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八三 多数与少数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一)

    西方言民权,人人平等,故唯多数为贵。然人性终喜于多数中特出为少数。如何乃为特出?自多数言之,最易见者为财富。人拥十万百万,我独千万,斯为特出矣。故商人谋财富,其意亦并不仅为身家图享受。称为富翁,便见特出,心自喜悦。然其评价标准则终在群众之多数,此亦不可否认。

    财力之上复有武力。一将功成万骨枯,则武力亦当仗多数。罗马武力震耀,环地中海欧亚非三洲,无不慑伏。雄心之满足,犹胜于希腊之富商,斯亦足以自豪。然其评价标准,则仍在多数之群众。西方近代之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乃胥由古希腊罗马之旧传统来。

    不仅如此,荷马为史诗,评定其价值者,乃为其沿途四围之听众。使无此听众,荷马亦何由成名。雅典市区有剧场,每一剧之演出,亦仗观众而成名。即至近代,莎士比亚不知其究为何人,然一剧登台,观者累月盈年而不衰,斯即成名矣。其评价标准亦在多数观众,不在作剧者之一己。其他文学,亦多以畅销书成名。

    文学然,艺术亦然。近世西方画家必开画展,竞售一空,斯即成名矣。法国近代大画家毕加索言,我画之价值不在我所画,而在我画上之题名。人尊其名,即画价高昂。其评价之标准,仍在外面多数,不在内之一己。则文学艺术亦尽如一商品,必入市场,乃有价值可言。西方人重多数,则其趋势必如此。而人性之喜于群众中求表现,其例犹不止此。

    古希腊即有奥林匹克运动会,古罗马有斗兽场,直至近代,种种竞技比赛,尤层出无穷。于是有拳王争霸赛,两人拳击,事何足贵,贵在有万千之观众。然使一出拳,对方即倒地不起,斯亦不足观。故拳王相击,往往双方不相上下,历十数回合,仅以分数定高下,此则拳逢敌手,愈紧张愈动看。实则一两分上下所差无几,而拳王之荣座,即在此十数回合中之一两分上。既得名,又得利,人生无上光荣即在此。然一过三十,则务求急流勇退,又岂能终其生登拳王宝座而不退者。然则人生价值,岂真在此三十年前之刹那间乎。但多数群众喜观此刹那间,则价值亦即在此刹那间。

    拳王之外,有歌王。歌之为技,岂论胜负。而歌王之得名,终亦定于多数之听者。入场券可稽,券多售即获利多,享名大,歌王之名亦定。然多数听众之兴趣则易变,惯听则厌,骤听则觉新奇。别有哗众取宠者出,而歌王宝座亦易位。故歌王亦常有后生新秀起而代兴者。凡西方之喜新喜变,乃多以博取群众多数一时兴趣为主要条件。

    赛拳赛歌之外,又如赛马赛车。群马奔驰,众所乐观。其到达终点,仅一头之差,而胜负定。赛车亦多争在分秒间。其他各种竞赛,胜负之分亦甚微。亦有赛程已毕,胜负不分,乃延长若干时,甲队得一分,乙队即告负。果使再延长,焉知乙队不转增一分。要之,胜负多暂定于侥幸,具何价值,又当别论。人生如儿戏,富强岂即人生真价值所在。赛拳、赛马、赛球、赛车,循至如登高山,游大海,空中飞行,饮啤酒,吃生蚝,吸鼻烟,人生一切事皆可赛。然果能化世界各大都市尽成为大运动场,化世界第三次大战为一奥林匹克大会,岂非西方文化之终极理想所在,人类莫大幸运之所系乎?

    唯人生即过分崇尚多数,终亦不免轻忽少数。而少数则诚有杰出于多数者。在古希腊之雅典,即有苏格拉底在街道上宣讲哲理,遂以招忌,竟入狱判死。岂能亦如唱诗演戏,仅供大众之娱乐。罗马统治之下,耶稣渔村论道,信徒十三人,终亦与两盗犯同上十字架。其徒转入罗马城,潜为地下活动,听众愈多,信徒日增,上撼帝国政府,皇帝亦转信其教。信耶稣,抑信地下群众?自少数转而为多数,其形势乃大变。罗马帝国崩溃,罗马城独有教皇递传弗绝,以迄于今。教皇非即耶稣,乃为群众多数所仰望,遂为不可侮。非耶稣教言不可侮,乃多数信徒之势力不可侮而已。耶稣言,凯撒之事由凯撒管,耶稣不与凯撒争。教会中拥戴一教皇,斯则宗教亦凯撒化,而于是有政教之相争。西方中古时期以下之一部政教相争史,其与奥林匹克运动会之种种相争,有其异,亦有其同。要之,其同属西方文化传统,则迄今无变。

