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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房子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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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有的断了胳臂,有的缺了大腿,有的少了那块遮羞的葡萄叶。在木箱的大肚皮上,在壁炉上,在雕花柱子细长的大腿上,陈列着深深的刀痕,刻着堡主的姓名,一些愚蠢的格言,或者是这位赫鸠力士[5]刻下这个杰作的日期和时辰。在大走廊的尽头,美丽的溶纳河裸体仙女,膝头靠着一只多毛母狮的颈子,却给他当作靶子;她的肚皮都给火枪打通了。到处随便看一眼都会看到枪伤和刀痕,砍下的碎片,酒渍或墨点,加上去的胡子或涂脏了的花脸。总而言之,寂寞、无聊、滑稽、愚蠢,能使一个有钱的傻瓜想得出的最离奇的玩意儿,全都应有尽有,这个傻瓜在他的城堡里,不知道做什么好,他既不会创造,那就只能破坏……如果他在这里,我相信我真会把他杀死。我叹息,我深深地喘气。有很长的时间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脖子红了,前额的青筋暴露;我吃惊地瞪着眼睛,好像一只虾子。最后,几句咒骂到底冲出来了。它们出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我就要闷死了……塞子一拔掉,天呀!我可要骂个痛快。十分钟接连不断,我连气也不换,用所有天神的名义来咒骂,来吐出我的愤恨:

    “啊!狗东西,”我叫道,“难道我把这些漂亮的小宝贝带到你的狗窝里来,是让你折磨,摧残,蹂躏,污损,在上面撒尿的吗?哎呀!我亲爱的小宝贝,你们是在欢乐中诞生的,我指望你们做我的继承人,我把你们造得多么健康,强壮,肥胖,四肢齐全,什么也不缺少,你们是用千年的老树造成的,但是现在你们成了什么模样,断手,跛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满身的刀伤比一伙残兵败卒还多!难道我是这些残废人的父亲!……伟大的上帝,请你满足我的要求,给我这点恩惠(也许我的祈祷是多余的),不要让我死后上天堂,让我下地狱去,我要待在恶魔烧烤罪人灵魂的铁叉子旁边,亲手把铁叉穿过这个凶手的肛门,把他在火上翻过来,转过去!”

    我正说到这里,那时,一个我认识的老仆人昂多希来请我停止我的怒号……尽管他一面把我推到门口,这个好人还设法安慰我:

    “你怎么可能,”他说,“为了几块木头,气得这个样子!要是你像我们一样,不得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那怎么办呢?让他拿买来的木板消愁解闷(这是他的权利),不比叫你我这样的好基督徒遭殃要好得多吗?”

    “唉!”我回嘴说,“让他拿棍子打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为了我手指赋予生命的任何一块木头,不宁愿被人打屁股吗?人算不了什么;只有作品是神圣的。扼杀了理想的人才是最恶的凶手!……”

    我还要说下去,并且还是这样口若悬河;但是我看我的听众却什么也没明白,而在昂多希眼里,我几乎是和他的主人一样疯了。这时,我已经走到门口,但还转过身去,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杀场的全景,忽然,一想到这些事情的荒谬,想到我可怜的没鼻子的神像和他们的屠杀者,想到用呆若木鸡的眼神怜悯我的昂多希,还想到我自己这个大傻瓜,正在糟蹋口水,唉声叹气,对牛弹琴,这些事情的荒谬性闪过我的脑子……呼呼……好像一支火箭,使我立刻忘了愤怒和痛苦;我对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昂多希哈哈大笑,并且走了。

    我又上了路,口里说道:

