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柱,哪去?”
“哪也不去。来接你。”
“来接我?”
“嗯喃。”
“你咋知道我从这条路上来?”梁永生拍拍锁柱的肩膀说,“又是揣摸的吧?咹?”
“不,这回不是揣摸的。”锁柱抚摸着他身边那个娃娃的头说,“是这个小鬼报告我的。”
这个小鬼,是沈万泉的孙子牛子。
梁永生笑望着牛子,问:
“小鬼,是吗?”
小牛子歪着小脑袋瓜儿,得意地嬉笑着,说:
“哎!”
永生又问:“牛子,你是咋知道的哩?”
牛子答道:“我是看见的呗!”
“看见的?”
“嗯喃。”
“你在哪儿看见的?”
牛子指着一棵枣树说:
“在那棵树上看见的。”
梁永生笑了:
“噢!我明白了————你又爬到树上去祸害人家的枣儿了!是不牛子?”
牛子光笑,没吱声儿。
永生拨拉着牛子的小脸蛋儿,又说:
“真不害臊!”
这时的小牛子,依然是既不认错儿,也不争理儿,只是亲亲热热地拉着梁大爷的手,嘬着个小嘴儿眯眯地笑。梁永生像故意激牛子似的,他用两只笑眼盯着牛子那红润润亮堂堂的面庞,又以讽刺的口吻道:
“还是个儿童团员哩,净犯群众纪律!……”
梁永生一把祸害枣儿和儿童团员联系起来,小牛子的心里可挂了火!他想:“大爷说我什么都行,有就改没有就注意呗!可是,大爷这么个看法儿,我要再不解释清楚,那不就给俺儿童团丢人了吗?”牛子想到这里,就决定要向梁大爷解释一下儿:
“不!俺……”
可是,牛子刚一开口,永生又拦住他说:
“你,你啥呀?别找借口啦!你家没有枣树,是不?房后头那两棵大枣树,二年前就叫鬼子给锯走了————你当是我知不道呀?……”
梁永生说着,迈开步子就要走。
他这么一逗,牛子可更急了!
他两手拽着梁永生的胳膊,吃劲地打着坠骨碌,急眉火眼地说:
“大爷,不行!不行————”
“大爷咋不行?”
“大爷不能走!”
梁永生笑道:
“嗬!俺揭了你的短,你就赖着俺呀!”
小牛子急道:
“不,不,不是那个————”
“不是那个是啥个?”
牛子撒娇地说:
“大爷屈枉人就不行!”
“牛子,是你自个儿说露了馅子呀!是不?”永生说,“这怎么能赖大爷屈枉你哩?”
牛子坚持着:
“可不是屈枉俺呗!”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用一双求援的目光望望锁柱,意思好像在说:“锁柱叔叔,你知道情况,该说句公道话呀!”
方才这一阵,锁柱光笑未语。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了满足牛子的意愿,这才插言道:
“梁队长,你是屈枉人家牛子————”
“我是屈枉牛子?”
“对!”
“咋屈枉他?”
“是因为你不了解情况————”锁柱解释说,“人家牛子,是以上树摘枣吃为掩护,在树头上负责给我们放暗哨……”
其实,梁永生是非常了解牛子的。他知道牛子不会去祸害人家的枣儿。根据当前各村儿童团的活动情况,他也早已猜出牛子上树是为了给八路军放暗哨。方才他和牛子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激他,逗他。不过,由于他的样子很像真的,牛子这才急了。现在,锁柱这么一说,他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就着锁柱的话音儿,忙向牛子道歉说: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牛子啊,对不起,大爷屈枉你了!”
牛子不好意思地笑着。
梁永生摸摸他的头顶,笑盈盈地又说:
“照这么说,我不光不该批评你,还该表扬表扬你这位负责的儿童团员哩!”
永生一提到儿童团,牛子又着起真儿来:
“表扬?表扬也不对!”
“哟!又不对?”
“就是嘛!”
“咋又不对的?”
“不该表扬呗!”
“为啥不该表扬哩?你站岗放哨……”
牛子抢去永生的话头儿,神气十足地说:
“站岗放哨,那是俺们儿童团的责任!责任,就是应当做的。应当做的,就不应当表扬……”
梁永生听着,笑着,没吱声。
牛子说着说着,瞟了梁大爷一眼,也不知突然想到了啥,他猛地收住了没说完的话头儿,急忙改了嘴,又道:
“俺比起坊子镇上那个高小勇来,还差着老大老大的一大骨节哩!”
“哦!你认识小勇?”
“嗯。认识。”牛子解释说,“高小勇常来俺雒家庄走亲戚……”
“噢!高小勇向你吹过————他怎么怎么行!是不?”
“不是。”小牛子慌忙为他所敬慕的人————高小勇洗白道,“人家小勇可不是好吹牛的人!他的优点,是俺村的民兵队长杨大虎大爷告诉俺的!”
梁永生鼓励牛子:
“噢!那好!牛子是个好孩子,往后儿,还要听杨大爷的话!啊?”
“哎。”
“也要听爷爷的话……”
“不,不,不!”
