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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夜战水泊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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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家镇据点一拔,水泊洼的伪军慌了神。

    县委指示大刀队,趁热打铁,发动起各个村庄的各个抗日组织,和大刀队一起行动,对水泊洼据点进行政治攻势和武装袭击。大刀队照办后,疤瘌四那个鬼难拿更沉不住气了。他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捎书传信,托人托脸,要求和梁永生见个面。为此,梁永生在请示县委得到同意之后,又事先作了一番部署,便答应了疤瘌四的要求。

    这是一个傍晌时分。

    太阳向冀鲁平原喷火。大地上尘土冒烟。栖在树枝上的蝉,热得吱啦吱啦乱叫唤。狗,耷拉着粉红色的长舌,哈嗒哈嗒地喘息着,正在到处乱窜。

    就在这蝉叫狗跑的时刻,遵命而行的疤瘌四,化装成农民模样,悄然离开水泊洼据点,汗汪汪、气吁吁地奔向八路军指定的见面地点————坊子小学。

    一路上,疤瘌四是提心吊胆的。

    他怕群众发现他,不敢穿越村庄,也不敢靠近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只好转转悠悠地绕路而走,慢慢地向着坊子小学凑合。

    其实,在地里干活的民兵们,早就瞄上了这个老小子。要不是领导上有通知,不让抓他,就算有八个疤瘌四也早全做了俘虏了。

    坊子小学来到了。

    学校附近的水湾边,有几棵大柳树。柳荫下,有几个妇女,正一边说笑一边织席。只见她们的双手上下翻飞着,快得像穿梭一样,抖得苇眉子唰唰直响,闪着白唰唰的银光。

    大湾中,有些“光腚猴子”们正泡在水里。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开水仗。时而有些水点点飞溅在湾边妇女们的身上,招来一阵阵的笑骂声。

    疤瘌四活像一只避猫鼠似的,东望望,西瞅瞅,抽头探脑蹑足潜踪地走进小学的院门。

    他进去一撒打,各屋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原来是,梁永生防备这个小子搞鬼,并没在这里等他。

    疤瘌四见此情景,又失望,又害怕。可是,当他正要鬼鬼祟祟地离去时,在门口上被早就隐蔽在学校附近的锁柱拦住了。

    锁柱和疤瘌四曾在坊子茶馆里见过面,也算得上“老相识”了。因此,今天他俩一照面儿,小锁柱就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喔哈!这不是刘队长吗?”

    疤瘌四惊慌地向小锁柱瞟了一眼,只见这位英俊飒俐的小伙子,下身穿着一条浅灰色的单裤,上身穿着一件刚洗过的白背心,两条黑黝黝的胳膊上,疙里疙瘩净些腱子肉,手里提着一支驳壳枪,显然这是一位八路军了。于是,连忙点头哈腰地说:

    “不敢,不敢!刘其朝。”

    锁柱笑眯眯地问他:

    “你还认识我吗?”

    疤瘌四拍打着一双迷惑的眼睛,久久地思索着。小锁柱又提醒他说:

    “咱们曾在坊子茶馆里会着过……”

    疤瘌四被点醒了:

    “对,对对!”

    锁柱又问:

    “刘先生!你要来干啥?”

    疤瘌四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要求见梁队长……”

    锁柱道:

    “好哇!我,就是他派来接你的!”

    疤瘌四又是一阵点头:

    “太好啦,太好啦!”

    锁柱朝疤瘌四一挥手:

    “请跟我走吧!”

    他说罢,回手掩上门,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锁,挂上门钌铞儿,锁上门,向那直愣着的疤瘌四再次挥手道:

    “请,头前一步!”

    “是!”

    疤瘌四和锁柱一前一后,顺着一条绿草茸茸的大道朝漫洼地里走去。

    当他们从水湾边路过时,正泡在水中的“光腚猴子”们,像一条条发了怒的小鲸鱼似的,用手掌击起一片片的水线朝疤瘌四射过来,直到锁柱向他们喝唬一声,他们才一齐扎进水去不见了,只将一阵得意的笑声留在水面上。

    出村了。

    漫洼地里,苠庄稼生长正旺,呈现着一派生气。稚庄稼全都熟了,散发着醉人的香味。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在田垄上、道边上,把这迷人的秋景点缀得更加壮观、更加美丽了。

    树梢上的鸟雀,草丛中的蝈蝈,比着劲儿地叫唤,就像它们正在开赛歌会似的。

    男男女女的庄稼人,都在忙着收秋。

    他们,有的在割谷子,有的在砍高粱,也有的揈着鸭嘴犁耕地准备耩麦子,还有的驾着花轱辘车往地里正送铺粪。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多年来还从没有过过这么安稳的秋收哩!因此,这些为秋收正忙碌着的人们,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有些人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说一阵,笑一阵,随后,又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着,一面哼唱起抗日小调儿来。

    锁柱一边走一边向干活的人们打招呼。

    疤瘌四见人们的风色不对,活像只夹尾巴狗似的,耷拉着脑袋一路紧走。在田间干活的农民们,有的带着讥刺的笑意指着他悄悄低语,有的高声大嗓地喊起来:

    “哎,你们看!那不是疤瘌四吗?”

    有的瞅了一阵,骂道:

    “对!是那个杂种!”

    还有的老汉气得胡子撅起来了,愤愤地说:

    “我一见了他就气炸了肺!真该砸死这个鳖羔子!”

    不一会儿,人们的嘲笑声,怒骂声,就像滚滚的巨浪一样,从疤瘌四的身后卷起来。

    疤瘌四听了,又尴尬,又害怕,走得更快了。

    锁柱听了,抿着嘴儿地笑。

    他一边向人们甩头示意,让人们不要骂了,一边加快了步伐,跟在疤瘌四身后,沿着秋禾镶边的乡村大道,弯弯曲曲地朝前走下去。

    他们走了一阵,来到一棵柳树下。

    这棵柳树虽不甚高,可是很粗很粗。它那层层密密的枝枝叶叶,好像一篷翠绿的巨伞,在树下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荫影。

    锁柱在树荫里停下脚步,向疤瘌四说:

    “站住吧。到啦。”

    疤瘌四直橛似的站在那里。

    锁柱又说:

    “你等一等,我去找我们梁队长。”

    他说罢跨开步子,顺着一块谷子地边朝前走去。他一边甩着膀臂走着,一边用手抚摩着谷穗,心里想着半年来变工组里的农民们的劳动场景,嘴里在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好谷子,好谷子!”

