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五讲 中国历史上的教育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尤其是孔子。孔子和儒家所尽力发挥提倡的一种教育思想,和上述西方三大教育派别各不同。孔子和儒家,是最看重“道德教育”“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的。他们创造了中国社会里“士君子”的教育。“士”指受教育者而言,“君子”则指从教育陶冶中所完成的理想的道德人格而言。

    这一种教育之内里,便包含着一种宗教精神。而这种宗教精神,和西方的宗教精神又不同。儒家不主张教人出世,而教人即在此世做一个圣贤人。所以说这是道德的、人格的、文化的。“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中国儒家传统教育精神之最高理想,与最高信念。即此便足给予每个人以莫大的鼓励。多方面的人,在各自一条生活线上,同时有成功,也有失败。但儒家这一理论,即道德人格之尊严,使每个人感觉到都站在平等地位上,都尽自由地可能有成功,可能得满足。这一精神,在中国社会有其极大的功效。它可使人人内心同样得到安慰与满足。

    西方社会最尊的是牧师,是耶稣。中国社会最尊的是“先生”即师,是“圣人”。孔子则被尊为“至圣先师”。耶稣的背后是上帝,孔子的背后则是中国人所谓的道。因此中国人常说“尊师重道”,历史上从来都如此。道寄托在师,在先生,在士君子的身上。西方人的道,是耶稣出世之道,由上帝那边来。中国人的道,是现世眼前的道,由孔子来。也可说是从人人“天性”中来。中国人骂人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这在中国人认为是对人最侮辱的话。中国人看“道”,是高于一切的。因此从“道”来看世界,则一切无分高下,都属平等。虽高贵如皇帝,亦要尊师重道。在孔子庙堂里,在孔子教训下,皇帝和百姓都平等了。故说儒家教育,其精神和效用,实可比拟西方的宗教。

    西方人因有他们的宗教,故可推行他们近代的国家教育,而不致有甚么流弊。我们没有像西方般的宗教,如果抹杀孔子,专讲国家教育,则皇帝大总统便成至高无上。人无疑都是一样的,相差不过在“权”与“位”,权与位由竞赛而得,得到的必然是少数,得不到的必然是多数。没有宗教教育而专来推行国家教育,其势必走上极权政治,其势必引起普遍的不满情绪。

    中国自古以来,政治所代表的是“法统”,教育所代表的是“道统”,道统远超乎法统之上。政府官吏是“遵守法统”的,士君子是“宣扬道统”的,而“士”则由儒家精神中培植而来。孟子有一天要去拜访齐宣王,恰巧齐宣王也有事要找孟子,派了一个人来请。孟子说:他适有病不能去。孟子随即故意出外访友。门弟子询问孟子:“先生本有意访王,何以王来请,却又推病不往。既推病,却又仍出访友?”孟子说:“人生有位、有德、有寿。齐王位高于我,德未必若我,年龄又低于我,我不能受其召而往。”孟子是要保持道统尊严,不屈抑于法统之下。汉高祖统一了中国,路经山东,首先到曲阜拜谒孔庙。东汉章帝为太子时,张辅为太傅。后来帝即位,巡狩泰山,路出东郡,当时张辅为东郡太守。帝到,太守自当迎接。章帝说:“今天我们相见,应先行师弟子之礼。”于是张辅上坐,帝下坐,执书请教。然后再改行君臣之礼,帝上坐,太守谒见,报告政事。这是代表法统尊严的皇帝,自己屈抑在代表道统的师之面前的随手偶拾的两个例。像此类事,充满在中国全部历史中,只是说皇帝要做人,也要讲道德,也要尊崇人格尊严,就也得要尊师。

    汉末佛教传入中国,那时孔子之道便衰了,宗教精神凌驾在教育精神之上。东晋南北朝时,又引起一新争端,争的是究竟“沙门该不该拜王者”,这仍是“道统”与“法统”之争。和尚(沙门)是传道的,并非皇帝下属,故不该拜王者。逐渐地王者亦信受其道,转变成王者要拜沙门。梁武帝不必说,即如唐太宗,也要礼拜玄奘法师,尊为国师。玄奘是传道的,玄奘便该为师。唐太宗仅是一王者,王者仅是守法的,哪得兼为人师呢?哪得与师比尊呢?因此遂激起韩退之“辟佛”“尊师”的诤议。他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授业、解惑,是指智识教育、职业技能教育而言。传道才更是师之真职分。韩愈所争的是道在孔子,不在释迦、老子。释迦、老子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道不在,因此亦不得为人师。

