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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蓓勒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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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三个人之中最上当的,还是我。因此,泼泥翁,笑吧(有的是可笑的东西啦),笑他,笑她,笑我自己……

    * * *

    我这里笑着笑着,忽然看见二十步以外,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老天爷!难道我自言自语一连谈了两个钟头!),那所红屋顶、绿窗户的房子,一根蜿蜒的、长蛇似的葡萄藤,用它含羞的绿叶,装饰着凸出的白墙。在开着的大门外面,在胡桃树的绿荫下,有一个女人弯着腰,在流着清水的石头水池内打水,我一下就认出了她(虽然我有好几年没看见她)。我的腿发软了……

    我几乎要溜之大吉。但是她已经看见了我,并且一面继续打着泉水,一面还瞧着我。我看她也突然一下认出我了……啊!但她却不露一点声色,她太骄傲了;不过她手里拿着的水桶还是掉进了水槽。她就说:

    “我的朋友,你不忙吧……那就不要这么快走。”

    我呢,我回答说:

    “难道你是在等我吗?”

    “我吗?”她说,“我才不在乎你呢!”

    “真的,”我说,“我也一样,彼此彼此。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来看看你。”

    “你来并不会妨碍我。”

    我们生了根似的,面对面站在那里,她的胳膊湿了,我也穿着短袖衬衣,我们两个都忸忸怩怩,互相瞧着,我们甚至连看对方也没勇气。在泉水池底,水桶还在喝水。她对我说:

    “进去吧,你可以待一会儿?”

    “只能待一两分钟。我还忙呢。”

    “这倒料想不到。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吗?没什么,”我厚着脸皮说,“没什么,我溜达溜达。”

    “那么,你很有钱了?”她说。

    “我有的不是钱,而是幻想。”

    “你还没有变,”她说,“总是那样疯癫。”

    “人疯无药医。”

    我们走进院子。她关上了大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群咯咯啼的母鸡中间。所有的庄稼人都到田里去了。为了掩饰她的不安,也是由于习惯,她认为应该去关关,或者开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开是关)仓库的门,一面责骂着梅多儿。我呢,为了装出不在乎的神气,我就谈到她的房屋,母鸡,鸽子,公鸡,鸭子,狗,猫,猪。要是她让我说下去的话,我会把诺亚方舟里所有的动物都数出来的!但是突然,她开口了:

    “泼泥翁!”

    我的呼吸都停顿了。她又叫我:

    “泼泥翁!”

    我们互相瞧着。

    “拥抱我吧。”她说。

    我当然不用她再三请求。人已经这么老了,这对谁也没有坏处,如果这不再有很大的好处的话(其实这总是有好处的)。在自己的老脸上,在我的锉子一般的粗脸上,感觉到她的起了皱的老脸,这使我的眼睛都痒得想流泪了。但是我并没有哭,我才不那么傻哩!她对我说:

    “你的胡子刺人。”

    “是的,”我说,“要是今天早上有人告诉我,说我将要吻你,那我会刮刮胡子的。三十五年前,我的胡子比现在软得多,那时我想吻你,你却不愿,那时,我的情人,我真想用下巴擦呀,擦呀,擦擦你的下巴。”

    “那么你老是念念不忘?”她说。

    “不,我从来不想这件事。”

    我们一面笑,一面瞪着眼睛互相望着,看我们两个人哪一个先低头。

    “你这个骄傲的、 顽固的驴头,你多么像我啊!”她说,“不过你,小老头,你一点也没有老。当然,泼泥翁,我的朋友,你也没有长得更漂亮,你眼角上还有皱纹,鼻子也更大了。但是既然你一辈子从来没有漂亮过,你的尊容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你也没有损失什么。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失掉,我敢赌咒,你这个自私的人,你至多这里那里有几根白头发罢了。”

    我说:

    “傻瓜的头,你也知道,是不会白的。[8]”

    “你们这些懒汉,这些男人,你们一点也不操心,过的都是好日子。而我们呢,我们却老了,老得比你们快两倍。瞧我这副老样子。唉!唉!这个从前这样结实的身体,看起来这样柔软,抚摩起来更加柔软,这个胸膛,这对乳房,这副腰杆,这样的肤色,这个又香又脆、像新鲜水果一般的肉体……它现在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又在哪里?过去的我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你在市场上碰到我,你还认识我吗?”

