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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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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管,括万化以一律,斯已陋矣。以律通历可合也,而不尽合也。以律历括天下之数,偶有合焉,而固不合也。况其以括天地之变蕃,人事之斖斖者乎?

    由人而测声之高下,以为长短、轻重、洪细、多寡之数,则黄钟之实,可有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虚立之杪忽。由人而测岁之积分,以为气盈、朔虚、中候、闰余之数,则岁周之实,有其二百五万九千九百一十四之分杪。此据蔡氏所用历法。 非律与岁实有之,人不得已用数以测之也。若夫五音十二之旋生,日月星辰之密移,则人所谓虚而彼且盈,人所谓长而彼已消,夫何尝固有一成者乎?

    且律之递减也,蕤宾之下生,损至八万二千九百四十四,则律短阳亏,音杀而不成,则大吕用倍,得十六万五千八百八十八焉。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犹是也。以故中吕之实,能有十三万一千七十二,不使亥律道绝乎黄钟,而以已之应钟九万三千三百十二为极下。盖万籁之声,无渐减渐衰至于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之调,实维天下之生,无渐减渐衰不可复生以向于无之理,则亦无衰减之极仅有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而一旦骤反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势。律以渐损,损极而不得益,故寄衰于应钟而不于中吕。

    《皇极》之数以渐益,益极而无所损,则业已由一而九,由九而八十一,由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由六千五百六十一而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乃大雪之末,冬至之初,俄顷而骤反乎一,彼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者果何往邪?将替而无之,则其灭无端;将推而容之,则无地可容矣。抑将括而一之,则其一者庞然巨物,天地之间无肖之者。岂独冬至子半有此洪洞无涯之气应哉?

    且律云不反,亦西山之臆说,非不反也。于蕤宾之下生大吕,倍用焉而反矣。于徵、羽之五十四、四十八生商、角焉而反矣。乃中吕之半,上生黄钟,于数悬绝,则以黄钟为中声而非始,中吕亦为中声而非始。故朱子曰:“声自属阴,中吕以下,亦当默有十二正变半律之地,以为中声之前段。”是说也,盖与《易》有十二,阴阳各六。 卦用其六之理,若合符契。是故在巳而衰,至午而盛,九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之益一,上生十二万四千四百一十六,捷往捷反,至密无间。

    今《皇极》数于大雪之末,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既无可损,使下生冬至子半一之理,而芒种之末,夏至之初,二千一百五十二万三千三百六十有半,亦当旋为往反,俾得所归,以配阴阳升降衰王之恒。乃由一向二,若管库之数仓储,势限于无所归,乘除术穷,遂至穷奢极繁,一往而不谋所终。岂今年之冬至由一向多,以趋于大雪,而明年之冬至,由多反一,自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趋于大雪,渐减而归于一乎?抑明年冬至复益一以趋大雪者,可有八千六百九万三千四百四十二邪?自有甲子以来,至于今日,穷天下之算,不足以纪之矣。

    藉其不然,岁自为岁,断而不续,则岁果何物,各有形段,可截取以为一定之理数哉?历家岁实之数,虽极繁衍,至于闰,而前之入限者或弃之矣,非于大雪之末弃之也。《皇极》之数,积之不能,弃之不可。吾不知所测者何物,所肖者何气,拘守往而不反之家传,显背默有十二之师说。乃云天之垂象,禹之代工,理胥此焉,不亦诬乎!将焉用之?为戏而已矣。

    乃若于数无合,则尤著明而不可掩。何也?数之有径围者,测数也;其开方,实数也。圆径一而围三,一而已矣,非有三而人三之也。圆径一,亦不啻围三。以围三为径一者,方田粗率耳。用祖冲之密率校之,则九而差一。 方径一而围四,一而已矣,非有四而人四之也。开方之数,有一为一,有二为二,实有之而数其本积也,故曰实也。

