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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人物与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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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方今世界棣通,五大洲如一家,人生诸相,形形色色,缤纷杂呈。正宜放开眼光,放大心胸,辟新思路,创新见解。不宜孤拘一是,以排众异。美欧各大学设有比较文学一课,实具深义。唯不仅文学,即史学、哲学,凡诸学问,在今日均当作比较研究。自然科学,亦不例外。英国人李约瑟写有中国科学史一书,材料虽不齐备,然椎轮大辂,略有规模。国人正可据此与西洋科学史作比较研究。

    中国古代陆路交通,即以无远弗届,乃有指南车之发明。西方古希腊因航海经商,遂有几何学。地理异,斯发明异。中国发明火药,传至西方,遂造枪炮杀人利器。人性异,斯发明又异。人类文化最大工具推印刷术,中国首先发明。如是推阐,便知人类发明自然科学,苟由狮、象、鲲鹏或蜘蛛、蚂蚁来发明,其所发明必各不同。焉可拘一是以排群异。

    上陈实已侵入文化比较之范围。文化如一大建筑,实系一大生命。建筑必有基础,生命必有根性。中西文化相异,必有一基础根性之所在。由此措思,如网在纲,如水得源,可以操一以驭万,可以汇万以归一。可供比较一大方便。

    文化包罗万象,尽属人事。中西双方观念,对此有轻重之分别。西方重事,中国重人,双方文化大异即由此生出。

    二十余年前,余在美国耶鲁大学论史学应重人物。耶鲁历史系前主任卢定教授一夕招宴,席后谈此谓:史学应重人,此义固然。但其人亦必具历史事业,乃得入历史。余答:君言正见双方观念不同。中国史上,不具历史事业之人物为数当占十之三四,而且有极重要之地位。至其表现历史事业者,其历史地位反不重要,亦占大多数。一切历史事业皆决定于人物,此为中国人观念。此层大可深论。

    嗣余又论及文学。谓西方重作品,可不问其作者。如莎士比亚,至今其人尚在不明不详之列,而其作品则脍炙人口。中国则唯元明以下,剧曲小说之作者,如关汉卿、施耐庵乃至曹雪芹,亦可不问其人之详,而仅读其作品,一如西方之例。而文学正宗则不在此。如屈原与宋玉,陶潜与谢灵运,作品高下,定于作者。西方有了作品,即成为一作家。中国则先有作者,乃始有其作品。李、杜、韩、柳、苏、黄,皆无逃此例。

    以上两义,余皆曾撰文阐申,今乃扩大及于全文化。窃谓西方人重事业尤过于重人物,而中国人则重人物尤过于重事业。西方古希腊马其顿之亚力山大,罗马之凯撒,法国之拿破仑,皆历史上第一号人物。前两人且勿论,专言拿破仑。出生海外一孤岛,未受高深教育,乘时崛起,一跃而为法国之大统帅,又为政府元首,军事上政治上辉煌成就且弗论。其对法律上文学上,亦莫不表现其惊人之天才。然而终于军败身降,幽囚荒岛上。又潜身逃回,再度兴兵,终在滑铁卢一战再次军败投降,又在流放一更远荒岛上,羁留至死。

    成败人事难免。但就中国人观念言,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何况以一全国三军大统帅,又为国家政治元首,不惜两次阵前投降,受敌人之宰制,在其为人品格上,终不得谓其无瑕疵。乃法国人一意崇拜,凯旋门永为巴黎市之主要中心,来游者无不瞻仰。又增建拿破仑墓,为巴黎另一中心。全法国人至今仍以能有一拿破仑为荣。其他欧洲人,亦莫不于拿破仑加推敬。此乃西方人重功业不重品格一明证。

    回论中国史。西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争天下,垓下之围,乌江亭长舣船以待,劝项王速渡。项王慨然曰:我率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以一身回,何面目重见江东父老。此乃一番真情实话,肺腑之言。一将功成万骨枯,功成者尚如此,何论军败。然项羽事业虽败,其乌江自刎,在其人之品格上,则可谓是一白璧,完好如初。事业可败,品格不可败。至今读史者,对项王之自刎,无不抱同情。较之汉王成皋对语,“愿分我一杯羹”,轩轾显然。

