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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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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交谈已经谈习惯了。

    “唉!我的朋友,人生了病总是不舒服的。”我摇着头回答。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可怜的哥拉,你现在可明白我从前常对你说的话吧。只有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我们不过是些烟云和粪土。今天吃大菜,明天进棺材。今天喜洋洋,明天泪汪汪。你从前不肯相信我,只想到开心取笑。你已经把好酒都喝光了,现在只好喝点酒根。得了,泼泥翁,不要难过!仁慈的上帝叫你回去。啊!你多么荣幸,我的孩子!但是要见上帝,也该穿干净点。哈,来,我来给你行个洗礼。准备好吧,罪人。”

    我回答说:

    “我马上就好了。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神甫!”

    “泼泥翁,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啊!我知道你还留恋尘世的虚假幸福。难道这个世界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喜欢?一切不过都是浮华虚荣,灾难苦痛,欺骗和玩弄,陷阱,圈套,悲哀,衰老。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什么好?”

    我回嘴说:

    “你真叫我心痛。夏麻衣,我永远也不忍心把你留在这样的世界上。”

    “我们将来要会面的。”他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一同走呢!……不过我先走也是一样。吉斯大人的名言说得好:‘每个人都有轮到的时候!’……跟我来吧,我的好人!”

    他们仿佛没有听见。夏麻衣大声说:

    “时间一去不复返,泼泥翁,而你也要跟着时间一同过去。但是魔鬼,无恶不作的魔鬼正等机会要抓你呢。难道你愿意让这只拉客的野鸡一口咬住你肮脏的灵魂,放到它的食橱里去吗?得了,哥拉,得了,念你的忏悔经吧,准备好,忏悔吧,忏悔吧,我的孩子,就为了我,也请你忏悔吧,我的伙计!”

    “我会忏悔的,”我说,“我会忏悔的,为了你,为了我,也为了上帝。我决不会对伙伴们失敬的!不过,对不起,我想先和公证人先生谈两句话。”

    “你等一下再和他谈吧。”

    “不。我要先和帕亚先生谈谈。”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泼泥翁?要永恒的上帝让小小的公证人占先!”

    “上帝可以等待,或者去他的吧,如果他愿意的话,反正我会再找到他。但是土地却要离开我了。就讲礼节,也该先拜访已经接待过你的人,再拜访将来也许要接待你的人呀……”

    他坚持,请求,威吓,喊叫。我也一点不肯让步。安东·帕亚先生却拿出他的文房四宝,坐在一块界石上,旁边围了一群好奇的人和几只狗,他就当众写起我的私人遗嘱来。然后,我再慢慢处理我的灵魂,好像处理我的钱财一样。当一切都安排好了(夏麻衣还在继续对我劝告),我就用垂死的声音说:

    “浸礼教徒[7],歇一口气吧。你说的话都非常好。但是对于一个口渴的人,耳边的劝告还是不如嘴里的好酒。现在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升天了,至少我还想喝一杯离别酒。好人呀,来一瓶吧!”

    啊!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不仅是好基督徒,并且是好勃艮第人!他们多么明白我临死的想法!他们拿来的不只一瓶,而是三瓶夏布利、普伊和伊朗西的好酒。我从窗口抛出一根绳子,好像船上抛下铁锚一样。那个小孤儿在绳子头上绑了一个柳条编的旧篮子,我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上了最后的朋友:三瓶好酒。

    从这时起,我又倒在草垫子上,别的人都走了,我反而觉得更不寂寞。不过我可不想对你们讲以后几个钟头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再也算不清这笔账了。一定是有人从我口袋里偷走了八个或者十个钟头。我只记得和酒瓶里的三位一体的神灵,进行过广泛而深入的谈话;至于谈些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记得;我把哥拉·泼泥翁丢了:这鬼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半夜里,我才又看见他坐在园子里,两片屁股摆在一畦肥肥的、软软的、新鲜的杨梅地上,他正从一棵小梨树的枝叶缝里瞧着天空。天上多少明星,地上多少阴影!新月好像长了两只角,似乎在讥笑我。离我几步路的地方,有一堆黑黑的葡萄蔓枝,弯弯曲曲,张牙舞爪,仿佛是一窝毒蛇在蠢动,它们用恶魔般的鬼脸瞧着我……但是谁能说明我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仿佛记得(我的心灵太丰富了,一切都搞混了)对自己说过:

    “站起来,基督徒!只要屁股还坐在垫子上,我的哥拉,一个人就还没有死掉。打起精神来![8]酒瓶空了。苦酒已经喝光。[9]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还是去对我的白菜演讲吧!”

