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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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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诰

    公羊子曰:“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君子奉其身以处夫安危存亡之际,其由此者权也。

    将贵其生,生非不可贵也;将舍其生,生非不可舍也。将远其名,名亦不可辱也;将全其名,名固不可沽也。生以载义,生可贵;义以立生,生可舍。名以成实,名不可辱;实以主名,名不可沽。虽然,较计筹量于利害之交,而佹得佹失之无定矣。审轻重之衡,达动吉之几,其惟周公乎!故“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为周公言之也。

    奚以明其然也?《大诰》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不辟外难之谓也。纣于武王,君也。周公于殷,非臣也。君臣义绝,故曰外也。武王胜殷以受大命,外事也。周公殄殷以纾王室,内事也。事在内,难在外,则执词称戈,虔刘之以无遗种,忠厚之名有所不得而惜矣。何也?周公之忠厚者,道在周而不在殷。夫既不惜其名,则亦不贵其生。不惜其名,故《泰誓》之称天比德而以争其名者,《大诰》无所争于曲直,而但誓以必往。不贵其生,则“十夫翼予”“卜陈并吉”而必往。藉其不然,亦不惮肝脑之涂地,以决存亡于一旦也。故曰“不辟外难”也。名之弗辟,而况于生乎?

    若夫二叔之流言,其逆亦易辨也。冲人虽幼,所任用者独开国同心之士,非有若上官桀之怀逆幸乱;二公在位所共喻者,固暨女共济之心,非有若萧至忠之背公死党也。藉令周公敷心肾肺肠以诞告二公,控冲人,扶百尹,正流言之罪,先发以制三监,成王不能立异以蔽奸,望、奭亦且同心以致辟,则殷孽之蠢,无藉以兴,郭邻之罚,亦可以未成而从末减。然而周公不此之务,则“辟内难”之说也。何也?名以有实者也。以弟伐兄,以臣挟主,名之不顺者也。生以载义者也。祸中于君,则生无可贵;祸中于己,而舍进退有余之身,履凶蹈危以庶几于必克,则是袭义以轻生也。一日之实,万世之名,实轻而名重矣。辟以远害,与弗辟以争利,动之微而吉凶判矣。度理以安心,洁身以寡悔,未有如辟之善者也,于是决策引身,居东以辟之,斯以为内难之宜辟者也。

    虽然,辟内难者,公之独也。公羊子乃以例季友之奔陈,则非也。公之内难,于公而发者也。友之内难,不于友而发者也。难发于公而弗辟,则罪人有挟以内荧,愚贱府疑而不解。万一不幸而有若袁盎者捭阖于冲人之左,则身殒而国危。尤不幸而有袁绍、韩馥之流以 刘虞者加诸公,则辗转于狂狡之手,而益无以自安。出乎圣,入乎狂,君子不狎势之未然,而过信其无忧,以蹈猝然之祸。龙亢而无悔,磐桓而居贞,则堕实以全名,使二叔无可托之兵端,而王室之受毁亦小矣。若季友以年少望轻,厕二凶之末位,非有若孔父之见惮于华督也。彼二凶者,亦不托友以启衅,若陈氏之于高国也。使淹留观变,垂涕以告庄公而早为之备,正色以矢同朝而渐削其权,将弑械不成而诛戮亦息,是固友慷慨捐生,毁家报国之一日也。生非必舍,徒深畏死之心;名亦无嫌,乃幸中立之免。呜呼!友之去,其有低回惉懘弗克自主者乎!公居东而罪人之情以得,则转托于小腆之纪叙,故天下益知其诬。友奔陈而仲叔之党益崇,则假手于仆圉之贱臣,乃君父两逢其祸。且公之辟,尚父以为师,君奭以为保,何有于毁室之禽心?藉公返国无期,而奠宗周于衽席者规模已夙,则公自可轻西顾之忧。友之出也,陈非可托之援,鲁无可任之人,庆父之小丑乃敢以一世一及昌言于危病之日,是君侧空而季谋不夙,从可知已。故友惟不终辟也。使友而终辟也,外则邾、莒为之援,内则哀姜为之主,公子申之不死而不窜也,其余几哉!故曰“辟内难”,公之独也,非友之所得例也。

    呜呼!名与实非有异也,生与义不两重也。顺天理,协民彝,自非若公,盖无可辟者焉。故曰,食焉不辟其难,义也,无所间于内外也。圣达节,贤守节,不肖者毁节。刘隗走羯胡以偷生,庾亮匿草间而泥首,留正弃相印而潜出,陈宜中托失风以居夷,不审内外之殊,一于辟而忘耻,不亦赧乎!忠孝之际,死生之界,古不可援,迹不可践,亦喻诸心而已矣。