小牛子甩头晃脑地一连说了三个“不”,继而又鼓起腮帮,脸也涨红起来。
这是咋的回事儿哩?方才梁永生那些话,都是随便跟牛子说的,心里并没多想什么。现在牛子一出现这样的表情,梁永生不由得猛地打了个愣:
“这是为啥?”
“爷爷不是好人!”
小牛子嘴里这么说着,面颊更红了。
噢!永生忽地明白了————沈万泉同志,为了党的工作,为了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这个黑锅还真背得不小嘞!你看,这不连他的孙子小牛子都说“爷爷不是好人”了!永生想到这里,不由得想替沈万泉同志解释几句,就说:
“牛子,你爷爷上据点去忙饭,也是为了给你和奶奶混点吃喝儿呀!……”
“爷爷就这么说过,可我不答情,奶奶也不答情!”牛子说,“奶奶还说爷爷是老没出息哩!”
“唔!有那么严重?”
“当然有喽!”牛子力争道,“饿死也不该去侍候那些汉奸王八蛋嘛,那才叫有志气呢!”
多么好的孩子呀!永生再用什么话来向牛子作解释?闹得他一时没有词儿了!永生没了词儿,牛子又说下去:
“我入儿童团的时候,已经表过态了————”
“噢!你表的啥态?”
“坚决跟爷爷划清界限!”牛子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在说这句话时,还将小拳头儿在胸前晃动一下。他见永生大爷和锁柱叔叔这时都在盯着他眯笑,又道:“真的!见回爷爷来家,我都不理他!你们要不信,去问奶奶嘛!”
梁永生爱昵地笑笑,又拨拉一下小牛子的脸蛋儿,走开了。
牛子尥起蹶子,又朝他的“哨位”跑去。
永生一边往村里走着,一边和锁柱拉着呱儿。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别的村里活动。今天半夜,又赶到宁安寨,送走了去升主力的同志们。这不,如今,又来到了雒家庄上。虽然他离开这雒家庄日子并不算多,可他一进村,就对这儿的抗日工作产生了一种处处新鲜的印象。因此,他一边走一边向锁柱说:
“这村离云城这么近,人民群众的抗日救国运动能搞得这么活跃,成绩不小哇!”
很显然,永生的话里,包含着表扬锁柱的成分,因为锁柱来这村工作已经好几天了。可是,锁柱听后,却说:
“俺来以前,人家就很活跃。”
“你来以后呢?”
“我来以后,工作有点单打一,光一路地忙活那个了,别的,没迭得安排……”
“你把这一套算练熟了————”永生笑着说,“凡是工作成绩,总得把你自己摘扒得干干净净的……”
他俩且说且走,来到一个猪圈旁边。
这里,有两个人正在忙着劁猪。梁永生上眼一瞅,笑咧咧地开了腔:
“大叔,你骟驴骟马是行家,劁猪可看出力巴来了!来,瞧我的!”
那劁猪人说:
“甭价,你指点指点就行了,别黵了衣裳!”
“没关系!你让手吧!”
永生说着,夺过那人手中的刀子,三下五除二便劁完了。尔后,他将刀子什么的还给那人,又朝前走下去。在他的背后,响起一片赞扬声:
“老梁真是把巧手儿!他哪时学的这一套哩?”
“人家老梁不光会打仗,对咱庄户人家的事,他都很关心……”
梁永生并不留心人们的议论,渐渐远去了。
走在前头的锁柱,在一个院门口停下来,向永生一挥手说:
“队长,到啦!”
梁永生一腆脸,望着院门说:
“噢!你们住在大虎家?”
“嗯喃。”
锁柱随手推开半掩着的门板。
梁永生迈步跨进了院门。
他走进天井一看,只见西屋里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又见北屋里迎门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桌子周遭儿摆了几把圈椅。桌面上,除了茶壶茶碗,便是酒瓶酒盅,还有一些点心、水果碟子。
这时节,那位满面春风的杨大虎,正踞踞在一棵沙果树下宰鸡。只见他守着一个热水盆子,将煺光了毛的鸡放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洗着。他听见脚步声,猛一抬头,见梁永生出现在他的面前,立刻喜上眉梢。接着,他站起身子,一面甩着手上的水珠儿,一面用那湿漉漉的拳头给了永生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可真难请啊!”
“哪等你去请来呀,俺这不是自投来的吗?”
“我到村边去望你四回了!”
“喔哈!这比刘备请诸葛还多一回哩!那真得算‘难请’了!”
他俩都笑起来。
锁柱也跟着笑了。
梁永生指指水盆子里的鸡,又说:
“大虎哥,你又宰鸡,又煮肉,闹得可真火爆呀!怎么,小日子儿不想过啦?”
杨大虎把那络腮胡子一捋,笑哈哈地说:
“俗语道:‘装啥像啥,卖啥吆喝啥’嘛!”
他俩相对一望,又会意地笑了。
继而,大虎压一压嗓门儿,又道:
“咱把这种‘阵势儿’这么一摆,等那杂种进门的时候,对他是个‘安民告示’!……”
“那个姓乔的要是不来呢?”
