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八三 多数与少数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即近于西方之君主立宪制。以中国历史上之君权,较之近代英美之总统与首相,其权迥不相侔。唯中国之君位为独尊,而西方之总统与首相则有权而不尊,如是而已。

    故西方政治可谓主要在去其尊,而争其权。其所尊,则国旗、国歌。英国尚有君,其君之得尊,则亦如国旗、国歌而止。中国政治可谓主要在定其尊,而泯其争。今日国人则竞曰此乃一帝皇专制之政治。则何不一读自秦以下之中国政治制度史,如唐杜佑通典以下之三通九通,何一制度乃由帝皇所制定?何一制度乃不见君权之限制?唐太宗曾欲一读当时史臣所为国史记录,其意乃惧国史所载流传后世,或将见讥及君,是亦可谓一贤君,然当时史臣竟拒而不许。此等故事,在西方政治史上亦曾有类是者否?近代美国大总统,当其去位以后,必写一回忆录,亦必为一畅销书,出版商竞出巨款相争取。即如最近之尼克松,以弹劾退位,乃亦得写一回忆录,亦博取出版商之巨款,国会无权禁止。中西文化传统不同,国情不同。中国国君不自发议论,自表意见。即读历代诏令可见,更何论著书作自传。

    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中民权一讲,重言申明,权在民众,而能在政府。此一观念,则仍是中国观念。果使民众无此能,又何得有此权。今日国人则竞谓有此权,斯即有此能。如选举,民众有此权,但岂真有选贤与能之能。故西方民主政治必由政党操纵,政党之操纵人,即已属少数。故美国两百年来历任大总统,其真贤真能者,亦只华盛顿、林肯等少数而止。贤能总在少数,能知尊少数,始可望贤能之时出。若仅知尚多数,则唯有限之以法。孟子又曰:“徒法不能以自行。”则行使法治,亦仍贵有少数之能知此义者。举世诸民族,唯中国人知此,故能成为一广土众民之大国,传世绵延迄于五千年之久。此即具体客观之明证。故一部中国政治史,乃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大成就大贡献。今日国人,知者其谁。中国古帝王有尧、舜、禹、汤、文、武,今日国人不信,目之为是托古改制之一片谎言,而孔孟则真不失为助长君权造谣欺世之大奸。于是而有自秦以下两千年来之帝王专制,中国民族乃亦诚为一卑下无能奴性深厚之劣等民族。中山先生三民主义其首即为民族主义,此乃指有五千年深厚文化传统之中国民族言,非专指当前国人言。林肯解放黑奴,大义昭然,但其许黑人以平等选举权,则尚可商榷。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绝不当与林肯之民有、民治、民享,相提并论,浑为一谈。中山先生又特唱知难行易之说,知难即属少数,行易则属多数。然则果当重多数抑重少数,中山先生之意亦可知。

    中庸有言:“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广大面中庸面,乃大群中多数人所处。多数所同,乃在其先天所赋之德性。能于共同德性上继续加以后天之问学,则属少数人事。能向少数人问学,又能向已往古代少数中之更少数人问学,问学不已,始可于广大中发见精微,于中庸上表显高明,而后乃始群学大昌。中国民族乃于天下人群中独知尊少数。然就一时一处言,少数之不胜多数,亦屡有之矣。则宜乎今日国人之无以自处于斯世,而唯古人之是罪矣。然吾古人则已为吾中华创成此一广土众民之大国,其贤其能,亦可谓已在并世各民族中最占上乘。今日国人方竞尚西方之崇尚多数,而不知吾民族之独当崇尚。此又吾今日国人所当深切反省之一事。

    (二)

    中国人重少数,西洋人重多数。其实此乃重抽象与重具体之一分别。多数人仅知具体,唯少数人乃能知抽象。如言生命,多数人仅知食衣住行一躯体之生命,独少数人乃知天命与人性之为生命。中国人重少数,故重言道。西方人重多数,则仅言理。中国人能举其共通处,而西方人则只指其分别处。如中国人言天,乃一共通体。西方人则言上帝天堂与灵魂,皆天体中之分别处。故中国人不能有如西方人之宗教信仰,而西方人亦绝不能有如中国人之天道观。

