘却了自己,要去救朱方。就在这时,他被刺刀刺中了咽喉,他看见一切东西都荡漾起来,仿佛浸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无论是敌人、枪、天色,————一切全是那样荡荡漾漾的。

    三辆和卜福斯山炮一样有美丽迷彩的“虎”字中型战车,一团官兵,漫山遍野地向敌人反攻:那起伏绵直的丘陵地上,那疏疏密密的树林里,那零零落落的村落中,响彻着人声和枪声,炮云和枪烟,积云一样,一朵一朵地浮在原野上,渐渐地密合起来。

    “目标!————右前方黄色小高地的机关枪!————五百五十公尺!————点放!”

    “第四班!————前进!”一群人从草丛里奔出,前面的一个挥着手冲向树林的后面。

    “步枪组,目标!黑树林边缘的散兵!————四百公尺!————点放!”一群散兵在牛背形的高地上向树林射击。

    卡,卡,卡……卡,卡,卡!……在一个椭圆形的土堆后面,一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在连续射击。

    “拍!————拍!————”枪响的地方有风,有枯草在飘动,有枪烟,但是看不见人。

    “第一枪!————八百公尺!————第二枪!————七百三十公尺!————点放!”

    “榴弹!————瞬发信管!————装药三色!————目标,正————五十度!————三发!————前方圆头树下面的机关枪!预备,————放!”

    “目标!————正前方房屋左侧的敌人指挥官!————五百八十!————连续放!”

    “咕,咕,咕……咕,咕,咕……”右面,一个灰黄色的高地上,有一挺马克沁重机关枪在喷火。

    “第九连,前进!”

    “拍!拍!————”两朵枪烟从两棵枯树后面飞出。

    “钢榔,钢榔,钢榔……”战车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镗!————”一个炮弹打在淡灰色的斜坡上,黄灰弥漫。

    敌人猛烈地还击。但是他们终于退潮一样败退下去,把淳化镇让了出来。原野上,涂染了侵略者的血,像枫林的落叶,一片赤红。

    赵仁寿忽然睁开了眼,但什么也看不清。在他旁边有两个中国兵,一个屈着一只腿蹲跪着,身体俯在他的头上。他听见耳边有柔和的声音:

    “兄弟,兄弟!你还好?”

    他软弱地抬一抬头,看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队中国兵在向前开去,三门炮仍旧好好的。他满意了。他要说话,但是项颈却痛苦的限制着他,使他说不出,只发出一种哮喘的含糊声音。他想念朱方,困难而缓慢的转过脸,要看看朱方躺的地方,但看不清,只见一丛又高又密的枯草。他抖动着,伸出一个手指,向那边指指。

    两个中国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近处的枯草是棕黄色的,树丛已经粉碎,前方有一些枯尽的灌木变成灰黑色,再过去,棕红色的棱线绵亘着,静静地横在欲落未落的微黄的日光里。

    直到十二月九日,敌人迂回青龙山,占领上方镇,王耀武部才在深夜里突围而出,不得已放弃了淳化镇。是的,是放弃,因为敌人根本没有从肉搏里占领过它,根本没有攻陷过它。

    一九三九,九,二六。

    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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