“甭管他来姓啥的,也得把这个样子摆在这里!”大虎说,“就算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可能不来,我们也得为那个‘万一’作准备呀!……”
他们以打哈哈儿的形式谈论着准备工作,边谈边笑边走进了北屋。
这时,太阳的金色光波,从庭院中斜射进屋来,将屋中的一切陈设涂抹上一层生动的色彩,给人一种窗明几净的感觉。
梁永生指着摆在冲门的一把椅子逗哏地说:
“这把交椅是给我预备的吧?”
大虎光笑未答。
永生坐在椅子上。他随手掏出小烟袋儿,一边装着烟,一边问锁柱:
“战士们来了不?”
“来了。”
“多咱来到的?”
“五更头儿里。”
“他们都哪儿去了?”
“按照咱们的原订计划,全都分散开了……”
在锁柱向梁永生汇报情况的当儿,杨大虎跑到西屋提来一壶浓酽的红茶,笑着说:
“‘客人’还没来,你俩先喝一壶吧!”
他说着,把茶壶和一荮茶碗放在桌子上,又溜出屋去宰他的鸡了。
锁柱的情况汇报还在继续着。
等他汇报完后,梁永生问道:
“哎,二愣呐?”
“送信去了。”
“上哪里?”
“上黄家镇据点上呀!”锁柱说,“队长,你找他有事儿?”
永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
“那封信,是怎么写的?”
“信上是这么写的————”
锁柱的记忆力真好!他原原本本地背诵起那封信的全文来:
“乔队长:日前承阁下盛情设宴,请我前去,适逢我因事不在,未能相会,深感遗憾。为回答阁下盛意,并答谢阁下对我分队长的款待,特于今日午时十二点在雒家庄略备小酌,务请阁下届时光临,商谈时局……”
锁柱一字一板地背述着信简的原文,就像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嚼一遍然后才吐出来似的。他背述完以后,缓了口气又说:
“最后的落款署名是:‘梁永生’。”
这一阵,梁永生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拳头撑着下巴颏,一声不响地在抽烟。锁柱说完了,他依然在抽烟,并不做声。
屋里静得很。
只有梁永生那烟锅不时地吱吱叫唤。
锁柱瞅瞅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不安地问:
“队长,怎么样?有问题?”
说起来,梁永生对信中的个别词句虽不甚满意,可他觉着信已发出去,说也没用了。同时,他对锁柱能够自当自主地进行工作,心里却是很高兴的。梁永生为了进一步培养锁柱独立工作的勇气,便鼓励他说:
“满不错嘛!往后儿,就要这样大胆地干!”
在锁柱看来,给敌人下“请帖”,是件大事。如今,他单独干了,还受到队长的鼓励,心里挺高兴。他为了不让喜悦心情流露出来,又急转话题说:
“队长,我再继续汇报准备情况吧?”
“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
“还没说完呢!”
“没完就接着说。”梁永生喝了口茶水又说,“光说主要的。”
“哎。”锁柱说,“我的安排是:乔光祖一到,就下他的枪……”
“噢!”
“尔后,命令他领着我们进据点,再去收那些伪军们的枪……”
“噢!”
在锁柱汇报情况的当儿,有个念头一直在梁永生的头脑中活动:“安排得倒挺细!可是,那个姓乔的不来又怎么进行?”永生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他嘴里只是“噢”,啥也没说。因为他相信锁柱会有安排的。事情果然不出永生所料————锁柱说着说着,把话题一转,继而又道:
“当然,那个姓乔的是不会来的。不过,这个‘不会来’,是我们分析出来的。通过分析得出来的结论,不论所依据的材料是多么充分,多么可靠,至多也只能说是百分之九十九,要把它看作百分之百那是危险的。因此,我们对那个‘百分之一’,还是作了些安排。”
永生满意地点点头。
锁柱继续说下去:
“我们通过进一步分析认为:姓乔的不会应邀前来,但也不会拒绝邀请,很可能像我们那样————派代表。”
永生再次点点头,并“噢”了一声。锁柱望望队长那赞许的、期待的目光,继续汇报道:
“如果乔要派代表来,我们就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设法让他派来的人把我们带进据点。另外,这次‘巧夺黄家镇’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内应问题。关于内应问题,我已和沈万泉同志接过头了,他说已做好了五个伪军的工作。这五个伪军,都是被抓来的,没什么罪恶。我们进去后,他们将在老沈的指挥下,配合我们的行动。”
“噢!”
“除此而外,老沈同志还传出一个信来,说是今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正是他做好了工作的两个伪军在据点门口值岗。这样,咱们闯进据点大门的问题,就更有把握了!”
“噢!”
“再就是,我还和老沈同志约定好,在乔光祖或者是他的代表领着我们的人进据点以前,有人先在据点门外敲梆子卖豆腐,使老沈同志好有个准备,以防那小子们进了据点后发生突变……”
这一阵,坐在一边抽烟、静听的梁永生,除了有时候“噢”一声而外,他一直是不插言,不表态,让锁柱丝毫不受干扰地把话全说净了。
锁柱汇报完以后,照例是习惯地问了一句:
“队长,这个安排怎么样?”