    汗水是庄稼的乳汁。这块谷子经过变工组组员们的精心管理,如今看来确实长得不错。那顸顸实实的谷秸,由于担负不起沉重的谷穗,在秋风中倾斜下去,好像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的战士那样,你靠着我,我偎着你,正在心满意足地酣睡着。

    谷子地里,有一帮人正在割谷子。割过的谷垄,留下一层紧贴着地皮的齐刷刷的谷茬子。

    在这帮割谷子的人群中,有变工组的农民和民兵,也有大刀队的战士们。他们像一群大雁一样,摆成了一个“人”字形。人们一面汗津津地忙着,一面喜洋洋地议论:“变工组真顶用!”

    那位在当中打头的红脸大汉,就是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梁永生,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儿草帽,上身穿件老布汗衫。古铜色的光膀子,汗津津的,被太阳一照闪着光亮,好像涂上了一层油。下身,裤筒挽过膝,两条毛茸茸的小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筋疙瘩,被一条条高高鼓起的血管串连起来。腰胯上,掖着一条羊肚子手巾,手巾头儿搭拉在屁股上,伴随着他那拉镰割谷的动作,好像钟摆似的两边摆动着。

    匣枪插在后腰带上。

    “梁队长!”

    锁柱喊了一声,紧走几步来到永生的面前。

    永生沙啦一声割下一把谷子,直起腰杆望着笑呵呵的锁柱问道:

    “嚷啥?”

    锁柱压低嗓音说:

    “疤瘌四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挥臂指向柳荫。

    永生朝那大路边的柳荫一望,笑哈哈地说:

    “唔呵!真来了哇!”

    他说着,手腕儿一转,拧了个靿儿,铺放在地上,又把镰刀递给锁柱说:

    “你这一出算唱完了!下边该着我出角儿啦!来,咱俩换换班儿吧!”

    锁柱笑笑,接过镰刀,又往拳眼里吐了口气,然后把腰一哈,沙啦沙啦地割起来。

    梁永生从腰带上抽下毛巾,擦着一直没顾得擦的正顺着两个鬓角往下流的汗水。他擦罢,朝地边上走了几步,哈下腰去将一个断落在地上的谷穗儿捡起来,塞进谷捆里,又从谷捆上顺手拿起那件溻湿了半截的褂子,一伸胳膊穿在身上,没有扣扣儿,便跨开步子咚呀咚地朝向柳荫走去了。

    他的脚上没穿鞋袜。脚掌上的老皮怕有一指厚。有时候,他的脚踩上个蒺藜什么的,只是些微一停,脚底板子在地上一搓,便又走开了。

    永生的步子跨得很大,可是走得并不快。这是因为,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哈下腰去拣拾地上的谷穗儿;一边走,还一边观望那些正在田间劳动的战士们。

    他走着望着,望着走着,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眯眯的。因为,他只见那些掺杂在农民群众中的战士们,个顶个的都像小老虎儿似的,劲儿那么猛,干得那么欢。他又见,战士们那一张张孩子式的面孔,有的被日光晒得油黑锃亮,有的爆起一层白色的肤皮。这种情景使他在想:“这些战士掺在农民中,没有半点两样啊!……”

    梁永生且望且想,且想且走。

    他离着那柳荫还有老远呢,那个站在柳荫下的疤瘌四就迎了上来。你看那个老小子,大步夹小步,三步并两步,颠呀颠地跑来了!

    他跑到梁永生的近前,收住脚步,成新月形地弯下腰,将那黄牙板儿一龇,两只手臂又一齐朝永生伸过来。

    在这短暂的当儿,他还气吁吁地一连称道了三声“梁队长”,并抱歉地说:

    “久违了!这些日子,我……”

    梁永生并没跟疤瘌四握手。

    他将手伸向腰里,扯下毛巾,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擦着。并一边擦一边走一边向疤瘌四说:

    “走吧!树下去谈。”

    “是,好,嘿嘿,嘿嘿……”

    树荫来到了。

    梁永生摘下头上那顶大檐儿草帽,扇着直冒汗珠儿的脸,一屁股坐在柳荫下水沟边的一个土陵子上。接着,他又从腰里将那根小烟袋拔出来。

    疤瘌四在梁永生对面的洼坡处狗蹲着。

    也不知他是因为热的呢,还是因为胆怯心虚?只见他活像一只三伏天的狗,直到这时还是张着大嘴哈嗒哈嗒地喘个不停。

    当他看见梁永生掏出烟袋时,便赶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忙不迭地抽出一支,一手拿着,一手擎着,又用喉音咴儿咴儿地笑着向梁永生递过来:

    “嘿嘿,梁队长,请,抽我一支……”

    永生摆摆手:

    “没抽惯那玩意儿!”

    他一面捻搓着烟荷包儿装着烟,一面慢慢悠悠地问疤瘌四:

    “你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急着要见我,倒是有什么事儿呀?”

    疤瘌四把那黄牙一龇,整个脸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涌出笑晕,像盲人走路似的进进退退地试探着说:

    “我,我,我想向梁队长要求个事儿————”

    永生故作惊疑地笑道:

    “哦?跟我要求个事儿?啥?说吧!”

    疤瘌四朝前就就身子,说:

    “我想着,我想着脱掉这身汉奸皮儿呀!”

    永生听了,哈哈地笑起来。

    他笑了两声,啥也没说,便去点烟了。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喷出来,然后这才风趣地说:

    “你要脱掉汉奸皮儿,那不容易吗?我又从没说不让你脱,更没说你非得穿着它去见上帝不行,这还用得着向我要求吗?”

