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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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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良,儒者也。陈相,良之门徒也。辛相弟。圣人之政,谓仁政也。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弃陈良之儒道,更学许行神农之道也。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陈相言:许行以为滕君未达至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相言:许子以为古贤君当与民并耕而各自食其力,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当身自具其食,兼治政事耳。今滕赋税有仓廪府库之富,是为厉病其民以自奉养,安得为贤君乎?三皇之时,质朴无事,故道若此也。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问:许子必自身种粟乃食之邪?曰:然。相曰:然。许子自种之。

    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孟子曰:许子自织布,然后衣之乎?曰:否。许子衣褐。相曰。不自织布。许子衣褐。以毳织之。若今马衣者也。或曰。褐。枲衣也。一曰粗布衣也。许子冠乎?孟子问相。曰:冠。相曰:冠也。曰:奚冠?孟子问许子何冠也。曰:冠素。相曰:许子冠素。曰:自织之与?孟子曰:许子自织素与?曰:否。以粟易之。相言许子,以粟易素。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孟子曰:许子何为不自织素乎?曰:害于耕。相曰:织妨害于耕,故不自织也。

    曰:许子以釡甑,爨以铁耕乎?爨,炊也。孟子曰:许子宁以釡甑炊食,以铁为犁,用之耕否邪?曰:然。相曰:用之。自为之与?孟子曰:许子自冶铁,陶瓦器邪?曰:否。以粟易之。相曰:不自作铁瓦,以粟易之也。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械,器之总名也。厉,病也。以粟易器,不病陶冶,陶冶亦何以为病农夫乎?且许子何为不自陶冶?舍者,止也。止不肯,皆自取之其宫宅中而用之,何为反与百工交易纷纷为烦也?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相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故交易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孟子》言百工各为其事,尚不可得耕且兼之。人君自天子以下,当治天下政事,此反可得耕且为邪?欲以穷许行之,非滕君不亲耕也。孟子谓五帝以来有礼义上。下之事,不得复若三皇之道也。言许子不知礼也。有大人之事,有小民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孟子言人道自有大人之事,谓人君行教化也。小人之事,谓农工商也。一人而备百工之所作,作之乃得用之者,是率导天下人以羸路之困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劳心者,君也;劳力者,民也。君施教以治理之,民竭力治公田以奉养其上,天下通义,所常行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汜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遭洪水,故天下未平。水盛,故草木畅茂,草木盛,故禽兽繁息。众,多也。登,升也。五谷不足,外用也。猛兽之迹当在山林,而反交于中国,惧害人,故尧独忧念之。敷,治也。《书》曰:禹敷土,治土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掌,主也。主火之官,犹古火正也。烈,炽也。益视山泽草木炽盛者而焚烧之,故禽兽逃匿而远窜也。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疏,通也。瀹,治也。排,壅也。于是水害除,故中国之地可得耕而食也。禹勤事于外,八年之中,三过其家门而不得入。《书》曰: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如此,宁得耕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弃为后稷也。树,种,艺,殖也。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五谷所以养人也,故言民人育也。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司徒主人,教以人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妇妇、兄兄、弟弟、朋友,贵信契之教也。放勋日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放勋,尧名也。遭水灾,恐其小民放辟邪侈,故劳来之,匡正直其曲心,使自得其本善性,然后又复从而振其羸穷,加德惠也。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重喻陈相。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言圣人以不得贤圣之臣为己忧,农夫以百亩不治《易》为己忧。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为天下求能治天下者,难得也。故言以天下传与人,尚为易也。