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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人物与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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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孔子一生,非不有志于天下人群,非不有志于政治功业,而最所重视者,乃其在己之德性。论其功业,远不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论其德性,则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似。从中国后代人看,则孔子之功业,亦已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般圣君贤相之上。故孔子弟子谓“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何以故?因尧舜地位人人所不得望,孔子则以社会一平民,其德性修养,讲学明道,尽人可效法。岂非孔子功业已远超尧舜而上之。故教育事业有功人群,应更超于政治事业之上。而道统则亦更高于政统治统之上。政统数百年必变,道统则可历万世而不变。人群中有道统存在,则终有前途可冀,其安定乃更超于其动乱之上。

    就中国后代历史人物言,东汉光武中兴,太学同学得为开国元勋,名列政府高位者,不在少数。独有严光未来。光武登帝位,下令遍觅之,得于富春江上,以渔钓为生。邀至京师,宫中亲切晤谈,入夜又邀同床而卧。亲切爱敬如是,但严光终求还。光武不强留,放归。严光并无事业可言,但亦中国一极有名之历史人物,后人崇拜,尤在光武之上。故中国人崇拜政治人物极有限,而崇拜非政治人物则亲切有加,尊敬更深。王莽乱世,功业成就,非可尽人效法光武。而严光之钓鱼富春江上,则人人尽可效法。天生之德,同样无亏。则其人岂不宜更受重视。故可亲可敬在其人之可师法,而不在其不可师法处。

    三国时代,有曹操与诸葛亮。事业成就,诸葛亮不如曹操。德性修养,则诸葛亮远在曹操之上。曹操不仅是一政治家,同时亦是一军事家、文学家。其事业表现,实远超同时及前后其他历史人物之上。但德性有亏,不忠汉室,存心篡弑,伪为周文王,待其子丕起为周武王。此种虚伪手段,更为后人轻鄙。此下中国历史上之长期动乱,亦可谓曹操乃其罪魁祸首。而诸葛亮则奉侍蜀汉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事业并无成功,而德性则一如伊尹周公。故其受后人崇拜,乃与曹操受后人之吐骂者,正相对比。同时又有管宁,避居辽东以师教为务。晚年复归中原,不受曹操之邀请,清苦自守,迄于老死。更无事业可言。但论三国人物,则有更推管宁于诸葛亮之上,尊为三国时代之第一人。诸葛亮乃一政治人物,身为汉相,非能人人同有此遭遇。管宁逃亡授教,乱定还故国,食淡攻苦,清节自守,则人人均可效法,故管宁乃更为历史人物之上乘。

    唐末梁唐晋汉周五代,八姓十三君,又有十国,分疆割据,其为祸乱,较之三国时代益甚。宋兴,天下始安定。其时有陈抟,隐居华山,无事业可言。又有林逋隐居杭州西湖,无家无室,梅妻鹤子,终其生徜徉湖上,仅留诗数首而已,亦无事业可言。然论五代及宋初之历史人物,则终必首推此两人。冯道终生高居政治上位,经数代为宰相,自称长乐老。国家兴亡,政府更迭,丝毫无异于其身。当时亦受推崇,欧阳修为新五代史,乃加鄙弃。较之陈抟林逋,乃如霄壤之别。陈抟林逋德性无愧,供人效法,斯世终可望渐归于安定。冯道无德可言,人人效之,祸乱曷极。

    元代蒙古入主,天下大乱,黄东发、王深宁闭门著书,隐居明道,非有其他事业,但亦为历史上有名人物。较之他代,未见逊色。政治动于上,而社会安于下。迄于明代兴起,隐居山林,书院讲学,八十年中继踵相接,乃使明代依然得上承中国历史文化之大传统,而不感有中断之痛。此元儒之功,而东发、深宁亦无愧为中国历史上之第一流人物。

    清代入主,晚明诸遗老,如顾亭林、李二曲、黄梨洲、王船山之流,皆无事业,而同为第一流之历史人物。亭林言:“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诸人皆在野一匹夫,而实负天下兴亡之大任。此下清代,仍得为一五千年历史相承之中国,亦诸人之贡献。

