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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原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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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Kabras)森林旅行。在那里的茂密草丛中,我差点踩到一条鼓腹毒蛇,幸好及时跳开了。下午的时候,我的同伴打猎回来,面色死一般的苍白,四肢都在发抖。他险些被一条7英尺[3]长的树眼镜蛇咬到,这条蛇从一个白蚁穴上猛地扑向了他的后背。毫无疑问,要是他没有在最后关头一枪打中这条蛇,他一定就死于非命了。到了晚上9点钟,我们的营地遭到了一群饥饿的鬣狗的袭击,这些鬣狗曾在头一天晚上把一个人从睡梦中吓醒并咬伤了他。虽然有篝火在燃烧,但它们还是冲进了厨师的小屋,把厨师吓得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翻过围栏,跑了出来。此后,我们整个旅行过程中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故。这样的一天便足以让我们当中的黑人深思了。在我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事故频发的一天罢了,但对他们来说,这却是一个凶兆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个凶兆是我们在旅程的第一天进入荒野时发生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试图渡过一条小溪,但却连人带车全部掉进了水里。当时这些黑人男孩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好像是在说:“看吧,这下开了个好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天又下起了一场热带雷雨,把我们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以至于我因此发了好几天烧。在我的朋友外出打猎差点送命的那个晚上,当我们几个白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时,我忍不住对他说:“我感觉麻烦好像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你还记得我们出发之前在苏黎世你告诉我的那个梦吗?”当时,他做了一个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噩梦。他梦见自己正在非洲打猎,突然遭到一条巨大的树眼镜蛇的袭击,他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这个梦让他非常不安,此时,他对我承认说,他认为这个梦预示着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会死。当然,他曾以为会死的人是我,因为我们总是希望会死的是“别人”。但是,后来恰恰是他自己生病了,得了严重的疟疾,并因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一个生活在世界上某个没有毒蛇、没有疟蚊的角落里的人,在阅读这样的对话时,常常会觉得不以为然。我们必须想象,在热带的一个夜晚,天空呈现天鹅绒般的蓝色,原始森林中一棵棵巨大的树干投下了大片阴影,夜空下传来一阵阵神秘的声音,一堆孤独的篝火旁架着上了镗的步枪,还有蚊帐、烧开后可以饮用的沼泽水,除了这些以外,最为重要的是,一位年老的南非白人清醒表达的一个信念:“这里不是人类的国度————而是上帝的国度。”在这里,掌权者不是人类,而是自然————动物、植物和微生物。有了与这个地方相匹配的心境之后,我们便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别处让人失笑的事物,在这里却显露出了意义。这是一个充满了不受控制而又变化无常之力量的世界,而原始人却不得不每天与这样一个世界打交道。对他们来说,不同寻常的事件绝非儿戏。他们有自己的结论:“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今天不吉利”,而又有谁知道,通过遵循这些警告,他们避免了多少危险?