    “在所有的女人当中,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认出你来。”我说。

    “闭着眼睛可以,但是睁开了眼睛呢?瞧这张凹下去的脸,掉了牙齿的嘴,又细又长的、尖刀似的鼻子,发红的眼睛,憔悴的脖子,松弛的皮囊,变了样子的肚子……”

    我说(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她所说的一切):

    “小小的母羊,永远显得年轻漂亮。”

    “你难道什么也没注意到?”

    “我并不是瞎子,蓓勒蒂。”

    “唉!她到哪里去了,你的小黄鼠狼,你的小黄鼠狼?”

    我说:

    “‘她到这里来了,美丽的林中雪貂。’[9]她藏起来又跑掉,她进洞去了。但是我总看见她,看见她小巧的鼻子和狡猾的眼睛,在暗中注意我,想引诱我掉进她的洞底。”

    “你就进去也没有危险。”她说,“老奸巨猾的狐狸精,你的肚子长得多么大!当然,爱情的痛苦并没有使你消瘦。”

    “我何必无事烦恼!”我说,“就是痛苦也要养料。”

    “那就进去喝一杯吧。”

    我们走进屋里,坐上饭桌;我也不太知道喝了什么,吃了什么,我的灵魂正在忙着;但是我的牙齿和咽喉还是一口也没错过。她把肘腕放在桌上,看着我喝;然后,她嘲笑我说:

    “你现在不那么痛苦了吧?”

    “有支歌子唱得好,”我说,“肚皮空,灵魂痛;肚皮饱,灵魂好。”

    她的薄薄的、刻薄的大嘴不说话了;而我为了吹牛,自己也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们的眼睛却互相瞧着,并且想到过去。突然:

    “泼泥翁!”她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现在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从前爱的是你。”

    我说:

    “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死家伙!呃!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喜欢作对,我知道只要我一说,你准会回答‘不行’的。”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心里的想法和我嘴里的说法恰恰相反的话,你吻的是嘴呀,还是嘴里说的话呀?”

    “问题是你的嘴,天呀,不只是说说就算了。我还知道你干的好事,就是在你房里逮住磨坊老板的那夜。”

    “这是你的过错,”她说,“我的房门并不是为他开的。当然,这也是我的过错;不过我已经受够罪了。你全知道,哥拉,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因为你走了,又气又恨,才和他勾搭上的。啊!我那时多么恨你哟!自从那天傍晚(你还记得吗?)你撇下我走开,我就已经恨死你了。”

    “我?”我说。

    “你,死东西,有一天傍晚我睡着了,你来到我的园子里,想把我像果子似的摘下来,但是后来又满不在乎地把果子留在树枝上。”

    我高声大叫,向她解释。她对我说:

    “我都明白。不必那么费劲!大笨驴!我敢肯定说,如果这件事能够重新发生……”

    我说:

    “那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做的。”

    “傻瓜!”她说,“也就正是为了这点我才爱你。那时,为了要惩罚你,我总要使你痛苦才开心。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你会那么愚蠢,你不但不上钩,反而连香饵都不吃就逃走了(男人多么胆小!)。”

    “多谢多谢!”我说,“白杨鱼喜欢吃香饵,但是更舍不得自己的肠子。”

    她绷紧的嘴角上笑了一笑,眼睛也没有眨一眨。

    “当我知道,”她接着说,“你在和那个家伙打架的时候,那只畜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那时我正在河里洗衣服,人家告诉我他要掐死你),我就丢了洗衣的棒槌(呃!听天由命),让它顺水漂流,我踩坏了我洗的衣服,撞倒了我的伙伴,鞋也不穿就跑,跑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对你喊道:‘泼泥翁!你没有发疯吧?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爱你?真是自讨苦吃,要是你让那只狼一口咬掉一块好肉的话!我才不要一个断了手脚,脱了关节的丈夫哩。我要就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啊!当我正在叽里呱啦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你这位没有脑子的先生却在酒店里大喝其酒,并且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才打架的,反而同那只狼胳膊挽着胳膊,一同逃走了(啊!懦夫!懦夫!),在一只母羊面前,逃走了!……泼泥翁,我那时多么恨你啊!……好人,当我今天看见你,当我今天看见我们的时候,那件事显得很滑稽。但在那时,我的朋友,我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把你活活烧死;但是没有办法惩罚你,我就只好惩罚自己,谁叫我爱你呢。磨坊老板自己送上门来。在我气得要命的当儿,我就接受了他。如果不是这头笨驴,我也会另外找一头的。不能因为少了一头驴子,磨坊就不开门。啊!我报复得多么妙!我只是想你,而他……”

    “我明白!”