    唯其中国人重抽象,故多言其共通处。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皆可有其相互共通之处。故孔子言继周已往,虽百世可知。百世已达三千年之久。三千年前人,已可知三千年后事。故中国人好言常,轻言变,乃若无进步可言。此之谓达观。由一己即可推而知大群,由当前即可推而知古今。此等知识,只能为少数人所具有,故曰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而中国之圣人乃能为百世师。

    西方人重具体,则此刻无以知彼刻,此处亦无由知彼处。故其尚多数,又必为短时期之多数。纵云信赖多数,亦必为短时期信赖。稍隔几年,此多数又必变。三年前之多数,三年后已必变,不可信,故必三年一选举。而西方人乃无一三年以上继续可行之大道。换言之,西方人生乃短行程的。如希腊、罗马、中古时期、现代国家中之英、法与当前之美、苏,皆短时期必变。然则今日以后,又当为如何一世界,此则无人能知,亦唯上帝与耶稣始知。故西方科学之与时俱新,依宗教家言,实乃凯撒事非上帝事。凯撒事,上帝所不管。则可谓宗教与科学从西方文化言乃同一规辙,实无二致。近代人言自由平等独立,岂不信仰上帝与科学创造,同属其内,更无越出乎。

    西方人重随时变,故重物质。中国人重常不变,故重精神。今人言宗教精神,又言科学精神,其实乃会通中西双方观念言之,始有此。西方之宗教与科学,皆具体可指可数,在其具体以上,别无精神可言。如最近通行之电脑,岂真如真人之脑,有何精神可言?又如大量杀人之核子武器,亦只可谓其有能力,不得谓其有精神。即如上帝与耶稣,亦只可谓其有能力,不得谓其有精神。能力始是西方观念,精神则属中国观念,两者绝不相同。

    故中国人言智慧,而西洋人则言知识。知识乃知具体分别的,智慧所知则抽象共通的。故凡属具体分别事,中国人皆不之重。如言富贵,即具体的。中国人言:“贫而乐,富而好礼。”乐与好礼,乃属融通抽象的。如颜渊之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箪食、瓢饮、陋巷,虽具体,颜子之乐则系抽象。人人可以慕而效之,举世千年皆然。

    中国人重少数,故于大群中有圣贤,先知先觉,先得吾心之同然。西方人重多数,乃无中国之人品观,无等级之分,人人平等。举手投票,仅论多数。果使千万人同投一票,票数相等,仅一票之差,孰从孰违,亦由此一票而定。此一票,当可分属任何人,非特定于某一人。虽亦下愚一最无知识人,其所投之票,亦与上智所投票,同有分别从违胜负之力量。其所重,实在票不在人。故曰平等,其真义乃在此。若在中国,则颜渊已不能与孔子相平等,何论其他七十二贤。既不平等,乃亦无可言自由与独立。故孔子虽曰“学而时习之”,必又继之曰“有朋自远方来”。既曰“学不厌”,又必继之曰“教不倦”。颜渊则必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非好学不倦,又何得为颜子。故中国人论道论人生,首言仁。仁不见于单独之一人,必大群同居乃始见。朱子言:“仁者,心之德,爱之理。”西方人仅知言爱,不知言仁。犹其仅知言心,不知言德。故西方列国数千年来,乃独无一仁字。中西文化不同,即此可知矣。

    又西方人本以个人主义为人生之实体。个人既独立为生,社会群居与相对立,故又有社会一名词。在中国,则生命本属群体个人不能单独为生,仁则此心始合大群之生命体。生命中有身家国天下之别,而独无社会一名称。曰身、曰家、曰国、曰天下,人群大生命有此四大分别。一心之仁,可以包容无遗。既无个人生命可言,乃亦不用与个人相对立之社会一名称。西方人言家言国,亦个人聚居为生。所谓家与国,亦如一社会,乃其个人生命所在一分别之名称。而西方乃独无天下一名称,仅有国际一名称。个人相聚为生,有法律规定,以免其相争无底止。国与国亦然,乃有国际公法。中国人观念,则生命乃一大群体,或见之于身,或见之于家与国与天下,外在有大小之异,而实同此一生命。唯此生命,乃属抽象性,非具体性。西方人无此生命观,故无中国之仁字,乃有中国人所不用之社会一名词。