梁永生笑了:
“挺具体。”
机灵的锁柱意识到,队长的回答,是“挺具体”,而不是“挺好”,因此,他又问:
“队长,有问题?”
永生没答。他习惯地一笑,说道:
“一般说,我们请客人,那客人总该是非亲即友,可今天我们去请的‘客人’,又偏偏是我们的敌人……”
锁柱想了一下,点点头:
“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说看————”
“你是说————和敌人打交道,应当先考虑到敌人狡猾的一面,然后再去考虑他愚蠢的一面。”锁柱说,“对不,队长?”
梁永生点点头:
“这话对。”
继而他又引申下去:
“锁柱啊,无论干什么事,要先往坏处多想想,先往反面多想想。”
锁柱深深地点着头。
梁永生又举例道:
“咱们都是当兵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说打仗吧:进攻之前,应先想到怎么撤退;开火之前,既得想到胜,又要想到败……”
他列举了许多具体事例之后,又说:
“总之一句话,只有把最坏的各种可能性全想到了,并作了相应的准备,才能在真的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时,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有考虑到即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也能夺取胜利,这才能叫‘有把握’!”
永生习惯地停顿一下,接着说:
“毛主席领导咱们部队,从红军时代开始,就不打无把握之仗!对这‘把握’二字,我是这么理解的。当然,也不一定对。锁柱,你说呢?”
锁柱爽快地说:
“队长,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正经八本地呛劲!”
锁柱说过,沉思起来。屋里很静。过了一阵儿,他瞅了瞅院中的阴影,带着几分焦急的语气说:
“天不早了,二愣怎么还没回来呢?”
这时,梁永生倒剪着双手,微低着头,在屋中很小的一个空间里来回地、缓慢地走动着,走动着。显然是,他正在思索着什么。
锁柱坐在炕沿上,右脚蹬在杌子上,右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下颏,时而凝视着“通天框”,时而瞟瞟梁队长,又时而向屋外撒打撒打,望望已经傍晌的太阳。
梁永生在后窗近前停下来,转动着豁亮的大眼向村外眺望着。村外,是一派繁忙景象。大刀队的战士们,三三五五地杂在人群中,正在帮助群众干着各种活路。
屋里静若无人。
送信的二愣回来了。
二愣一进屋,锁柱就霍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道:
“送去啦?”
“送去啦!”
“来不来?”
“不知道!”
永生转过身来。他见二愣身上湿漉漉的,有点纳闷儿,就问:
“二愣,你这衣裳是怎么搞的?”
二愣嘿嘿地笑了:
“要说这一锅,怪有意思哩!”
“啥?”
“我送上信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从厨房里泼出一盆泔水。这盆泔水,不偏不斜,正好泼了我一身。当时,我一下子火儿了!因为我想:‘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能让他!’可是,我扭头一看,呀!原来那泼水的并不是别人……”
“谁?”
“沈万泉同志!”
“他?”
“对!我灵机一转:‘嗯!明白了————他用水泼我,八成有事儿!怎么办哩?’想到这里,灵机又一转,便佯装生气的样子,吵着闹着,骂骂咧咧地闯进厨房,一把抓上了老沈的脖领子,大声小气地跟他嚷开了!嚷啥?我叫他赔衣裳,我要拉他去见他的‘上司’……”
“老沈呢?”
“他当然不认账!又是挣挣拽拽,又是抓抓挠挠,嘴里也不说好听的!”
“结果怎么着了?”
锁柱追问着。
黄二愣瞪了锁柱一眼:
“你往下听啊!”
他又转向永生:
“你猜怎么着?不一会儿,几个伪军跑来了!他们又是劝,又是拉,说好说歹,死说活说,这一锅才算散了伙!就在我和老沈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的当儿,他将一个小小的纸蛋儿悄悄地塞给了我!”
“哦?好!”永生说,“那纸蛋儿呢?”
“在这里!”
黄二愣说着将手插进衣袋,掏出一个纸蛋儿递给了梁永生。永生接过纸蛋儿,一面小心翼翼地伸展着,一面有口无心地问二愣:
“这上头写的啥?”
“我哪知道哇!”
“噢!没迭得看!”
“倒不是没迭得!”二愣说,“我是个传书送信的,我觉着是不应当半路上偷看的……”
二愣这边说着,永生那边已经把纸蛋儿伸开了。他上眼一瞅,只见那张褶褶皱皱的纸条上写得很简单————只有六个字:
“瞧不起。七巴掌。”
这两句话是个啥意思哩?
把个梁永生、小锁柱和黄二愣全给难住了!
梁永生将纸条儿摊在桌子上,向他俩诙谐地说:
“来,咱们解解!”
二愣说:
“那是你俩的活儿,咱‘解’不了这玩意儿!”
“咦!”梁永生笑道:
“俗话说:‘三个缝皮匠,顶个诸葛亮。’你要不参加,咱管凑不上仨了!”