    “……当他在为我报仇的时候,我心里想:‘你现在回来吧!你的头会长角的,泼泥翁,你现在吃亏了吧?你回来!你回来!’……唉!你回来了,你回来得太早,我想不到你真回来得那么早……下面的事你全知道;我和我的笨驴已经钩住了,一辈子分不开了。而笨驴(是他还是我?)只好待在磨坊里。”

    她不说话了。我就说:

    “至少,你在磨坊里过得还好吧?”

    她耸耸肩膀说:

    “和驴子一样好。”

    “见鬼!”我说,“这样看来,这所房屋不该是个天堂吗?”

    她笑着说: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

    我们谈到别的,谈到我们的田地和家里的人,谈到牲口和孩子,但是不管谈什么,还是三句不离本行,话又回到本题。我以为她很愿意详细了解我的生活,我家里的人,我的房屋;但我发现(哦,好奇的女人)关于这一方面,她知道得几乎和我差不多;于是从针谈到线,我们胡诌瞎扯,谈这说那,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为了聊得痛快,也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两个都抢着说废话:好像放连珠炮似的,说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话一点也不需要解释:话还热腾腾的没出口腔,就给对方一口接过去了。

    我笑够了,擦擦眼睛,那时听见教堂的钟敲六点。

    “天呀,”我说,“我得走了!”

    “你有的是时间。”她说。

    “你的丈夫要回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那么我呢?”她说。

    从厨房窗口,看得见一片草场,草地已经开始披上它的晚装。落日的光辉用金沙摩擦着成千成万棵尖鼻子的,飒飒响的青草。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一条小溪在跳跃前进。一头母牛在舐一根柳枝;两匹马动也不动,一匹黑的前额有个白斑,另外一匹是灰黑的,黑马把头靠在灰马的屁股上,在吃饱了青草之后,它们正在白日的宁静中做着好梦。屋子里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味,太阳光,紫丁香,晒热了的青草和金黄色的马粪的气味。而在房间的阴处,在浓厚的、柔和的、闻起来有点发霉的阴影中,从我手里拿着的砂石杯子里,升起了勃艮第覆盆子酒的令人可亲的香气。我就说:

    “在这里多么好啊!”

    “要是我一辈子每天都是这样,那才好哩!”

    她抓住我的手。

    我就说(到这里来看她引起她的后悔使我心里骚扰不安):

    “啊!你知道,我的蓓勒蒂,也许这样更好,从各方面考虑,也许就是现在这样最好!你一点也没有做错。我们这样过个一天,过得很好。但是要这样过一辈子,我了解你,也了解我自己,你很快就会过腻的。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多坏的坯子,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放荡无度,胡说八道,疯头疯脑,冥顽不灵,好酒贪饮,胡思乱想,精神失常,爱吵爱闹,性情急躁,说话好像放屁。我的姑娘,你会气得变成石头,你会气得要报复的。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脑门子两边的头发就会竖起。感谢全知全能的上帝!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好。”

    她用又正经又狡猾的眼色看着我,摇摇头说: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大饭桶(其实她一点也不那么想)。没有问题,你会打我的;我呢,我也会使你做王八。这有什么办法?既然世界上总得有人挨打,有人做王八(这是上天注定了的),那让打人的做王八不是更好吗?”

    “当然,”我说,“当然……”

    “你好像不相信的样子。”

    “我相信的,”我说,“不过挨打和做王八这两重幸福,最好还是能够避免。”

    我站起来,下结论说: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蓓勒蒂!这样或者那样,现在反正都是一样。相爱也罢,不相爱也罢,像我们这样生命簿子快要翻完的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对我说:

    “你撒谎!”

    (她说得多么对啊!)