    以一测圆而三,不测则三不立。有一于此,而又有一于彼,二之立也。盲者能以手循,稚子能以指屈,二固立矣。一生二,非生二也,二与一俱生,先一后二,可名之为生。也一生三,从径围测之,则有名而已矣,非实也。若云二生三,则诬甚矣。

    一与一为二,渐就于有,二与一为三,复向于无。一可云生二,二其可以生三乎?一伸而二,二屈而三,方伸忽屈,则三安得生万物?故可曰函三而一,不得曰伸一而三。况可曰一生三,三生九乎?一生三,彼二者何自而来?三生九,彼六者何缘而集?求之《洛书》,一合九而相得,六与三分居左而不相合也。法象之无征,生长之无端,而曰“始于一参于三”者,徇径围之虚测,非固有之实数;且暗用老氏之说,背君子之道矣。

    乃九峰既以径围之数伸一而三之,伸三而九之矣,亦必固用其术而后成乎其说。何居乎又用大衍虚一分二之法,但减四揲为三,以速获而几其当哉?

    夫大衍之数,开方之实数也。一一而一,一固立,故一为开方之母;二二而四,四固存,故四为开方之准;四加一于中,而二二以补其缺,故三三得九、而九为开方之进,一弱而无待于开。开方之术,始于二,成于四,进于九,则四变九而非三生九也。大衍之数五十者,十十之开方而用其半也。《易》阴阳十二位,但用其半。 其一不用者,开方之母也。其用四十有九者,七七之开方也。揲之以四者,二二之开方也。过揲之四九、四七、四八、四六,归奇之四三、四四、四五、四六,皆二二开方所有之实也。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余仿此。 卦之六十四,八八之开方也。爻之三百八十四,二十二十之开方,而虚其四四也。四四为开方之始,故虚之,犹大衍之虚之。 则九九八十一之数,《易》固有之而未用。乃或以配律吕,或以纪历法,则亦备其用于《易》,而不待于畴矣。

    《易》以开方立,则统壹于开方。《皇极》以径围立,则当统壹于径围,而其筮也,蓍策亦五十,不可得三而围之也。径三七围六十七。 虚一不用,亦用四十九,亦不可得而三围之也。以径围立法,而中乖于径围,则既驳杂而不成章。又况归奇有用,而过揲无足纪,为弃其实而徇其余哉?其尤疏者,两偶之挂十三而谓之二,两奇之挂七而谓之一,一奇一偶之挂十而谓之三。取法无征,合数无准,奚当于函三之义哉?

    即徇九峰之旨,以挂扐之一为赘疣,而其函三也,三四十二之多,覆得四五六之用,三三如九之少,覆得七八九之用,屈多以就少,伸少以使多,而大小忒矣。其为一也,二可谓之一,五可谓之二,八可谓之三,则诬奇以为偶,诬偶以为奇,而阴阳乱矣。名皆杜撰,而事等儿嬉,藉此以兴神物而前民用,期以取受如向之征,是鸡卜贤于元龟,扬雄圣于太昊矣。故曰不知而作也。

    夫畴,人事也。筮,鬼谋也。人侵鬼而神不告,鬼治人而人丧其成能。假令九畴可以兴神物之用,则明用稽疑,近取之《洪范》而已足。奚必五兆索卜、二占求筮也与哉?

    九畴之则《洛书》也,取象有位,推行有序,成章有合,相得有当。详《稗疏》。 今加以牵合附会之讥,灭裂而决弃之,乃刻桅胶柱,一其初一,而九其次九,徒于一九相函之际,虚设一八十一之数,借径于扬雄,窃法于刘歆,《三统历法》。 得师于老子,托始于径围,中滥于开方,略密率之参差,就方田之疏算,裁多使少,乱偶以奇,限以岁时,迷其往复,似律而无半倍之用,似历而无盈缩之差,固矣哉!九峰之为数也!宜其不足以传矣。《洛书》之遗画犹存,《洪范》之明征具在,学于圣人之道者,无轻作焉可也。