    “梁队长,我是这个意思————”疤瘌四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我是想,参加咱这一面儿……”

    梁永生特意以惊奇的口吻问:

    “噢!你要干八路?”

    疤瘌四急忙应道:

    “哎!对对,对!”

    永生又笑了。他说:

    “你想干八路,那当然好!我们的政策是,抗日不分先后,爱国就是一家嘛!”

    他说到这里,稍一停转了话题,又以讽刺的口气接着说:

    “不过,刘先生,可你要知道:八路军里,没有酒喝,也没有大烟抽,还不准抢老百姓的东西,更不许打骂老百姓……这你能受得了哇?”

    疤瘌四的脸腾地红了。

    他愣了一下,又忙说:

    “我一定痛改前非!痛改前非!……”

    “哎,刘先生,我问你————”梁永生望着疤瘌四的窘相说,“你干了这些年的汉奸,干够了?为啥又要干俺们这号‘穷八路’呢?”

    “自从那次梁队长在坊子茶馆对吾辈教育之后,我就开始醒悟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后来,又听了一些抗日先进人士多次在据点外面喊话,再加上我和贵方代表几次见面接头,他们对我又一次次地进行教诲,更使我分清了利害,懂得了共产党的许多政策。我这个老古董,虽说已是日落西山的人了,可还是想跟着八路军奔点前程呀!……”

    疤瘌四一面察言观色地瞟着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一面网花着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儿,油嘴呱嗒舌地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套。

    梁永生听后,笑笑说:

    “就只这些原因吗?”

    “对!”

    “不对吧?”

    “咋不对?”

    “叫我看,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啥?”

    “是不是我们收拾了那个姓乔的,你怕遭到同样的命运,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不!”疤瘌四涨红着脸说,“梁队长,你是不知道————我为难呀!”

    “为难?”

    “是啊!”

    “为啥难?”

    “目下,我的弟兄们,大都心无斗志,全在列着架子开小差儿,要去当八路。还有些弟兄,公开骂石黑,骂白眼狼……”

    惯于投机的疤瘌四,今儿所以来这一套,是想让梁永生相信他要求当八路是真心。为达此目的,他说到这里,在那瘦黄的脸上,还流露出一股颓唐之气,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而又道:

    “梁队长,你替我想想————弟兄们这个闹法儿,我怎么能呛得住劲儿哩!要是叫石黑、白眼狼知道了,还不得拿我问罪?那么一来————”

    他指指自己的小脑瓜儿又说:

    “我这个玩意儿不得搬搬家呀?”

    永生这时才注意到,今天的疤瘌四,眼窝更深了,皱纹更稠了,脸色更黄了。心想:“这个老小子,八成是真的犯了愁肠了!”不过,永生的心里是明确的:疤瘌四虽然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末日犯了愁肠,可并不是真心反正,而是想投机!永生心里这么想着,他表面上只是抽烟,并没答腔。

    疤瘌四喘息一口,接着说:

    “再说,石黑手下这一帮子,整天价互分疆域,明争暗斗……”

    “你也太多虑了吧!”梁永生突然拦腰插言道,“石黑和白眼狼在柴胡店,你在水泊洼,两地相隔十几里,你们据点上的情况,只要你不跟他们说,别的伪军又跟他们接不上头,那石黑、白眼狼怎么会知道?”

    疤瘌四感伤地摇着头:

    “不,不!他们有‘耳朵’!”

    石黑和白眼狼在水泊洼据点上有“耳朵”,梁永生早就知道。不过,他为了实现一个新的计划,便佯装一无所知,问道:

    “啥?‘耳朵’?噢!谁?”

    “原先是余山怀。后来,余山怀被调到柴胡店去,当了‘地下线’的‘线头儿’。再以后,他被贵军逮捕了————这些,梁队长当然知道。”疤瘌四把话一转又说,“可是,现又派一个来……”

    “又派一个来?”

    “对!”

    “那不好办?”

    “怎么办?”

    “枪毙他!”

    “可不行!”

    “舍不得?”

    “不!”疤瘌四说,“枪毙他倒行!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啥要求?”

    “我枪毙他以后,你得答应我参加八路!”

    “这是为什么?”

    “因为石黑、白眼狼不会轻饶我!”

    梁永生故表同情地点点头:

    “这我能想到!”

    “答应我啦?”

    “光我答应你不行啊!”永生说,“我们八路军,是人民的队伍,一切事情都要走群众路线————”他说到这儿,朝那随风起伏的谷田瞟了一眼,站起身说,“来,咱去商量商量……”

    疤瘌四瞪着一双惊骇的眼睛:

    “和谁去商量?”

    梁永生指着正在田里劳动的人群说:

    “跟那些群众去商量商量呀————问问他们同意不同意你参加八路军……”

    疤瘌四慌了:

    “不,不,不!”

    永生把两条手臂一摊:

    “你看!你又要参加我们八路军,又不敢去和人民群众见面,这怎么能行呢?”

    他说罢,坐下,又一面装烟一面说:

    “你大概自己也知道————民愤太大!是不是?”

    “知道,知道!”

    到此,永生又只顾抽烟,不吱声了。

    疤瘌四还在一股劲儿地恳求着。

    梁永生沉吟了片刻,又说:

    “办法嘛,倒是有一个!不过,叫我看,你大概是不敢那么干的!”

    疤瘌四焦灼地说:

    “有办法?啥办法?梁队长,你说吧,我准敢干就是了!”

    梁永生吸了口烟说:

    “我们派人,去佯攻你水泊洼据点。你,给石黑、白眼狼打电话,告急求援。等石黑的援兵来到你们据点城下的时候,你们冲出据点,打他个措手不及。到那时,我们配合你们一下————切断他的退路,和你们一起来个两路夹击。这样,石黑的援军,就算不全军覆没,也准得打他个落花流水!你看怎么样?”