随后,他们仨一齐开动脑筋琢磨起来。你看吧,他们三个人,你一个想法,我一个看法,你否定我,我否定你,最后终于琢磨出一个名堂来!
啥名堂?
就是将“瞧不起。七巴掌。”“翻译”成:“乔不去。去班长。”
他仨都同意这个“解释”。
于是,便决定照这样的理解行事。
事情就有这么巧:梁永生正想派二愣去找志勇,志勇一步闯进屋来。志勇问:
“有什么变动吗?”
“没有!一切照原订计划行动————我和锁柱、二愣进据点,你带领战士和民兵埋伏在据点外头!……”
“我请求变动一下————”
“咋变动?”
“我和锁柱、二愣进去,你留在外头!”
“我同意志勇的意见!”
锁柱惟恐梁永生不接受志勇的建议,除表态支持外,又用他那张机枪嘴申述起理由来:
“让志勇进据点,队长留在外边,有八大好处:第一,他来班长,咱去分队长,大体对牌儿;第二,志勇去过一回,熟悉地理环境;第三,你留在外头,便于指挥队伍;第四,姓乔的诡计多端,硬闯辕门总是个悬乎事儿,不宜队长出马;第五……”
这当儿,梁永生坐在一旁听着,笑着。
其实,他早把主意拿好了。可是,他见锁柱说起来又没完没了了,就拦腰插言道:
“得啦得啦!就依着你!”
永生这一句,使锁柱的“机枪”停了火儿。锁柱得意地笑了。继而,他又朝志勇瞟了一眼,好像在说:
“怎么样?亏了我吧!”
“这件事算交给你们啦!”梁永生向志勇、锁柱、二愣环视一眼,“你们再仔细分析分析,进去以后,可能出现些什么情况,又该怎么对付……”
他站起身来又说:
“我去找些同志们,进一步研究研究如何在外头策应配合的问题。”
话毕。他迈步走出屋去。
屋里,三个年轻人呛呛咕咕地议论起来。
时间流逝着。
天近晌午了。
梁永生找到小胖子、唐铁牛、赵生水和其他一些同志座谈了一番,还跟杨大虎安排了一下民兵们的任务,又回到这个“客厅”里来了。
这时,志勇他们的讨论也有了眉目。
永生听了志勇的汇报,又补充了两点意见,然后说:
“就这样吧!你们看怎么样?”
志勇说:“好!”
二愣说:“行!”
锁柱说:“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过了一会儿。
他们正在一面等候“客人”一面闲谈末论,负责在村边放哨的庞三华跑进屋来。
三华还没开口,永生先问道:
“来啦?”
“对!”
“几个?”
“俩!”
“有枪不?”
“没枪!”
“他们现在哪里?”
“在村口等着呐!”
“哎,你咋不把‘客人’领进来?”永生风趣地说,“这不显着太‘冷待’人家了?”
“我觉着还是先来送个信儿好!”三华解释道,“也免得……”
“你做得很对!”永生拍一下三华的肩膀笑道,“现在可该去领人家了吧?”
“是!”
三华应声要走。永生又嘱咐一句:
“客气些。”
“是!”
“好啦。去吧!”
三华走了。
永生又向志勇、二愣说:
“你俩跟人家都是‘熟人’,到院门口去接一下吧!”
志勇、二愣相互对视了一眼,笑笑,走了。
永生又吩咐锁柱:
“你到里间屋去,将门帘落下来。注意:要时刻准备战斗,以防敌人在内身藏有凶器!”
“好!”
小锁柱走进里间后,将张着大机头的匣子枪握在手中,又将身子蹲在靠“灯窑儿”的隔墙处,不动了。
梁永生部署完毕,又坐在冲门的椅子上,掏出小烟袋儿,装上烟,点着,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不一会儿,院门口传来说话声。
继而,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梁志勇、黄二愣和两个伪军一齐走进院来。梁永生朝天井里一望,只见志勇和一个伪军走在前头,他们正然边走边说,边说边笑。在他俩的身后,是黄二愣和另一个伪军。
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梁志勇和黄二愣,对待两个伪军班长,是不即不离,若即若离,既警惕,又客气。
他们进了屋。黄二愣指着梁永生向那两个伪军介绍道:
“这一位,就是我们的梁队长。”
两个伪军恭恭敬敬地向梁永生行了个礼。
这时节,他们那发白的眼睛,狡诈而又生疏地梭动着;脸上挂着故意装点出来的显得不大自然的笑容,以十分抱歉的口吻说:
“梁队长,我们来打搅你了!”
梁永生带着一个活泼人特有的那种严肃神色,向桌边的椅子挥动一下手臂:
“坐,坐!”
这两个伪军,也不知是因为路上走得太急了,还是因为心情过度紧张,只见他们吁吁直喘,呼呼有声。在他们这种神色的衬托下,梁永生那种轻松、坦然的态势,愈显得宽怀大度、可敬可畏了。
他跟那两个伪军随随便便地说了几句脸目前的客套话儿,便一面抽着烟一面跟他们东扯西拉、讲古论今地攀谈起来。
这两个伪军,一个是四川口音,一个是关东口音。他俩的话音搅在一起,使人听起来感到耳朵很吃力。
他们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从天上到地下地闲谈了一阵,梁永生这才向志勇说:
“喔!天不早了,别光这么干嚼啦,上席吧!啊?”