    我还仿佛记得我想要摘大蒜,因为听说大蒜是抵抗瘟疫的有效灵药,或者是因为没有酒喝,有大蒜吃也算不错。但我记得确实的,是刚把脚(接着就把屁股)踏上营养丰富的土地,我就觉得被黑夜的魔力迷住了。天空好像一棵大树在我头上展开的一片绿荫,阴森森,圆浑浑,仿佛是一个胡桃木的大圆顶。这棵大树的枝丫上还挂着成千的果子。那是闪闪发光、轻微地摇摇晃晃的星星,星星也像苹果似的,在温暖的黑暗中成熟了。我菜园里的水果似乎也变成了星星。它们都低着头,瞧着我。我仿佛感到有几千只眼睛在偷看我。一些小小的笑声在种着杨梅的地里散布。在树上,在我头上,有一个红脸的、金黄的小梨子,用一丝清晰而甜蜜的声音在向我唱着:

    山楂树,

    快生根。

    小老头!

    好像葡萄的卷须,

    赶快爬上我的背。

    如果你要上天,

    快生根,快生根,

    小老头!

    而地上的菜园里的树枝,和天上乐园里的树枝,全都用小小的、悄悄的、颤抖的歌声合唱起来:

    快生根,快生根!

    那时,我就把手插进土里,并且对大地说:

    “你愿意要我吗?我呢,我很愿意要你。”

    肥沃而柔软的好土地,我连肘腕都插进去了;土地柔和得像一片酥胸,我用手和膝头到处乱摸。我抱住她的腰身,在她身上留下了我的痕迹,从脚趾一直到前额的痕迹;我把她的身体当作床,舒舒服服地躺在她身上;我伸手伸脚地躺着,张着嘴,瞧着天空和葡萄似的星星,仿佛在等待一颗葡萄落到我嘴里来。七月的良宵在唱着圣诗中的赞美歌。一只沉醉了的蟋蟀在喊叫,喊叫,喊叫,仿佛要把命都喊掉。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忽然响十二点了,也许是十四点,或者十六点(肯定地说,这不是平常的钟声)。这些星星,天上的星星和园子里的星星,都叮叮当当地齐鸣起来……啊,上帝!多好的音乐!我的心听得都要爆裂了,耳朵也像雷声震动的玻璃窗一样嗡嗡地响。我看见一棵耶塞树[10]从我挖出的坑里长起来了:一根葡萄藤,像长满了羽毛似的长满了叶子,笔直地从我肚子里往上升;我也跟着它上升;整个菜园也一面唱歌,一面护送我;在最高的枝丫上挂着一颗星星,星星像个疯子一般跳着舞;我仰着头看它,为了要得到它,我一直往上爬,一面拼命叫它:

    白葡萄,

    不要跑!

    勇敢点,好哥拉!

    你就要得到它,

    阿利路耶!

    我想我大约爬了好半夜。因为后来据别人说,我唱了好几个钟头。我唱了各种的腔调,神圣的,世俗的,为死人唱的忏悔词[11],贺新婚唱的赞美诗,有欢呼,有歌颂[12],有军乐和舞曲,有道德的,有轻薄的,而且我又弹弦琴,又吹风笛,又打鼓,又吹号。邻居都惊动了,他们捧腹大笑,并且说道:

    “多么好的喇叭!……这是哥拉要死了。他疯了,他疯了!……”

    第二天,像俗话说的那样,我让太阳先起来了。我并不和它争起早的光荣!我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啊!朋友,当我在粪堆上再看见我,那是多么快活!并不是因为这张床铺柔软,也不是因为,老实说,我的腰子痛得要命。而是因为能对自己说还有腰子,这就不错。怎么!你还没有死吗,泼泥翁,我的好朋友!请我拥抱你,我的好孩子!让我摸摸你的身体,这副可爱的嘴脸!的确是你。我多么满意!如果你离开了我,啊,哥拉,那真是此恨绵绵无了期。敬礼,啊,我的菜园!我的甜瓜也高兴得对我笑嘻嘻。快点熟吧,我的小宝贝……但是我的观察却被两头笨驴打断了,他们在墙那边大叫:

    “泼泥翁!泼泥翁!你死了没有?”