    同时有齐王田横,兵败于韩信,与五百壮士流亡一海岛上。汉王既得天下,招之,谓横来,非王即侯,否则遭兵戎。田横卒赴召。距汉王阙下一驿,告其随行二壮士,谓我与汉王并为一国王,今汉王为天子,我为荒岛一亡命,何面目拜之阶下。汉王欲见我一面,我死,汝二人携我头去,汉王犹得见我如生前。遂自杀。二壮士携其头赴汉阙,汉王大惊,谓我欲见田横,何忍置之死。遂封二人,并命速召岛上壮士来归。此两人回至田横死地,亦自杀。其余五百壮士留岛上者,闻之,皆自杀,无一生留。田横五百壮士墓,历世受人崇拜。田横事业无可言,然其不降志,不辱身,气节皓然,可与日月争光矣。

    此等事,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一见。春秋时,介之推从晋公子重耳出亡,重耳回国赏从者,忘之推,推亦不言。偕其母隐山中。文公求之不出,乃焚山逼之,推与母皆焚死。推无其他事业,孤傲负气,不愿再受赏。不降志,不辱身。而其母从死,若终不可以为训。但后世留传,乃有寒食节,继以清明扫墓,推行全国,至今不衰。可见中国人对此之同情,亦国民性之流露。论中国文化,当加注意。

    其次又如公孙杵臼、程婴故事,千古流传。元人有搜孤救孤一剧,至今在京戏中尚流行。相传此剧初至欧洲,德国大文学家歌德不胜钦慕,谓中国人作此剧时,德国人尚在林中掷石捕鸟为生。歌德所知中国文学并不深,唯较之当前国人专捧西洋文学,鄙中国旧文学如敝屣,弃之唯恐不尽不速,双方意量相差,不啻天壤之相隔。倘从此等处轻视中国,乃庶近之。

    唐代张巡许远守睢阳故事,亦为后世推敬。而民初提倡新文化运动者,斥之为礼教吃人。专就事业论,当时江淮亦赖以保全,唐室亦藉以中兴。论两人之本身,则睢阳终于失守,两人亦相继被擒身死,不知竖白旗,效西方求光荣之和平。比论文化者,岂尽向西一面倒。

    余幼年曾读一法国短篇小说,作家及篇名俱忘,犹忆其故事。法国一贵族老妇,寡居孤寂,来一村觅一养女。村东西各有一家,均仅母女同居。村东母拒之,谓不忍割舍亲生女给人作养女。村西母允之,其女遂随去,得入贵族学校受高等教育。越三年,返乡省母,高车大马,仆从如云,礼品盈箱满箧。一村哄动,群出聚观,村东母女亦预其列。三年之隔,一女已俨然成贵族名媛,一女则贫窭如旧,依然一村女。此文作者似盛赞村西母之远见达识,而村东母则为讥讽对象。余初读,亦深受刺激。悲莫悲兮生别离。村西母骤失其女,晨夕思念何堪。其女骤落富贵热闹场中,岂能遽忘慈亲。一夕欢聚,翌晨又散,纵母富女贵,较之村东母女贫贱中天伦之乐,孰得孰失,亦岂得谓西家全是,东家全非。窃谓此一故事,正可为中西文化作写照。商人重利轻离别,中国人亦有此咏,而西方亦同有村东母女。故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唯多少数则随风以变,如是而已。

    晚清王国维谓西方文学尤擅悲剧,曹雪芹红楼梦得其近似。此下竞尚西化,蔚成红学,至今犹然。唯曹雪芹绝非教人学贾宝玉林黛玉,并谓大观园唯门前一对石狮尚保得干净。曹雪芹意,乃教人勿做大观园中人。红楼梦虽非中国文学正品,亦尚未脱传统,文学即人生,人生即文学,作家作品融化合一,与西方文学之仅作客观描述者大不同。而中国人生中亦尽多悲剧,如前述伯夷屈原项羽田横,岂不俱是悲剧人物。唯西方悲剧多捏造无收场,而中国悲剧则真人真事,并有完好流传。乃可喜,非可悲。中西悲剧不同,亦即文化不同。今人乃多嗤中国人好作团圆想,认为乃文学卑品。夫妇好合,乃为不可贵之收场。反之人情,岂果如是。