“是!”
梁志勇应声离去。
不多时,酒呀菜的摆了一桌子。
那个高个儿的伪军望望桌上的席酌儿,欠起身子歉意地说:
“梁队长这番盛情,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呀!”
另一个矮个儿的伪军接言道:
“是啊,真是太荣幸了,太荣幸了!”
梁永生坦然笑道:
“别客气啦。很不像个样子!”
他指点着桌面上的酒呀菜的又说:
“你看!有啥呀?只不过是俗菜两盘,淡酒一杯,聊表一下我的一点小意思吧!”
他说着,端起酒杯:
“来吧!甭管好歹啦,请二位包涵着点……”
一场酒宴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吃着,喝着,谈着,笑着,叫个不知内情的人一看,还满像个请客赴宴、“彬彬有礼”的光景哩!
那两个伪军,在开初时很局促。不论永生问他们什么,他们都是站起身来,立正回答。这种多次重复的机械动作,给人一种机器人儿的感觉。
梁永生的态势、神情,和他们截然相反;他就像平常吃饭一样,那么随随便便。他一面用筷子搛着菜,一面向伪军们说:
“我酒量小,不能敬你们,你们自己尽量喝,酒虽不好,但是管够!”
他又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大大小小的盘盘碟碟,接着说:
“菜不少,没好的,你们觉着什么可口,就搛什么,别拘着!好不好?”
两个伪军欠身道:
“不客气!”
“不客气!”
这两个伪军,都是乔光祖的亲信。对他们的情况,我们也早已掌握了。可是,过了一阵,梁永生望望天井的阴影,估摸一下时间,突然转了谈天说地、评风论雨的话题,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歉意,向伪军们说:
“哟!你看我,真对不起!咱们同桌共饭地谈了这么大晌,还没闹清你们二位姓什么呢!”
那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矮个儿伪军,带着十足的丘八劲儿咔的一声站成了直橛儿:
“报告梁队长!我姓孙————”
他一扭身指指那个高个儿的伪军,嘘着满口的酒气又接着说:
“他姓曹!”
那个姓曹的也站起来,像个大虾似的弓着身子,操着关东口音说:
“是!贱姓曹!”
梁永生点点头,笑笑说:
“你们不要这样。都坐下说话。客人嘛!”
姓孙的伪军说:
“不!队长,你是长官!……”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
“什么长官不长官呀!我们八路军里,不兴这套玩意儿!……”
伪军们见梁永生说的和做的完全一样,确实没有一点官架子,很是平易近人,所以也不觉不由地不那么局促了。沉了一霎儿,永生像突然想起一个新的话题似的,又问那俩伪军:
“哎,你们乔队长怎么没来呢?”
又是那个姓孙的抢先答话。他语气闪烁地说:
“很遗憾!我们乔队长病了!”
姓曹的帮腔道:
“对!是他派俺俩来的,并要我们代表他向梁队长表示歉意!”
梁永生惋惜地说:
“你看!赶得真巧!上一回,他请客,就赶上我不在;这一回,我请客,又赶上他病了!”
“是啊,真是赶巧了!”
姓曹的呷下一口老白干儿,咂咂嘴,就着姓孙的话音随声附和地说: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这也倒好;该着咱们有缘————”梁永生说,“乔队长要不病,咱们怎么能认识哩!”
“荣幸,荣幸,实在荣幸!”
“就是,就是,就是嘛!”
“哎,你们二位,在乔队长手下担任……”
梁永生这话说得很慢,并且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这显然是,下半句不用再说,那伪军也就明白了。
这回答话,姓曹的抢了先:
“我们俩,都是班长!”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
“我,二班长————”
他又指指姓孙的那小脑瓜儿:
“他,一班长!”
梁永生点点头,“噢”了一声。
这时,梁永生见两个伪军的黄脸皮全被白干儿烧红了,并且或多或少地带上了几分醉意,就悄悄地向志勇递了个眼色。
又过了一阵。
梁志勇就着永生询问乔光祖的病情的茬口儿,以请示的口吻试试探探地插言道:
“队长,我,我想去看看乔队长————”
梁永生的脸上突然现出难色:
“说起来嘛,是应当去看望看望的。不过,你过晌还要到区上去开会……”
梁志勇继续恳求道:
“我快去快来,开会的事,保证误不了!”
永生紧锁着眉头,思索着。
梁志勇再次解释道:
“上一回,我代表你去赴宴,乔队长是那么热情,就像老朋友一样!现在,他病了,我要不去看望看望,总觉着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永生好像无可奈何地说:
“这我知道。既然你非要去,就去一趟吧!”
志勇立刻满脸是笑了:
“是!”
“也给我带个好去。”
“是!”
“可一定快去快来呀!”
“是!”
永生说着说着,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哎呀!那据点的大门你进得去吗?”
志勇漫不经心地说:
“问题不大!上回我去过嘛!”
