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 整体与部分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为阴阳家言,即上举五行之说。荀况复非之,并言子思、孟子亦主五行之说。相传子思著为中庸,其书实晚出,子思言无可详考。孟子则既言人性,亦言物性,兼及有生无生,则荀子之讥孟子,有其据矣。但孔子亦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则孔子亦已言人性有偏仁、偏知,犹如山水之一动一静,则阴阳五行家言,亦远有来源,与孔子大旨无背。不过言之益详益显而已。孔门四科,德性为首,阴阳家言五行、五德,即本此。若如荀况言,人性恶,大圣由天降生,众人皆当奉为师法。则人分两体,孔子亦如西方之有耶稣,与众人别,此实非中国之传统信仰。汉儒兴起,虽其经学多传自荀况,而犹信邹衍。故于庄老道家言,亦犹多称引。此亦文化大传统一贯精神之所在。

    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实即言道生万物,万物皆即道,非有二也。道家又言气,道即是气,气即是道,亦非有二。道抽象,形而上。气具体,形而下。气又分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由阴阳而生万物,故每一物又必有阴有阳。唯孔子论语不言阴阳,孟子亦不言阴阳,庄周始言之,邹衍则倡言之,易传又深言之。一男一女,一生一死,皆一阴一阳,天地亦一阴一阳。此下中国人观念,乃若无可舍却其阴阳二字以为言者。但中国人尊孔孟尤在庄周、邹衍之上。邹衍以阴阳名家,而后人则更少言。其实庄周、邹衍乃其阴,而孔孟乃其阳。知其阳不知其阴,斯亦不能真知其阳矣,中国思想传统有待深究又如此。倘以中国观念说耶教,则上帝天堂属阳,凯撒乃属阴,亦仍一体,乃于一体中生此二别。

    阴阳家言金、木、水、火、土五行,印度人以人身分地、水、风、火四大,此两者间亦不同。四大仅指物质言。由此四大合成人身,亦仅指物质,不涵生命之深义。释迦言生、老、病、死,亦仅指此身之变,仍是物质的,仍无生命深义在内。人生岂生、老、病、死四字可尽。婆罗门教分人为四阶级,自生迄死,其身份,其地位,一成不变。不仅一生无变,世世生生仍无变,则仍非生命之真相。若谓此四阶级由上天派定,则上天只派定人以阶级,非赋予人以生命。其浅视生命有如此。故自印度人观念言,天亦实若无生命。释迦言六道轮回,天亦在其内,则天亦如一物。故印度人不信有灵魂,乃由其不知有生命之真相来。无生命则仅一堆物质。故印度虽非一工商社会如希腊,但同不能组成一国,亦并无历史观念。

    释迦谓人生轮回起于业。此一业字,似近中国阴阳家言之行字。但中国阴阳家言行,其背后有性有德,皆指生命言。佛家言业,则无德无性无生命,仅指事。事属现象,无主体,即无生命,故谓四大皆空。一切业,亦如梦如幻。佛法即在教人如何消除前业,摆脱轮回,得大涅槃,则全世界尽成一空。释迦想法,其实还是印度人想法。其主要缺点,在无一诚恳鲜明之生命观。此因印度地处热带,生命易起易灭,故视之不甚郑重珍惜,而转易生其倦怠心、厌弃心。此亦自然环境使然,乃陷于此而不自觉耳。

    中国人言五行,又言相生相克。如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此即五行相生。又如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此即五行相克。在此生命大总体之内,有此相生相克之作用,而人生大群亦如此。有利于此大群者,则求有以生之。有害于此大群者,则求有以克之。如此则大群生命,以育以化,得以畅遂。明于五行之学,不仅可以知命,亦可以造命。人群有生大道,则莫贵于能知命而造命。人能知命造命,乃可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造化之权,亦掌之在人。此为人道最大之期望,亦是最高之巅峰。

