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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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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陷了上方镇以后,敌人的右翼就和它的中央会合,占领了高桥门,继续向中山门、光华门攻击,左翼由秣陵关向牛首山和雨花台进攻。中国军队,完全从外围撤退,集中在城中。

    南京城是中国的名城之一,城墙高大、厚实,坚固,由不知其数的砖头砌垒而成。有一个传说,这城是在明朝和修缮长城同时经营起来的,燕王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和雪夜的饿狼一样,他夜不安枕地计算着人家,也神经质的计算自己,要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来,于是,一个从西北到东南的葫芦形的、大城就出现了。这城,因为最坚固,所以也最完整。在中国,自从革命的高潮起来,一种新生的力量就要把封建的大树连根拔起;城,是封建时代遗留的,是封建的摇篮和堡垒,它的命运,不是自己没落在风雨侵蚀的暗淡里,就是让新起的、繁荣的市场和平坦宽阔的道路所代替。南京城能够屹然不动,是很奇怪的。第一次到南京的人,是会感到迷惘的,像半闭着困倦的眼睛突然走入久雨初晴的、透明的日光里,有一种近于新奇和惊喜的感觉。走了半天才走到新街口,站在十字路口的圆场上,看那蒙着一层黄灰的红色的、黄色的大丽菊,那圆脸的标准钟会告诉他现在是几点了,从下关到这里要走两个半小时,到中山门还远着呢。别的城市的朋友们会嘲笑它,说它是“青绿色的颓废派”。那高高的挹江门,需要跷起脚尖来仰望,三个城门仿佛是三张神话中的大口,它是这样厚,看起来,连最大的大炮也难于轰开它。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虽然它已经在青绿色的杂草和青色的湿苔中逐渐坍塌、腐蚀下去,但它却永远棱角毕露,让南京人向人夸说。南京人常常骄傲而殷勤地给外来的人指出:这些城砖是用糯米一块一块的胶合起来的,这怎能不特别坚固呢?证据是,下雨天有乳汁一样的浆液从砖缝里流出来,别的城是没有这种浆液的,因为它们没有糯米饭在里面。这种坚固,使男子和女子、将军和士兵,全信赖着它。由于这种坚固,使将军愿意放弃复杂、散漫的外围不再争夺,让十五万大军局促在葫芦形的城墙里。

    敌人向光华门,通济门之间进攻。另一路也到了,攻击紫金山和中山门。

    下午,正是乌鸦成群地在枯黄的原野中飞起飞落、啼叫不休的时候,正是太阳晒暖了厚厚的灰布棉军服的时候,正是人把懒惰的脊背靠在壁上,笨重的枪靠在肩上,坐在温和的小风中打瞌睡的时候,正是三至四人的步哨接班的时候。敌人的步兵先头渡过了枯柳成行的秦淮河,向光华门附近作威力搜索。于是,两种不同的机关枪同时吼叫起来。但是这些敌人并不打算立刻占领光华门,灰黄色的人和黑色的兵器隐藏在前面的隐蔽地上,躲在枯树丛中的钢盔稀疏的树干里闪着淡光。

    “来了,来了!副班长!”哨兵章复光仿佛小孩看见父亲买回苹果一样欢喜的叫着,举起了枪。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打那一个好。他想打那个提着枪蹑在一棵枯树后面的,也想打那挺吐着枪烟的轻机关枪……,目标愈来愈多了。他终于把枪托紧贴在右颊上,闭了左眼,皱着眼皮,开始瞄准,心里在想:“应该用‘目标内瞄准’!”他扣引了第一段扳机,接着又缓慢而均匀的扣引第二次扳机。“拍!————”枪烟扑在他的脸上。从散乱的枪烟里,他看见那个敌人像才学会走路一样,歪斜着后退了几步,张着两只手像要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似的,一下仆倒了。“唿!一个!”他欢喜地叫着。

