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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布雷夫的管堂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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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

    路上的不速之客一撤退,我就决定不再耽搁,立刻到夏麻衣的村子里去看看他。我倒不担心他会怎么样了。这个魁伟的汉子会保护自己的!不过,亲眼看见离得远的朋友到底更放心点……此外,我的腿也该活动活动啦。

    我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我轻轻地吹着口哨,顺着河岸走,河沿着山脚流,山上植满了树。在小小的新叶上,滴着一阵甘雨的小小的水珠,这是春天的眼泪,小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悄悄地下起来。在大树上,一只松鼠在叫春。在草地上,鹅在嘎呀嘎呀地叫。八哥放大了喉咙拼命唱,一只小小的诱鸟也在唱它的“滴滴碧”……

    在路上,我决定耽搁一下,去多纳西找另外一个朋友,公证人帕亚先生:我们三个也像美丽、快乐、温雅三女神一样,缺一不全。我在帕亚的事务所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文件簿上瞎写着天气如何,他做过什么梦,和他对政治的看法。在他身边,和一本《法律论》[1]摆在一起的,是一本打开着的《诺斯特腊达缪斯的预言》[2]。一个人一辈子都关在屋子里,精神更想逃出樊笼,飞到梦想的平原和记忆的丛林中去;因为没有力量指挥地球,他就想要预知世界上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人说,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也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读《百年预言》,从没有预知过未来,除非是未来已经变成了现实。

    一看见我,好帕亚就笑逐颜开;屋子里从上到下都震荡着我们的笑声。我一见他也很开心,这个大肚皮的小个子,满脸麻子,脸颊鼓起,鼻子通红,眼皮起皱,眼睛又灵活又狡猾,神气老是不满,怨天尤人,其实心里非常快活,老是取笑,比我还要滑稽得多。他最高兴的是板着脸孔,给你说一句俏皮的双关话。当他一本正经,坐在饭桌前,拿着一瓶酒,一面请求酒神和笑神保佑他,一面哼着小调的时候,那样子也煞是好看。有我在一起,他非常满意,他用又粗又胖的手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伶俐,用起工具来巧妙得不得了,锉呀,切呀,接呀,削呀。他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切都不美观,但是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美观不美观,这都是他的缩影。

    他还没有改变他的老脾气,埋怨这个,埋怨那个;我呢,由于喜欢作对,却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对。他是悲观博士,我是乐天先生:这就是我们争论不休的老玩意儿。他怨他的主顾;的确应该承认,他们不太热心还他的账:因为有些账算起来已经有三十五年之久;虽然这和他的利益有关,他并不急着要人家还债。另外有些人即使还账也要碰运气,当他们想起来了,就付一点实物:一篮鸡蛋,一对小鸡。这是惯例;要是讨钱就得罪人了。他埋怨着,但是也就这样算了;我相信若是他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同样做的。

    幸亏他的财产已经够他用的了。一笔相当丰富的财产还会生息。他所需要的又不多。一个老单身汉;并不追求女人;至于爱吃爱喝,我们的大自然里应有尽有,田地里生产的可以摆成酒席,我们的葡萄田、果子园、养鱼池、养兔场都储备着丰富的食物。他最大的开支是买旧书,他只肯远远地拿着书给人看(因为这个家伙不肯借书给人);还有一笔大开支是花在他的癖好上面。他喜欢用新从荷兰运来的望远镜观察(变幻无穷的)月亮。他在顶楼里,屋顶上,烟囱中间,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平台,从平台上他认真地观察着运转的星象;他努力想看懂我们命运的天书,虽然什么也没有看明白。他喜欢相信天命,尽管他自己并不相信。这点我了解他:人喜欢从窗口看穿过天空的星星,正如看街上走过的姑娘一样;人家给她们编上几段奇遇,几件艳事,一本小说,管它真的假的,反正这很有趣。

    我们讨论了很久,讨论奇迹,讨论星期三夜里在天空挥舞的血红的火剑。各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那个奇迹;当然各人也都口沫横飞地[3]坚持:只有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但到最后我们才发现:他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那天晚上,我的占星家恰巧也在他的望远镜前打了一个瞌睡。当人发现不止自己一个是傻瓜的时候,也就不再争执。我们都很乐天知命。