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其所由来。尧法天,故民无能名尧德者也。舜得人君之道哉!德盛乎,巍巍乎!有天下之位,虽贵盛,不能与益舜巍巍之德,言德之大,大于天子位也。尧、舜荡荡巍巍如此,但不用心于躬自耕也。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当以诸夏之礼义化变夷蛮之人耳,未闻变化于夷蛮之人,则其道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闻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陈良生于楚,北游中国,学者不能有先之者也,可谓豪杰过人之士也。子之兄弟谓陈相、陈辛也。数十年师事陈良,良死而倍之,更学于许行,非之也。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任,担也。失声,悲不能成声。场,孔子冢上祭祀坛场也。子贡独于场左右筑室,复三年。慎,终追远也。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有若之貌似孔子。此三子者,思孔子而不可复见,故欲尊有若以作圣人,朝夕奉事之,如事孔子,以慰思也。曾子不肯,以为圣人之絜白,如濯之江汉,暴之秋阳。秋阳,周之秋,夏之五月、六月,盛阳也。皓皓,甚白也,何可尚?而乃欲以有若之质,放圣人之坐席乎?尊师道,故不肯。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今此许行,乃南楚蛮夷,其舌之恶如??鸟耳。??,搏劳也。《诗》云:七月鸣??,应阴而杀物者也。许子托于大古,非先圣王尧舜之道,不务仁义,而欲使君臣并耕,伤害道德,恶如??舌,与曾子之心亦异。远也。人当出深谷,上乔木,今子反下乔木,入深谷。《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诗》《鲁颂》《??宫》之篇也。膺,击也。惩,艾也。周家时击戎狄之不善者,惩止荆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周公常欲击之,言南夷之人难用,而子反悦是人而学其道,亦为不善变更矣。孟子究陈此者,深以责陈。相也。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陈相复为孟子言此,如使从许子淳朴之道,可使市无二贾,不相伪诞,不欺愚小也。长短,谓尺丈。轻重,谓斤两。多寡,谓斗石。大小,谓尺寸。皆言其同贾,故曰无二贾者也。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孟子曰:夫万物好丑异贾,精粗异功,其不齐同,乃物之情性也。蓰,五倍也。什,十倍也。至于千万相倍。譬若和氏之璧,虽与凡玉之璧尺寸厚薄适等,其贾岂可同哉?子欲以大小相比而同之,则使天下有争乱之道也。巨,粗屦也。小,细,屦也。如使同贾而卖之,人岂肯作其细者哉?特许子教人伪者耳,安能治国家者也?章指言神农务本,教于凡民,许行蔽道,同之君臣,陈相倍师,降于幽谷,不理万情,谓之敦朴。是以孟子博陈尧舜上下之叙以匡之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徐辟,孟子弟子也。求见孟子,欲以辩道也。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我常愿见之,今值我病,不能见也。病愈,将自往见,以辞却之。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是日,夷子闻孟子病,故不来。他日。复往求见。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告徐子曰:今我可以见夷之矣。不直言攻之,则儒家圣道不见我且欲直攻之也。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我闻夷子为墨道,墨者治丧,贵薄而贱厚。夷子思欲以此道易天下之化使从已,岂肯以。薄为非是而不贵之也。如使夷子葬其父母,厚也。是以所贱之道奉其亲也。如其薄也,下言上世不葬者又可鄙,足为戒也。吾欲以此攻之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之,夷子名也。言儒家曰:古之治民,若安赤子。此何谓乎之?以为当同其恩爱,无有差次,等级相殊也。但施厚之事,先从已亲属始耳。若此,何为独非墨道也。

    徐子以告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亲,爱也。夫夷子以为人爱兄子与爱邻人之子等邪?彼取赤子将入井,虽他人子亦惊救之,故谓之爱同也。此但以赤子无知,非其罪恶,故救之耳。夷子必以此况之,未尽达人情者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天生万物,各由一本而出。今夷子以他人之亲与己亲等,是为二本,故欲同其爱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上世未制礼之时。壑,路傍坑壑也。其父母终,举而委弃之壑中也。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嘬攒,共食之也。颡,额也。泚,汗出泚泚然也。见其亲为兽蛊所食,形体毁败,中心惭,故汗泚泚然出于额,非为他人而惭也,自出其心,圣人缘人心而制礼也。蔂梩,笼臿之属,可以取土者也,而掩之实是其道,则孝子仁人掩其亲有以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闲,曰:命之矣。孟子言是以为墨家薄葬不合道也。徐子复以告夷子,夷子怃然者,犹怅然也。为闲者,有顷之闲也。命之犹言受命。教矣章指言圣人缘情制礼奉终墨子玄同质而违中,以直正枉,怃然改容,盖其理也。

    《孟子》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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