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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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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之,非己之求。能立于己,则不待求于外矣。绘画亦公职。中国以宗法社会而创为封建政治,同一氏族,组成同一国家,各业皆公营,非图私利。立国为公,立己亦为公。渐解放,渐为私,此则为小人非君子。立己则自求为君子,不为小人。小人则即今之所称个人是也。

    近人则音乐绘画皆成商业,画家有展览会,画品标价出售,中国无此例。人慕其画,请托求乞,而厚加馈赠,此属礼,不属商。其他如渔猎,亦由政府民众集体为之,所获归之公,由公散之私。余幼年乡间有一湖,广五里,长十里,入冬定时大捕鱼,亦公非私,即古礼之遗。即为人,亦不称私,故人之幼年称子弟。子弟父兄,亦公非私。非有父兄,焉得子弟之称。非人亦焉得己称。故立己乃立群中之己,非外于群而有己。故立己在立其德。如为子弟,则有孝友之德。如为朋友,则有忠恕之德。岂立己之为立其财富,立其权位乎。今人又好称人权,依中国古人观念,人之于人,皆非贵有权。若谓有之,则子弟亦唯有孝友之权而已。人之为君子为小人,他人无其权,唯己有之,故贵自立。今人又不称子弟,改称青年,此则西方之个人主义,乃可平等自由独立于社会群体中,而他人不得相干涉。又常言青年为国家之栋梁,但从不闻人言子弟为国家之栋梁。此唯西方二字可以明辨其意旨之所在。

    近人又有各种运动,皆重比赛,重竞争,必使一己超出他人之上。亦如财富权位,己为冠军,则他人仅得为亚为季,而余人则尽归于失败。岂非人之失即己之得乎。人尽如此,国亦然。如最近以色列之与巴勒斯坦,只许以色列立国,再不许巴勒斯坦同样立国。其他国与国间亦尽相争,更不相容。今日之国际相争,亦如开一世界大运动会。中国言立己立人之道,岂固如此?故中国只求治平,求己国之治,不在他国之乱。而今日立国,则必言富强。然绝未闻己国之富必待他国之同富,己国之强必待他国之同强。此如运动会,绝不能使预赛者之同为冠军。中国少林寺以擅武术闻,然打擂台则属江湖事,绝不闻少林高僧亦为之。

    今人好言自由平等独立,窃谓此三语亦唯中国人立己之道最足以当之。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不为,非不能也”。人皆可以为,斯为最自由。如富如贵,非人皆可为,则无自由可言。人之德性,最为平等。如孝,如忠信,岂不人人能之。忠信或遭不利,人斯不为。然不忠不信,又岂必尽有利。倘人人尽为我,先以利计,又谁为必能得利。此则有命。今人又不信命,而唯好利,则将无所不为,而终亦无利可得。此可谓之愚而不仁。但时代如此,风气如此,而我能独立不惧,强力不反,此之谓能立,此之谓有己。若人尽好富,我亦好富,人尽好贵,我亦好贵,生斯世为斯世也善,此为孔子所深鄙之乡愿。今则尊之曰现代化大众化,而惜其无一己之独立精神,彼不自惜,斯亦无奈之何矣。

    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富贵名位,人孰不知。己亦知富贵名位,乃不知其己。以今语言,则为不知有他自己独立之人格。孔子之谓可知,即指己之人格言。中国人又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又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己之心难以告人,唯富贵名位可以告人。故今日之人生,乃为一争富争贵争名争位之人生。其心则用在争,在富贵名位,则又何能有一独立之己。自由则在争平等,争富争贵,实即在争一不平等,如是而已,他复何知。

    然则居今之世,而求立己之道又奈何。曰不求富,不求贵,不好名,不好位,不务前进,宁后退。处治世宜如此,处乱世则更然。今之世宜当为乱世非治世,则立己之道在是矣。或疑何以为国家,为民族?曰己之不立,而唯有富贵名位之是图,则又何国家民族之有?今之人为己争,乃谓为国家民族争,则国家民族前途乃全在己之富贵名位上,又岂然乎?范仲淹为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能不富不贵,无名无位,而即自任以天下之重,此始是其己立。顾亭林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岂必有富贵名位。或曰,居今世,不斗争,不前进,则受轻蔑,受蹂躏。曰立己贵有自信,亦贵能信及人。苟唯富贵名位之可信,此亦不信己,又不信人,孔子曰“民无信不立”是矣。故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学即学其信而好古而已,立即立己,不惑亦即信其己之学,则立己立人自信己信人始。否则请信孔子。舍此复何道之从。

    今人又好尚多数。唯今人仅尚一世之多数,中国人则尚千万世之多数。孔子为至圣先师,其在中国已得两千五百年之多数信仰,则孔子之自立其己,又岂不可信不可好乎?国人试以此思之,宜亦知所以立己之道矣。若并此而不之信,不之好,则又何言。

