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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老妻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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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怒无常,存心不良,时时刻刻喜欢害人,因为你需要破坏,需要试试你的力量,因为你脾气不好,血气太旺,或者因为你无事可做,不管怎样,这都不会使我大惊小怪。是的,我们上了年纪,可以和你周旋周旋:如果你使我们厌烦了,我们还会告诉你。但是为什么要拿这些可怜的小羔羊做打击的目标?你只要一拧他的鼻子,还会流出奶来呢,赶快住手!不行,这太过分了,我们不能容忍!上帝也罢,皇帝也罢,谁这样做都是过火。我们预先通知你。主啊,总有一天,如果你继续这样搞下去,我们就不得不非常抱歉地剥夺你的王冠……不过我希望这不是你做的事,我太尊敬你了。如果这种罪恶的行为是可能的,我的天父啊,那一定是下面两种情形之一:不是你没有眼睛,就是你根本不存在……哎呀!这样说太不成话,我赶快收回。你存在的证明,那就是我们两个,此时此刻,不正在谈心吗?我们在一起有过多少争论啊!而说一句老实话,先生,我有多少次说得你哑口无言!在我要死的那夜,我叫你,骂你,恐吓你,否认你,请求你,哀求你,做得还不够吗?我十指交叉地恳求你,摩拳擦掌地威吓你,做得还不够吗?但这一切都没有用,你连动也不动。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说我为了要感动你,还疏忽了什么事情没有做吧!————既然你不愿意,天呀!既然你不屑屈尊来听我,对不起!那你可要吃亏,主啊!我们还认识别的神道呢,我们会到别地方去求救……

    我一个人,同着年老的女房东,通宵不睡,看护病人。玛玎因为在路上肚子痛,要分娩了,就待在多纳西,所以才把格洛蒂交给外婆。第二天一早,眼看我们小小的殉难者就要与世长辞了,我们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办法来。我把她娇小、疲乏、轻如鹅毛的身体抱在怀里(她甚至没有力气挣扎,脑袋垂下,除了有点抽筋以外,心都几乎不跳动了,好像一只垂死的小麻雀)。我瞧瞧窗外。外面正在刮风下雨。一朵玫瑰弯着腰肢向着窗口,仿佛想要进来。它在预告死神就要来到。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的记号,就不顾一切,走出去了。湿润的狂风闯进门来。我用手遮住我小鸟的脑袋,怕暴风吹灭她生命的蜡烛。我们走了。前面走着女房东,她拿着供神的礼品。我们走进了路旁的树林,不久就看见了一棵在沼泽边上瑟瑟发抖的白杨树。它又高又直,好像一座宝塔,居高临下地统治着它周围的畏畏缩缩的灯芯草。我们绕着它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孩子在呻吟着,大风吹动树叶,也像孩子一样,牙齿在打哆嗦。在孩子的小手上,我们系上一根丝带;丝带的另一头系在那棵发抖的老树枝丫上;于是掉光了牙齿的女房东和我一起反复念咒:

    白杨树,发抖吧,

    宝宝的寒战传染给你啦。

    我请求你,我警告你,

    我用三位一体

    神圣的名义。

    要是你还顽固不理,

    要是你敢不听使唤,

    小心!我就把你砍断。

    然后,在树根中间,老太婆挖了一个洞,浇了一杯酒,放了两瓣大蒜、一块猪油;再在上面放了一个铜板。我们还把芦苇塞在我的帽子里,把帽子放在地上,围着它转了三圈。转第三圈的时候,我们在帽子里吐唾沫,一面反复念着:

    “池塘里蹲着的癞蛤蟆,让喉头炎把你窒息死吧!”

    然后,我们回去,在走出树林的时候,还对一棵山楂树下跪;我们把孩子放在树脚下;用山楂圣者的名义,祈祷上帝的圣子。

    当我们最后回到家里的时候,孩子仿佛已经死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

    这时,我的老婆还不肯死呢。她对格洛蒂的爱使她还眷恋生活。她挣扎着叫道:

    “不,我不能死,好上帝,耶稣,玛利亚,在我不知道你们要拿她怎么办之前,在我不知道她的病能不能好之前,我不能死。她的病一定要好,天呀,我要她病好。我要,我要,我要:这是说定了的。”

    大约这还没有完全说定:因为她说了之后,又重新再说。上帝呀!她的精神多么好!而我刚才还以为她就要吐出最后一口气呢!如果这是最后一口气,这口气可真长……泼泥翁,坏东西,你还在笑,难道你不害羞?————这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我就是这个样子。笑不能使我不痛苦;而痛苦也永远不能使一个好法国人不笑。管他笑也罢,哭也罢,首先总得瞧瞧。永远睁开眼睛的两面人雅努斯[5]万岁!……

    所以,我听着我可怜的老伴喘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并不因为笑就减轻了痛苦;虽然我和她一样焦急,我还想使她安静下来,我对她说了一些人家哄孩子时说的话,并且温存地用被单把她包起。但是她却愤怒地要挣脱,一面叫道:

    “不中用的家伙!如果你是一个人,怎么想不出办法来把她救活,你,你有什么用?应该死的是你啊。”

    我回答说:

    “的确,我也同意你的意见,我的老伴,你说得对。如果有人要我这张老皮,我真愿意把它剥掉。但是恐怕就在天上,我的老皮也没有什么用了:它磨得太久,用得太旧了。我不中用(这是真的),像你一样,活着只是受罪。那就让我们受罪吧,别说话啦。也许这样我们的可怜的、无罪的小宝贝还可少受一点罪,这样不是好一点吗?”