永生摇头道:
“不行!值岗的准能碰上上回值岗的人吗?要是万一发生了误会,那可就……”
志勇猛醒似的说:
“哟!可说哩!”
过了一霎儿,他忽然向那个姓孙的伪军说:
“哎,伙计,你领我去吧?”
他没等姓孙的回答,又向姓曹的说:
“伙计,要不你领我去!”
这时,两个伪军为了难。答应吧?怕回去不好交差!不答应?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时,他们临来之前乔光祖嘱咐的几句话,在两个伪军的耳边响着————一忽儿是:“你们要注意气候的冷热,门帘的高低,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用意,回来向我报告……”一忽儿是:“你们要像演戏一样,要演得像,演得熟,切莫让他们看出我们心不诚,意不真……”一忽儿又是:“要多听,少说,光叙‘友情’,不谈国事……”最后一句是:“你们要是给我捅了娄子,回来我可不饶你们!”两个伪军心里想着这个,眼睛在彼此盯视着,代表着一种相互商量的意思。
梁永生见伪军们有些犹豫,就势插言道:
“这是啥时候呀?先别谈这个!待会儿,吃饱了,喝足了,他二位回去的时候,你跟他们一块儿走,到那里看望看望,从那里就直接去开会……”
永生的语气,是以上示下的,板上钉钉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志勇点头笑道:
“行,行!这法儿好,一举两得————也当送送客人!”
他又转向伪军:
“你们说对不对?”
这时,闹得两个伪军很尴尬。当他们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蓦然体察到,在梁永生那平平静静的神色中,仿佛又增加上了几分威严的味道。这点威严的味道,好像正在提醒两个伪军:注意!我已经说定了的事情,是不容变动的!于是,两个伪军只好应承道:
“对!”
“对!”
饭后。
志勇和两个伪军,一同走出角门儿,告辞了梁永生,朝黄家镇走去。他们刚走出村口,黄二愣突然从后边跑上来。他向志勇冒冒失失地问道:
“哎,伙计,上哪去?”
“黄家镇。”
“干啥去?”
“少废话!”
“哼!不说俺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喽!”
“知道啥?”
“你去探病!是不?”
梁志勇没吭声。黄二愣又说:
“俺也去!”
“你去?”
“嗯。”
“有你的淡事儿?”
“俺跟你是鸡市鸭市鸽子(各自)另一市(事)!”黄二愣说,“俺刚才去送信,把扇子忘在那里了!”
“那好办————”
“咋办?”二愣说,“不要了?”
“我给你捎来就是了!”
“得啦得啦!”二愣摆手道,“去你的吧!”
“咋?”
“叫你一捎,那扇子还属于我呀?”
“二愣!我告诉你————”梁志勇以警告的口气说,“你这么自由行动,要叫队长知道了,吃不了可得兜着!咱先说下,到你挨剋的时候,我可不给你讲情……”
黄二愣一拍胸脯儿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哪个用你讲情!”
他说着,随在志勇身后,一同朝前走去。
一条弯弯曲曲的村野小道,将黄绿间杂的平原切成两半,朝向那远方的黄家镇伸延着。道路两旁的农田里,呈现着一派初秋的景象。有些早庄稼快要熟了,散发着醉人的香气。有些晚茬庄稼长得苠,绿油油的还正长上劲儿呢!道边的崖坡上,盛开着各种野花,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红色的,一簇簇,一片片,陪衬着绿草,喷放着香味。对对双双的花蝴蝶,被这些花朵吸引住,圈圈飞旋,翩翩起舞。三三五五的蚂蚱,或蹦或飞,时而落在人的身上,人想逮它时,它又飞去了。
梁志勇、黄二愣和两个伪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老兄老弟地瞎胡扯着,慢一阵快一阵地向着黄家镇奔去。
他们走到半路时,锁柱又从背后追上来。
只见他跑得像只飞起来的小燕儿,并一边跑一边挥臂喊道:
“梁志勇!等一等!”
志勇扭头一望,不耐烦地牢骚道:
“瞧!这个穷裹黏劲儿,真腻歪人!”
待锁柱来到近前,志勇没好气儿地问:
“你又要啰嗦啥?”
锁柱举起手里的信:
“送信去!”
黄二愣伸手要夺信:
“拿过来吧!”
锁柱没让他夺去:
“你要干啥?”
二愣自信地说:
“我替你捎去得啦!”
锁柱拨拉二愣一个趔趄:
“去你的吧!你这个大马虎呀,我一百个信不着!要是误了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啥?责任嘛!”
志勇忽闪着迷惑的眼睛:
“信?啥信?”