    近代国人以西方人用社会一词,又用法律一词,乃称西方人有公德心。不知由中国观念言,可谓有公道,无公德。道必属于公,德则属于私,公私则相通。由各人之私德,发而为大群之公道。故论语言:“志于道,据于德。”非各人之私德,即无以成大群之公道。今国人则以西方人之守法谓公德。不知德必内属心,无公可言。法则外于心,而强心以必从,乃无德可言。西方人本无德之一观念。德者,得也。西方人所得,皆属外在具体物质方面者。中国人所得,乃有在心体之抽象方面者,而名之曰德。此皆不得不加之以明辨。

    又中国人言礼,礼即一生命之体。唯身之为体,属于具体,而礼则为一抽象之体。礼之抽象存在,即其心之仁。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生未有外于仁而可以为礼者,法则可以外于仁而立。西方重个人主义,乃重法。中国重群体主义,则重礼。故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此见礼乃人生之抽象体。大群人生之有礼,则犹如一鼠之生命之有其体。礼即人生之体,即据此诗句而自见。今人乃又以礼为法,一若礼法相同,则又无中西之辨矣。

    今再言公私。西方人之生命,既属个人主义,乃有私而无公。制为法律,以公限其私,故其为国民则曰公民,国际立法乃称公法。中国则生命即一至公之大群体,故有公无私。私则属物质方面,如身为一人之私,故曰私身。但家、国、天下则均非私。如言私家,则父母岂为一子一女所私。己有兄弟,则父母已非一人所得私。又父母亦有兄弟姊妹。人有父母,又有外父外母,又有伯仲叔季之诸父,乃及母之亦有姊妹兄弟为诸舅诸姨。专推父母一伦,即可广大无涯,岂独专于一父一母而已乎。故中国之孝道,乃一极广大之道。而德则限于一身一心,无可推广为公德。如舜之孝其父,乃可推及其嗣母,并以此心推及于广大人群,而成为一大仁之心。但舜之德,则独为私有。舜有此心此德,不得谓即其弟象亦所同有,而成为公心公德。其弟象若亦欲如舜之孝,则必象之自修其心其德,而成其为象之孝。故中国人之道德,实即公私之辨。老子言“失道而后德”,此谓失其公乃有私。其实则本之德乃有道,本之私乃有公。人生必由私以及公。故修身养性,乃中国大群人生大本大源之所在。

    今再言本源之辨。中国人生之大本大源,则尽在其一己之si处。孔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己即其si处,仁即其公处。德即其si处,而道即其公处。西方人主个人人生,乃从社会大群中立法,以限制此各别个人之人生,则公私为对立的。中国人则以大群人生为本,乃从大群中之个人生命为此大本之分支。故个人之私生活,各尽其礼,以达于大群生命之共体,则积极为公,公私乃一贯相通,无可分别。中国人之言性命即此义。故权利可分别,而性命则无可分别。法治乃为权利,不如礼治之为性命。此又中西生命与文化一大不相同处。

    今再言同异。西方个人主义必尚异,非相异无以见其相互之个性。但相异必相争,尚多数乃以平息争端,则其尚多数乃人为一法治,非生命本质。中国乃大群人生,故尚同,其重少数乃谓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故中国重师教尤重于法治。其在西方,天堂中无数灵魂,一上帝独司其惩罚。此上帝即为一专制独裁者。其独生子耶稣,降在世间,乃谓凯撒事凯撒管,则凯撒亦得专制,故耶稣终于上十字架。其后耶稣信徒在罗马作地下活动,甚至凯撒亦不得不信耶稣教。此下民主政治之尚多数,渊源即在此。故尚多数,乃一种政治运动,实为自然生命一对抗一反动,非生命之自然。中国人尚少数,先知先觉,先得众心之同然,则中国之尚少数,乃含有尚多数之真实性。故中国人言大同太平,皆非西方人所知。抑且西方之尚多数,实系相争一手段。唯其尚异,乃重多数。中国尚同,乃重少数。中国人之所谓相反相成,乃如此。

    西方科学亦以数学为基础,一切科学脱离不了数字。中国科学则以时为重,不以数为重。时乃富生命性,数则无生命性。一曰质,一曰量。中国人言气质,西方人言数量。如中国农业米麦豆蔬皆重质。西方商业交易则更重量。西方人之所谓进步,主要则皆在数字上。如原子弹杀人最多,斯为武器中之最进步者。但在人道中言,则断非进,当成为一大退步。中国人言进退皆重质,此岂西方人所知。