    二

    五行者何?行之为言也,用也。天之化,行乎人以阴骘下民,人资其用于天,而王者以行其政者也。

    天之化,尽于五者乎?未然也。天之化,于五者统其同,于五者别其异乎?未然也。阴阳、寒暑、燥湿、生杀,其用不可纪极;动植融结,殊形异质,不可殚悉;固不尽于五者也。金亦土也,炼之而始成;火隐于木也,钻之而始著;水凝为冰;则坚等于金;木腐为壤,则固均于土;不可别而异之也。极北坚冰而无水,大海渟流而无木,山之无金者万而有金者一,火则无人之区固无有也,不可统天壤之间而同之也。

    天之生物也,与其生人也,均之乎生也;天之育物也,与其育人也,均之乎育。故物之待生待育于天之化,亦犹之人也。而其生其育,五者有不行焉,则亦不资之以用。鱼不资乎土,蚓不资乎木,蠹鱼不资乎水,凡为鸟兽虫鱼者皆不资乎火与金,则五者之化不行于物,物亦不行焉。

    夫物之以生以育,不悉用夫五者,则其才其情其性,亦不备五者之神矣。故五行者不可以区天之化,不可以统物之同。天惟行于人,人惟用以行,盖人治之大者也。

    其为人治之大者何?以厚生也,以利用也,以正德也。夫人一日而生于天地之间,则未有能离五者以为养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生也可厚;亦未有能舍五者而能有为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用也可利。此较然为人之所必用,而抑为人之所独用矣。

    由其资以厚人之生,则取其精以养形,凝乎形而以成性者在是矣。成乎质者,才之所由生也;辅乎气者,情之所由发也;充气而生神者,性之所由定也。而有生之初,受于天者,其刚柔融结之神,受于父母者亦取精用物之化也。得其粹则正,不足于一而枵,有余于一而溢,则不正。故王者节宣之,以赞天化而成人之性,是德之由以正者,此五者也。

    由其资以利人之用,则因其材以敦乎质,饰其美以昭乎文,推广其利以宣德,制用其机以建威,是礼、乐、刑、政之资也。而观其所以昭著,察其所以流行,感其所以茂盛,审其所以静凝,则考道者之效法存焉。而慎用之以宜则正,淫用之以逞、吝用之以私者则不正。故王者谨司之以宰制化理而立人之义,是德之所由正者,此五者也。故大禹之《谟》云“六府惟修,谷即土之稼穑。 三事惟和”,而统括之曰“九功”。功者,人所有事于天之化,非徒任诸天也。

    今夫五者之行于天下也:天子富有而弘用之,而匹夫亦与有焉;圣人宰制而善成之,而愚不肖亦有事焉;四海之广,周遍而咸给焉,而一室之中亦不容缺也。胥天下而储之曰“府”,人所致其修为曰“功”,待之以应万物万事于不匮曰“行”,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居”,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

    然其为义也,亦止此而已。善言天者,语人之天也;善言化者,言化之德也;善言数者,言事之数也。若夫比之拟之,推其显者而隐之,舍其为功为效者而神之,略其真体实用而以形似者强配而合之,此小儒之破道,小道之乱德,邪德之诬天,君子之所必黜也,王者之所必诛也。何居乎后世之言五行者,滥而入邪淫,莫之知拒也!