锁柱说:
“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你们刚出村,柴胡店据点上来了一个人,给梁队长送来一封信;梁队长看完信,把那人打发走后,就立刻写了这封信,叫我送到黄家镇据点上去。并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给乔队长!……”
如今,他们这一行已经是五个人了————梁志勇、黄二愣、王锁柱和那两个伪军。一路上,两个伪军的表情,总是不大自然,有时还像正在想着什么。志勇他们,为了不给伪军思考的空隙,就你一句、我一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们说着话儿。
他们走着走着,遇见一个卖豆腐的。那人担着豆腐挑子,从那边的一条斜向大道上插过来,忽呀颤地向前走去了。
这个卖豆腐的是杨大虎。
当然,杨大虎也看清了志勇他们。
可是,他们之间,谁也不理谁,各走各的路,全充互不认识。
空行人走不过挑挑儿的。这话半点不假。一开头就走在前头的杨大虎,把志勇等人越拉越远,越拉越远,不一会儿,他在前边的岔路口上拐了个弯儿,被一片高庄稼影起来,不见了。
不一会儿,梁志勇一行来到了黄家镇。
黄家镇据点,在这个镇店的西北角上。这里,原先是彭武举家的住宅。如今,在那又高又厚的垣墙外头,又挑了一圈儿又深又宽的壕沟。壕沟里有半人深的积水。水面上覆盖着一层黄绿色的、灰白色的、泛着泡沫儿的脏东西。壕沟外头,还有一道铁蒺藜网。
这个据点,只有一个门,门口朝南。
门口上,有个木头吊桥。眼时下,那吊桥已经高高地拉起来,像个起重机似的,朝半天空中斜竖着。梁志勇远远地眺望着据点的景象,话在心里说:
“这个老狐狸!要不巧夺智取,攻克这个据点还真得费点火头哩!”
据点在志勇的视线里渐渐地靠近着。
突然,担着豆腐挑子的杨大虎出现在据点门口上。他将挑子放在沟外的大道边上,拿过木头梆子敲起来: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梆子的响声未落,沈万泉从据点里走出来。他腰里扎着个黵满油渍的白围裙,挓挲着两只湿漉漉的油手,站在据点的大门口上,隔着壕沟向大虎喊道:
“卖豆腐的掌柜的!”
“哎————!”
大虎高声答应着。而后,停住梆子,又满面笑纹地上赶着说:
“大师傅!来点豆腐呀?要多少?今天的豆腐点得老,保你能炖得住!……”
“多少钱?”
“五十元一斤!要多少斤?说话吧!”
“呀!又涨钱啦?”
“票子越来越毛。豆子老是涨钱,豆腐能不涨钱?水涨船高嘛!”大虎说,“说真的,这个价儿卖,只赚把渣,没一分利!”他挥臂向西一点划,又说:
“到西乡,能卖六十元一斤!咱这是老主顾了,能多算你的钱?……”
沈万泉知道:杨大虎的豆腐梆子声,是提前来给他送个信————我们那些来闯据点的同志们快到了!因此,现在沈万泉一边和大虎说着话儿,一边悄悄地朝西瞟了一眼,只见志勇、锁柱、二愣和那两个伪军班长正朝这边走来。于是,他又提高嗓门儿说:
“太贵啦!不买了。下回说吧!”
随后,他向两个门岗递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子走进据点去了。
大虎打了个“唉”声,将挑子拾上肩,朝黄家镇街里走去。他一面走着,还一面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唉!这个年月儿,钱色不稳,小买卖儿真难做呀!”
大虎渐渐远去了。
志勇他们又来到据点门前。
没等那两个伪军班长说话,站岗的伪军便将那支汉阳造的七九式步枪往肩上一背,哈下腰去解那吊桥的绳子了。这个伪军叫王皮田。他一边解着绳扣儿,还一边隔着壕沟和他的班长热情地打招呼:
“孙班长!回来啦?……曹班长!你准喝多了!……没价?咱就不信!你尿脬尿照照,你的脸成了啥颜色儿啦?快成了猴儿腚了!……”
王皮田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着,一面慢慢地松着吊桥的绳子。待吊桥放稳后,姓孙的一侧身,朝他背后的梁志勇伸来一条胳膊,让道:
“请进!请进!”
梁志勇微微一笑:
“别客气!别客气!”
姓曹的打了个酒嗝儿插言道:
“分队长先进!客人嘛!”
志勇摆出无可奈何的态势,只好跨前一步,迈进了黄家镇据点的大门口。锁柱和二愣跟那两个伪军班长你推我搡地谦让了一阵,最后还是随在两个伪军班长的后头也进了据点。
据点的大门以里,是个宽宽绰绰的大院儿。
这个大院儿,是伪军们下操、集合的地方。
大院儿的北面,是一拉溜腰屋,总共十一间。当中那间,是个前后通行的穿堂过道,或叫作“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五间平房,朝南这面,光有窗户没有门。
梁志勇他们一同穿过前院儿,又经过那条穿堂过道,进入后院儿。在这穿堂过道的尽北头,有个朝东的门口。一种油腥气息,合着淡淡的烟雾从门口扑出来。
这是厨房。
沈万泉老汉,就住在这厨房的套间里。
目下,沈老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厨房里空荡荡的,只有盆碗锅灶,没有一个人影儿。
志勇等人越过厨房门口来到后院儿。
这后院儿,比前院儿小多了。
院子的正北有座北屋。
有条用方砖墁成的甬路,从这过道里一直通向北屋门口。
北屋门前,有个七磴台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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