    政治本为大群中少数人之事,革命则为下层多数与上层少数争。英法两国皇帝皆上断头台,亦如苏格拉底之下狱判死罪,耶稣之上十字架,不论其间相异处,实同是多数得意,少数被压制。今日已为民主政治,少数政治人物皆受多数拥戴而起。然美国大总统任期四年,期满需再选,连选得连任,亦仅两次八年而止。非遇国家有大事变,多数急切感有需要,则不易竞选第三任。英国首相无任期,一旦国会中多数投不信任票,唯有解散国会改选。果改选后,仍不获多数信任,则唯有退职一途。多数则总喜变换一局面,一新耳目,或无理由可言。如邱吉尔在英国,当世界第二次大战时,厥功甚伟,战事方毕,即不获再当选。非邱吉尔更无连任之价值,亦当时多数人心之喜变而已。

    故言民主政治,必兼言法治。其所谓法,亦以保护多数,抑压少数。即一国行政首长,亦称曰公仆,其他政治人物,亦同为仆可知。麦克阿瑟不失为近代军人中一杰出人物,当南北韩战争时,始终不敢轰炸鸭绿江大桥,乃遵杜鲁门总统之禁令。然仍不免阵前撤职,以一老兵资格返国,深受纽约数十万市民之欢迎。要之,其奉命守法,亦当为被欢迎之一条件。又英国分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三部分,美国自十三州扩大至五十一州,各自分裂,并不受中央严格之统制。可见民主政治终为一柔性的平弱政治,非为一刚性的强硬政治。其上层之统治权,必日削日缩,而其下层之选举及议会表决权,则日扩日大。尤其罢工潮,风起云涌。更如美国早期之黑奴,转升为选民,亦同为美国之主人翁。在被歧视之心理下,既缺乏适当之教育,而生齿日繁,救济金日益增,选举权亦日益普及,今已有黑人竞选副总统,不久将来或可有黑人总统出现。黑白人多少数之消长,亦堪为美国当前一隐忧。

    至于一辈大学名教授名学者,自属人群中之少数,乃都绝不抱政治野心,躲避一旁,理乱不知,黜陟不闻,此亦受多数之抑制。参加竞选,恐绝不为多数所拥戴。至于辞世而去,沦为一陈死人,其为群众大多数所忽视,更不待论。故西方史学最为后起,亦受此崇尚多数之心理影响使然。

    转论中国则大不然。中国人崇尚少数。前人之称述于后世者,则尤属少数中之少数,乃尤受国人之崇尚。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以此语之西方人,将难获赞同。即中国多数人,亦难了其深意。故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又曰:“知我者其天乎。”又曰:“莫患不己知,求为可知。”此亦决不求为群众多数人所知,即求之少数人,亦非必相知,则唯有期于上天之知。故孔子三十而立,即求超乎此群众多数而自立。四十而不惑,即不再惑于群众多数。五十而知天命,则知己之所立,乃受命于天,非多数人可知,其意亦甚明矣。此意即道家亦言之。故曰:“知我者稀,斯在我者贵。”唯儒道两家并为后世所尊,则中国文化传统崇尚少数,亦据可知矣。

    以言文学。古诗三百首,雅颂施于宗庙朝廷,其为上层少数中人作,亦流传于上层少数间,可弗论。即十五国风,有出自里闾民间者,然经列国君卿大夫采录润色,亦流行在上层,不再属多数。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游夏乃孔门文学之徒,游夏尚然,其他可知。及汉代司马迁继孔子春秋作为史记,乃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其不求人知之意,亦昭然若揭矣。