    梁永生收住话头后,用眼盯着疤瘌四,意思是让他插话。

    诡计多端的疤瘌四,原来没有想到梁永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现在他想:“我要不应下,那不露了馅子?”于是,他暗自决定:“先应下,事到临头,再看风驶船,见机行事。”疤瘌四在这样的思想指使下,便说:

    “义不容辞,理当效劳!”

    谁知,梁永生却轻轻地摇摇头道:

    “错了!”

    “错了?”

    “错了!”

    永生这再次重复,不仅加重了语气,而且脸上现出几分严厉的神色。这严厉的神色,使得个疤瘌四不敢再追问下去。他只好直瞪着一双迷惑、不安的眼睛,让那句总想出口的话在心里打转:“怎么错了呢?”

    沉静了一会儿,梁永生这才又说下去:

    “你要放明白些————我们这么做,不是求你帮我们什么忙!因此,你谈不上什么‘效劳’不‘效劳’!你要知道,也应该知道,我们是能够拔除你水泊洼这个小小的据点的!而且,我们也是一定要拔除它的!方才,我所以提出佯攻的方案,是想让你借这个机会立点功,这完全是为你的出路着想!”

    永生说到这里,又不说了。

    疤瘌四这时虽然连连称“是”,可是,永生从他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看出,他正在为他的出路打着他自己的算盘。因此,永生沉默了一会儿,又别开生面地问他说:

    “你不是说想干八路吗?”

    “是啊!”

    永生知道他不是真心,却又故意问道:

    “可是真心?”

    “我天胆也不敢说假话呀!”疤瘌四说,“现在,对我来说,又不是‘兵临城下’,更不是‘刀压着脖子’,贵军也并未向我下‘最后通牒’,而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自动提出要求干八路的,我要不是真心,何必惹是生非、多此一举呢?……”

    “不对!”

    “不对?”

    “完全不对!”永生的语气严厉起来,“现在,对你来说,从表面看,虽说不是‘兵临城下’,‘刀压着脖子’,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兵临城下’,‘刀压着脖子’了!这一点,尽管你还不愿意承认,可我们认为,你也已经感觉到了!我们虽也没有给你下‘最后通牒’,可是,历史正在给你下‘最后通牒’!你要怕‘惹是生非’,不愿‘多此一举’,那你就听从历史的‘判决’好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啥意思?”

    “我是想弃暗投明啊!”

    “如果,你被大势所迫,真想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我们是高兴的,欢迎的。并且,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永生一面说一面瞟扫着疤瘌四那神情的变化。他说到这里,抽了口烟,揣猜着对方的心理又说下去:

    “因此,我这才在你突然提出要当八路的要求以后,临时琢磨了这么个办法!为的是,给你制造个机会,让你借此机会立个功。这样,你可以将功折罪,将来也好和人民群众见面……”

    “对梁队长的一片心血,我万分感激,终生难报!”

    他没容永生插言,又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说:

    “梁队长想的那个办法,实在是高招,妙策!我,佩服,实在是佩服!你说,咱什么时候干哩?”

    “呀!这我倒没想!”永生道,“你看怎么好?”

    “叫我说,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这话不假!”

    “是不是咱今儿夜晚就行动?”

    佯攻的方案,以及今晚就行动,都是梁永生早已主意好了的。现在他正在等着疤瘌四这句话。可是,他听了这话以后,却又表露出一种毫无准备的神情,思索着说:

    “哎呀!那太急了吧?你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

    “那,好吧!”

    永生稍一停顿,又忽然变换了口吻,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决断表情,说道:

    “就这么定啦!”

    “感谢梁队长的关照!”

    疤瘌四说罢站起身,两颗愣大愣大的黄色的门牙渐渐地露出来,先向永生笑笑,又说:

    “梁队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好!”

    永生也站起身,以命令的口吻说:

    “对这件事,你要当作一项军令来执行!”

    “是!”

    “军令意味着什么,我想你是明白的!”

    “明白,明白!”

    “你回去安排好以后,要在晚饭前派人来联系一下,将你的安排情况向我报告,我们再把联络暗号等告诉你……”

    永生说完后,疤瘌四一连说了几个“好”,而后道:

    “我走吧?”

    “走吧!不过————”

    梁永生把话一转,又说:

    “我再赠送你两句古语:‘悬崖勒马不为晚;船到江心抛锚迟。’好啦,回去吧!”

    疤瘌四连连道谢后,转身离去了。

    梁永生站在树下的高坡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望着疤瘌四的背影。疤瘌四可能是因为方才蹲的时间太久,两腿已经麻木了,如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那本来就不大的身形,而今在梁永生的视线中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当小到像个小黑狐狸似的时候,在一片坟堆处消逝了!

    过了一会儿。

    志勇、锁柱和大刀队上的一些战士们,忽呀忽地全跑到这大树荫下来了。他们每人都带来了一张笑脸,还有一身汗,齐打忽地围拢在梁永生的周围,散散乱乱地站了一圈儿,七嘴八舌头地问道:

    “队长,谈得怎么样?”

    “队长,咱的计划实现了多少?”

    梁永生面对着一片询问声,笑笑说:

    “满堂红呀!”

    这句很不明确的话,对大刀队的同志们说来,却是明确的。这是因为,在疤瘌四来之前,人们对他要来干啥,我们应当怎么办,达到什么目的,曾进行过细致的分析研究,并作出了一致的决定。所以,现在永生一说“满堂红”,当然大家可以明确地意识到这“满堂红”意味着什么。锁柱首先问道:

    “队长,那个老小子全应下啦?”

    永生沉思着说:

    “应倒是都应了!”

    志勇从旁插进来:

    “他这里边会不会有鬼?”

    “这正是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梁永生向众人打着手势说,“来来来,全坐下,咱们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吧!”

    人们围了个圈儿,全都坐下了。

    在人们坐下之后,永生没有马上导入要讨论的正题,而是指着小胖子说:

    “瞧你!活没多干,汗没少出————褂子全溻湿了!还不快脱下来晾晾?”

    小胖子嘿嘿地笑着:

    “没关系!咱别的不多,肉不少————一会儿就干了!”