    余读西方小说,颇好托尔斯泰,乃一俄罗斯贵族,震于当时英法人言平等,心存愧疚,所言切近人生,而又多悲天悯人之感,近于东方人情调。晚年不安于家,只身出走,死于道路,可见其心情之一般。作品可喜,作者可悲,仍是西方文化传统,仍是一西方悲剧。中国如屈原,如陶潜,如杜甫,如苏轼、黄庭坚,生平在坎坷困厄中,若亦是一悲剧。然其所悲在对外,其一己之内在心情,则自有安放,我行我素,无入而不自得。托尔斯泰则自心磨擦,自作矛盾。社会生理,个己心理,各有不同,人文化成之相异乃如此。

    西方之自然科学最所短缺者,亦在心理学方面。最先是物理,进之乃生理,实皆是唯物的。最后有弗洛伊德之精神分析,乃是一种病态心理,在战争中从医院病床上得来。日常心理,西方人向少研寻。但非实际人生所能缺,于是西方人乃极言男女恋爱,此诚亦人生。但中国人谓夫妇人伦之始,夫妇和合,乃有人伦。西方人重男女更过于夫妇,于是男女恋爱遂为文学主要一题材。近代国人又竞相慕效,一若人生之爱唯在男女。转归宗教,则有博爱。资本主义偏在争利,本亦无博爱可言。故富人入天国,如橐驼钻针孔,耶稣圣经明言如此。则宗教家对资本主义亦所不许。但宗教家教人死后灵魂入天国,亦不重在日常人生之心地上立言。故西方宗教实不干涉人事。总言之,人生日常心理,西方人本未深入。而中国人教训,则更重在心性上。此诚中西文化一大相异。故一重事业,一重人物,实重在心性品格上。今国人摒此不言,则其他尚复何言。

    (二)

    中国历史以人物为主。耶鲁卢定教授在港与余言,世界祸乱,大率由智识分子引起。嗣又言,智识分子解释安定一义,时有不同。某一时谓安定当在此,别一时又谓安定当在彼。人事动乱,胥由此来。余念此层仍可以前论人物与事业之辨为答。大抵人物必趋于安定,而事业则多趋于变动。人之一生,必经许多事变,但事变则尽在人之一生中。故事有变,人可无变,终有其前后相承之一贯性,即相同性,亦即其安定性。故重人物,则其历史之进程必多安定性。重事业,则其历史之进程必多变动性。

    以西方史言。拿破仑、希特勒亦各有其一生之事业。个性不同,斯其事业亦不同。唯西方人重事过于重人,每以事业来评衡人物。故人物活动亦多注重在事业上。必求创造事业来增高其地位,其历史进程,自趋于多变而难安定。中国人观念,则重人更过于重事。立德更在立功之上。有德不必有功,更为一受人重视之人物。如周武王开有周八百年之天下,而伯夷叔齐,在当时并无事业可言,然其德之所表现,或可谓更超于周武王之上。故伯夷叔齐亦名垂史乘,受后世尊重。

    德性贵其同,事业贵其异。伯夷叔齐以让德称,人人可让,世世代代亦同可有让,伯夷叔齐之人之德之可尊乃在此。此即谓之立德。周武王伐纣有天下,乃一事业,遇此时际乃得为之,非尽人所能为。故虽立有大功,而其受后世人尊重,或反不如伯夷叔齐。

    不仅如此,即尧、舜、禹、汤、周文王,功在人群,德冠万世,然其德可效,其业不可效。周公旦不居天子位,而其立功亦如尧、舜、禹、汤、文、武,庶易为后人所效法,故孔子乃有志学周公。孔子未尝不关切当身人事,有志为天下大群立功,然不能求为尧舜禹汤文武。倘当世或加信用,彼宜可得为一周公。故其周游天下,遍历诸国,其意即在此。然当时诸侯卒未能加以信用,终归老于鲁。生平教导后进,遂为中国之至圣先师。

    可知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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