    (四)

    某西人治中国儒学有年,著有多书,谓中国儒学与西方个人主义相通,此层大值深究。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子意,为己之学,乃学己之何以为人。为人之学,乃学己之何得为人用。人之生,乃求做一人,非求为人用。故孔子曰:“君子不器。”器即为人所用。学做人,当从自己做起。学为一人,乃共通义。当从己始,亦共通义。则此非个人主义可知。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习乃行,即习做人,故中国人之学,重行犹过于重知。书有之“匪知之艰,行之维艰”,明亦重行。阳明唱良知之学,为知行合一,曰“不行只是不知”,其重行又可知。近代孙中山先生唱为知难行易之说,乃告其党人信彼言而行,是亦重在行。不仅儒学重行,墨家道家亦重行。凡所陈义,皆必以行实践,乃所谓学。岂著书立说之谓学乎。此一义最当认识明白。

    孔子最称颜渊为好学,曾曰:“我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省其私,即省其行。闻师言而发之行,斯谓好学矣。倘唯发之言语议论,则口耳之学,不足称矣。颜渊亦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文即人文化成之文,非指书本文字。孔门四科,游夏列文学,亦可谓文章,非如后世之所谓文学。四子言志,子路志在治军,冉有志在理财,公西华志在外交,此亦尽可归入文章中。但常日用心在是,专一求用,机会未到,则人生落空,或不免于沈闷,并存未得知我之憾。故孔子独与曾点,因其能不志于见用,而萧然自得,则未失人生之正常。独孔子称颜渊则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诚使颜渊一旦得用,当能大行其道,犹不限于治军理财之一端一节上,此即颜渊所谓之夫子博我以文也。然方其未得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即在日常人生中亦有可乐,何必如曾点之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乃为乐乎。如子路,如冉有,虽能不忧箪食瓢饮,然仍亦有不见用之忧。颜渊之独出于人人,即颜渊所谓之夫子约我以礼也。是则孔门以及儒家之为学,行固要,藏亦要,或者藏更要于行。有志于儒学者,必先识此。故后世儒家每以孔颜并称,良有深意存其间矣。

    己之行与藏,关键在乎人之用与舍,即人之知与不知。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知不知在人,可知则在己。然学益进,则可知益深益难。孔子又曰:“人不知而不愠”,又曰:“知我者其天乎”,则孔子之不为人知,乃孔子终身之学使然。老子亦曰:“知我者希,斯在我者贵。”前述某西人,乃以此等意识为近于英雄豪杰,求以高出人者作自我表现。但中国人之所谓圣贤,非在求表现以异于人。凡其异于人者,乃其同于人之益广大,益精微,不仅同于一世之人,抑亦同于古今千百世之人。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是孔子非不同于人。人之不能同于孔子,则在其学。故论中国之学,亦必先知论其人。其人不足道,其学又何足论。此乃中国人意见。

    用与不用,亦有条件。鲁哀公季孙氏非不欲用孔子,亦如梁惠王齐宣王非不欲用孟子。然所欲用者,乃孔孟之才与智,非能用孔孟之德。才智足以供人用,德则学以自成其己,而非以供人用。英雄豪杰乃以才智供人用,成德则为圣为贤,为己之学。孔子曰:“君子不器。”因君子以德称,非供人用。使丧其德以供人用,则曲学阿世,岂孔孟之所愿。今人皆以才智事业论学论人,则岂能知孔孟之所学。

    人之制器为用,此亦通天人合内外之一事。但器为物,唯听命于人,易滋人欲,长人傲。亲于器而疏于人,使为己之德日趋于薄。电脑机器人,可得则必得。夫妇父母子女,可离亦即离。而核武器原子弹一枚,即可杀数十万人,乃为人类谋求和平所必需,则今日世界器为主,人为奴,已为物世界,而非人世界。人则唯求于物世界中寄存,而犹有难得者。又何德之足言。中国儒家为己之学,即成德之学。德非外力可成,而由己之成德,乃亦成人成物。物亦可以为人用,此之谓通天人合内外。为己即所以为人,但此非人人能为,必由少数人导其先路,有施而不求报。此乃中国儒学之精义。

    中国人言,人生每分动静。人性亦可分个性与群性。当其动,则个性易见。静则群性乃滋。如原始人时代,以畋为渔,猎取食物以维其生。是其动则赖个己之才智。逮其猎取已够一日之生计,归居洞窟,男女老幼聚处,则群性赖以长育。人生当婴孩期,衣食赖人,不能自主,其时则静过于动,而群性乃特显。逮其成人,中年壮年期出至社会成事,是时则动多于静,始多表现其个性。老而退休,复归于静,群性又特显,如含饴弄孙之乐是也。故一家中,必贵有老有幼,老吾老,幼吾幼,乃中年壮年人事。而男主外,女主内,亦偏动偏静。而女性则偏静,亦偏于显其群性。凡生物莫不如此,而人类之生则其著耳。