    近人又讥中国为多神教。不知西方唯独上帝一神,即成专制独裁。中国则上帝外尚有山川诸神,又有城隍土地,到处皆神,乃为分职群治,而非专制独裁。

    中国于政治之上,尚有教化。师道尤尊于君道。然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中国之为师者,乃由从学者自加择取。故孔子既言“学而时习之”,又言“有朋自远方来”,中国五伦,君臣一伦外,有朋友一伦。师道则即在朋友一伦中,故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盖师乃由为弟子者自由择取之。如西方教皇,又必由大主教选举,由多数中选出此一人来。倘在春秋时,由鲁国大众来选一师,则孔子恐终不中选。或如子贡,其庶几近之。故中国无选举,倘有之,必由少数选,不由多数选。而此少数,则由指定,非由多数选出。西汉时代之有选举即如此。此又中西文化之大相异处。

    中国亦有科学,远起墨家,大成于阴阳家言。阴阳本于天,又言五行,金、木、水、火、土,则本之地。会合天地万物,求其相通之用处,故曰格物。格有限止义,亦有到达义。物各有其限止,亦各有其所能到达之处,故曰格物致知。则中国人认为人类知识乃由格物来。但中国人言知识与言性情不同,性情本于天,而知识则创自人。故自格物致知,而达于正心诚意,乃自知识上达于性情。可谓由人以达天。若依西方言,则当自科学上达于宗教。但西方则宗教科学各自平等,自由独立,互不相关。故中国学问必归于一,故尚通。而西方学问则达于多,各尚专。专此专彼,各相异,宜必相争,而无和可言。能和则能平,不能和则唯有尚多数,乃可屈指计数而得之。是非曲直皆在此。

    今再言穷与通。西方人主个人主义,故重分别。中国贵大群主义,故主会通。庄周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则数学而通于哲学矣。果能日取其半,是必有其他一半之存在。然其半太微,乃不能复以半取之,但非已竭,乃只不可分而已。读中国思想史,中国先秦诸子亦各自分家,相互独立,最后则汇归于儒道两家,而终得其大会通。若如中国例,西方宗教必当汇归于科学,科学亦当汇归于宗教,而西方则终不能有此趋向。中国学问必相通,犹如做人亦必其道相通。故中国无专门学问,亦如生命无个人主义。凡西方各项专门之学,在中国传统中均不得有其存在之地位。苟有存在,则必相通。在中国则称此曰艺,亦即术,而儒学为其代表。故儒为术士之称。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大者曰六艺。艺即术也,术即艺也。中国一切人生,可谓之乃艺术人生。中国一切学问,亦可称之为艺术学问。一切知识皆艺术,必具一美性。

    西方人分真善美为三大类,在中国则三者亦相通。得其一,即可通于其二。未有真而不善不美,亦未有善而不真不美,并未有美而不真不善。故中国无此真善美之三分法,仅以一诚字尽之。而真善美则胥在其一诚之中。西方艺术亦为一专门之学。苟既不获兼顾旁通,在中国则不得谓之艺,亦不得谓之术。故中国人则言道艺,又言道术。在西方则并无此一道字,而艺术亦成为一专门。专门则穷而不通,又乌得谓之为艺术,在中国则诚不辞之尤矣。即一语一字之微,亦可证文化大体之异同。今若以中国人语,谓宗教乃西方文化中一艺术,科学亦西方文化中一艺术,则庶乎近之。故艺必贵能游,游即互相灌溉,互相融通,而不贵其自封自闭于一技一能之内。

    近人又言中国人好静,西方人好动。其实西方言专门即主静,中国人尚通重艺术即主动。如艺五谷,静在畎亩中,岂不日有生意动向。故中国人能静中有动,而西方人则唯有一动,反见其为静而不变矣。无生意之动,岂能与有生意之静相比。即此亦可观中西文化之相异矣。

    如此拉杂言之,将无所终极。姑止于此,以待读者之自为寻索。此亦多少数相比之一例。故中国人不贵多言,而此文之拉杂,则亦终不免其为趋于西化之例矣。中国人则必有所止,乃能无穷。姑止于此,庶其稍有当于知止之一义。有极而无极,此之谓太极,读者其深思之。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