    这是帕亚和夏麻衣,他们不再听见声音,于是悲叹哀吟,大概已经在路上颂扬过我这个死人的德行了。我站起来(哎哟!我这鬼腰子!),慢慢地走过去,突然从窗洞里伸出头来叫道:

    “咕咕[13],我在这里。”

    他们吓了一跳。

    “泼泥翁,你没有死吗?”

    他们快活得又哭又笑。我却向他们伸伸舌头:

    “好好先生还活着呢……”

    你们能够相信吗!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让我在房子里关了半个月,一直等到他们能够肯定我什么病也没有了为止。不过我也应该说一句老实话:他们既没有让我少吃东西,也没有让我少喝岩石水(我的意思是说诺亚的葡萄酒)。他们甚至养成一个习惯,轮流待在我的窗子下面,对我讲当天的新闻。

    当我能够出来时,夏麻衣神甫对我说:

    “我的好朋友,这是伟大的圣罗克[14]救了你的命。你至少也应该去感谢他。去吧,我请求你!”

    我回答说:

    “我看还不如说是圣伊朗西,圣夏布利,或者圣普伊吧。”

    “好吧,哥拉,”他说,“把我们的圣徒都算进去;来个折中办法。你为了我到圣罗克那儿去。我呢,我也为了你去感谢你的酒瓶圣者。”

    当我们同去参拜这两个圣地的时候(忠实的帕亚也参加,凑足了我们的三人行),我说:

    “承认了吧,朋友们,在我向你们要离别酒喝的那一天,你们怕不会这样乐意和我碰杯吧?你们似乎并不准备要跟我走。”

    “我很爱你,”帕亚说,“我敢对你发誓;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爱自己呀。俗话说得好:‘肉总比衬衣更贴身。’”

    “我的错,我的错,[15]”夏麻衣嘟哝着说,他打鼓似的拍着胸脯,“我是个胆小的人,这是我的天性。”

    “帕亚,你把加东的教训丢到哪里去啦?你呢,神甫,你的宗教对你又有什么用?”

    “啊!我的朋友,活着是多么好啊!”他们两个叹了一口长气说。

    于是我们三个互相拥抱,哈哈大笑,并且说道:

    “一个好人也不见得怎么了不起。应当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上帝既然创造了他:当然创造得不差。”

    * * *

    [1] 无畏的理查,十二世纪英国国王,外号狮心王。

    [2] 圣科斯默,保佑医生的圣徒。

    [3] 加东,古罗马的政治家,以忠直平正著名。

    [4] 在一个小山坡上的葡萄园和菜园。————罗曼·罗兰原注

    [5] 雷居吕斯,古罗马的执政官。迦太基人俘虏了他,又放他回罗马,谈判交换俘虏的事。他却英勇地要元老院拒绝接受迦太基的建议,自己回迦太基去做俘虏。

    [6] 这里,我们擅自删了几行。讲故事的人一点也不肯饶过我们,详细地叙述了他身体的构造;他对他身体的兴趣甚至使他谈到一些气味难闻的东西。况且他对生理学的知识,虽然他自己引以为傲,其实并不见得高明。————罗曼·罗兰原注

    [7] 浸礼教徒指夏麻衣神甫。

    [8] 原文为拉丁文。

    [9] 原文为拉丁文。

    [10] 耶塞树,耶稣基督的世系表。耶塞躺在地上,肚子里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上坐着一个耶稣的祖先,最高的枝丫上开着一朵花,花上坐着圣母玛利亚,怀里抱着耶稣。

    [11] 原文为拉丁文。

    [12] 原文为拉丁文。

    [13] 咕咕,一隐一现,逗小孩的游戏。

    [14] 圣罗克,十三世纪末的圣徒,拯救染上了瘟疫的人。

    [15]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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