    “魔法就是丛林中的科学。”一个征兆往往就会让原始人立即调整行动进程,放弃已有计划,并转变态度。鉴于偶然事件通常都是接连发生的,而且原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心理上的因果关系,因此,这些都是非常适宜的反应。多亏了我们片面地强调所谓的自然因果关系,我们才学会了将主观的、心理的东西与客观的、自然的东西区别开来。相反,在原始人看来,在外部世界中,心理的东西与客观的东西是合而为一的。在面对异乎寻常的事物时,并不是他们很震惊,而是事物本身非常惊人。它是神力(mana)————一种被赋予了魔力的超自然力量。在他们看来,我们所说的想象和暗示的力量是一种从外部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无形力量。他们的国家既不是一个地理上的实体,也不是一个政治上的实体。那是一片包含了他们的神话、宗教,以及他们所有的思想和情感(虽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功能)的领土。他们的恐惧局限于某些“不吉利”的地方。死去之人的灵魂栖居在这片或那片树林里;山洞里住着魔鬼,任何走进山洞的人都会被勒死;远处的山上住着条大蟒蛇;那座小山便是传说中某位国王的墓地;凡是靠近这眼泉水、那块石头或那棵树的妇女都会怀孕;那个浅水滩有蛇精把守着;这棵参天大树会发出声音,呼唤某些人的名字。原始人是不懂心理学的。心理事件往往以一种客观的方式发生于他的外在世界。就连他们梦中见到的事物,在他们看来似乎也是真实的;而这就是他们关注梦的唯一缘由。埃尔贡搬运工人坚持认为,他们从来都不做梦,只有巫师才会做梦。于是我就问巫师是否如此,他对我说,自从英国人入侵了这片土地,他便不再做梦了。他告诉我,他的父亲仍然会做“大的”梦(big dreams),由此得以知晓羊群走失去了哪里,母牛在何处生小牛,战事何时会发生,瘟疫何时会流行。此时,地区长官(District Commissioner)成了那个无所不知的人,而他们自己则变得一无所知了。他和一些巴布亚人(Papuan)一样顺从,也认为那些鳄鱼多半都投靠英国政府去了。有一次,一名土著犯人从当局手里逃了出来,但在试图过河的时候被鳄鱼咬得血肉模糊。于是,他们得出结论说,这条鳄鱼一定是属于警方的。他告诉我,现在上帝只在英国人的梦里讲话,而不再对埃尔贡人的巫师讲话了,因为权力已经掌握在了英国人的手中。梦的活动范围已经迁居他处。有时候,土著人的灵魂会游移他乡,巫师就会像抓鸟一样把它们捉住,关在笼子里;有时候,一些陌生的灵魂会迁入他们的村庄,并带来疾病。

    心理事件的这种投射(projection),自然会导致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事物之间建立起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关系。有一次,一个白人射杀了一条鳄鱼。消息一传开,马上就有一大群人从邻近的村子里跑来,激动地要求他赔偿。他们解释说,这条鳄鱼是他们村的一位老妇人,在他开枪的那一刻,那位老妇人过世了。这条鳄鱼显然就是她的丛林灵魂(bush-soul)。还有一次,一个人射杀了一只正准备袭击他的牛的猎豹。就在那一刻,附近村子里的一名妇女死了。于是,她与那只猎豹就被当成了同一体。

    列维——布留尔造了一个词,叫“神秘参与”(participation mystique),用来表示这些奇特的关系。在我看来,用“神秘”一词不太恰当。原始人并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神秘之处,而认为它们是完全自然的。只有我们才会觉得这些事很奇怪,因为我们似乎对这些心理现象(psychic phenomena)[4]一无所知。然而实际上,这些心理现象也发生在我们身上,只不过我们用了更为文明的方式来表达它们而已。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认为,他人的心理过程与我们的心理过程是一样的。我们以为,令我们愉悦或向往的事物,同样也能令别人愉悦或向往,而我们认为不好的事物,在别人眼里同样也不好。直到最近,我们的法庭才采用了一种心理学的立场,在宣判的时候承认罪行的相对性。胸无城府的人仍然痛恨“朱庇特可为之事,公牛不可为”(quod licet Jovi non licet bovi)的教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依然是人类的一项伟大成就,至今都没有被超越。但我们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所存在的一切邪恶、低劣的品性,而把所有这些品性都归咎于“别的人”。我们之所以必须批评和攻击他人,原因就在于此。然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低劣的“灵魂”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衣冠禽兽和替罪羔羊,就像过去的世界里满是巫师和狼人一样。

    心理投射(psychic projection)是心理学中最为常见的事实之一。它与列维——布留尔所说的神秘参与是同一回事,不过,列维——布留尔认为神秘参与是原始人所独有的特征。我们只不过是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而且通常情况下,我们并不承认自己因此而感到内疚。我们自己身上一切属于无意识领域的东西,往往都可以在隔壁邻居身上看到,然后,我们会据此对待我们的邻居。虽然我们不再让他们喝毒药,也不会用火烧死他们,或者用钉把他们钉死,但是,我们会怀着最深的信念,宣布一定要用道德来裁决他们。而通常情况下,我们在邻居身上看不惯的东西,却恰恰是我们自己低劣的一面。