    人之外行,当一本其内德。古之圣帝明王,所以能转移一世,而主宰其命运,授予以莫大之影响者,则均在其德。大戴礼有五帝德篇,此为阴阳家以五行学说来说明历史,而提出其知命造命之主张。说法虽与儒家言有不同,要之,则有此一趋向。汉以火德王,而五德终始,不能专仗一德,则火德终必衰。相生则继之以土,相克则继之以水,必有代汉而兴,继汉而起者。无历世不变之王朝。如唐虞、夏、商、周,自古皆有变,岂能至于汉而独不变。则与其待他人之起而征诛,不如王朝之自为禅让,于是乃有王莽新朝之兴起。此亦由阴阳家言为之主动。读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以荀继孟,又详引邹衍所言,而明斥其不得与孟子相比。盖孟、荀偏重人为,而邹衍则侧近天命,尊于外而限其内,不如孟、荀一务于人生之自主。马迁加以区分,亦见其识之深远矣。

    东汉光武中兴,经学仍受尊重,而阴阳家言则渐趋衰退。魏晋间,王弼以治周易老子鸣,向秀、郭象以治庄周鸣,中国学术思想又有由儒转道之趋势。而邹衍阴阳家之言实际政治朝代兴亡,则概置不论。于自然宇宙论一边,则特加阐申。增其水木之清华,减其金火之烹割。助其生消其克,于乱世人心亦实相宜。又不久而佛法传入,虽意归现实之寂灭,而实重内心之修为。轻外而重内,亦不失乱世人心之一道。至于唐代,儒、释、道三分鼎立,乃有韩愈一意辟佛,而以孟子自居。下及北宋,儒术大兴,而邵康节仍以数字推算历史上之盛衰兴亡,则仍袭道家、阴阳家遗意。正以宇宙乃一大总体,有生、无生,虽有分别,亦各有其理。故人生之变,乃亦可以数字推算。邵康节乃亦如一阴阳家,同以数字推算人群之大生命,但偏重于数,迹近命定论,重外而轻内,有天而无人。后起理学家遂群推周濂溪,而邵康节则被见外。此亦中国文化传统虽通全体,而终有偏重内在部分之一大趋势,此儒、道之所以有高下。

    世俗间又以数字推算个人之小生命,其本源亦仍自阴阳家言来。余生平亦不免随俗,偶尔问命问相,亦颇有验。事详于余之师友杂忆中,兹不赘。今人概斥之,谓不科学,迷信。实则此等事果能以近代科学方法细加研寻,亦可辟科学园地,创成为一套新科学,不得尽以迷信二字斥之。父母、兄弟、子女,中国人谓之天伦,命中可算出,相上可看出,则以个人为小生命,天伦六亲为大生命,岂不信而有据。圣贤之出处穷通,为人群大生命所系,亦宜有命。唯中国人虽以象数来推命,终主以德性来定命。言气数,不如言理气,明其理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张横渠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其深旨,诚大可玩味矣。

    余治先秦诸子,尝欲为邹衍一派阴阳家言有所阐述。然念阴阳五行之学,散布中国学术之各部门各方面,大之如医学,如建筑营造学,小之如命相风水等,广传社会下层。邹衍亲著书,今已失传。余既未经深究,遂不敢轻易下笔。子贡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邹衍亦其一例,终不免徘徊在此天地大总体之外围,未能深入其内里。如注意阳光土壤雨水,而忽略了树木生命之本身。掌握其肤末,忽略其精髓,尽在外物上寻求。孟子则言“人皆可以为尧舜”,乃盼人往向大生命之高峰巅上爬。唐宋后,孔孟连称,非无故矣。