    凡夫以形似配合而言天人之际者,未有非诬者。以元、亨、利、贞配木、火、金、水者似矣,而未尽然也。《易》之赞元曰:“万物资始乃统天。”木其可为金水之资,而天受其统乎?可云元之理发端于木,不可云木之德允合乎元。道有其可合,而合不可执。元于人为仁,木之神亦为仁,其可合者也。在天、在物、在人,三絫而固有不齐之道器,执一则罔于所通矣。

    以貌、言、视、听、思配五行,为比拟之说以实之,似矣,而实不然也。欲为之辞,奚患无辞哉?以貌配水而可有其说,以貌配木、火、金、土,未尝不可有说也。似而似之,不必似而似之,于此不似而他求以似之,终不似而武断以似之。以凿智侮五行,则诬道以诬民,咎不容诿矣。

    夫王者敬用五行,慎修五事,外敷大政,内谨独修,交至以尽皇极之猷为者,各有其道,不偏重也。其宪者则天也,其学者则圣也,其取以为善者人也。奚待鉴于水以饰貌,观于火以谨言,取法于木以正视,折中于金以审听,求于土而慎思哉?强其似以求配也,于五事之敬用也奚益?其不似也奚损?庸心于无足庸,口给而实无所效,我不知为此说者之将以何为邪?洵然,则九畴之叙,但一五行而已足,又何取余八之繁言乎?故曰“小言破道,小道乱德”,致远必泥,君子之不为久矣。

    自是而往,邪说之侮五行者,无所不至矣。京房之以配卦气也;屈《乾》于《兑》而金之,而天维裂;合《震》于《巽》而木之,而阳德衰也。医者之以配五藏言生克也,是心、肾、肺、肝之日交战于身中也。黄冠之以配神气魂魄也,是无形之中而繁有充塞之质也。下此而星命言之,相术言之,日者葬师言之,无可为名以惑天下,则挟五行以摇荡人心于疑是疑非之际。

    呜呼!天所简在而锡,禹所祗台而受,武王所斋沐而请,箕子所郑重而陈,上帝之以行大用,而下民一日非此而不行者,乃以为小人游食之口实。道之丧也,谁作之俑?则刘向父子实始倡之,而蔡神与祖孙三世之习而溺焉,咎将奚诿!其他技术之流,又不可胜诛者矣。

    圣人之言,言彝伦之叙也,所谓务民之义也。修火政,导水利,育林木,制五金,勤稼穑,以味养民,以材利民,养道遂,庶事成,而入以事父,出以事君,友于兄弟,刑于妻子,惠于朋友者,德以正焉。因天之化,成人之能,皆五行之用也。“初一曰五行”,义尽于此矣。言五行者,绎其旨,修其事,辨义利,酌质文,惟日孜孜而不足,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

    三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之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是故“貌曰恭”,举貌而已诚乎恭矣;“言曰从”,举言而已诚乎从矣;“视曰明”,举视而已诚乎明矣;“听曰聪”,举听而已诚乎聪矣;“思曰睿”,举思而已诚乎睿矣。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犹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虚也灵,则既别乎草木矣;其成质也充美而调以均,则既别乎禽兽矣。体具而可饰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视夫色,耳具而可听夫声,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叶,植立靡生之弗能为牖矣。是貌、言、视、听、思者,恭、从、明、聪、睿之实也。

    戴圆履方,强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强强,迅飞奔突之无其度矣。齿徵唇商,张清翕浊之足以达诚,非夫呦呦关关,哀鸣狂嗥之无其理矣。白黑贞明,丽景含光之足以审别,非夫后眶上睑,夜视昼昏之冥蒙错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届远通微之足以辨声,非夫软朵下垂,茸穴浅阔之忽惊忽喜,迷所从矣。四应乎官曲,记持乎今昔之足以虑善,非夫乍辨旋惛,见咫忘寻之安忽愤盈,贪前失后矣。是恭、从、明、聪、睿者,人之形器诚然也。

    是故以泽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尸立齐之至便矣;以择其言,非待荣华以动众也,大小称名、逆顺因事之至便矣;以达其明,非待苛察于幽隐也,鉴貌辨色、循直审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聪,非待潜审于纤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别之至便矣;以极其睿,非待驰神象外、巧揣物情之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穷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为贵。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执焉复焉者,尽其才而已矣。践焉者无有喻之也,尽焉者惟其逮之也。

