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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史学精神和史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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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说过,在世界上各国家各民族中,中国是一个最爱好最尊重历史的民族。但经满清统治二百六十年,中国史学已经渐趋衰亡。我们知道,要灭亡一个国家,定要先灭亡他们的历史;要改造一个民族,也定要先改造他们的历史。犹如要消灭一个人的生命,必先消灭他的记忆般。满洲人入主中国,第一步存心就在打击中国史学的精神。史学精神所最该注重的,是现代的历史,不是古代的历史。满洲人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年,逼得中国人对现代史没有兴趣了,纵有研究历史的,也都讲古代,不敢讲现代。只有考史,不敢再著史和写史。从前野史、私史一类著作,在中国本极盛行的,在清代却没有这风气。直到最近,革命成功了,没有革命史;抗日胜利了,没有抗日史。这岂不就证明今天中国的史学精神早经毁灭吗?

    我们知道,没有历史的知识,就等于没有民族的生命。既然历史就是我们整个的人生经验,所以只要你谈到民族,谈到人生,是无法不谈到历史的。因此今天的中国人,虽然最缺乏的是历史知识,却又最喜欢谈历史。一切口号,一切标语,都用历史来作证。如辛亥革命,我们就说“打倒二千年来的专制政治”;新文化运动,我们就说“打倒孔家店”,“废止汉字”,“一切重新估价”,“打倒二千年来的学术思想而全盘西化”;共产党来了,口号是“打倒二千年来的封建社会”。可知我们虽不研究历史,但讲话喊口号,仍都是指对历史的。

    然而这些话,这些口号,我要诚恳的请问诸位,究竟在历史上,有没有它真实的凭据呢?中国从秦始皇到清宣统,二千年来,是不是一种专制政治呢?你说是的。我却要问你,根据何在?你的根据自然应在历史上,但你读过了哪些史书吗?你所说的专制,是怎样的内容呢?中国一部二十四史,你在哪里寻出此“专制”二字来的呢?我想这“专制”二字,也不过是今天的我们给我们以往历史的一句统括的批评话。但这个批评的根据何在呢?请你举出这一个负责的史学家的名字,和这一位史学家的著作来。否则我们怎能根据一些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话,来武断以往二千年的历史呀!

    又如:我们今天所提倡的考试制度,这在中国史上,已存在了一千多年了。我请问,怎么在专制政府之下,会有考试制度呢?又如:我们今天所提倡的监察制度,在中国也有二千年的历史了。怎么在一个专制政府之下,又会有监察权的呢?我们知道,有历史,一定会有变,怎么中国二千年来的政治,却单独一些也没有变的呢?是不是“专制”二字,便可以概括尽了此二千年来的中国政治呢?这“专制”二字,用在提倡革命,推翻满清政权时,作一个宣传口号,是有它一时之利的。但从远处看,歪曲历史,抹煞真实,来专便一时之宣传,却是弊过于利的。正因为这一宣传,使我们总感觉中国二千年来,就只有一个专制黑暗的政治。

    但试问这么一个国家,这么广大的人口和土地,怎样二千年来,可以永远受着专制黑暗的统治,而不懂得起来革命和造反的呢?诸位试想,一个皇帝,居然凭仗他那一套专制政治,能统治这样大的土地,这样多的人口,经历几百年才换一个朝代,又那样地统治下去了,谁为他们创造出这样一套制度来的呢?这套专制的制度,岂不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吗?

    当时宣传的人,也未尝不知这些话不近情理的,于是又改口说,“二千年来的中国人,全是奴隶根性”。好像这样便可以告诉我们,中国的专制政治为何可以推行了两千年。但又试问,二千年奴性的民族,再有何颜面,有何权利,在此现代世界中要求生存呢?于是又改口说,“这都是孔子的罪过,中国人都上了孔子的大当,我们该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但又试问,二千年来的中国学术思想,其真实罪状究在哪里呢?于是又改口说,“中国社会只是一个封建的社会,我们要改造中国学术思想,该先打倒这中国二千年来相传的社会”。则试问,“封建”二字究作何解释呢?所谓“封建社会”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你总不能把你所想打倒的,便一律称之为“封建”。封建是一个历史的名辞,你既未详细读过历史,而乱用历史名词,又如何不闹出大乱子来呢?