    我们一同走了出去,决定了不把奇迹的真相坦白告诉管堂神甫。我们走过田野,仔细看看新发的幼芽,剪成圆锥形的、玫瑰色的矮树丛,筑巢的小鸟,和一只在平原上空的苍鹰,它像轮子一般,在天上团团转。我们笑着谈起从前和夏麻衣开过的一个玩笑。帕亚和我辛辛苦苦地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教会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大八哥唱一支新教的歌子。然后我们把它放到管堂神甫的花园里去。它在那儿真是得其所哉,变成了村子里其他八哥的音乐教师。夏麻衣在念经的时候给它们的合唱吵烦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咒骂起来,以为是魔鬼被放到他的园子里来了,他就念咒赶鬼,而且埋伏在百叶窗后,愤怒地用火枪打死了这只恶魔。他却不是完全上了当。因为打死了这个恶魔,他就把它吃掉了。

    * * *

    我们边走边聊,就到了布雷夫。

    布雷夫好像在睡觉。路上的房屋打开了大门,仿佛在春天的阳光中,在过路人的面前,打着呵欠。没有看见人的脸孔,只在沟边看见一个小鬼的屁股,正在纳凉、撒尿。帕亚和我臂膀挽着臂膀,亲密地谈着天,我们沿着一条撒满了禾草和牛粪的道路走向乡镇中心,走着走着隐隐听见一阵仿佛被激怒了的蜜蜂的嗡嗡声。我们走到教堂的广场前,才发现那里挤满了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叽叽喳喳的人群。在他们中间,在管堂神甫的花园半开的大门前面,站着夏麻衣,满脸气得通红,伸出两个拳头,向着他教区的居民大声喊叫。我们竭力想听清楚是什么事;但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毛毛虫和小毛虫……金龟子和田老鼠……主啊,请听[4]……”

    夏麻衣叫道:

    “不去!不去!我不去!”

    群众喊道:

    “天啊!你是我们的管堂神甫吗?回答我们:是不是?如果你是(你当然是的),那就应该为我们出力啊。”

    夏麻衣说:

    “无赖!我是为上帝尽力,不是为你们……”

    于是又起了一阵骚嚷。夏麻衣为了结束这场争吵,就当着他教民的面把门关起;在铁栅门外面,还看得见他的双手在舞动,一只手习惯地向他的教民洒着祝福的圣水,另一只却给大地带来了雷霆般的诅咒。最后一次在窗前出现了他的圆肚子和方脸孔,他不能在群众的嘘叫声中使人听见自己,气得无可奈何,只好嗤之以鼻。这时,连百叶窗也关起了。叫嚷的人叫累了,广场慢慢空了;我们从这些疏疏落落的看热闹的人后面,到底溜到了夏麻衣门前,敲起门来。

    我们敲了很久。这个顽固的家伙怎么也不肯开门。

    “喂!神甫先生!……”

    我们叫也枉然(我们不让他听出我们的声音,好寻开心):

    “夏麻衣先生,你在家吗?”

    “见魔鬼去!我不在家。”

    因为我们坚持,他就说:

    “请你们给我滚蛋!要是你们不肯离开我的大门,狗娘养的,我就要请你们受一次好好的洗礼!”

    他把一壶水几乎泼到我们背上。我们叫了起来:

    “夏麻衣,要泼也得泼点酒啊!”

    一听见这句话,好像奇迹一般,风暴立刻平息了。夏麻衣红得像太阳般的欣喜的脸孔伸了出来:

    “好家伙!泼泥翁,帕亚,是你们呀?我几乎做出好看的事来!啊!死促狭鬼!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的好人一步跨四级地跑下楼来。

    “进来!进来!上帝保佑的人!哈,让我拥抱你们!好人,看了这么些野人头之后再看见人脸多舒服呀!你们有没有看见他们刚才蹦蹦跳跳做些什么?他们爱跳多久就跳多久,我才不愿动哪。上楼去,我们去喝一杯。你们该走热了。他们居然妄想要我带着圣体[5]出去!天不久就要下雨了:那么好上帝和我不都要淋成落汤鸡了吗?难道我们是来服侍他们的?难道我是一个雇工?把服侍上帝的人当作奴仆!真是混蛋!我是来洗刷他们的灵魂,不是来打扫他们的田地的。”

    “喂!”我们问他,“你在胡说八道地讲些什么?哪个魔鬼得罪了你?”