    “这一回,我只好进坟墓了。他们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我只剩下了一副臭皮囊……对的,但是,天呀,还剩下了臭皮囊里面的东西。好像围城的人威胁被围的人,如果他不投降,就要杀死他的子女,而被围的人却回答说:‘随你的便!我这里还有制造儿女的工具呢。’我也有我的工具,天呀!他们还没拿走,他们也拿不走……世界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我们艺术家在这里或是那里种下了一些麦田。地上的和天上的牲畜都要来吃它,咬它,踩它。他们不能创造,只会杀害。啃吧,破坏吧,畜生,用脚作践我的麦子吧,我会再种一些。麦穗熟了,麦穗落了,谁来收获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大地的肚子里还酝酿着新的种子呢。我只管未来,不管过去。总有一天,我的力量消尽了,我没有了眼睛和肥大的鼻子,没有了鼻孔下面装酒的咽喉和口腔里蠕动的舌头,没有了胳膊、灵巧的手和充沛的精力,当我非常老了,血气衰退,神志昏聩……那一天,我的泼泥翁,那就是我不在人世了。得了,不要忧虑!你能够想象有一个没有感觉的泼泥翁,一个不再创造的泼泥翁,一个不再嬉笑,不再用四个铁蹄同时奔驰的泼泥翁吗?不能,除非是我脱了裤子入了土。那时你们可以烧掉我的衣物。我的破衣烂裤都任你们摆布……”

    说到这里,我又向着克拉默西走去。当我走到山坡上,正一面打肿了脸充胖子,一面耍着棍子(说真的,我觉得已经得到安慰了),忽然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金发的小个子,一面跑着一面哭,那是我的小学徒,名叫罗宾纳,也简称宾纳。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小顽童,在学习的时候,他对飞过的苍蝇比对功课还更注意,在工场外面比在里面的时候还多,他常去外面打水漂,或者偷瞅过路姑娘的小腿。我一天总要打他二十个耳光。但是他又灵活得像一只猴子,非常狡猾;他的手指头也和他一样伶俐,都是些好工匠;而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他永远张开的小嘴,尖尖的老鼠牙齿,瘦小的脸颊,机灵的眼睛和翘起的鼻子。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小坏蛋!我徒然举起拳头,假装要大发雷霆:他却看见雷神眼角上的微笑。所以我打他之后,他总是摇摇身子,安稳得像头笨驴,过后还是一样调皮捣乱。这真是一个十足的小顽皮。

    因此不由得我不大吃一惊,看见他居然像只水池里的蝌蚪一样,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睛里和鼻子里流下来。他突然一下扑到我身上,抱住我的身子,用眼泪洗着我的腰身,并且号啕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明白,就说:

    “呃!怎么啦?你出了什么事呀?放开我好吗?就是要拥抱,死家伙!……也该先擤擤鼻子呀。”

    他不但不停,反而抱得更紧,好像从树上溜下来,一直溜到我的膝下,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厉害。我开始着急了:

    “得了,我的好孩子!站起来吧!什么事呀?”

    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啊哟!……我这才看见他一只手上裹着被血玷污的破布条,衣服破破烂烂,连眉毛都烧了。我就说(我已经忘记了烧房子的事):

    “小坏蛋,你又做了傻事了?”

    他叹口气:

    “啊!老板,我真难过!”

    我要他坐在斜坡上,坐在我旁边。我说:

    “你说吧!”

    他叫道:

    “一切都烧掉了!”

    他又泪如雨下。那时我才明白,他这样伤心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这场大火;而我也说不出他这样伤心使我感到多么欣慰。

    “可怜的孩子,”我说,“你就是为了这事痛哭吗?”

    他接着说(他以为我没有明白):

    “工场烧掉了!”

    “是呀,这已经是陈旧的消息了;我知道你要说的新闻!一个钟头之内,人家已经对着我的耳朵吹喇叭似的说过十遍了。你有什么办法呢?真是倒霉!”