    * * *

    我拥抱她之后就走了。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用目光送我走。大胡桃树的阴影在我们面前越拉越长。我不敢回头,一直走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完全能够肯定我看不见她了,那时才站住来换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的香味。远远的有几只白牛在草地上哞哞地叫。

    我又继续往前走;为了要走捷径,我把大路丢在一边,爬上小山,穿过葡萄田,钻进树林里面。但这并不是为了要快点回家。因为半点钟之后,我发现自己还站在树林边上,一棵橡树的枝丫下面,一动不动,两眼瞪瞪,望着青天。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着,想着。天上的红光陨灭了。我瞧着它的反光在葡萄藤上消逝,葡萄藤长着小小的新叶,像上了漆似的发亮,带着酒的颜色和金黄的颜色。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在我记忆的深处,在我忧伤的心里,另外一只夜莺也在歌唱。有一天晚上,像这天晚上一样,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走上了铺满葡萄藤的小山岗。我们年轻,快活,有笑,有说。忽然,不知道什么震动了空气,是晚祷的钟声,还是大地的呼吸,在黄昏中,它在扩张,在叹息,在对你说“来我这里吧”,这是月亮上落下来的柔和的忧郁……我们两个都不做声,突然,我们牵起手来,并且既不说一句话,也不互相瞅一眼,只是一动不动地待着。那时,从栖息着春夜的葡萄藤上,升起了夜莺的歌声。夜莺不敢在葡萄藤上睡着,因为葡萄藤的不可靠的卷须越伸越长,越伸越长,越伸越长,想把夜莺的小脚缠上,因为不敢睡着,夜莺就不停地唱着它古老的情歌:

    葡萄藤长着,长着,长着,

    我日里夜里,都睡不着……

    我感到蓓勒蒂的手也在说:

    “你拉住我,我拉住你。葡萄藤,长吧,长吧,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们走下了小山岗。快要到家的时候,我们放松了手。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紧紧拉住过。啊!夜莺,你永远在歌唱。你在为谁婉转娇啼?葡萄藤,你也越伸越长。你要用爱情的卷须把谁联系在一起?……

    夜已经来了。我鼻孔朝天,抬头望着,手倚靠着手杖,屁股又倚靠着手,像只竖立的啄木鸟一样;我老是望着树梢,树梢上月亮在开花。我试着要摆脱这迷住了我的魅力,但做不到。没有问题,这棵树用有魔力的阴影捆住了我,使我不但迷了路,并且没有了寻路的念头。一次,两次,三次,我转来又转去;每次都转到原来的老地方,仿佛给拴住了一样。

    于是,我下了决心,就躺在青草上,要在露天大旅社住一夜。我在这个旅社并没睡着多久。我沉思默想,忧郁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我想到这一生本来可能成为什么模样,实在成了什么模样,想到已经烟消云散的梦想。上帝呀!在这夜深人静,灵魂脆弱的时刻,人们在自己过去的生活里,能够发掘出多少感伤!失望的老人看见面前升起了满怀希望的青年时代的形象,那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贫如洗!……我结了一下盈亏的总账,还检查了我羞涩的钱包:我的老婆人既不好,又不漂亮;我的儿子离我很远,思想和我完全不一样,除了身体以外,什么都不是我给他们的;朋友都背信弃义,人们都如疯如狂;宗教杀人,老打内仗;法国四分五裂;我心灵的梦想,我雕刻的艺术品,也遭到抢劫;我的残生,好比劫后的余烬,而死神的阴风就要吹来……我轻轻地哭泣,嘴唇靠着橡树的腰身,人蹲在树根中间,好像在一个慈父的怀抱里,我在向它诉苦。我知道它在听。没有问题,等一下它也会说话,也会安慰我的。因为几个钟头之后,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鼻子朝地,鼾声如雷地大睡了一觉,我的忧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是忧伤的心里还有一点疲乏,小腿有点抽筋。