    “上楼去,上楼去,”他说,“楼上更舒服。但是首先应该来喝一杯。我累坏了,我喘不过气来!……你们说这酒怎么样?当然这不算太坏的。我的老朋友,你们能够想到 这班畜生居然敢妄想要我从复活节起,每天去给他们祈祷丰年吗?……为什么不从国王节[6]起直到新年为止呢?……而这都只是为了要赶掉金龟子!”

    “金龟子!”我们说,“的确你真呆得像金龟子。夏麻衣,你真是在胡说瞎扯。”

    “我一点也不胡说瞎扯,”他气得叫起来,“啊!这个,这个我受不了!他们发了疯,把我当作攻击的目标,你们反说我疯了!”

    “那么,你就冷静一点说个清楚吧。”

    “你们真是要我的命!”他气得满头大汗,边擦边说,“他们麻烦我们,把我和上帝,上帝和我,麻烦了一整天,为了要我们顺着他们的心去干些荒唐的事,而你们却还要我冷静!……你们要晓得(唔!我的确要气闷死了),这些异教徒一点也不关心永生,他们洗涤灵魂的时候并不比洗脚的时候多,却苛求他们的神甫能掌管天晴下雨。我必须能够命令太阳和月亮:‘热一点,下点雨,够了,不要太多,来个温和的、不刺眼的、有云遮蔽的小太阳,来阵微风,但是千万不要下霜,还要浇点水,主啊,这是为了我的葡萄园;停,尿撒够了!现在,我需要一点火……’要依这些混蛋的话,上帝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在祈祷的鞭策下,就会像园丁的驴子一般转动磨盘,打起水来。还有(这是最妙的!)他们彼此意见又不一致:一个要雨,另外一个却要太阳。瞧,他们把圣徒都攀出来帮忙!那边有三十七个呼风唤雨的。走在前头的是手拿长矛的撒尿大王圣梅达尔。另外一边只有两个:拨开乌云的圣雷蒙和圣迪埃。但来增援的有驱风的圣布累兹,解冻的克里斯托夫,吞雨的瓦累廉,斩雷的奥雷廉,放晴的圣克累尔。天上也起了冲突。这些大人物都在挥动老拳。瞧,圣苏珊、圣海伦和圣斯科拉斯提克正在揪着发髻。连好上帝也不知道帮哪一个圣徒才好。要是上帝都不知道,他的教士能够知道什么呢?可怜的神甫!……总而言之,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在这儿转达祈祷而已。执行不执行要看老板。所以要是这些无赖不把我卷入天上的纠纷的话,我是什么也不会抱怨的(虽然,说老实话,这样崇拜偶像也真令人厌恶……我温和的主耶稣啊,难道你死了也无济于事吗?)。但是(他们发疯了!)他们妄想把我和十字架当作驱邪符,来赶掉侵蚀他们田园的小虫。有一次要赶走仓库里偷谷吃的老鼠,于是排队迎神,念咒驱邪,祈祷圣尼凯兹。那是十二月一个冰冷的日子,地上的雪堆得有背脊那么高:我因此患了腰部神经痛……后来又要赶毛毛虫。于是祈祷圣洁特律德,排队迎神。那是三月的事:正在融雪,忽然下了一阵骤雨,夹着冰雹,我一淋雨嗓子就哑了,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在咳嗽……今天又要赶金龟子,又要排队迎神!还一定要我围着他们的菜园走(头上是火热的大太阳,大块乌云好像要产子的苍蝇,雷雨马上就要暴发,我要是去了,回来准得感冒)。并且要我一面唱着圣歌:‘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你们要被驱逐出境,片刻也不能停[7]……’可是被驱逐的可能是我自己哩!……‘你这个浸礼教徒夏麻衣,外号馋鬼,现任管堂神甫。’……不去,不去,不去,多谢多谢!我才不忙着去呢。这种玩笑开得多了,再好也会使人厌倦。请问,应该是我来赶走他们田里的毛虫吗?如果金龟子妨害了他们,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赶吧,这些懒汉!假如你帮助你自己,上天就会帮助你的。自己束手不动却对神甫说:‘干这个,干那个!’那是太便当了。我只做上帝和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要喝酒。我要喝酒。你们也来喝吧……至于他们,让他们包围我好了,要是他们高兴的话!我才不在乎,伙计们,我敢赌咒:他们围住我的房屋,绝不会比我坐在这张安乐椅上的时间更久。让我们来喝酒吧!”