    他瞧着我,安静点了。不过他还是很难过。

    “你真舍不得你那个笼子?你这只八哥不是只想设法溜出去吗?得了,”我说,“我疑心你这个小滑头恐怕也和别人一起围着火跳过舞呢。”

    (其实我一点也不那么想。)

    他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没有,”他叫道,“没有!我和他们打过架。为了救火,老板,凡是我们做得到的,我们都做过了;但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而卡尼亚病得厉害(这是我另外一个学徒),虽然他烧得发抖,也从床上跳了下来,挡住大门。不过谁挡得住这伙强盗!我们被他们推翻,撞倒,压坏,滚来滚去。我们拼命拳打脚踢也没有用:他们从我们身上走过去,好像开了水闸的洪流。卡尼亚爬起来追他们:几乎被他们打死。我呢,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到着了火的工场……好上帝,多么大的火!只一下,全都烧起来了,这就好像一个火把吐出了舌头:白的、红的、叫啸的,同时冲着你的鼻子喷出火星和黑烟。我哭着,咳嗽着,身上开始发烧,我对自己说:‘宾纳,你快要变成烤香肠了!’……那可糟糕,等着瞧吧!嗨!我冲过去,好像在过火神节,我跳起来,短裤烧着了,头发烤焦了。我摔在一堆噼噼啪啪响的碎木片上面。我也噼噼啪啪,屁滚尿流,我再跳起来,脚碰坏了,我又倒下,头撞在工作台上。我昏了过去。还好时间不算太久。我听见周围火在呼号,而这些野蛮人却在外面跳舞,跳舞。我试着要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我已经受伤了;我弓着腰,四肢伏在地上,忽然看见十步之外,你雕刻的小小的圣玛德琳,只有头发遮住她赤裸裸的身体,肥肥胖胖,可亲可爱,火舌已经舐到她身上了。我忙叫道:‘住手!’我跑过去,把她拿起,用手扑灭她美丽的小脚上的火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吻她,我哭着说:‘我的宝贝,我抱住你了,我抱住你了,不要害怕,你有了我,一定不会烧掉,我敢担保!而你呢,你也帮帮我吧!玛德龙[6],我们一起逃命……’我们一点时间也不能够错过……砰!……天花板摔下来了!不可能再走原路出去。我们离朝河开的圆天窗很近;我一拳打破了玻璃窗,我们就像跳火圈似的钻了出去:窗口刚好穿得过我们两个的背脊。我滚了下去,倒栽进了渤洪河底。侥幸河底距离河面很近;因为河水又油又污,里面满是泥泞,玛德琳摔下去头上连包都没有起。我可没有那么幸运:我没有放松玛德琳,陷在泥里挣扎,嘴巴对着河底;虽然我不愿意,也得大吃大喝一气。最后,我到底出来了;闲话不必多说,瞧我们两个都在这里!老板,请你原谅我不顶事。”

    于是,他虔诚地打开他的包裹,从一件卷着的上衣里拿出玛德琳来,她天真而媚人的眼睛在微笑,同时露出了她烧焦的小脚。那时我是如此感动(我老婆的死,格洛蒂的病,房子的烧毁和作品的破坏都没有使我如此),我哭了。

    当我拥抱玛德琳和罗宾纳的时候,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学徒,我就问:

    “卡尼亚呢?”

    罗宾纳回答说:

    “他已经伤心死了。”

    我跪在路上,吻着土地,说:

    “谢谢,我的孩子。”

    我瞧着用受伤的胳膊紧抱着雕像的孩子,指着他对天说:

    “这是我最美的作品:我雕塑的灵魂。他们抢不走的。你们把木头烧掉吧!灵魂还是我的。”

    * * *

    [1] 克雷聚斯,前561——前546年吕底亚的国王,非常富有。

    [2] 让诺,喜剧中糊涂人物的典型,形容憔悴,衣衫褴褛。

    [3] 法国民歌。男孩子和女孩子围成一圈,手牵着手,跳着圆舞,一面唱着:“阿维农桥上,人们跳舞,人们跳舞。阿维农桥上,人们跳圆舞。”这里作者把民歌中的阿维农桥改成渤洪桥。

    [4] 《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上帝要烧毁所多玛城,叫罗特夫妇赶快离开那地方,并且不可以回头看。罗特的老婆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5] 赫鸠力士,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力大无穷,曾经杀死许多毒蛇猛兽。这里指的是肯西堡主。

    [6] 玛德龙,对玛德琳亲密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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