    太阳醒了。满树都是唱歌的鸟。树上流下歌声,好像手里捏着的葡萄流着液汁。金丝雀吉约梅,红颈鸟玛丽·果德蕾,锯木鸟,喋喋不休的白颊鸟西耳薇,还有我的伙伴小八哥,我最喜欢他,因为不管天冷天热,刮风下雨,他总是笑,他的脾气真好,他第一个开始歌唱,最后一个休息,从天亮一直唱到天黑,我喜欢他,还因为他和我一样,有一个通红的鼻子。啊!这些可爱的小孩子,他们怪叫乱唱,多么开心。从黑夜的恐怖中,他们刚逃出来。布满了陷阱的黑夜像一面网似的,每天晚上都要落到他们身上。闷死人的黑暗……要闷死我们哪一个?……但是,“哗里哗啦”!……夜幕一揭开,遥远的黎明用淡淡的笑容,刚使生命的冻僵的面孔和惨白的嘴唇苏醒过来……“哇啼,哇啼,啦啦咿,啦啦啦,啦得哩,啦里哗啦……”他们用什么喊声,我的朋友们,他们是多么欢天喜地、心旷神怡地欢迎白天啊!人们所受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沉默的威胁,冰冷的睡眠,黑夜,一切,一切,都在“哇啼,呼吓特”的歌声中,被忘记得干干净净。啊,白天,啊,新生的白天!……告诉我,小八哥,你更生的秘诀,在每一天清晨,你对于黎明的来临,总怀着同样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八哥继续吹着口哨。他有力的讥讽使我也高兴起来。我就蹲在地上,像他一样吹着口哨。杜鹃在树林的深处做捉迷藏的游戏,一面叫着:

    “内韦尔的白王八,黑王八,灰王八[10]……”

    “杜鹃,杜鹃,你再骂人,魔鬼会掐断你的脖子!”

    我还没站起来,先转身向后一跳。一只兔子走过,它也赶快学我:它笑了;它的嘴唇裂开,因为笑得太多。我又动身回家,一面拼命唱着: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的伙伴,世界多么圆满。只有不会游水的人,才会沉入深渊。我的眼耳口鼻门户大开,世界呀,进来进来,流进我的血液里来!难道我还会因为不能事事如意,就像个大傻瓜似的怨天尤人?当人开始希望‘如果我有这个……当我有了那个……’,那就永远也没办法完结;人总是要失望的,因为他希望的总比他得到的多!即使内韦尔大人,即使国王陛下,甚至天父上帝也是如此。各人的能力都有个限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天地。难道我还会因为不能超出范围就骚扰不安,唉声叹气?难道我换个地方就会好些?我现在是在我的小天地里,我还要待下去,天呀,能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算起总账来,人家又不欠我的债。我可能根本就没出世……仁慈的上帝!我一想到这种情形,背脊都会发冷。这个美丽的小宇宙,这样的生活,没有泼泥翁!泼泥翁没有生活!多么悲哀的世界,啊,朋友们!……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好。我没有得到的东西,去他妈的!但是得到了的呢,我可要拿住不放……”

    * * *

    我迟了一天,才回到克拉默西。我让你们自己去想,我回家时受到了怎么样的欢迎。

    可是我并不在乎;我爬上了顶楼,就像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一面摇头摆尾,自言自语,歪歪地伸出舌头,一面把我的痛苦和我的快乐,还有我痛苦中的快乐,都写到纸上来……

    难以忍受的苦痛,

    事后谈起倒轻松。

    * * *

    [1] 蓓勒蒂的意思是黄鼠狼。

    [2] 希腊神话,阿果国王把她的女儿达娜爱关在铜塔内,万神之王朱庇特爱上了她,就化为一阵金雨,到塔内来和她寻欢。

    [3] 笨蛋指万神之王朱庇特,他趁安提俄珀睡熟的时候,自己变作一个半人半羊神,来和她寻欢。

    [4] 奥雷斯特和皮拉德是古希腊的一对最要好的朋友。

    [5] 达丽拉,出卖过她的爱人参孙的妓女,她代表女人对男人能起的坏影响。故事出自《圣经》。

    [6] 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因为人类的愚蠢而大笑,赫拉克利特因为人类太愚蠢而大哭。

    [7] 阿玛迪和加拉奥,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阿玛迪是钟情人的典型,加拉奥是游侠的模范。

    [8] “傻瓜的头不会白”,法国俗语,因为傻瓜不用脑筋,无忧无虑,所以头发也不会白。

    [9] “雪貂”是一种法国最古老的游戏。游戏的人坐成一个圆圈,手里共同拿着一根两头接在一起的绳子,绳子上有个指环,叫作“雪貂”。大家用双手慢慢地移动绳子,指环也秘密地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大家一齐唱着:“它跑了,它跑了,林中的雪貂,太太小姐们:它到这里来了,美丽的林中雪貂。”一个人在圆圈中心。猜雪貂在谁手里。如果他猜着了,那个手里拿着指环的人又到圆圈中央来猜。

    [10] 法文的“王八”和“咕咕”发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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