    这五十年来,老实说,我们并没有历史的知识,这我们可以反问自知。然而大家偏要拿历史来作理论的根据,偏要把历史来作批评对象,刻意要利用历史,又刻意要打倒历史。却不知打倒历史,就等于打倒整个民族的生命,打倒整个文化的生命。试问,若真打倒了过去,如何还能有将来呢?俗话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话是靠不住的,不能认真的。倘若从前种种果真昨日都死了,今日种种也便不可能再生。我们该痛切觉悟:我们现在的生命在哪里?现在的生命就在过去,在未来;过去的生命在哪里?在现在,在将来;将来的生命在哪里?在过去,在现在。

    中国这一个民族的生长,国家的创造,到今天已有五千年之久。一部中国史,就是民族和国家的生成史。它有了五千年的生命,我们何能一笔抹杀?今天大家的所以悲观,就在要一笔勾销这五千年历史而终于勾销不掉它。今天中国之所以还能有乐观,也就在这一部五千年的历史之不可能勾销。

    今天的中国,我们只可说它生了病,生了一种“文化病”。有生命的不能没有病。生了病,须寻求它病源。不能说你有病,因为你有生命,要消灭了生命,才能消灭你此病。试问,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医理?我们不能不承认近代中国生了很重的大病,但要医这个病,该先找它病源。我们不能说病源在生命之本身。我们只能用生命力量来克复这个病,不能因病而厌弃生命,埋怨生命。也不能见一概百,因一个人不遵守时间,便说中国人从来没有时间的观念。如果这样说,试问这是讲的某几个中国人呢?还是讲的全体中国人?还是讲的历史上从来的中国人?或是讲的现代的中国人?若就历史论,我敢告诉诸位,历史上的中国人,不能说全没有时间观念,例证太多,恕我不能在此一一列举。所以我认为今天的我们,批评中国,指斥中国,都是在讲历史,而实际则都不是历史。只把眼前的病态来当整部历史看,这是最大一错误。

    当知生命和历史,都是带着过去走向将来的。但不是直线向前,它中间尽可有曲折,有波浪。正如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健康,有时病了。就是西方国家,也不能例外。他们的历史,一样有昂进,有堕落。一样是在曲线波浪式的向前。有时他们在昂进,我们在堕落;有时他们在堕落,我们在昂进。双方曲线也并不是平行的。我们总不能拿此两根曲线,单就目前的横切面,来判断二者间之高下优劣。正如不能拿两个人某一天的健康情形,来衡量此两人体质的强弱。我们应该详细检验此两人身体的全部,以及以往的经过状态,才能了解此两人健康之比较。新的国家,从旧的历史里产生;新的生命,从旧的记忆中建立。若只想推翻旧历史,那未必能创造新生命。眼前这五十年的中国,还不够做我们的教训吗?

    四

    现在说到研究历史的方法,我想简单说几句。根据上面所讲:研究历史,应该从“现时代中找问题”,应该在“过去时代中找答案”,这是研究历史两要点。

    刚才讲过,历史虽过去,而并未真过去。历史的记载,好像是一成不变;而历史知识,却常常随时代而变。今天我们所要的历史知识,和乾嘉时代人所要的不同。因为现实环境不同,所面对的问题不同,所要找寻的答案自然也不同。一个国家,历史最长久,最完备,应该要找答案也最容易。

    我且说近代西方的三位史学家,一是黑格尔,一是马克思,一是斯宾格勒。这三人都出生在德国。但德国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国家,他们历史太短了,简直可说是没有历史吧!在黑格尔出生时,德国尚未完成一个现代的德意志。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因他并不能像中国人般有极长极详的历史材料,可让他凭仗来形成他精美的哲学。所以他并不根据历史来讲哲学,而是根据哲学来讲历史。他说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精神逐步战胜物质”的历史。人类历史之开展,等如太阳之自东而向西。因此人类文化演进,也就遵循此方向,而由东向西了。中国最在东,所以它的文化,是第一级最低级的文化了。向西到印度,而波斯,而希腊,而逐步到德意志,始到达了人类文化的最高峰,以下便没有了。试问,世界人类的全部历史演进,哪有如此般简单的?哪会真照着黑格尔一人所幻想而构成的那一套哲学理论来开展向前的?而且人类历史,难道真如黑格尔想法,一到德国兴起便登峰造极了吗?黑格尔并不曾讲准了历史,然而以此刺激起德意志民族,提倡“大日耳曼”主义,促成了伟大德意志“帝国”之崛兴。但是连续两次世界大战,德国都失败了,我们也可说,问题就出在黑格尔这一套历史哲学上。

    第二个史学家马克思,他本是犹太人,他内心根本没有所谓“国家观念”,他又不承认黑格尔那一套精神逐步战胜物质的玄想。但依然遵照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旧格局,来改造成他的“唯物史观”的新哲学。他并不注重国家兴亡,民族盛衰,以及文化个性,而只注重在社会形态的变迁上,想把来找出一共同的公式。他说历史必然由“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又到“资本”主义的社会,然后变成为“共产”主义的社会。正同黑格尔的由中国而印度、而波斯、而希腊、而日耳曼民族一样,历史总在一条线上向前。换言之,即是依照他个人所幻想的一条线而进行。再往下也同样没有了。试问,人类历史,是不是到共产社会出现,也就完了呢?