    永生收起笑脸:

    “淡话!长肉是衣裳的?得了皮肤病怎么办?脱下来!”

    永生最后这一句,已经变成命令的语气了。小胖子笑笑,老老实实儿地脱下那件溻得齁湿的褂子,搭在大树旁边的一棵小树上。

    讨论会,就在这地头上的树荫下开始了。

    头一个发言的还是锁柱:

    “我揣摸着,疤瘌四准有鬼!”

    他的“对头炮”又跟他接上了火儿:

    “你这个揣摸有啥根据?”

    “当然有根据!”锁柱说,“我的根据,就是上次会上咱们通过分析得出的结论————疤瘌四这套把戏,意在投机,决非真意!”他学着梁永生的口气又说,“自从茶馆训敌以后,尽管疤瘌四耍了不少花招儿,不过,他的反动立场,并没改变。我打个比方,现在的疤瘌四,仍然是两只脚都站在敌人的船上,只是将一只手伸向我们。”锁柱又变换成论述的语气,“那两只脚,代表他的反动性;这一只手,代表他的狡猾性。我们只要对这一点没有分歧,就应当承认他‘有鬼’!当前的问题是:根据今天的新情况,应当进一步分析一下,这个老小子,到底是怀着一个什么鬼胎……”

    小胖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种说法不符合当前形势!当前的疤瘌四,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也就是说,眼看就要完蛋了,他还敢搞什么鬼?再说,就算计着他搞,我看他也搞不出什么鬼来了!”

    “喔!瞧你说得这个把握劲儿!大概是那个疤瘌四跟你订下‘保证不搞鬼’的‘牛皮文书’了吧?”锁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又道,“就算那个疤瘌四真画下了什么‘牛皮文书’,他要不按‘文书’办事,咱也没处去跟他‘打官司’呀!”

    众人大笑。笑声一稀,梁永生开了腔:

    “敌人快完蛋了,这不假。可是,那些特别顽固的敌人,由他们的本质所决定,是不会因为快完蛋而改变他们的反动立场的!”

    他吸了口烟转了话题:

    “我估计,疤瘌四原来的如意算盘是,他主动提出要当八路,知道我们准不收,这样,便形成了刚才锁柱分析的那种局面————他的两只脚仍然站在敌人一边,同时又将一只手伸给了我们;尔后,他便观望,投机……”

    永生一停又说:

    “可是,大概他没想到,我们来了个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向他提出了‘佯攻水泊洼据点’的方案。他呢?当然不敢不应,而且还得表现‘积极’,若不这样,他不就露馅子了?这么一来,他原来那种观望、投机的想法就破产了。而且,何去何从,今晚上就要逼他作出选择!那么,今晚上他将怎么办呢?叫我分析,在今天晚上这场斗争中,疤瘌四有三种可能————”

    他说到这里伸出三个指头。尔后,又将三个指头弯下两个,留下一个举在脸前接着说:

    “一种可能是————他和他的援兵合击我们!”

    他将中指伸直,和那一直挺伸着的食指并在一起:

    “第二种可能是————他将援兵放进据点,或继续固守水泊洼,或趁机逃往柴胡店!”

    他说到这里,又将无名指伸直了:

    “第三种可能,才是照我们和他的约定行事————配合我们的行动,夹击石黑的援兵……”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必须明确,从疤瘌四的本质看,他走前两条道的可能性最大。因此,我们要高度警惕,严加提防,不让他的阴谋得逞。这一点,我们过去已经研究过了。当前,我们的斗争目标是,硬逼着疤瘌四走第三条道————也就是使其按照和我们的约定行事。如果我们搞得好,这一点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当前的形势有利于我们,主动权也在我们手里。我们应当注意的是,要尽量利用他的投机心理,想法打掉他的一切幻想,用武力逼他去做他本来不想做的事情……”

    “你具体说说咱怎么个干法吧!”

    “怎么个干法才能实现我们的计划,那就要看你的了!”

    “看我的?”梁志勇不解其意地说,“按咱们的原定计划,我不是负责佯攻水泊洼吗?”

    “我想变它一下!”

    “咋变?”

    “把‘佯攻’,变为‘真攻’!”永生说,“只有咱真攻,才能逼着疤瘌四做他本来不想做的事情————和我们夹击敌人援兵!”

    人们纷纷表示赞成。

    永生又向志勇说:

    “要真攻,就要有优势兵力,光靠你们小分队的力量是不行的!这又怎么办?……”

    “好办!”志勇插嘴说,“我去召集民兵!”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永生说,“这样吧————北联防区那八个村的民兵,都归你调用!”

    “好!”

    “还要记住————”永生叮嘱道,“在水泊洼据点内部的伪军中,我们有一定的工作基础。你们在攻打据点时,需要充分利用那方面的有利因素……”

    “对!”

    梁志勇的话音未逝,小锁柱又接上了:

    “队长,我呢?”

    “你原来的任务不变!”永生说,“再给你加上一项要求————”

    “啥?”

    “你负责和疤瘌四讲明白————逃回柴胡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懂吗?”

    “懂啦!”锁柱说,“你的意思是:切断敌人援兵的退路以后,要狠狠地打!”

    “为啥?”

    “因为敌人只懂一种语言————就是从枪口里发出的语言!”小锁柱挥动着拳头说,“我们只有狠狠地打,才能叫疤瘌四明白————要逃回柴胡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说罢,又朝永生腆脸一笑:

    “对不?”

    永生爱慕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夸赞地笑着:

    “机灵鬼!”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建议道:

    “咱们这一手儿,和敌人的援兵打的是刀枪实战,和疤瘌四打的是心理战,应当又集中兵力又大造声势!”

    永生点头道:

    “这个意见好!对疤瘌四,是真攻,也是心理战;对石黑的援兵,要狠打;都需要集中兵力,大造声势。”

    锁柱以请示的口吻说:

    “我们分队,是不是也召集民兵配合作战?”

    “我看可以嘛!”永生说,“大家说呐?”