    道理其实很简单:原始人之所以比我们更容易产生投射,是因为他们的心理尚处于未分化状态,不能进行自我批评。在他们看来,每一件事情都是完全客观的,他们的语言也明显地反映了这一点。我们稍微发挥一点幽默感,就能在脑海里描画出一个豹女(leopard woman)的样子。我们常常把人比作一只鹅、一头母牛、一只母鸡、一条蛇、一头公牛或者驴。这些都是我们很熟悉的用来挖苦人的不雅绰号。但是,当原始人赋予一个人“丛林灵魂”的时候,其中并不含有道德裁决的毒药。原始人太崇拜自然了,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太过关注事物本身的样子了,所以不会轻易地做出判断,因此也就不会像我们一样倾向于做出道德裁决。普韦布洛印第安人实事求是地宣称,我属于熊图腾(Bear Totem)————换句话说,我是一头熊————因为我爬下梯子的时候不像人一样面向梯子,而是背向梯子,姿势就像熊一样。如果一个欧洲人说我有熊性,那他话里的含义可能和原始人没有什么大的出入,只是在意义上稍微有一点差别而已。我们在原始社会中遇到丛林灵魂这一主题时,曾觉得它非常奇怪,但现在在我们看来,它与许多其他事物一样,都只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段而已。如果要对这些比喻做具体的解释,那我们就要回到一种原始的观点。例如,我们有一个医学术语叫“处理病人”(handle a patient),具体地说,这个术语的含义是把手放到患者身上,用手来进行治疗。而这正是巫师对他的病人所做的事情。

    我们之所以觉得丛林灵魂很难理解,是因为这样一种看待事物的具体方式会让我们感到困惑。我们无法把“灵魂”想成一个实体,可以转移并栖息在一头野兽身上。当我们把某个人描述为一头驴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说他在各个方面都像驴这种四足动物。我们的意思是,他在某一特定方面跟驴很像。就问题中所涉及的这个人而言,我们只是将其人格或心理的一个部分隔离了开来,并用驴的意象来将这个部分加以具体化。因此,对原始人来说,豹女是真有其人,只是她的丛林灵魂是一头豹子。在原始人看来,既然一切无意识心理生活都是具体的、客观的,那么,他们就会推测,如果一个人可以被描述为豹子,那她就拥有豹子的灵魂。如果将这种具体化再推进一步的话,那他们还会认为,这样一个灵魂以一头真实豹子的形态居住在丛林里。

    这些由于心理事件的投射而产生的认同(identifications)创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仅包含人的肉体,还包含人的心理。他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个世界合为一体了。人绝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相反,更确切地说,他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例如,在非洲,原始人还远远没有达到因为拥有人类权力而获得赞誉的境界。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要把自己当成造物主。他们动物分类学的顶端不是人类(homo sapiens),而是大象,其次是狮子,然后是蟒蛇或鳄鱼,接下来才是人类以及其他较为次要的生物。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支配自然;只有文明人才竭力想要支配自然,并因而竭尽全力去发现自然的原因,因为这些自然原因是他们打开自然秘密实验室大门的钥匙。正因为如此,文明人才极为痛恨不可控制的力量,并千方百计否认它们的存在。这些不可控制的力量的存在,也就等于证明了他想要支配自然的企图终究是徒劳。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原始人的突出特点在于他们对待变幻无常之偶然事件的态度,他们认为,对于宇宙间发生的事件而言,偶然因素要比自然原因重要得多。偶然事件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它们事实上通常成系列出现;另一方面,它们通过无意识心理内容的投射————换句话说,通过神秘参与————而被赋予了一种明显的目的性。诚然,原始人并没有做这种区分,因为他们非常彻底地将心理事件投射了出来,以至于和物理事件融为了一体。在他们看来,意外事件是一种不受控制而又有意图的行为————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做出的干扰————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只有当他们在不同寻常的事件上投入了自己的惊讶或恐惧这些内心力量时,这些事件才能影响到他们。在这里,我们确实要谨慎行事。一件事物是因为我们觉得它美才变美的吗?众所周知,古往今来有很多伟大的思想家都曾绞尽脑汁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太阳的光辉照亮了世界,还是人类的眼睛凭借它与太阳的关系而看到了世界?原始人相信是太阳照亮了世界,而文明人则认为是眼睛看到了世界,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只要他们进行思考,且不犯诗人的通病就行。为了支配自然,他们必须除去自然的心理属性;而为了客观地看待世界,他们必须将自己所有的原始投射都收回。