    呜呼!貌则固恭,不恭者非人之貌乎?言则固从,不从者非人之言乎?视则固明,不明者非人之视乎?听则固聪,不聪者非人之听乎?思则固睿,不睿者非人之思乎?然而且有媟貌而莠言者,则气化于物也。气化于物,而动不因其由动,言不因其由言;是故土木其形,炙 其辨,退而循之,莫能明其所自出,其自出者之固恭、固从,未之有与矣。然而且有视眩而听荧者,则物夺其鉴也。物夺其鉴,而方视有蔽其明,方听有蔽其聪;是故贪看鸟而错应人,弓成蛇而市有虎,官虽固存,不能使效其职,其职之固明、固聪,实惟其旷矣。然而且有“朋从尔思”而之于妄者,则牿其心而亡之也。牿心而亡之,而放不知所求,隐不能为著;是故下愚迷复于十年,异端困据于幽谷,背而驰焉,觌面而丧其所存,所存者之固未亡,初不相谋矣。才之未尽,见异而迁焉,反求之而罔测所自起焉,故曰:“为不善者,非才之罪也。”

    且夫貌之不恭,岂遂登高而弃衣?言之不从,岂遂名父而叱君?视之不明,岂遂黑狐而赤鸟?听之不聪,岂遂恶歌而喜哭?思之不睿,岂遂义蹠而仁魋?极之宋万、商臣,必有辞焉以为之名,而后自欺以欺世。杨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责子之言应其父。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虽牿亡之余,犹是人也,人固无有不善而夙异乎草木禽兽者也。故于恭、从、明、聪、睿而谓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于肃、乂、哲、谋、圣乃谓之“作”,劝以进而加功也。《洪范》之立诚以修辞,审矣哉!

    呜呼!夫人将以求尽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躯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鲜也!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庄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为“六贼”,夫且憎之以为“不净”,夫且诟之以“臭皮囊”。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磷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均之休”“清净法身”“大圆智镜”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则孟子之以耳目为小体,何也?曰:从其合而言之,则异者小大也,同者体也。从其分而言之,则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谓也。本摄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于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体。当其合而从本,则名之“心官”,于其分而趋末,则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辅,体无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合其所分,斯以谓之合。末之所会,斯以谓之本。《洛书》右肩之数四,而叙其事五。详《稗疏》。 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会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礼。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则大,分之则小,在本固大,逐末则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孟子固未之小也。思而得,则小者大,不思而蔽,则大者小。恭、从、明、聪,沛然效能者大;视、听、言、动,率尔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谓“小体”,释氏之“性境现量”也。孟子之所谓“大体”,释氏之“带质比量”也。贵现贱比,灭质立性,从其小体为小人,释氏当之矣。若孟子之言,则与《洪范》之叙吻合而无间。

    四

    尝以《洛书》之位与数,参观乎《洪范》,知元后相协下民之道,至约而统详,至微而统著也。约以统详,微以统著,故曰极也,至于此而后得其会归之极也。

    夫以位,则居幽者微而明者著,履一于北,幽以治明也。夫以数,则约四十有四于一,而以一临四十有四之详,所履者一,约以治详也。以是知一之为极,而前之释者以五当之,无当于象,无当于数,训诂之泥也。

    夫中五者居龟脊隆起之位,天之阴骘骘,阳之用也。 所以起元后之功用,粲然环列为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之法象,安能消归其已有而一之乎?