    大家一致赞成。永生又说:

    “那就这样————南联防区那八个村的民兵,统统归你调用!锁柱,怎么样?”

    “行!”

    “还要注意————除民兵现有枪支,什么红缨枪呀,大砍刀呀,手榴弹呀……总之,一切能用的家伙,要全用上!小胖子说得好,又集中兵力又大造声势嘛!”

    “好!”

    永生思忖了一下,又嘱咐说:

    “可要把人组织好哇!人多了,组织工作的任务也就重了!人光多,组织不好,步调不一致,也是不能打胜仗的!”

    这一阵,向来不肯发言的唐铁牛,由于担负着向四外瞭望情况的任务,所以就更不发言了。梁永生说到这里,朝他喊了一声:

    “铁牛!”

    “有!”

    “再给你个任务————”

    “啥?”

    “你去组织南八村的民兵!”

    “那……”

    “那个活儿,咱干不了!是不是?”

    唐铁牛摸着后脖颈,涨红着脸,憨笑着,憋了两三分钟才说:

    “要说打仗,咱不怵头!可是,干这号事儿……梁队长,你又不是不了解俺————”

    “因为我了解你,才将这项工作分配给你!”

    “可是俺没干过呀!”

    “正因为你没干过,所以才叫你去干的!”

    铁牛又要求道:

    “梁队长,让锁柱和我一块儿去吧?”

    “锁柱还有锁柱的任务呐!”他稍一停又解释道,“他要跟我到水泊洼去勘察地势!”

    锁柱出于强烈的责任感,生怕铁牛没经验,弄不好,误了事,便插言建议说:

    “队长,叫我说,那地形不用再去勘察了!”

    “为啥?”

    “那水泊洼的地形地势,不是全在我们的心里装着了吗?”

    “不行,还是去看看好!”梁永生坚持说,“麻痹,总是肯吃亏的!”

    “这一点,咱心里有根呀!”小锁柱也坚持说,“心里有根,就不能算麻痹吧?”

    梁永生看过一些历史书籍。锁柱一说心里有根,使他想起一个历史故事。于是,他为了解决好锁柱的思想问题,竟像个老母亲跟孩子说话似的,是那么耐心,而又那么亲切:

    “锁柱啊,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今儿个,我给你讲个列国时候的历史故事,你爱听不爱听?”

    “爱听啊!”

    “好!爱听我就讲讲————”永生说,“那时候,有一回,楚国要去偷袭宋国。在偷袭之前,楚国先派出人去,查清了澭水的水情,并插设上了路标,为的是到夜间沿着路标悄悄过河。可是,真没想到,当楚国的兵马于半夜三更蹚水过河的时候,却一下子淹死了一千多号人……”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在他们设上路标以后,河里突然涨了水!结果,这一仗,没等打,楚国就败了!”梁永生说到这里,将话题一转又道,“锁柱,你先发表个‘评论’————楚国的失败,是吃了什么亏?”

    “他们所以不战而败,主要是吃了凭老印象行事的亏!”锁柱说,“要是他们在过河之前,再次查一下水情,那就好了!”

    “你说得对呀!”梁永生说,“他们就是因为太相信老印象了,总觉着已经设上了路标,心里有根,结果才吃了个大亏,锁柱你说是不是?”

    “是!”

    “锁柱,记住:将古比今,一个理儿————‘麻痹’这个坏蛋,就爱从‘心里有根’这个后门儿里钻进来。我们可得时刻提防着它呀!”

    “队长,我明白了!”

    锁柱尽管已经表示“明白了”,可是梁永生还觉着不够。因为在永生看来,用古人的事例来改变别人的看法,固然比空口说些大道理要好,可是,如果能举个锁柱有亲身感受的例子,那效果一定会更好。于是,永生另起了个题目又说下去:

    “哎,锁柱,我听说最近你迷上象棋了,是吗?”

    “是。”

    “你要知道,这战局,和那棋局,两者之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梁永生说,“也就是说,随着棋子的移动,整个儿棋局的情况,时刻都在变化着,不是吗?在走棋的过程中,如果光凭过去了解的情况,就觉着‘心里有根’,而不愿再去研究新的情况,能不输棋?”

    锁柱扑闪着大眼,点点头。一霎儿,他又问:“队长,咱准备得这么细,要是柴胡店的敌人不来救援水泊洼呢?”永生道:

    “不来就拉倒呗!他来,咱就来个围点打援;不来,咱就拿下水泊洼……”

    锁柱,志勇,铁牛,纷纷点头。

    永生又向志勇、铁牛他们说:

    “你们都分头行动吧!”

    当人们要走的时候,他又留下铁牛,指着正往树上爬的蚂蚁向他说:“铁牛,你看!这么个小蚂蚁,要爬上这么高的树,它都不怵头!我们,应当学习蚂蚁这种不怵头的精神呀!”随后,梁永生又将工作方法,应注意的问题,一一交代一遍。直到铁牛满怀信心地说:“队长,保证完成任务!我该走了吧?”永生这才收住了传授经验的话头,又嘱咐了最后的一句话:

    “遇到困难找群众商量。啊?”

    人们都先后走了。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你到地里去拿两把镰来。”

    “拿镰干啥?”

    “勘察地形去呀!”永生说,“镰,往我们手中一拿,对我们,起‘护身符’的作用;对敌人,起‘麻痹剂’的作用!我们自己要切忌麻痹,可又要想法麻痹敌人……”

    锁柱的鼻尖上顶着一层汗珠儿,扑闪着两只笑眼,兴冲冲地点点头,跑到谷田里拿镰去了。

    过了一阵。

    梁永生和锁柱一人拿着一把镰,出现在通往水泊洼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是一幅热烈的秋收图。

    谁知,他们正朝前走着,突然从那边传来了威武的、带着童音的喝唬声:

    “快!”

    紧接着又是一声:

    “快走!”