    忽然,一个炮弹打在城墙上,灰黑色的浓雾使人看不见东西,只听见“轰隆、哗啦”的崩陷声。

    他要从浓雾里跑出去报告副班长。他弓着腰走,惊恐的向城外望了一下。那里,五百公尺处是绿得发黑的秦淮河,有枯瘦的杨树,有烧得焦黑的屋柱,有像老鼠咬过的饼一样的残墙。但看不见人影。他的心震荡着。他并不怕敌人,只怕看不见敌人。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终于又看见淡淡的蓝天、纤维状的积云和明亮的日光了,又看见枯树和城墙了。他鹅一样扭转项颈去看,在背后面,黄灰欲散不散的凝在空中,城垛有一个缺口,破碎的砖头散在缺口附近。

    第二炮又打过来了,接着是第三炮,第四炮,连续不断的爆炸声,“轰隆、轰咙”的响成一片,天空、土地,城,一切全都震动起来。

    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刚才的天空,白云、日光,枯树、城墙,完全消失了,世界变成昏黑的地狱。突然北方起了狂风,怒马一样任性的嘶叫着。

    “轰隆!镗隆!……哗啦,哗啦啦啦!……”

    炮弹集中在一点。

    章复光趴在地上,————其实是城墙上,右手牢固的夹住枪,贴在腋下。尖叫着的破片如夜行在苍野中的飞虫一样,在暗空中倥偬飞过,泥块和砖头纷飞扑落,有一块打在他的右腿上。他像坐在货车里,有一种力量要把他抛出去。他什么也不知道,阵地怎样了?副班长怎样了?敌人是不是打进城来了?难道真能打毁城墙,在这里进城么?他的思想纷乱,像一群黄昏的乌鸦。恐怖的本能在他的身上活动。他愿意死,愿意和日本人拼刺刀,却不愿意这样给弄得糊里糊涂,真不好受。

    炮声停止以后,他立刻起来,悻悻的拍打身上的灰土,身上灰黄一块,灰白一块,拍打得两肩尽是轻笼的烟。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高大的城墙,竟变成一条崩坏的江堤,一个碎石的大斜坡,一个二、三公尺宽的大缺口,仿佛老人没有门齿的嘴巴。

    一群暗绿色的战车开过来了,就像从板壁缝里涌出的臭虫一样,履带和发动机喘息的声音逆耳的交织在一起:“钢榔,钢榔……尔,尔……”

    他连忙跑到眯着两眼的副班长那里。

    他们用步枪,机关枪射击。但是战车不理会他们,象横暴的判官不理雄辩的律师,只管前进,不断射击,炮干咳着,机关枪饶舌着。

    一辆战车吼叫着爬上缺口,一阵手榴弹在它的前后爆炸,各种兵器从四面八方向它集中攻击。接着又有两辆同样的战车爬上斜坡,后面跟着十几辆,还有一队队步兵跟随在后……

    阵地被突破了。

    章复光一枪又一枪的射击着,枪管早已发热,他忙扯下棉裤腰,把小便淋在上面,枪管嗤的冒出一股臊臭的蒸气。他继续射击。

    副班长走过来了。他瞪着充血的、石榴一样有水光的眼睛,仿佛要表现自己的存在。

    “章复光!你怕死不怕?”

    “我怕死?————”章复光向一辆爬上斜坡的战车放了一枪。回过脸来说了一句,悻悻的用右手握住机柄猛向下拉,一粒弹壳向空中跳出,金光闪烁了一下。“哧!副班长!————‘婊子不怕羞,当兵不怕死’!”他又举枪,向那个斜过去的战车的展望孔瞄准,把震痛了的右颧贴到枪托上。

    “真的?”

    “拍!————”

    这一枪没有打好,他让副班长激怒了。

    “副班长!”他擎着一个大拇指。“我姓章的要是怕死,你把我这个章字颠倒写,好不好!”他忽然想到自己趴在地上的那个难看的样子,便蝗虫一样低了头,痛苦而又愤恨的向地上猛吐一口唾沫,“呸!————”

    “兄弟!你别生气。我是说,你敢不敢————唉!我又笨嘴笨舌!我是想要你做一件事。我们没有大炮,这鬼子的坦克车不好打。我想,我你两个人都带了手榴弹。”他伸出冻得紫红的手,指着投向空中的手榴弹说:“那有什么用!有用的是集束手榴弹!兄弟,我们带了手榴弹,趴在地上,等它过来,再拔拉火绳,七个八个的,一下炸起来,他妈的连人连车一起炸个落花流水!兄弟,看你干不干。————”