    那时她的头靠着我的头,我们老眼里的盐水也在我们脸上交流。在房间里,我们感到催命天使的翅膀的阴影压得人垂头丧气……

    忽然,催命天使走了。光明又回来了。这是谁造成的奇迹?是天上的上帝,还是树林里的神道,是怜悯一切不幸人的耶稣,还是系铃又解铃的可怕的大地?难道这是祈祷的效果,或是我老婆害怕的结果,还是我贿赂了白杨树的后果?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在不能确定的时候,我就感谢全体(这是更稳当的),甚至加上那些我不认识的神道(他们也许是最好的)。总而言之,我能够肯定的,对我是唯一重要的,就是从那时起,孩子的烧热减退了,呼吸在她脆弱的喉管里流通了,好像一条轻轻流的小溪;我死了的孩子从催命天使的铁掌下逃了出来,她复活了。

    于是我们觉得我们苍老的心也快活得要融化了。我们两个一起哼着:“打发我们吧[6],主呀!……”我的老婆给欢乐的眼泪压得把头歪倒在枕头上,好像一块要沉入海底的石头,她叹口气说:

    “我现在可以死了!……”

    立刻她的眼睛往上翻,脸颊往下凹,仿佛她的呼吸给一阵风带走了。她已经不在人世,我伏在她床上,好像瞧着河上的什么东西,它刚在水面留下了片刻的痕迹,就旋转着沉入水底。我闭上她的眼皮,吻吻她白蜡似的前额,把她生前从来不得休息的两只劳动的手交叉地放在一起;并不悲伤,就撇下那盏油尽的残灯,坐到现在就要照亮我们全家的新生的光辉旁边去了。我瞧着格洛蒂睡觉;我看护着她,脸上带着受了感动的微笑,并且想道(难道人能禁止自己想吗?):

    “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人能够这样眷恋这个小家伙?没有她,一切对我们都不存在。有了她,一切都好,连最坏的事也好,那有什么关系?啊!我尽可以死,让魔鬼把我带走吧!只要她,只要她能活着,其余的我都不在乎!……但这还是太过分了一点。怎么,我在这儿,我在活着,身体很好,是我五官的主人,还是其他几种官能的主人,而最美的,是情理的主人,我从来不埋怨生活,肚子里有十几丈空肠子,随时准备大吃一顿,庆祝生活,我的头脑清楚,手艺精巧,大腿结实,小腿灵活,我是个头等的好工人,调皮的勃艮第人,而我却准备牺牲这一切,为了一只我甚至不了解的小生物!因为,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她只是一个娇小的空壳,一个玲珑的玩具,一只学话的鹦鹉,一条小小的生命,现在不算什么,但是将来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也许’,我却要牺牲我的‘现在’,我美好的现在,天呀!……啊!因为这个‘也许’就是我最美丽的花朵,我为了她才生活。当蛆虫将要大嚼我的肉体,当我的肉体将要溶化在肥沃的坟墓里的时候,主啊,我又要在一个更美、更好、更幸福的我身上复活……呃!谁晓得呢?为什么她比我好?————因为她将要把脚踏上我的肩头,看得比我更远,因为她将要走过我的坟墓……啊,你们这些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人,你们将要享受光明,我的眼睛也曾经爱过光明,但将不能再浸在光明中了,我只有借你们的眼睛来欣赏未来的收获,来看岁月和世纪的更替,那么我也可以一样享受我所预感到的和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我周围的一切都要一去不复返;因为我也要一去不复返;但是有你们背着我,我总可以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我不再被限制在我的小天地内了。比我的生活更长,比我的田野更广,伸展着环绕地球、沟通宇宙的道路;好像一条银河似的,这些道路网布满了整个蔚蓝的天空。啊!你们是我希望的寄托,愿望的实现,我在无限空间撒下的大把种子。”

    * * *

    [1] 《新约·约翰福音》,拉札尔死了四天,耶稣把他救活。

    [2] 莎姆松,古代希伯来人的法官,力气大得出奇,他战斗时,使用一头驴子的颚骨打死了一千个敌人。使用莎姆松的武器,意思就是用牙齿大吃大喝。

    [3] 原文为拉丁文。

    [4] 指圣拉札尔,耶稣使他死里回生。

    [5] 雅努斯是神话中的人物,能知过去未来。他有两张脸孔:一张瞧着过去,一张瞧着未来。“两面人”,原文为拉丁文。

    [6]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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