    他俩举目一望,只见那刚刚走了不久的疤瘌四,又回来了。在疤瘌四的背后,还跟着两个手持大砍刀的儿童团员。

    其中一个是高小勇。

    只见,那两个彪彪愣愣的小家伙儿,正一边押着疤瘌四朝这边走着,一边豪气地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还一个劲儿地喝斥疤瘌四:

    “低下头儿!”

    “老实点儿!”

    “不老实砍了你!”

    又见,疤瘌四像棵大风中的枯草一样,两手抱在腰里,身子抖动着,一再点头,连连称“是”,老老实实,俯首听命。

    永生和锁柱且望且走迎上前去。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高小勇抱着双肘沓沓沓地跑上来。他来到梁永生的近前,咔地来了个立正,严肃、郑重地说:

    “报告梁队长!我们儿童团,捉到一个大汉奸!”

    梁永生笑了。他摸着小勇子那毛茸茸的头顶,用另一只手指指正在走来的疤瘌四,问道:

    “勇子,你咋知道他是个大汉奸?”

    小勇说:“他是疤瘌四嘛!疤瘌四就是大汉奸!”

    永生问:“你认识他?”

    小勇说:“他虽然化了装,化了装我也能认出他来!”

    他们说着,疤瘌四来到近前了。

    这时的疤瘌四,苦笑着,脸色好像唱小旦的胭脂没擦匀,红一块,白一块。他面朝着梁永生,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以求助的口气说:

    “梁队长,你看,这两位小兄弟,不叫我过去————”

    高小勇一听,脸上挂了色!他冲着疤瘌四“呸”地一口,厉声反驳道:

    “胡说!谁是你的小兄弟?”

    他一拍胸脯儿说:

    “这人们是抗日的儿童团!”

    他一挺胳膊又指向疤瘌四:

    “你,是卖国投敌的大汉奸!”

    梁永生和小锁柱都笑了。

    小锁柱表扬小勇他们说:

    “你们做得对!干得好!”

    梁永生拍拍小勇的肩膀,接言道:

    “你们把这个大汉奸交给我们,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快回你们的岗位吧!好吗?啊?”

    两个小家伙齐声应道:

    “是!”

    谁知,当高小勇他们要走的时候,疤瘌四却着了慌。他赶忙向梁永生要求道:

    “梁队长,你得给我讲个情,让他们把腰带子还给我呀!”

    疤瘌四这么一说,梁永生这才注意到————高小勇的手里,确是拿着一根裤腰带!这是怎么回事儿哩?梁永生正想问小勇,还没开口,机灵的小勇已抢先开了腔,主动汇报道:

    “报告梁队长!疤瘌四这个老小子不老实————”

    “他咋不老实?”

    “我们逮着他以后,原来是想先把他押送到民兵队部去。可是他,死活不去!……”

    小锁柱笑着插言道:

    “那么说,他确实还是不老实哩!”

    “他就是不老实嘛!”高小勇说,“他当了俘虏,还不老实,我们能饶他?因为这个,我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又抓上他的裤腰带,连推带搡,就硬往民兵队部里弄他!”

    “这对!”

    “对是对!谁知,刚走出不远,他突然一挣身子,跑了!”小勇说,“他人虽跑了,可是,他的腰带子,还在我的手里抓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是,在我们又推又搡的当儿,他偷偷地把腰带子解开了!”高小勇指着疤瘌四说,“这个老小子,真是个鬼难拿!”

    永生和锁柱都禁不住地笑了。

    疤瘌四脸赛个老猴腚。

    小锁柱好奇地又问:

    “他跑了以后,你们又怎么逮回他来的?”

    另一个小鬼抢先插嘴道:

    “他一跑,我们就追!一边追,我还一边喊:

    “‘站————住!’

    “可是,这个老小子,并不站住,还是跑————”

    小勇抢过话头接着说:

    “他不站住,我就又喊:

    “‘不站住可开枪啦!’

    “你猜怎么着?这一句真顶劲————吓得这个老小子噗噔一声趴下了!”小勇指着疤瘌四的鼻子尖儿说,“你看,他这红鼻子尖儿上还磕去一层皮呢!”

    小锁柱望着疤瘌四那汪着血的鼻子尖儿,又不由得笑了。疤瘌四忙解释道:“我不是吓得趴下的。是叫一块坷垃绊倒了!”梁永生指指疤瘌四那条裤腰带,向小勇说:

    “勇子啊!这件‘胜利品’,上交给我们吧!啊?”

    “是!”高小勇应了一声,将疤瘌四的裤腰带交给梁永生。而后,两个小鬼又同时向永生打了个敬礼,便像一对跌脊的小鲤鱼那样,转过身去撒开丫子,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青纱帐里了。这时,锁柱以讽嘲的口气向疤瘌四说:

    “哎呀!刘先生,你这堂堂的汉奸队长,在人民群众之中,真是寸步难行呀!”

    梁永生朝疤瘌四一挥手:

    “走吧!我们‘送’你一程!”

    “谢谢,谢谢!”

    天已小晌午了。

    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们,大都已经收工。村里、村外的水边上、树荫下,都三三五五地聚集着汗流不息的人堆。他们,有的在沙啦沙啦地磨镰,有的在唰呀唰地磨刀,也有的在开小会儿,还有的在蹦蹦跶跶地练拳脚。

    梁永生和小锁柱像押差似的和疤瘌四一路走着。

    每到一伙人近前,永生总要站一站,跟人们说笑几句。看他和人们那股熟悉劲儿,好像他就是这村里的人一样。同时,他们每穿过一个村庄,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那些穿着开裆裤的鼻涕客在内,全都主动地、热情地向永生和锁柱打招呼。

    有时候,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先向梁永生说了个话儿,又问锁柱道:

    “今天夜间,俺们几个村的民兵,联合搞摸据点的演习,你看不看呀?”

    锁柱笑道:

    “当然要看喽!”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梁永生朝那小伙子打量一眼,批评说:

    “瞧你这个邋遢鬼!还要搞军事演习哩!真不知道害臊!”

    “害臊?”

    永生指指那民兵的前腰说:

    “手榴弹是这么个掖法儿?”