    * * *

    他喝着,因为气力和口才消耗太多而疲倦了。我们也像他一样,把酒杯举到嘴边,杯底朝天,通过酒杯看着天空和我们的命运,天空和命运似乎都是粉红的、乐观的。有几分钟肃静无声。只有帕亚的舌头在啧啧响,夏麻衣的粗脖子里,酒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夏麻衣一饮而尽,帕亚却慢慢啜着。酒一流到胃里,夏麻衣就发出“哼”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帕亚却瞧着他的杯子,从上看到下,从暗处看到亮处,啜着,吸着,用鼻子,用眼睛,和用嘴一样地喝着。我呢,我同时欣赏着饮料和饮酒的人;我的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因为观察他们而增加了:又喝又看;这真是胜过王宫的御宴。但我并不因为看就不迅速敏捷地把酒喝干。我们三个步调整齐;没人落后!……但是谁想得到?当我们算账的时候,头一个一口气跑到柜台前的,却是公证人先生。

    在酒窖的香露浸润了我们的咽喉,恢复了我们的活力之后,我们的灵魂如花怒放,脸孔也笑逐颜开。我们肘腕倚着打开的窗户,心醉神迷地观赏着田野的新春,愉快的阳光照着纺锤形的、正在吐新叶的白杨,隐藏在山坳里的溶纳河在草原上转来转去,好像一只在和自己尾巴玩耍的小狗,河上升起了捶衣、洗衣和母鸭嘎嘎的回声。夏麻衣一开心,就捏着我们的胳膊说:

    “生活多么好啊,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感谢天上的上帝使我们三个都生长在这里!还可能有什么更可爱,更可喜,更感人,更动人,又丰满,又有味,又温柔,又优美的呢?我真快活得要流泪了。简直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个世界吞下去!”

    我们正点头表示同意,他却突然反过腔调来说:

    “但是为什么上天会起这个鬼念头,在这个地方生出这些畜生来?上帝当然有理。他知道他造出来的是什么,应该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宁愿相信他是搞错了,我宁愿要我的教民到魔鬼那儿去,或者随便去什么地方,秘鲁也好,土耳其也好,我都不管,只要他们不在这里!”

    我们对他说:

    “夏麻衣,天下的教民都是一样的。这些人也罢,那些人也罢!换些人又有什么用?”

    “大概,”夏麻衣接着说,“他们生来不是让我拯救,而是来救我的,因为他们强迫我在世上受苦赎罪。我的老伙伴,同意了吧?没有什么职业比乡下管堂神甫更倒霉的了,他多辛苦才能把神圣的真理装进这些笨伯的硬化了的脑袋里去。我们枉然用福音的精华来喂养他们,要他们的孩子吸收教义:但喂的奶刚进口里,又从鼻子里出来了;这些大饭桶需要更粗糙的粮食;他们有时也模模糊糊地说一声‘福哉’,嘴角边漏出一两句祷告,或者像驴子叫似的唱着晚祷,虽然他们的灵魂又饥又渴,但是嘴里从来没有吐出任何圣言。他们的心和肚子几乎没有接受任何圣教。从前如此,以后还是如此,他们永远是纯粹的教外人。几世纪以来,我们徒然想消灭田里、河里、树林里的精灵和神怪;徒然想吹熄这些地狱里的火焰,为了在黑暗的宇宙里,可以看得见唯一真神的光明,但是我们吹了又吹,甚至吹爆了脸和肺,也扑不灭这些地上的精灵,可恶的迷信,物质的幽灵。橡树的老根,会转的黑石头,仍然是这些鬼类藏身之处。虽然我们已经斩尽杀绝,铲完烧光,除了多少迷信的对象!但是一定还得翻转高卢的每一块泥土、每一块石头,翻转孕育了我们的整个大地,才能消灭附在它身上的魔鬼。即使这样恐怕还是做不到。这个该诅咒的大自然真是无法控制:你砍断它的手足,它又长出翅膀。杀死一个神怪,却又生出十个。在这些野蛮人看来,一切都是天神,一切也是魔鬼。他们相信夜里变狼的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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