    那时佛教也另有一套理论,他们说“人人可以成佛”,正如中国儒家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一样,故中国人较易接受。可见中国人传统的道统观念是人文精神的,因其是人人有份,所以才是道。尊道崇道,只是尊崇人。人的尊严,在道德人格上具体呈露了。在师的位分下具体代表了。耶稣教来中国,便不易如佛教般容易为中国人接受。因上帝只此一位,耶稣也只此一位,并非人人皆可为上帝,皆可为耶稣。耶稣教人获得满足的在出世,在身后,人人可登天堂,可接近上帝。而中国人教人获得满足的即在现在,在当生,即在其本身之现实生活上。故说中国文化是重人文精神的。因其看重人文精神,故必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教僧徒改口说人人皆可当身成佛,不必再待出世与来生,这才变成了中国化的佛教,这是中西双方宗教精神和教育精神之相异点。

    一到宋代,佛教衰微了,又是儒家精神士君子精神之复活时代。那时的中国人,不再想做佛菩萨,仍想做士君子、做圣贤了。这时期最伟大的人物,首先允推范仲淹范文正公。当他为秀才时,他并没有担当得国家大任,但已经在其内心以天下为己任。他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正充分表示出士君子的传道精神与宗教精神。即是道德人格之真实尊严。后来范文正率军到陕西,有一位十八岁青年张横渠先生,上他一本有关军事计划的万言书。范文正立刻召见,勉慰有加地说:“你正当青年,应该多读书求道。这些事暂不要理会。”因赠与《中庸》一册,这是先秦儒家讲人生最高哲理的书。张横渠经此鼓励,从此闭门折节求学,卒成一代大儒。他后来尝说:一个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细细体会范文正和张横渠两人的话,我们可以想见中国人之所谓“道”,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是为别人、为大众、为天下,乃至为后世打算。所以说它是“人文精神”。抱负这种精神的,先该牺牲着为个人自己的打算,所以说它具有“宗教精神”。因其不主张出世,所以不全是宗教;因其不主张为自己打算,所以说它有宗教精神。这是中国传统教育精神之最高意义,在宋代士君子身上又具体复活了。

    王荆公名满天下,宋朝皇帝请他教读,王荆公要求自己坐讲,皇帝立听。人问之,对曰:“我坐而讲,皇帝立而听,我并不是要皇帝尊重我个人,是要皇帝尊重我所讲的道。”中国人讲的道是代表现世大众,天下人类的,皇帝哪得不重道?师代表着道,所以要“重道”,必得要“尊师”。此后程伊川做经筵讲官,也是要坐而讲,皇帝立而听。这些事,依然是中国人在力争“道统应该尊过法统”的传统意见。

    但我为什么要不惮烦地来反复讲述这些事呢?这些事,现在说来,似乎与时代隔远了,或许我们听了会不感得兴趣。但我们该知道,任何一个社会,定要有大家“共同尊崇”的一些对象,这社会才能团结存在。这大家共同尊崇的对象,才是教育的最高精神所寄托,所凭依。

    西方人大家敬重耶稣;苏维埃大家敬重马克思、列宁;现在中国,这五十年来,却缺乏一个大家敬重的共同对象与共同中心。于是在银行服务的只知敬重银行行长,在医院服务的只知敬重医院院长,这社会自然会四分五裂,必然会引起派系争端。中国这五十年来的教育,似乎只是教小孩子读书识字,教青年人谋求职业,不是在教整个的人生,不感得需要一个超乎一切的最高中心,共同尊崇的最高对象。如此般的社会,哪能不各有距离,又哪能从其内心深处获得互相沟通?试问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又如何得团结凝聚?

    我们必得要求有一个最高中心,为大家共同尊崇的最高目标与最高对象。这一个对象,为人人所共同情愿向之低头而受教的。但这个中心与对象,却不该把政治上的最高权威来充当。同时这一个最高的目标与对象,又须人人可以走得到,人人可以爬得上,否则岂不变成了一个专用来压迫人的东西吗?此在中国,便是“人皆可以为圣人”的道理。圣人只是一种人格尊严,而这一种人格,又并不是什么难做的,却是人人能做的。我做一件事,若让旁人做,也只能如我般,不能比我做得更好些;即使圣人来,也只便如此,那我便即是圣人,就是第一等人,就获得了我的人格尊严。这不从智识讲,不从才能讲,只从“心地”讲,只从“道德”讲。只有如此,才能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设使叫我做一个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我才力智谋有不能,那是无可勉强的。但如我做一小兵,我勇敢地服从命令,忠诚地牺牲生命,那在我是没有什么不能的。然而我已尽了我的责任。就小兵论小兵,也有这小兵的人格尊严,那小兵便是一圣人。因为任何圣人来当此小兵,也只能如此小兵般当,圣人不能比我当小兵更当得好些。当小兵是我的职分,如何当却是我的道德人格。圣人只论人格高卑,不论职分大小。天地间只要不能没有小兵的职分,那如何说当小兵的便不能就是圣人,就是第一等的人呢?明代王阳明先生,发挥“良知之学”,后来说成“满街都是圣人”,简言之便是此理。