    他用询问的眼光期待着章复光。

    “干的,副班长!”他拍拍自己的胸,骄傲起来,说:“副班长!我早说过,我姓章的狗命是捡来的,一个钱也不值。过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我打得比三本铁公鸡还起劲,想想真没意思。今天拼一拼日本坦克车,才是爹娘养的好儿子,不是婊子养的熊样子”。

    他们每人身上捆缚了十几个手榴弹,向敌人的战车跑去。章复光躺在斜坡下面,看见两辆战车向下冲来,连忙拔下了拉火绳,但是,战车速度太快,手榴弹还没有爆炸,第一辆已经从他的身上爬了过去。他被榨成了一滩血肉,红得熠熠有光,如同夏天的怒云一样。随即,手榴弹爆炸开来,密集的白烟和火光吞食了后面的战车。是的,中国军人的死是有代价的,收获即便迟些,即便不是自己亲眼看到。

    敌人在光华门附近突破,步兵先头八百人涌入城中。

    系留气球升在空中,炮弹打入城中,各处发生火灾。

    卫戍司令长官急调教导总队一个团和宪兵一团向光华门增援反攻。

    袁唐指挥着他的一排人,沿着碎石路,踏着前面队伍的踪迹跑步前去。他们呼吸粗大而紧促。前面黑绿色的钢盔江潮一样涌动在西斜的日光里,仿佛是一条洪流,浩荡奔腾。他们受领了任务,去抢堵城口,去扫荡侵入城里的敌人。敌人的炮弹不断地呼啸着,像秋风呼啸在电线上,树梢上,发出曳长的声音,远远的飞来又远远的飞去。一颗炮弹打在前面的房屋上,一片黄烟腾跃而起。前面一片机关枪声和步枪声,夹杂着手榴弹声和枪榴弹声。又一个炮弹打在碎石路上,步兵纷乱的散开,有的静静地躺在路上。袁唐的两眼充满黑光,口紧紧的闭合着。他,今天是第一次作战。他们的部队是中国最精锐的,他们的训练,他们的素质,他们的装备,他们的待遇,全不是别的部队所能企及。他,第一次作战就是向日本军队反攻,他很高兴;他没有参加过罪恶的内战,第一次就以革命的姿态站在民族自卫的立场上,向侵略的血手开火,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不但要向人骄傲,也值得向自己骄傲。自己平日的思想、言论、主张,终于有一个实践的机会,否则,一切只是一片彩虹而已,不但将给自己轻视的人所轻视,而且自己也觉得真正变成有辫子的阿Q,在现实面前失败的罗亭。为自己,他今天就得打得比别人好。虽然他参加部队不久,但是这个部队不是花瓶,不是军乐队。今天的战争不是骑士骑着白马,举着利剑,戴着黄蔷薇花的决斗,也不是原始部落或者封建诸侯的争夺,它不是在表现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团体,而是在表现整个民族,整个中国军队,————自然,也并不妨碍表现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团体。

    他们停在低矮的民房和槐树下面。

    中国军队从四面包围拢来。

    日本兵抵抗着。他们像被包围在森林里的野猪,一走进森林就再也不肯出去,用倔强的鼻子和锋利的獠牙向四面乱拱乱咬。受伤时索性把蛮性的血淋在绿草上,绝望而无目的地龁龈一切,把高大的楠树龈得露出洁白或者红润的肌肉来。几挺日本机关枪在房屋中、在道路边向外射击。中国军队也用机关枪回答他们,把板门打出许多虫蛀似的小孔。城外,也到处是敌人的机关枪。中国的炮兵延伸射程,掩护自己的军队,用炽盛的火力封锁了敌人的通路。不明国籍的飞机“嗡嗡”的飞在天上,像乌鸦在翱翔。

    第七班轻机枪组六人、步枪组八人,第八班轻机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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