    今夫元后之理兆民,其协民居者八政是已,攸叙彝伦者五事是已。当其详以敷政,不可略也。八政以备举其法,而协者罔弗协。然而君弗能尸也,三官百尹举尽其猷为,乃协也。抑其修之于身,必克毖夫五事,以谨司其原,叙者罔弗叙,然而为功也密,不能必天下之遵也。元后自严其视履者也。故八政必有所自举,有所自废;五事必有所自贞,有所自淫。天子之得失,兆民之善恶,圣人之所劫毖而不遑,愚不肖之可兴起而不倦,藏之于幽,守之于约,一而已矣。所建者,于此中也,于此和也;所锡者,靡弗迪也,靡弗惠也。居于幽以静之域,而操其约以严之几,位乎北,会于一。《洛书》之示人显矣,禹、箕之择善精矣,岂有能易此者哉?极则无可耦矣,居幽而握要,极乃立矣。皇则极乎大矣,治著而领详,极乃皇矣。

    虽然,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祗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夫圣人之所履一于幽,以向明而治天下者,其所会归,好恶而已矣。好恶者,性之情也。元后之独也,庶民之共也,异端之所欲泯忘而任其判涣者也。圣人之好恶安于道,贤人之好恶依于德,才人之好恶因乎功,智人之好恶生乎名,愚不肖之好恶移于习。八政之举,惟好斯举;八政之废,惟恶斯废;五事之效其贞,惟好斯勉;五事之戒其淫,惟恶斯惩。好之兴,而恻隐、恭敬生于兆民之心,以成仁让;恶之兴,而羞恶、是非著于兆民之心,以远邪辟。其动也,发于潜而从违卒不可御;其审也,成乎志而祸福所不能移。是独体也,是诚之几也,故允矣为极所自建也。

    然而体则独矣,诚则但见乎几矣。而八方风气之殊,兆民情志之赜,忽一旦而好之,蔑不好也,一旦而恶之,蔑不恶也。自细腰高髻之纤鄙,讫崇齿尚德之休嘉,群万有不齐之好,群万有不齐之恶,不知其所以必好,不知其所以必恶,翕然沛然,奔趋恐后,以争归于一。则此一者,节宣阴阳,可以善五行之用;周流六方,可以成庶畴之功,类应天休,可以承五福六极之劝威。九与一应,戴之在上,故曰应天。 皇哉!极哉!一好恶而天下之志通,天下之务成,不行而至,不疾而速矣。

    或曰:夫既统于一,而好恶者两端也,不相杂者也,何云一也?曰:两端者,究其委之辞也;一者,溯其源之辞也。非所好,则恶矣,是本无恶,而以其所不好者为恶也,其源一也。物固有非所好而不必恶者。然习而安以忘者,好之速也,厌而不必远者,亦惟其勿好也,故曰一也。

    或曰:五事之思,视、听、貌、言之君也,亦以约察乎详,以微治乎著,何居乎寄四事之中,五事之位在右肩四。 而不可统道以为极?曰:思亦受成于好恶者也。非其所好,不思得也;非其所恶,不思去也。好恶者,初几也;思者,引伸其好恶以求遂者也。好恶生思,而不待思以生。是好恶为万化之源,故曰极也。

    且夫元后之思,庶民思之则祗以乱;圣人之思,愚不肖思之则无所从。惟好恶者可率天下以同遵者也。悦生恶死,喜逸怨劳,王者必与兆民同,而好善恶恶,兆民固与王者有同情也。皇哉好恶乎!人而无好,则居不就其所协,勿论彝伦之叙矣。人而无恶,则居且安于不协,勿论彝伦之 矣。性资情以尽,情作才以兴,缄之也密,充之也大,圣功之钥,圣治之极也。彼异端者,抑之遏之,纵之泆之,而终不能也,祗以 其彝伦,而逆天以诬民,罪浮于鲧矣。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旅獒

    老子曰:“轻为重根,静为躁君。”惟其然也,故乐观物之“妙侥”,而聊与玩之。以轻为根,以静为君,其动以弱,其致以柔,以锐入捷出之微明,抵物之虚而游焉,良可玩也。

    夫人之有志,心之所之,皆可之焉。有时迥出官骸,不与物为缘,则足以于朋从之中邀其“妙侥”,而惟志之所适。彼所知者,此而已矣。若夫至理所丽,充周融结,治朋从而安以其土,极乎谨严而无可玩,则非“妙侥”之可乐观;与游以丧其志者,彼固未之知也。