    以言音乐。伯牙之知音,亦仅钟子期一人,下里巴人绝不能与阳春白雪同类等视。则文学艺术之一切评价,绝不在多数亦可知。汉代有司马相如,以辞赋擅盛名,扬子云效之,亦名闻当时。久而悔之,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乃效论语为法言,又效周易为太玄。其友笑之曰,太玄人莫晓,当以覆酱瓿耳。扬子云曰,无害,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扬子云之见重于后世,乃更胜于司马相如。但孔子则曰:“知我者其天乎。”大圣人大文学家,品格高下,此亦其一端。

    孔子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乃贵纳己于道。道者,人生大道,古今上下尽人当然。则乃贵其最多数之同然,此必求之最少数。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则人生为人,果为少数,尚有快乐可寻,亦有意义价值可言。果必为多数,则将无言可立,亦无德可成。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不仕无义。”出仕亦行义,治平为多数,亦即己之大德。张横渠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而岂多少数财富权力之足计。依仗外力,亦绝非中国人所谓之为人。

    初唐诗人陈子昂有诗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乃中国大文学家之志气。前之作家已作古,后之作家未出世,当我此生,多数群众谁欤知我。则天地悠悠,唯有抱一怆然独立之感而已。人生最少数为一己,中国人生大道,其最所宝贵者,亦即在此一己。韩昌黎倡为古文,亦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又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其生,来从学者,不过三四人。下历两三百年,北宋欧阳修起,而古文始大行。是欧阳修乃始为韩愈之伯乐。苟使对韩欧间一番情意不认识不同情,则何从来读一部中国文学史。

    南宋诗人陆放翁又有诗曰:“斜阳衰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千古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负鼓盲翁之来此村庄唱说蔡中郎故事,有似于古希腊荷马之唱史诗。其所唱亦赵五娘张老爹之流,心存讽劝,有裨教化,较之荷马之仅唱恋爱战争神话以博众欢者有不同。然蔡伯喈何尝有此故事。放翁亦南宋一文学家,心存好古,情切求真。而村人所喜,此千载以上之往事,又何从去管其是非。

    元代之剧曲,有明之说部,接踵迭起。此等弹词戏曲小说,始与西方文学依稀仿佛可相比拟。然在中国文学史中,此等终视为稗官,为闲书,仅供群众一时之消遣与娱乐,不得与上乘正统文学为伍。金圣叹放诞高论,乃以西厢记水浒传与骚庄马杜同列为才子书,但亦未为后人所遵奉。近代国人则竞慕西化,遂喜捧西厢记水浒传,认为如此始是真文学。群斥中国文学正统如骚庄马,谓其是古文,是死文学,是封建文学贵族文学,不得与近代之白话文学、活文学、平民文学、社会文学相提并论。其间乃可见中西文化传统一大分别,一尚多数,一尚少数。最多亦只能说是各有得失,乌得谓在彼者尽是,在此者尽非。

    政治亦然。人群中必有智愚贤不肖之分,愚不肖常占多数,贤智常占少数。中国提倡贤人政治,贤人乃可代表群众民意之深处,多数则仅能代表民意之浅处,即有贤人政府,则不须再求崇尚多数之民主政治。中国人言天赋人性,不言天赋人权。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忠信属天性,平等相近。唯人文社会须有学,学有广狭深浅。故“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是非得失又岂得以多少数为定。故又曰:“贤钧从众。”在少数贤人中而有意见相歧,则始从其多数。实乃少数中之更少数。

    道家尚自然,但亦不讳言少数。少数中有孔子,亦可有盗跖。道家乃以孔子与盗跖并举,而曰:“圣人不死,则大盗不止。”但其自修为人则仍贵为一少数,不贵取法于多数。故道家言政治领袖亦仍言圣人,则其尊少数可知。儒家主性善论,认为社会中出一孔子自可减少盗跖之产生。孔子之告季孙氏曰:“子为政,焉用杀。”则孔子不诛少正卯可知。故政治重教化,重领导,不贵仗法律制裁。孔子又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人群中能无讼,则又何大盗之有。此乃儒家思想。至于荀子主性恶,韩非出其门,乃兼道家言而转主法治。然韩非亦崇尚少数,与西方人所言法治仍不同。故自中国传统文化言,则韩非不如老子,而老子犹不如孔子,其间自有一衡量标准。自近代国人论之,乃唯韩非是尚。

