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宋玉及其他作者

r />     屈原之后，与宋玉并时者，有唐勒、景差。《艺文志》载唐勒赋四篇，今并不传；然《楚辞》中无唐勒赋，是中垒已未之见，不知班氏何由著录。至景差之赋不见于《班志》，则西汉时亦已亡之矣。晚出《小言赋》称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等并造《大言赋》，盖不可信也，惟《楚辞·大招》一篇，王逸引或说以为景差所作，又云疑不能明。而朱子独谓“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以深靖闲退，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乃知此篇决为差作无疑”（见《楚辞集注》。）晦翁此言，未免武断。无论大、小《言赋》为后人伪托，不足据。即或不然，又安见景差之语与《大招》之辞相应耶？况《汉志》缺而不载，叔师致其疑词，渺茫无征，遽加臆断，真捕风系景之谈也。

    以今考之，作《大招》者非景差，亦非屈原，盖秦汉间人模拟《招魂》之作，不必实有其所招之人也。（注家多谓《大招》为屈子所作。孙志祖《读书脞录》且谓史公所云《招魂》，即《大招》也。盖此篇本名《招魂》，后人以宋玉又有《招魂》之作，故以此为《大招》。而宋玉所作，又名《小招魂》，见张载《魏都赋注》。此则后人误信叔师之言，反取以为证，颠倒本末，绝非事实矣。要其故在不识《大招》之为拟作耳。）按《招魂》历叙服物饮食歌舞之盛，有云：“秦篝齐缕，郑绵终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吴歈蔡讴，秦大吕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而《大招》仿之云：“鲜甘鸡，和楚酪只。吴酸蒿蒌，不沾薄只。吴醴白蘖，和楚沥只。代秦郑卫，鸣竽张只。伏羲《驾辩》，楚《劳商》只。讴和《扬阿》，赵箫倡只。”观《招魂》所举七国，楚独阙如；而《大招》则七国之中，言楚者三。此又何也？是有故焉。盖《招魂》者，屈原之所作也，原，楚人也；故其列举四方嘉肴异味，清歌妙舞，而不及于本国者，宜也。若《大招》则非楚人所作，乃出于后人之所拟；其视楚也，亦犹屈子之视秦晋郑卫也；故一则曰和楚酪，再则曰和楚沥，三则曰楚《劳商》，直视楚赵秦吴等国为一体而外之者，亦宜也。使果作于屈原或景差，或其他战国时楚人，其叙述必不如此。

    又按《大招》有云：“青色直眉，美目媔只。”考《礼记·礼器》：“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郑康成注曰：“变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或以青为黑，黑为黄；民言从之，至今语犹存也。”《礼记》汉儒所述，故谓黑为青。今《大招》亦以黑眉为青眉，若果战国时人所作，胡为作秦以后语耶？成知其必秦汉间辞人所为也。观其篇首无叙，篇末无“乱”，止效《招魂》中间一段；文辞既远弗逮，而摹拟之迹甚显。其为晚出殆无疑焉。

    《楚辞》又有《卜居》、《渔父》二篇，自来咸指为屈子作。王逸之序《卜居》云：“屈原体忠贞之性，而见嫉妒。念谗佞之臣，承顺君非而蒙富贵，己执忠直而身放弃，心迷意惑，不知所为，乃往至太卜之家，稽问神明，决之蓍龟，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冀闻异策，以定嫌疑，故曰《卜居》也。”又序《渔父》云：“屈原放逐在江湖之间，忧愁吟叹，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叔师所言，即据二篇之文而衍说之，他无所考也。然其以《渔父》一篇为后人所记，与其序《天问》谓出楚人论述之意相同，斯则极为有见。按《史记·屈原传》于顷襄王怒迁屈子之后，即接叙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云云，是史公之于渔父也，固取为屈子之轶事而载之，而不目为屈子之文章明矣。叔师谓楚人叙其辞以相传者，其亦见及此乎？今考《卜居》之名，本于《离骚》，（《离骚》云：“索藑芳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又云：“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此盖《卜居》所本。）《渔父》之名，同乎《庄子》，皆后世赋家托于屈子之事而为之者也。姑以文体论之：凡屈原诸赋，惟《天问》一篇与《诗经》相似，余则俱为骚体，其句法之长短，韵脚之形式，及助词之位置，大抵皆有一定，方诸《诗经》则稍纵，比之汉赋却仍拘。盖《诗骚》汉赋，体制各殊，其演变之序极自然而合乎规律：《诗》主四言，《骚》加“兮”字，而稍稍扩张之，汉赋则全以散体行之也。（其骚体则摹古之作，不在此限。）《卜居》、《渔父》二篇，句法参差，韵式靡定，变骚赋为散文，实与汉赋相接，盖文艺之一大进步也。崔述论之曰：“周庾信为《枯树赋》，称殷仲文为东阳太守，其篇末云‘桓大司马闻而叹曰……’云云，仲文为东阳时，桓温之死久矣。然则是作赋者托古人以畅其言，固不计其年世之符否也。谢惠连之赋雪也，托之相如；谢庄之赋月也，托之曹植；是知假托成文，乃词人之常事。（按顾炎武《日知录》已发此旨。）然则《卜居》、《渔父》亦必非屈原之所自作。《神女》、《登徒》亦必非宋玉之所自作明矣。但惠连、庄、信，其时近，其作者之名传，则人皆知之；《卜居》、《神女》之赋，其世远，其作者之名不传，则遂以为屈原宋玉之所作耳。”（见《考信录·考古续说》。）东璧此论，真达识也。（按《渔父》一篇引“新沐者必弹冠”数语，亦见《荀子·不苟》篇及《韩诗外传》一，并出屈原后。王伯厚尝以为疑。而徐师曾《文体明辨》引祝尧说，谓《卜居》乃从荀卿诸赋“者邪”“者与”等句法变化而来。果尔，则作《渔父》者或亦袭用荀子之文，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