    近代英国人李约瑟写中国科学史,认为中国科学思想源自道家。实则墨子早多科学发明,但主向外求,言天志,则近西方之宗教。与公输般竞攻守,又亲制木鸢飞空三日不下。其徒著为墨经,涉及力学、光学方面,多与西方科学有合。墨子又言“非大禹之道不足以为墨”。而中国之水利工程,为中国科学史上有极大极杰出之成就之一项。则宗教与科学,在中国亦远有来历。唯中国人很早便抱有一大生命之总体观,故中国人学问多主向生命求,向内不向外,其大趋势遂与西方有不同。即道家亦显有反科学之一面,如其反对桔槔取水,谓机器创自机心,机心之为害,胜于机器之为利。则墨家与道家,亦同以现实人生为归极,亦同抱生命总体观,则为中国文化传统一特点。

    名家自墨家出,犹之阴阳家由道家出。唯墨家近似西方之宗教与科学,而名家则近似西方之哲学。白马非马之辨,亦即部分与总体之辨。若谓白马即是马,斯则近西方之个人主义。苏格拉底是人,凡人皆有死,故苏格拉底亦有死,此乃西方之逻辑。然必据凡人皆有死,始可判苏格拉底之亦有死。不能由苏格拉底之死,而即判定凡人之必皆有死。此亦总体与部分之辨,西方人亦非不知。而必言白马即是马,此乃重其外。中国名家言白马非马,则重其内,此亦中西思想之一别。儒家分君子小人,知有己,不知有群,则为小人,亦可谓不得为人。故人必有伦,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称五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小生命至大生命,一以贯之,乃成其为道,亦即生命之大总体。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论其部分,则可道可名。论其总体,则非一道一名可尽。故曰:“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唯其过重同而轻异,则不如儒家之执两而用中。

    名家又论坚白。石是其总体,坚白乃其部分。然手抚得坚,目视得白,人之知识,仅知其部分。若知石之总体,则白必兼坚,坚必兼白,乃为通识。否则目视不知坚,手抚不知白,各执一见,何以推概其总体。西方专家之学乃类此。但石必坚,不必白。名家之辨限于名,不如阴阳家五行之说,辨在其德其性,更能中肯近理。在中国后世,名家言不传,不如阴阳家言之普泛流行。然阴阳家终不如道家。而儒家尤高出之。此由后人之能择善而从,乃得完成其文化之大传统。今日国人则又必以西方之众说纷争为是,以中国之独尊一家为非,则诚难与之言矣。

    老子又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凡其用乃在无处。罐瓮碗碟,亦用其空。人之居室,亦居其空。空处即无处。必兼知其有无虚实,乃为知其总体。人身有五官七窍百骸四肢,心则其无处。一阴一阳之谓道,可知独阴独阳皆不成道。在此一阴一阳之更迭变化中始见道。变化更迭,则在无处。生命亦天地万物中一无处。人唯知有之以为利,而不知无之以为用。不知用,又乌得有其利。

    今日乃一科学世界,即是一机器世界,一人造物世界。资本家利用纺织机,厂工则供纺织机之用。帝国主义野心者利用原子弹,驾机投弹者则供原子弹之用。机器触目皆是,人皆以为大利所在,而谁为其用之者,则漠不关心,或无奈之何。良堪诧叹。

    世人皆言中国于自然科学上有三大发明,一指南针、一印刷术、一火药。西方人利用火药造为枪炮,今日杀人利器皆由此来。但中国人仅以火药放烟火花灯,供人玩乐。可知自然科学之背后,必有一用之者,乃人,非科学。乃生命,非自然。近人又好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中国向无科学一名,然两者之学实兼有之。唯中国重内重合,西方重外重分。故中国乃以人文科学为主,以自然科学为辅。西方则自然科学为主,而人文科学为辅。亦可谓中国主自然人文化,西方主人文自然化。即如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其所发现,岂不即可为自然人文化作证。而其用意则为人文自然化指路。其病乃在不知生命中心性之为用。中国人重视人之品德,更过于重视其事业,内外同异高下轻重之间,实大堪深味。