    在原始的世界里,一切都具有心理的属性。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了人的心理的元素,或者也可以说,被赋予了人类心理的元素,被赋予了集体无意识的元素,因为那个时候还不存在个体的心理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忘了基督教洗礼这一神圣仪式的意图,它对人类心理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洗礼赋予人类一颗独特的灵魂。当然,我并不是说洗礼仪式本身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会产生立竿见影效果的行为。我的意思是,洗礼的观念能把人从对世界的原始认同中提升出来,把他变成一个超越于其之上的人。人类提升到这个观念的层次,这一事实就是最深刻意义上的洗礼,因为它意味着一个超越了自然的精神人(spiritual man)的诞生。

    在对无意识的研究中,有一条自明之理,即一旦有机会,每一项相对独立的心理内容就会被拟人化。在精神病患者的幻觉和灵媒传递的口信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这一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一个有自主性的心理成分被投射出去,就会产生一个看不见的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一次普通的降神会上会出现幽灵,以及为什么原始人会看到鬼魂。如果将一个重要的心理内容投射到某个人身上,那么,他就会变成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就会被赋予能够产生非同寻常之效应的能力。他或她往往会变成一个巫师、女巫、狼人,等等。原始人相信,巫师常常会捕捉在夜间游荡的灵魂,并把它们像鸟一样关进笼子里,这种信念就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心理投射赋予了巫师超自然的力量,这些超自然的力量能够使动物、树木和石头开口说话,因为它们是心理活动,因此它们会迫使个体不得不信服。出于这一原因,一个精神病患者会任由自己声音的摆布,却束手无策。所投射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意识不到,他自己就是那个用他的声音说话的人,同时也是那个听到、看到并服从的人。

    原始人相信,偶然的不可控的力量与神灵和巫师的意图相对应,从心理学的观点看,这一信念是极为自然的,因为这是从他们所看到的事实中得出的必然结论。在这一点上,我们千万不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向一个聪明的土著人解释我们的科学观点,他一定会认为我们迷信得可笑,而且会说我们的逻辑性缺乏到丢人。他相信,世界因为太阳的照耀而明亮,而不是因为人的眼睛看到才明亮。我的朋友山湖(Mountain Lake)是普韦布洛的一名酋长,有一次,他非常严肃地让我解释清楚,因为我说出了奥古斯丁(Augustinian)的教义:太阳不是神,而是神创造了太阳(Non est hic sol Dominus noster, sed qui illum fecit)。他手指着太阳,非常愤怒地说:“一直在天上行走的太阳是我们的父亲。你可以看到他。他是一切光和生命的来源————世界万物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喊道:“就连一个独自进山的人,离了他也无法生出火来。”这些话把原始人的观点完美地表达了出来。支配我们的力量来自于外部世界,我们只有凭借这种力量才能存活下去。在我们身上,宗教思想依然保持着这一原始的心理状态,尽管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神,但是,无数人仍然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

    在谈及原始人对变化无常之偶然因素所持的看法时,我曾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即这种态度是服务于某一目的的,因而具有某种意义。我们能否至少暂时在这里大胆假设,原始人对不可控力量的信念是以事实为依据的,而不仅仅从心理学的视角看才有其合理性?这个假设听起来极为惊人,但是,我并不打算才出油锅又跳火坑,去证明巫术是真实存在的。我只想探讨一下,如果我们采纳原始人的观点,也假定一切光明都来自于太阳,事物本身是美丽的,且一个人的部分灵魂是一只豹子,那么,我们将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通过这样做,我们便接受了原始的神力观念。根据这种观点,美的东西会打动我们,而不是我们创造了美。某一个人是魔鬼————我们并没有将我们自己的邪恶投射到他身上,从而使他变成魔鬼。有些人————具有神力人格的人————本身就让人印象深刻,而绝不是我们的想象力使然。神力的概念认为,外部世界中存在着某种分布广泛的力量,它们会产生许多异乎寻常的效应。凡是存在的事物,都会起作用,否则,它就不是真实的。是它固有的能量才使得它成了真实的。存在是一种力场(field of force)。正如我们所能看到的,原始人的神力观念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粗糙的能量理论。