    中国人言政治尚少数,主尊君。君乃一国政治之元首,尤少数中之少数。然君亦有道,苟失其道,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又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以今日西方观念言,则民权为上,神权次之,君权尤其下。中国人则言天生民而立之君,政治乃为民众而有,少数亦为多数而有,而多数则当尊少数,民亦当尊君。不仅尊君,即臣亦当尊。孔子唯慕效周公,出仕为臣,非欲为君。若人各求为君,则启争道。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射乃中国一礼,礼贵让,不贵争。中国言礼治,不言法治,亦贵让,不贵争。从政为臣如伊尹、周公、孔子,皆尊君。无意为君,非无意行道。自秦以下,一部中国政治史,慕为伊尹、周公、孔子者何限。而近代国人,又必讥斥之谓儒家仅有意为一官僚,为专制君主撑腰助势,曾不闻西方民主政治之美意。如此言之,则中国自民国以前所未闻于西方者多矣,自黄帝、尧、舜以来,四千年全部中国政治史,岂不尽成一片黑暗。

    少数人之可贵在其能。心在大众,能为大众谋,能领导大众共趋一大道,而志不在为小己个人谋。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曰:“忧以天下,乐以天下。”范仲淹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亦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故此少数人,乃能代表多数。中国社会士、农、工、商,士最少数,而居四民之首。士希贤,贤希圣,圣贤则士中之尤少数。此与西方崇尚多数民权社会大不同。社会不同,斯政治亦不同。此意在近代,唯孙中山先生知之。五权宪法中,有考试权与监察权。中国考试由察举来,察举、考试两权皆操在上层从政者之少数,不操之在下层社会之多数。察举、考试之用意在选贤与能,果使多数人来负此选贤与能之责,则其事当不易胜任。中山先生言,一大学教授与一洋车夫出街竞选,此大学教授恐难当选。故在五权中,特设考试权。不仅被选人应先由考试通过资格,即选举人亦然。显与天赋人权,人人平等之说法,大相违异。故西方民主政治必尚普选,而五权宪法中之考试权则对选权加以严格之限制。

    又中山先生似不主有党。彼谓国民党即是革命党。此意乃谓在革命时应有党,一俟革命成功,经军政训政而至宪政阶段,则不须再有党。在民主宪政完成后,须多党,抑两党,抑一党专政,中山先生都不言及。果经严格考试,选举已成少数人事,君子群而不党,又何必分党以争。

    五权中于立法权外,又增监察权。自中国政治史言,监察权无所不及,立法行政一切均应不断在被监察中。唐代中书省偏近立法,门下省即偏近监察,而尚书省则偏近行政。上推汉代,宰相偏近立法,九卿偏近行政,而御史大夫即偏近监察。在中国人观念中,立法、行政、监察当分三大部,司法则只在行政中占一部分,远不能与监察相比。唯立法与行政,则其事甚难显然划分。西方国会,实是一审议机关,最先唯租税一项必付审议,此下凡须经审议者,皆由宪法规定,则何得目此为立法机关。如美国之总统与英国之首相,凡负全国行政首长之权位者,岂不已兼立法与行政两权而有之。如美国总统卡特,废止承认“中华民国”,改与共产政权建交,此非一种绝大之立法事项乎?然其权在总统,不在国会。国会仅负审议之权,而仍不能不承认此一立法之有效。建交如此,宣战亦如此。其权皆在政府。国会之权,则甚有限。

    西方政治上之有国会,亦仅对政府有其一种审议权而止。国会代表民众,显然为民众多数监督政府少数之一机构。而在中国,则立法、行政、监察三权,胥由政府分别担任。唯设官分职,职与位有其不同而已。君亦一位,唯君若无职,故在历代职官表中不列君。而立法、行政、监察诸权,亦皆不在君职之内,则君仅乃一虚位。故曰:“尧舜之有天下,而若无与焉,民莫得而称之。”尧舜即悬为中国君道之楷模,后世中国贤臣莫不盼其君之为尧舜,则亦望其主持大计,不实际多参预政事而已。但中国人乃绝不倡言虚君,为君者亦得预闻政事,然政府一切立法、行政、监察诸项,则皆有分职,为君者不得越位而侵之。汉有宰相,有大司马,有御史大夫,有九卿。唐有中书省、门下省,与尚书省之六部。各有职责。又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则中国自秦以下,不近于西方之虚君制,即近于...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