    宗教与科学在西方,似为相对之两体。中国则宗教科学和合会通融为一体,皆为人文之辅,所谓“一天人,合内外”是已。故中国学术必贵其能成一通体,西方则贵其能分别为专门。

    中国人好言礼乐,实则礼乐乃人生一整体,亦即天地一整体,兼自然与人文而为一,而人文则为其主。诗云:“相鼠有体,人而无礼。”鼠生有体,人生则不限于其身之体,范围扩大,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于是而有礼。礼乃其大生命之体,故在礼中自见其乐。故乐非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为乐,礼非跪拜、揖让、俯仰、进退之为礼,皆必本之人之德性。礼乐形于外,心性主于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是矣。是礼乐亦融内心外物为一体。鼠生则仅在其形体,其心情德性之内涵则无足深言。人生则其要更在内心之性情,能通天人而合内外。故人生不能无礼。

    孔子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教。许氏说文:“儒,术士之称。”术即艺,今人合称为艺术。礼乐可谓乃中国最高之人生艺术,亦可谓艺术与道德首尾相通,融为一体,故中国人又连称道艺,或连称道术。礼、乐、射、御、书、数亦皆艺术,并兼科学,而礼乐之主要性,则近似宗教。在西方,艺术、科学、宗教分而为三。在中国,则仍和合会通融为一体。此体则称曰“礼”。其意义价值,即在其合处,不在其分处。故曰:“礼以和为贵。”倘亦如西方以艺术为人生中一部分,一专门,可外于其他各部分各专门而独立存在,各自为体,则其在大生命中之价值意义,宜亦大相有异矣。

    礼乐和合,乃一总体,而可有内外、宾主之分。乐在内,心为其主。礼在外,形为之宾。所谓游于艺,即其内心之乐矣。庄子有逍遥游,乃游于方之外。孔子之游于艺,则游于方之内。无论其为方内、方外,能知游,斯即人生一大艺术。亦可谓中国人生乃一艺术的人生。

    吕览有十二纪,淮南有时则训,小戴礼记有月令篇,此亦皆是礼,皆属邹衍之徒之阴阳家言。乃一皇者尊天以为治,其发政布令皆依于外,与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意,大异其趣矣。道家主天不主人,重外不重内,其所向,较近似于西方之宗教与科学,与周公、孔子之礼乐大义则有辨。

    孔子又曰:“祭神如神在。我不与祭,如不祭。”祭者礼之主,所祭对象则礼之宾。即如上帝天神,可谓所祭对象中之最尊严者,然亦同是宾。但礼之所重,则更在其主。在宇宙间,是否真有此天神上帝?西方宗教则认为有,但宜由自然科学为之作证明。否则宗教科学不能合,上帝事耶稣管,凯撒事凯撒管,不能融和为一,终是人生一大憾事。中国则以人心为主,祭神如神在,即以己心为证,不待外在之科学以为证。此心则必形于外。有此行,乃始见此心。亦当有此德,乃始见此行。临祭则心在祭,不与祭,则心既不在,神之在否又何论。故志道、据德、依仁,又必游于艺。苟无其艺,则道之与德、与仁又何在。推此言之,治国平天下,亦即一艺。否则其道、其德、其仁又何在。然艺非可作一呆板之死规定,当随时随地随事随物而心灵游其间。故游于艺即是道。孔子中国千古大圣,然当其身则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国又何尝治,天下又何尝平。孔子之辞鲁司寇位,离鲁,而周游天下,此亦即是孔子之游于艺。中国人生艺术之精义乃如此。子路、冉有、公西华,以人生艺术论,当尚不如曾点。中国人生中之最高艺术,尚有远超专心一意唯务于治国平天下之上者。孔子不专心一意于为子路、冉有、公西华,但亦不专心一意于为曾点。故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其门人则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志道、据德、依仁之外,尚有游艺一要项,其中精义则诚难与今之以艺术为一专门学者所共论。