    中国以农业社会为主,故其人生较偏静,较富群性,而家庭亦特见重。西方以工商社会为主,故其人生较偏动,亦较富个性之表现,而家庭地位之稳固,则远不如中国。中国儒学则求其人在中年壮年期投入社会,而勿忘其自身本具之群性之重要。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之五伦,皆重群性。太过于发展个性,则无五伦可言矣。孔子论道首重仁,仁即群性。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亦唯见其富群性,而个性较若未见其确立。人道之大,乃在群性中培养其个性。赤子之心,岂不知有父母亲长,而转若不知有其己。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即立其一己。大学之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即修其一己,但非外于人群以立己,乃内在于人群中立一己。仁义礼智皆在群中,而皆立于己,成于己。己不与群为对立,而己立则为群之中心,此己之能为群之中心者,在其德。孔子少言性,重言德,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是其性。不如丘之好学,则德不如。而孔子又曰“天生德于予”,则德亦天赋之性,而有待于学以成,唯性相近,习相远。又曰“学而时习之”,人生之习,能一本于学,则庶几其近于孔子之儒学矣。

    颜渊之赞孔子曰:“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此赞孔子之人,非赞孔子之学。其他弟子则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此亦赞其人,非赞其学。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亦学孔子之人。故曰知人论世,世不同,斯人亦不同。学古人必知古人之世,世既变,斯为人之道亦当变。而其中存有不变者,知此则能自立其己矣。某西人言中国儒学亦犹西方之个人主义,能由此窥入,则不失儒学之真矣。

    今人乃舍己以为学,一若学是学,己是己,学为己之人生中之一部分。学以为人,以供世用,非以学为己,即非学己之为人。如是而来批评古人之学,谓学术思想皆有其时代背景,则当改孟子言为知学论世,不当仍谓知人论世矣。

    舜之孝,乃行于舜之家庭中。我之家庭与舜不同,则所行自不同,而仍当同于孝。孔子之学乃行于孔子之世,我之世与孔子不同,则所学亦不同,而仍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则一。孟子称伊尹为圣之任,伯夷为圣之清,柳下惠为圣之和,而孔子则为圣之时。此伊尹、伯夷、柳下惠之三圣,皆特显其个性,而孔子则更显其群性,以其最能追随于时代,而若不见孔子之个性。然宁得谓孔子无个性,此则为孔子所最恶之乡愿矣。今人好言现代化,当知于现代化中立一己,或为伊尹,或为伯夷,或为柳下惠,皆得为圣人。而唯孔子乃至圣。能明斯义,庶可与论中国之儒学。若己实无意于做一伊尹,或伯夷,或柳下惠,更无论于孔子,而轻以论孔子之学,则风马牛不相及,亦以自表现其一己之所学而已。此孔子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其于孔子又何预。

    然则当今之世,欲学孔子又奈何。孔子生在两千五百年前,又何尝知有今世,则亦唯有自为其己,自志于学,自立自成其己而已。唯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果欲学孔子,亦唯对孔子有信,能述而止矣。至于己之为己,则仍待己之自反。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则孔子不拒来者,唯来者自拒孔子。则孔子曰:“桓魋其如予何”,亦唯一任之而已,此亦所谓不相为谋也。孔子之个人主义殆如此。历代以来,凡有得于儒学之真传者,殆亦如此而已。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不得已则去兵,去食。而曰:“民无信不立。”信即群性完成之最要因素。夫与妇相信,父母与子女相信,人与人相信,国与国相信,而天下平。何以得人信,则在对人无欲。而女性阴静,尤易有信。佛徒言“善男信女”,发扬群性在起信,发扬个性在行善,而善必在群中见。中国儒学精神在做人,主要在由己做起。然不能离群以为己,必处群始有己,故为己即所以为人,贵于群性中培其己。

    孔子曰:“智者乐水,动而乐。仁者乐山,静而寿。”故中国人于尊贤外,又必敬老。濂溪通书亦曰:“主静立人极。”而妇女老幼皆偏静偏群,若较弱,较无用。今人撇开做人来讲儒学,不反求之己,不本于内在之性情,不本于人群相处,而徒以西方哲学家活动分子之言来治儒学,儒学之受人诟病,好静不好动,在其弱,似无用,在其如群中之妇女老幼。而今人方各自务为一壮丁,务各自骋其才智为一英雄豪杰,以超出于人群之上。如此乃为道地的个人主义。苟使妇女老幼亦竞倡个人主义,曰自由,曰平等,不仅违其性,亦徒自吃亏。中国儒学则务求人人可守可行,尽为大群著想,唯由己做起而已。天下平即平在此。殆非个人主义之可尽。此亦吾今日国人所当反身自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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