    夫彼亦戒耳目之役而欲迥出之矣,故曰:“为腹不为目。”为目者,黏滞乎物而与物玩者也。玩物而物亦玩之,玩人而人亦玩之。利欲之细人,为天下所玩,皆为目之蔽也。能不为目,物亦无得而玩之矣。

    虽然,天下之交相玩也,宁有已哉?以耳玩,黏滞乎声而声玩耳;以目玩,黏滞乎色而色玩目,固玩也。以心玩者,黏滞乎虚而虚亦玩心,岂非玩哉?选乎己而任心,斯己贵矣;选乎物而得虚,斯已轻矣。所以玩者贵,则悦诸己者适,与为玩者轻,则撄物之害也浅。固且曰“吾与天游”“与物化”“洽然御凤”“窅然而丧天下”,吾乃不自丧也。然其相与玩而败其度,则与细人之流荡声色以不知归者,异趋而同迷。

    有玩之之心,则丧彼之理;交相玩而受其玩,则己丧其贞。今者“吾丧我”,物相代于前而不知,是游其精魄,变动于天壤而莫适主。无他,乐观“妙侥”,锐入捷出者,惟其志之不宁也。志之不宁者,必有所求助,以自据为安,不为目而恍惚以无宁宇,于是据其为腹者以为实,专气以实其腹,而助志以求宁者也。

    夫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役。今乃倒权下授,恃气以自实,块然处 以拒物,而窃窥其消息之机以为妙。舍夷道之驰驱,就荆榛以索径,彼亦劳矣。而仅以争得失于利欲之细人,五十步之笑百步,庸愈哉?

    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则彼之所惮为者也。夫君子不黏滞乎物而任志之丧,彼之所同也。不驭志以无知之腹与无主之气,而授之以宁,则彼之所未能与知也。故曰彼犹爝火也。

    宁志者道也,复礼以克己也;贞耳目者度也,存诚以闲邪也。君子之治天下与其治一身,一而已矣。任大臣者不奖其儇利,持志者不用其轻弱,任百工者不诎其事功,践耳目者不堕其聪明。盖精义而用无不利,健行而物无能夺也。

    故道也者,载乎物者也;志也者,治乎物者也。应于彼,应于此,终日百应,物皆载道,而以其贞者从吾之志,则不待逃虚择轻、处 居静,而黏滞已无得而卷之,无得而转之矣。道也者,成乎物者也;耳目也者,取舍乎物者也。合则取,离则舍,迎目彻耳而不爽其度,则物称其志。物称其志,则中正而从矩,不待息机塞兑以戒动止躁,而物受成于耳目,耳目受成于志矣。古之君子,“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用是也夫!

    夫君子之言,亦有与彼近者。德盛而不狎侮,“不为天下先”之谓也;不作无益,不贵异物,“俭”之谓也。俭不先人,老氏宝之矣。而其宝之也,实玩之也。以恭俭狎侮天下而侥其利,流同源别而贞邪迥异。故曰彼犹爝火也。

    耳目无以为贞,而息机塞兑以免于役,如障水逆流,一旦溃下而不可止。志不得所贞,而逃虚择轻以利其妙,如鸷鸟跼足以求遂所搏。其用意也巧,其持术也险,其居势也危,其机一发而天下无能避其锋。轻也乃以重,静也乃以躁,岂直大德之累哉?矜细行也,正其所以贼大德也。揆诸先王格远安迩之至仁大义,又奚但爝火之于日月哉?

    皇哉,道之不可离也!天以降衷,而人秉之以为心,故志宅之以宁。乾坤以为缊,而变合以恒,故气配之以不馁。民物皆载之以为度,故物皆德而德以为物。重以持之而无所玩,动以之贞而无所丧,诚存则邪自闲,礼复则己无不克,是以君子之道有本而不匮者也,非若异端之争于其末也。

    《尚书引义》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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