    老子则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不免分天人而为二,必求捐弃人生,还归自然。尊天而卑人,尊古而卑今。儒家则以得于天者为人之德,则德在内,天在外,乃是一天人合内外。而老子必分别之,则失于此,得于彼,天人已非一体。故庄子必言浑沌,乃有合而无分。儒家之礼则必主分,如人之一身,岂不可分耳、目、口、鼻、胸、腹、手、足。有其分,乃始有其合。今人倘能将西方宗教、科学、艺术诸项各专门,依中国观念,亦加以会通和合,而融为一体,则此道乃即天道,亦即人道,亦即人生之最高艺术矣。而此心之德与其仁,乃始可因之以大表现。所谓赞天地之化育者,又更上一层楼,而何有中西文化之对立。

    中国人又好言性情。性属天,情属人。人有情又乌得谓天独无情。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喜怒哀乐皆是情,情必对外而发,对人对事对物皆有情。心无对,谓之未发,但不得谓心之无情,斯则谓之中,亦即是德是性。德与性之发,乃见情,又分喜怒哀乐。方其未发,则无喜怒哀乐之分,故谓之中。中即是其情而存于内之总体,喜怒哀乐则为其动而分向对外之部分。西方哲学避言情,主言理。依中国观念言,理乃部分中之条理。总体一合之内,必分有部分,苟无部分,即不见有理。情之发,不违理,即是恰到好处,此即所谓中节。发而中节,即合于理。如礼之有宾主而成一和。和亦犹中,而道家则谓之无。人当无我,喜亦非其人其事其物之受我喜,乃我与此人此事此物交接时理当有此一喜。此一喜不在我,亦不在所喜之人之事之物,乃内外相合之一理。中国佛教禅宗五祖告六祖,金刚经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为禅宗修持一最要纲领。天台宗言“一心三观”,一空、一假、一中。华严宗言:“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此皆佛教中国化以后所有之观念。中庸之言“中和”,亦即人生总体中一无处,而总体人生则主要在一中,在一和,亦即主要在其无处。专一注意于其有处,则唯见分别,又何来得中得和。

    西方宗教、科学对立,科学中又分自然与人文,能用其中而得和,亦庶得之。或偏左有共产主义,或偏右有资本主义,亦当知能用其中而得和。若必主张一边,打倒一边,此即知有部分不知有总体,不中不和,总体已失,部分又何存。

    中国人又好言情欲。西方哲学戒言情,乃误认情以为欲。情对外而发,欲为己而有。人之斗争对象当在己,即其欲。中国人谓之天人交战。人欲亦人生中一部分,天理乃人生之总体。情发中节即为理,故中国人常言合情合理,又称天理人情。农工生活常与自己斗,不与他人斗。商业则必与他人斗。中国以农工立国,商业后起,其政治常抑商。西汉盐铁制度已接近近代西方所谓之国家经济政策。故中国虽地大物博,商业鼎盛,绝不产生一资本主义社会,但曰“信义通商”。信义属人生总体,非部分人生。故中国人对商业乃有一极高明极精微之安排,异于西方。讨论西方文化问题,必从其部分言。讨论中国文化问题,则当从其总体言。此乃中西双方文化传统一大相歧异处。

    中国人又好言阴阳动静,依宇宙全体言,则天属阳动,地属阴静。亦可谓自然当属阴,人文当属阳。依人文言,则生属阳动,死属阴静。依世运言,则治属阳,乱属阴。故治世贵有动,乱世贵能静。依近代国际形势言,则西方近似阳,中国近似阴。故西方常趋动进,而中国则唯宜静伏。宋儒周濂溪主“以静立人极”。孔子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厚则易静难动,对死亡之礼,如葬如祭,可以为生人相交立其极。周公之治道,制礼作乐属于阳,孔子之梦见周公欲为东周则属于阴。今日之中国虽居阴道,善守其静,亦可为后起新文化立极。中西文化对立,亦仅当前人文之一部分,此下当更求其人文总全体之出现而完成,则亦如孔子之志于周公,学于周公,而人生大幸福所在系之。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诚可企而望之矣。若果有天命,则亦宜有此一日。志于此而游于此,窃愿有德有仁者之相与勉之。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