    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这种原始的观念了。但当我们试着进一步探究其含义时,就会遇到困难,因为它们与我上面讲到的心理投射过程完全相反。这些含义是这样的:使一名巫医成为巫师的,不是我们的想象力,也不是我们的敬畏;相反,他本身就是一名巫师,他把自己的魔力投射到了我们身上。鬼魂并不是我们心理的幻觉,而是自己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尽管这些陈述是从神力观念中合理地推论出来的,但我们还是犹豫再三,不愿接受,而开始四处寻找更能让我们感到舒心的心理投射理论。这个问题无非就是:通常情况下,心理,也就是精神或无意识,是从我们内心产生的吗?或者说,在意识的早期阶段,心理实际上是否以不可控制之力量的形式存在于我们之外,它们拥有自己的意图,并在心理发展的过程中慢慢地进入我们的内心?分裂的心理内容,用我们现代的术语来说,一直都是个体心理的组成部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独立存在的心理实体,按照有关鬼魂、祖先的灵魂之类的原始观念而存在?它们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逐渐体现在人类身上,从而逐渐慢慢地在内心构筑起我们现在称之为心理的世界的吗?

    这整个观念都让我们感到充满了矛盾和危险,不过,我们有能力理解类似的东西。不仅笃信宗教的老师,而且普通的教员也都认为,往人类心理中植入以前没有的东西,是有可能的。暗示和影响的力量就是一个事实证据;甚至最为时兴的行为主义(behaviourism)也希望在这个方面得出一些影响深远的结果。有关心理建构之复杂性的观点,以原始的形式表现在了许多广泛传播的信念中,例如,鬼魂附体、祖先的灵魂转世、灵魂的转移,等等。当有人打喷嚏,我们现在依然会说:“上帝保佑你。”意思是说“我希望新的灵魂不会伤害你。”在我们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当我们经历许多矛盾冲突,最终塑造出一个统一的人格时,我们会觉得,自己好像也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心理成长过程。既然人的身体由一些孟德尔单位(Mendelian units)所携带的遗传因子构建而成,那么,人的心理以相似的方式聚合而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当今的唯物主义观点中存在的一种倾向,也可以在原始思想中看到。不论是当今的唯物主义观点,还是原始的思想,都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即个体只不过是一个结果(resultant):首先,他是自然因素导致的结果;其次,他是偶然事件导致的结果。根据这两种说法,人的个性并非凭其自身而独立存在,而是客观环境中所包含的各种力量的偶然产物。这与原始人有关世界的观点完全一致,原始人认为,单个的人绝不是独一无二的,而始终都可以与其他任何一个人相互交换,是可有可无的。通过这种狭隘的因果关系论,现代唯物主义又回到了原始人的立场上。但是,唯物主义者比原始人更为激进,因为唯物主义者比原始人更加系统些。原始人的观点前后不一致,但这也是他们的优势,他们把超自然的神力人格当成是一个例外。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这些拥有超自然神力人格的人被抬高到了神的地位;他们变成了英雄和国王,由于吃了返老还童的食物而与众神一样长生不老。在原始社会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这种有关个体长生不老及价值永存的观念,尤其是在他们对于鬼魂的信仰,以及那个时代的神话故事中,当时,死亡还没有因为人类的疏忽或愚蠢而降临到世界上。

    原始人没有意识到他的观点中所存在的这个矛盾。我们遇到的搬运行李的黑人很肯定地对我说,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在他们看来,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不再呼吸,尸体被抬到了丛林中,让鬣狗吃掉。这是他们白天的想法,但晚上就不是这样了:到处游荡着死者的灵魂,它们给人畜带来疾病,袭击并勒死在夜间行走的游人,它们还会干出其他一些暴力举动。原始人的头脑中常常充斥着这样的矛盾想法。这些矛盾想法会让一个欧洲人担心得要死,但他却忘了,其实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也存在着一些非常相似的东西。我们有一些大学认为,神的干预(divine intervention)这个观点是不值一提的,但是,神学(theology)却是课程设置的一部分。一位自然科学研究者可能会认为,把某些动物物种身上所发生的最为细微的变异都归结为是上帝所为,简直是一派胡言,但是,在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却存放着非常虔诚的基督教信仰,每到礼拜天他都会把这个信仰拿出来展示一番。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因为原始人的前后矛盾而大惊小怪呢?