    更当阐说者,中国史中,女性多占篇幅。全部二十五史,女性成为历史人物者亦不少。并无事业可言,而其德性则同得成为一人物,名列史乘而无愧。依中国文化传统言,则天下兴亡,匹妇亦当有责。即如顾亭林嗣母,身受明廷褒奖,遗命后人勿仕异姓。亭林谓身受遗命,故此身万不当出仕。此虽婉辞逊言,免遭不测之祸,然其母此言,亦足永垂史册矣。更有不知姓名,而亦得传于史册者,则如今平剧中之韩玉娘。其人本无姓名,其传见于明史、新元史,亦中国文化一特色。

    中国乃一农业社会,耕耘百亩,一家温饱,传子传孙,两三百年不变,故不言事业。宗亲乡党,聚族而居,守望相助,休戚与共,特重人伦相处,而德性为之首。故重人物轻事业,乃中国传统文化一特征。广土众民,一政府临其上,即可安定无事。非异族侵凌,可以不见兵革。五千年历史相承,敦品修行,可无他道。

    余生清光绪乙未年,余家即聚族而居,一村百家以上,绵延五六百年。村中有事,皆由族长裁判。即四围农家,有事亦由我村中族长裁判。距城四十华里,舟行半日可达。然极少有上县署涉讼,县官亦少见下乡。乡人多毕生不见官吏。官民相亲如一家,亦相隔如云汉。唯安定中亦有动乱。余幼年即屡闻长老谈洪杨之乱,举族逃散。家有鸿议堂,即剿匪将帅在此集商得名。六岁庚子,有亲戚仕宦天津,避难来居。辛亥年十七,族中办团练,祖孙同队,余以一中学生,被命为教练,指挥诸祖伯叔兄长,演练兵操。至今思之,乱世应变,亦相亲接,一如平居。一地如此,想他地皆然。

    抗日军兴,余一人居云南宜良山中写国史大纲。山距宜良城八华里,环城四周,余游踪所到,皆安堵如常,若不知在国家民族兴亡关捩之大战中。及移居四川成都郊外,常在乡村茶肆品茗,遇一八十老人,生平足迹未进城市一步。其实此村距成都城仅二十华里。在此大战乱中,而民间安定有如此。以余当身经历,回念历史上种种战祸,恐无大异。一邑之祸乱,不害他邑之安定。一时之祸乱,不害他时之安定。政府少干涉民间,民间亦少预闻政事。民间事由民间管,政府则由民间贤人组成。有考试制度,县试出秀才,省试出举人,京试出进士。全国各地官吏,皆由进士举人出任,又必派赴异地任职。云南人可远仕黑龙江,福建人可远仕甘肃新疆,使全国如一家,大群相处,安定无他虞。

    余幼时在上海租界中始见有警察,俗称巡捕。租界与中国社会异,诸方杂居,事端百出。尚有吃讲茶。择定一茶楼,争议双方均到,各申理由,供仲裁人评其是非。旁听者亦许打抱不平,起立发言。亦有流氓参加,但决不愿巡捕房干涉。其他各地尚未有警察,但社会安定则过于租界。

    不久情形变,各乡村各市镇,处理公共事务者,皆目为土豪劣绅。民间事尽由官府解决,乃有警察保护治安。实则所谓土豪劣绅,本亦地方乡村人物,其所贡献,未必下于警察。中国四五千年,广土众民,长治久安,何待有警察。岂得谓全部中国史,祸乱其常,安定其变。史籍俱在,焉容强辩。

    今日国人尽称中国政治乃帝皇专制,然不派军队,不用警察,而能由帝皇一人专制全国亦一奇。又称中国乃一封建社会,然民间无贵族,无堡垒,即所谓之土豪劣绅,亦不闻有保镖有卫士。人自叩门登堂,听其裁处。封建权力岂果如此。