    第三个是斯宾格勒,他在第一次大战前后写了一本书,取名《西方的没落》。他说任何民族,任何文化,都脱离不了“生、老、病、死”的过程。如古代巴比仑、印度、埃及、波斯、希腊、罗马,都曾有一段光辉的文化和历史,现在都完了。他因此预言西方文化也快要没落,又说德意志之后或将是苏维埃。这一说法,给我们近代中国的史学家看见了,却是正中下怀。因近代我们的史学家,早存心认为中国历史该没落,该完了。但何以中国五千年文化,到今仍还没完呢?这不是斯宾格勒的话错了吗?于是我们近代的新史学家说:“不,斯宾格勒不会错。中国文化到秦朝兴起,实际早已是完了。”又有人说:“中国秦以前是第一段文化,秦汉以后是第二段,唐朝以后又是另一段。旧的中国文化死了,新的又另产生。到此刻,则唐朝以来的文化也完了,也没落了。”但我们仍要问,何以向来我们没有知道有第一期的中国人、第二期的中国人,和第三期的中国人的分别呢?我们只知道仅有一种中国人,一种中国文化,和一部中国史。其间尽可有变化,但确不如斯宾格勒之所想,因为中国文化实在至今犹存呀!

    上述近代西方三大史学家,为什么他们的话,都会说错了呢?这也很简单,正因为他们所凭藉的历史材料太不够,因此他们的历史智识和其所谓历史哲学者,也连带有问题。我们有着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中国人对人生,对文化历史,本有极高的经验,甚深的陶冶。现在我们却把他抛在一旁,只要外国人讲的话,便诚惶诚恐地奉为圭臬,认为如天经地义般该尊信。今天我们要反对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又希望抬出黑格尔来打倒马克思。其实在黑格尔眼里,中国文化最低级,再不该有存在的地位和价值。黑格尔看中国如此般无知,并不会看整部人类历史便绝对地高明呀!若我们也照自己中国历史来看德国,他们民族到底太幼稚,经验太浅,胜利了没有把握,失败了更没有把握,原因正在他们历史太短,没有深长的认识和经验,印入这一民族的心中。所以近代的德意志,不到一百年,便已两度短命。推广言之,近代西方的自然科学虽发达,可是对历史文化,对人生经验,我认为有些处仍是及不到中国。

    但近代是西方人在领导这世界,这已有两百多年了。欧洲文化控制了全世界,这是眼前事。不要认为欧洲文化便可永久地领导统治这世界。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切问题并未得解决,第三次世界大战仍悬在人人的心上。为什么?战争并不是人类所希望,而像终于不能免,这便是近代西方文化本身犯了病。紧接着几次大战争,西方文化控制领导世界的时期便快过去了,“帝国主义”与“殖民政策”都该宣告终止了。中国这五十年来,开始学德、日,后来学英、法、美,后来又学德、意,今天又要学苏俄。西方的,我们都学遍了,但也都碰壁了。要学的学不到,要打倒的,自己五千年来的文化、历史、政治、社会的深厚传统,急切又是打不倒。这是近代中国最大的苦痛,也是最大的迷惘。今天以后,或许可以“迷途知返”了。所有学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过头来再认识一下自己吧!

    今天以后的世界,将是一个解放的世界,不要争论“资本主义”抑或“共产主义”是将来文化的正统。这双方的对立,便是近代西方文化发展出的一个病症,而表现了两种相反的病态。今天并不是说西方文化一定没落,它应有它将来的生命。但这并不便是我们的生命呀!我们要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该回头来先认识自己。因为一切问题在自己的身上,解决也要在自己身上求解决。

    若要认识自己,则该用沉静的理智来看看自己以往的历史。中国历史知识的复活,才是中国民族精神的复活,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复活。到那时,中国才能真正地独立自存了。否则思想学术不独立,国家民族不会能独立,不会有出路。一个全不了解自己历史的民族,决不是有大好出路的民族。

    今天大家正又热烈地要讲“民主”,中国若要真民主,也不在学西洋,该回头来认真学学中国自己的老百姓。在今天中国老百姓身上,却保存有中国五千年来历史的旧传统与真精神。这是中国历史活生生的生命之具体的表现。但我们若真要了解今天中国的老百姓,便该要了解五千年来的中国史。不了解中国史,又怎能了解今天中国这四万五千万的老百姓呢?你不了解德国史,你怎能了解德国人?你不了解俄国史,你怎能了解苏联人?你想拿外国的理论方法和意见来硬敲入中国老百姓的脑子里去,这又哪里是民主精神呀!而且将是一件永远不可能的事。即使全不知道历史的人,也该首肯吾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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