    从原始人的粗浅思想中是不可能衍生出任何哲学体系的。它们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自相矛盾的观念(antinomies)。然而,正是这些自相矛盾的观念,成了一切心理能量的不竭源泉,并为所有时代、所有文明提供了思考的问题。原始人的“集体表象”(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s)的确是深奥的现象,还是仅仅只是看上去深奥呢?我无法回答这个大难题,但是我可以讲一讲我在埃尔贡山区的部落里所观察到的一些现象。我四处搜寻和打听有关宗教观念和宗教仪式的蛛丝马迹,结果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任何发现。当地的土著人允许我去任何地方查看,并毫无保留地给我提供信息。我不需要翻译帮忙便可以跟他们交谈,因为很多老人都会讲斯瓦希里语(Swahili)。一开始,他们还有些不情愿,但熟悉了之后,他们便很热心友善地接待了我。对于宗教习俗,他们一无所知。但我没有放弃,最终,在又一次毫无收获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一位老人大声说:“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走出小屋,把口水吐在掌心上,然后把手举起来对着太阳。”我让他们把这个仪式演示了一下,并请他们做了精确的描述。他们把手放在嘴巴前,用力地把唾沫吐在手心上或者朝着手心吹气。然后,他们把手翻转过来,手掌朝着太阳。我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要在手心上吐唾沫或者吹气。我问的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回答我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若想得到一个解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彻底相信,他们只知道要做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们也常常用同样的姿势来迎接新月。

    让我们做一个这样的假设:我第一次来到苏黎世,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是调查当地的习俗。首先,我在郊区安顿了下来,附近有一些人家,慢慢地,我和这几家人有了一些接触。之后,我对缪勒(Müller)先生和梅耶(Meyer)先生说:“请你们给我讲一讲你们的宗教习俗。”两位先生都吃了一惊。他们从来都不去教堂,对教堂的事一无所知,并断然否认他们有任何的宗教习俗。一天早晨,我惊奇地发现缪勒先生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在花园里忙碌地跑来跑去,把一些彩色的蛋藏了起来,并放置了一些奇特的兔子玩偶。我当场(in flagrante delicto)抓住他。“你为什么对我隐瞒这个如此有趣的仪式?”我问他。“什么仪式?”他反问我,“这不算什么仪式。复活节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这么做。”“可是,这些玩偶和彩蛋的意义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呢?”缪勒先生愣住了。他一无所知,就像他也不知道圣诞树的意义是什么一样。但是,他依然一直做着这些事情。他很像原始人。埃尔贡人的先祖们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吗?很可能不知道。原始人只做他们所做之事————只有文明人才会试图去弄清楚他们做的是什么。

    前面提到的埃尔贡人的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显然,这是一种对太阳的献祭,对于这些土著人来说,太阳是茫古神明(mungu),也就是超自然的神力,或者是神圣的力量,不过,只有在它升起的那一刻是这样。至于他们把唾沫吐到掌心上的举动,那是因为根据原始人的信仰,唾液中包含着个人的超自然神力,具有治愈疾病、驱邪避魔和维持生命的力量。而至于他们向掌心吹气,那是因为气代表风和灵魂————是roho,在阿拉伯语中是ruch,在希伯来语中是ruach,在希腊语中是pneuma。这个动作意味着:我把我鲜活的灵魂献给了上帝。这是一种无声的、用动作表示出来的祈祷,说出来就相当于这句话:“主啊!我愿把我的灵魂献给你。”这仅仅只是巧合,还是说这一思想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被孕育出来了呢?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 * *

    注释:

    [1] 1英里约合1.61千米。————译者注

    [2] 华氏95度为35摄氏度。————译者注

    [3] 1英尺约合0.3米。————译者注

    [4] 这里的心理现象指的是分裂和投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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