    西方观念传入中国,而一切乃大变。争慕事业,不尊人物。无事业,则不得为人。所谓自由平等,平等当指人,不指其人所拥有之财富与权势。一切事业则不平等。自由指行为,争富为资本主义之社会,争贵为民主尚法之政治。自由争富,终亦有贫,绝不平等。自由争贵,终亦有贱,仍不平等。倘言独立,则人与人相争亦非真独立。故今人仅求此三者,乃仅得一不安定,斯祸乱随之。

    中国人不争事业,仅争为人,故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其乃向内向己争,不向外向人争。所争乃品德性行。孝弟忠信,智仁勇,此须各自向内向己争,于是向外向人乃益和。而且所争必得,宁有人而不得为孝子忠臣者。如争孝弟则家庭和,争忠信则乡党和,争智仁勇则国家天下和。不孝不弟,不忠不信,可以不齿之为人。斯非不平等不自由,但不由军警,不由法律,而人群自臻于安定。

    重事故尚争,必分而日小。重人故尚和,必合而愈大。即言学术,西方亦主分争,如科学、哲学、文学皆相分争。对外如此,对内亦然。必成为一专家,此乃事业,非人物。中国人则立德、立功、立言。凡所言,非在己之德,即对群之功。道一风同,非求各成一专家。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乃指其群相景从,从其人从其言。故西方学术同归于事业,而中国学术则本之德性。

    言进步,亦指事业非人物。西方重事业,故易见进步。然违离德性,故终难安定。中国重人重德,乃重大同,不言进步。但日趋和合,常见安定。苟有进步,则必仍在和合安定中。中西文化大别在此。西方学术分疆割席,各专一门,各求进步。亦人生中一事业。故贵自创造,自树立,知人之所不知,言人之所不言,乃成其一己之表现。故曰:“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但真理即在其表现中,乃点与线之真理,非面与体之真理。亦各有所见,各有所到,而未能会通和合发现一人群共同之大真理。故虽真理,亦必随时随地随事随人而变,终不能获得一大同安定之境。

    故西方学术特缺史学,晚近始有。固史学贵人,贵会通和合,一切人事皆归纳在内。史学非自我表现,亦非客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非己有德,不足以见人之德。非己之和且通,不足以见一世之和通。历史记载人事,而史家自身之事则不预。但其所谓史,实即其自身之事。故又与西方异。史学在西方为晚起,而终亦与中国史学异。中国贵通史,而西方无通史。亦如中国贵通人,而西方无通人。身家国天下,各不相通,则亦何有事业相通。故西方人贵专业,无通业。既有史学,乃复有历史哲学之出现。亦非根据历史来创造哲学,乃根据哲学来创造历史,如黑格尔。其在西方学术传统中,仍为一种自我表现。人与中国有不同,对历史所观察所发扬亦不同。历史已过往,亦不安定,仍可各自创造。

    中国人从事学问,根本不在自我表现,更非求在人群中自创一事业。所谓学问,乃在其如何在人群中做一人。虽亦千差万异,无可相同,尧自为尧,舜自为舜,周武王、伯夷、叔齐,周公、孔子,亦各自为人,然其大宗旨大根本则亦无可相异。每一人各可有表现,亦可无表现。各可有事业,亦可无事业。即如韩玉娘,连其姓名亦不为人知,而见于史,并播为一戏剧,流传人间。七八百年来,世事大变,而人心终少变。韩玉娘之为人,则仍留在七八百年来之人心深处。西方正为缺少此等人物,于是其文学戏剧,乃特为创造,以资弥补。而史学则特闯进了种种哲学观点,以接近各时代个人之所理想。而历史则如一堆材料,供其使用。为利为害,则在史学家,不在历史本身。故史学亦史学家一事业。中国则人生乃是一事业,与西方人之事业观又不同。

    今再综合言之。重事业,重各人在人群中之特出表现,则其群自易趋于变动。重人物,重各人在人群中如何安分为人,则其群自易趋于安定。群在安定中,自易进步。以变动求进步,纵有进步,其群仍难安定。本文大旨在此。至人心所乐,究在安定,抑在变动,或两者融会如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底细他详,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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