    中国人崇拜道德,崇拜圣人,连皇帝在内,也该同样的向圣人和道德人格崇拜。因此有时,皇帝该崇拜一小吏,大统帅该崇拜一小卒。满洲人进中国,是极端专制的,但也不敢违背此理。他们一面崇拜孔子,一面又崇拜喇嘛。拜孔子,用来拉拢汉人;拜喇嘛,可以拉拢蒙、藏民族。若只教崇拜满洲皇帝,他们也不能维持两百余年的政权。但毕竟中国的圣人高过了蒙、藏人崇拜的喇嘛,因为圣人是一种人格尊严,人人可做,那才是最自由、最平等、最博爱的,有当于人心所共同要求的;可崇拜、可敬仰、可奉为教育最高理想的合理的对象。

    五

    今天的中国人,连当年满洲人的智识也没有。今天中国教育精神上所最缺乏的,若比拟西方来说,不是国家教育,也不是个人自由的知识职业教育,今天中国仅缺少了宗教教育。中国原有一个孔子之道,今天的中国人,一定要推翻自己的,抄袭别人的,我们偏要高呼“打倒孔家店”,高呼“全盘西化”,但又不能诚心接受耶稣教,于是进来了共产主义,叫人共同来崇拜马克思。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个意见该陈述。我们总该以“文化来领导政治”,不该以政治来领导文化。教育是代表文化的,不是代表政治的。

    或许有人说,此后中国的教育,应该积极提倡个人自由,但个人自由该有限度,否则必出大毛病。西方人讲个人自由,有两大限度。一是不超过国家和民族,一是不超过上帝和耶稣。因此他们讲自由,可以没有大毛病。

    也有人说,此后中国的教育,应该以国家民族为前提。但国家民族是空洞的一句话,谁真代表着这国家与民族呢?若把政府来代表,这便要走上极权。理论尽高的是柏拉图,当前最具体的是列宁和史太林。若说代表国家民族的是平民大众,我们正为要教育平民大众,又谁是代表此平民大众呢?

    说到这里,只有这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此即中国人之所谓“道”,才是真代表了国家和民族的。中国此后的教育最高精神,必然要向自己国家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中找求,这是无可怀疑的。今天的中国人,往往不探本而求其末,所以要在小节处吹毛求疵,打倒历史、打倒文化、打倒一切传统。教育的大纲领、大精神,永远没有能提出来,那确是一件最大危险的事。知识愈发达,人生相互间的距离愈远;竞争愈烈,则人生之痛苦愈深;个人愈自由,将愈不平等,社会将日见其不稳。中国人所讲的道,便是稳定社会的基础。中国社会今天正缺乏此一稳定基础,而仅知专从教育制度或教科用书上求改进,拼命抄袭西方,那是缘木求鱼。

    当前的最大问题,仍在如何重建这一个“道”,即重新发扬我们的历史文化。重新提示出我们一向所看重的“人格尊严”和“道德精神”。

    这事并不需得我们来悲观。唐末藩镇割据,接着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段最黑暗的时期。宋初建国,未到百年,便出了两个大人物,范文正和胡安定。范文正是中国一伟大的政治家,胡安定是中国一伟大的教育家。范文正幼年丧父,其母再嫁,他借读僧寺,穷无以生,但仍毅然以天下为己任。其人格精神,可谓崇高伟大。胡安定江苏人,曾在泰山半山腰一个道士庙里读书,他每逢接到家书,上有“平安”二字,即弃投涧水,恐开读了乱其向学之心。他在寺读书十年,才从黑暗中获得了光明。范文正聘其办学,不数十年,中国新时代降临了。此下宋代的风气和人才,便由他两人提倡培植起来。这比西方中古黑暗时期的一辈基督教会的教士,所对人类历史文化的贡献,是有胜无愧的。这是我们今天的榜样。

    好了,让我总结这一次的讲演吧!总之,一国家、一社会,必须具有一共同信仰、共同敬重的“道”,而此道又必是整个人生的“道”,既不偏政治,也不偏科学,也不是偏在人生中某一部分的。若今天有人能发明这个“道”,其人便是新孔子、新耶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人自会崇奉他,信仰他。若果今天没人发明得新的,从前孔子讲的道,在我们中国讲来并不错,我们不该轻易喊打倒。空喊也没用。我们该回过头来,细心体味,再五体投地的崇拜奉行,如此才始谈得到教育。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