    又指指他的后脊梁:

    “这大刀的背法也不对!”

    然后,他又拍一下那民兵的肩膀,笑咧咧地说:

    “这哪像个民兵的样子呀!要是叫你爹看见呀,八成得给你两掴子!对不?咹?邋遢鬼!”

    那民兵光是嘿嘿地笑,啥也不说。

    梁永生又突然板起脸:

    “笑!笑!就知道笑!笑啥?你是抗日军人的儿子,当这不够格的民兵,多丢人呀!”

    那民兵收起笑脸:

    “梁队长,我错了!”

    他说着,赶忙地重新整理起大刀、手榴弹和身上的衣着来。尔后,向永生来了个立正:

    “报告队长!请首长检查!”

    梁永生又拍他一下肩头,扑哧笑了。

    这当儿,一位老爷子凑过来。他带着父辈的神色,指着永生头上的汗斥责道:

    “瞧你这孩子,又热得像个水鸡子!头上的汗,快流成河了,就不知道擦擦?着了风受罪不算,怎么带兵打仗哩?”

    眼下的梁永生,这位八路军大刀队的队长,在这位张口就叱咤人的老农民面前,蓦地变成了一个站在家长脸前的孩子。他啥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并一面笑着,一面扯下腰里的毛巾擦起汗来。

    那老爷子又朝永生、锁柱一挥手:

    “走吧!”

    “干啥去?”

    老爷子指指太阳说:

    “晌午啦,跟大爷吃饭去!”

    正在这时,东边远处,一位大娘在嚷:

    “老梁!家来吃饭呀!”

    西边,有一位老奶奶大概是听到了喊声,忙忙迭迭地走到角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打着亮棚,久久地朝这边张望一阵,又扯着长声呼唤起来:

    “永————生————!”

    永生还没顾得回答,她紧接着又是一遍:

    “永————生————哟!”

    永生含着笑韵高声应道:

    “哎————!”

    “今儿晌午,你谁家也不兴去,到奶奶这里来!”老奶奶说,“我有活儿叫你干呀!”

    这位老奶奶,怕永生不去她家吃饭,曾用这法儿哄弄过永生。因此,现在永生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一面向那老奶奶招招手,一面笑哈哈地说:

    “冯奶奶!有啥活儿干呀?又是叫我帮着你吃粽子!是不?”

    冯奶奶拍手打掌地笑开了。直笑得她那满头白发舞动起来。她笑了一阵,又说:

    “看你这个孩子!一到了这事儿上,就是肯叫奶奶拧手!奶奶有活儿你干得着,奶奶吃药你熬得着,奶奶有点稀罕物儿你就吃不着啦?永生啊,我告诉你,这回你要不听话,奶奶就生你的气了!……”

    冯奶奶大声小气地嚷着。

    梁永生孩子气儿地说:

    “冯奶奶!你净屈枉人!俺多咱敢不听过奶奶的话?”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又说:

    “主要是它不听话!它没经冯奶奶批准,就早班早地填满膛儿了!眼时下,想塞口凉水也塞不进去,你让俺往哪里吃呢?”

    永生说罢,嬉笑着走开了。

    他还没等出村,又有几个人围上来。他们你拉我扯,又推又搡,争争吵吵地说:

    “老梁,上我家吃饭去!锁柱,你也去!”

    “永生,别看你大爷穷,再穷我也能管起你们几顿饭!”

    “你先挨不上个儿!轮班儿也该着俺管饭了!”

    “叫我说这样————老梁和锁柱,咱一家一个……”

    锁柱指着躲在一边的疤瘌四,故意取笑说:

    “哎,你们瞧,那里还有一个喃!”

    人们瞅瞅汉奸疤瘌四那个窘相,都撇着嘴角子笑了。

    这个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他呀!狗一样的东西!叫他上茅坑里吃屎去吧!”

    那个带着几分气冲着锁柱牢骚道:

    “要不是你们下了通知,我早把那个老小子填进茅坑里焖成大粪了!”

    在他们说笑逗哏的同时,梁永生在那边还为吃饭的问题跟人们纠缠着。梁永生向拉扯他的人们说:

    “你们别急!我吃一顿饭,能饱一辈子?下一顿,准到你们家去吃就是了!你们想想,老百姓要是不管饭了,我们八路军靠什么活着?你们不是也会唱这个歌儿吗————”

    他说着说着,竟唱起歌来了:

    八路军呀人民子弟兵,

    吃的穿的全靠老百姓。

    …………

    他这么一唱,逗得那些发稀须白的老年人,全张着个少齿没牙的大嘴哈哈地笑起来。在这笑语訇訇的当儿,从胡同里头又传来了青年人的接唱声:

    …………

    八路军呀救国又救民,

    他们比亲人还要亲;

    拼命流血为了咱呀,

    咱不关心谁关心!

    …………

    梁永生刚要走,又一伙“光腚猴子”跑上来。

    他们一个“散兵线”来了个包围圈儿,把个梁永生圈在当央,齐打忽地乱吵吵。有的抱着永生的大腿喊“大爷”,逼着他还从前许下的愿————讲一大串打鬼子的故事;有的拽着永生的腰带打坠骨碌:

    “叔叔,你得再教给俺们个抗日歌子,不教不叫你走!……”

    永生一看,难以脱身了!于是,他把大手掌一摆晃,笑哈哈地说:

    “行!答复你们的要求,讲个故事————”

    他说着,蹲在孩子群里,像个孩子王似的,指手画脚绘声绘色地讲开了:

    “有个小孩儿,名叫小三儿,馋得出奇,懒得冒尖儿,在了儿童团,站岗不守摊儿。有这么一天,他站着站着岗,一闭眼就齁儿上了!一齁就做了个梦。你们猜他梦着啥啦?他梦见身上的泥呀,全变成红糖了!变成红糖就吃呗!一搓一把,一搓一把……”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小家伙的身上搓起来。梁永生那只大手掌,跟把木锉一样,在娃娃们那嫩肉皮上一搓,谁受得住呀,三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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