    康诰

    《诰》曰:“往尽乃心。”尽云者,极其才也。又曰:“宅心知训。”宅心云者,定其性也。又曰:“康乃心。”康云者,应其情也。

    心者,函性、情、才而统言之也。才不易循乎道,必贞其性。性之不存,无有能极其才者也。性隐而无从以贞,必绥其情。情之已荡,未有能定其性者也。情者安危之枢,情安之而性乃不迁。故天下之学道者,蔑不以安心为要也。

    抑天下之言道者,蔑不以安心为教也,而本与末则大辨存焉。今将从其大本而求安乎?抑将从其已末而求安乎?夫苟从其已末而求安,则饥渴之害,爱憎之横流,莫匪心也。导其欲,遂其私,亦泰然而蔑不安已。然有得而乍快于意,良久而必恶于志,苟其牿亡之未尽者,自不以之为安。然而求安其心者,缘心有固康之则,如激水上而俄顷必下,其性然,故其情然,本所不亲,非末所得而强。故即在异端,不能诬不安以为安。是以天下之言道者,无不以安心为事也。

    然从其本而求之,本固不易见也。本者非末也,而非离末之即本也。已虽于末,未至于本,非无其时也,非无其境也。离于末不可谓末,不可谓末,则或将谓之为本。乃离于已末也,离于已末,犹其末矣。犹其末,则固然未至于本也。未至于本,其得谓之本乎?

    心者不安于末,离于末则离其不安者矣。其为时也,鱼之初脱于钩也;其为境也,系者之乍释于圜土也。夫鱼则有渊矣,系者则有家矣,固未能至也。然而脱于钩而吻失其罥,释于圜土而手足去其桎梏,则亦攸然而自适。故异端之求安其心者,至此而嚣然其自大也。是以神光谒其师以安心,而以觅心不得者为安焉。

    脱于钩,未至于渊;乍释于圜土,未反其家;两不得焉。萧散容与,徜徉而见心之康,良自慰矣。乃怙俄顷之轻安,而弗能奠其宅、尽其职也。桃花无再见之期,石火无栖泊之地,停目已非,随流已汛,危莫危于此焉,奚有于康哉!故曰“人心惟危”,非但已末之谓也,离末而未至于本之谓也。

    乃若其本,则固有之,而彼未之知耳。本者何也?天下之大本也。心之为天下本者有三,三者贯于一,而体用之差等固不可泯也;诚也,几也,神也。几则有善恶矣,而非但免于恶之即善,则几固不可遏而息也。神则不测矣,于此于彼而皆神,是人之天,非天之以命人而为其宅者也。故几者受裁于诚,而神者依诚以凝于人者也。

    从其几而求康与?是未至于本而亟离其末也。其视情也如仇雠,而视才也为糠秕。乃忽一念焉反而自问,则必有大愧焉者,是以不安为安也。性隐而莫著其端,在情而亟遏之,则才充而受诎者,无望其心之尽矣。

    拟乎神而求康与?是本末两捐而以无本者为本也。若有情焉,而莫得其情,以为才之大也,而数困于小;夫抑奚据以安哉?情泛寓而莫得其宅,才挥斥于无涯而实一之未尽也。故求心不得而绝之,求心不得而以不得者为得,胥曰吾以康吾心。君子视之,殆哉岌岌乎矣!

    夫君子之以康乃心者,诚而已矣。诚而后洵为天下之大本也,故曰“志以道宁”。诚与道,异名而同实者也。修道以存诚,而诚固天人之道也。奚以明其然邪?

    今夫道:古由之,今亦由之;己安之,人亦安之,历古今人己而无异者,惟其实有之也。施之一室而宜,推之一国而准,推之天下而无不得,概远迩逆顺而无不容者,惟其实有然也。

    故有理于此,求之于心而不得,求之于所闻而得矣,求之于所习而得矣,求之于所笃信而博推者而愈得矣。心虽未得,而求以得者心也,情之挚也;所得者非所闻、所习而适得我心也,性之安宅也。由是而用之不穷焉,尽其才矣。故《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辨之。”而《诰》曰“敷求哲王”,学也;“远惟耇成”,问也。古今之心,印于心而合符,而天下之相龃龉者,恬然已应之,康乃心矣。心斯宅矣,心斯尽矣,徜徉无定之情,有实以为之依,是亦鱼之康于渊也已矣。

    今有所感于此,求之心则不得人之心,求之人则不得己之心。以心得心,而人之情得矣。人得其心,而己之心亦得矣。惟不隘其心之量,锢之于私,不逆其心之几,姑为之忍,则天下之顺者、逆者,同者、异者,以心函之而不相为侮。此非违其心以强受也。心固无不可受,而安其土者仁斯敦也。物诚有其情,我诚有其才,无可忧也,无可 也。故《易》曰:“宽以居之,仁以行之。”而《诰》曰“若毕弃疾”,仁也;“若保赤子”,宽也。天下皆吾赤子,而疾毕弃,康乃心矣。以大宅载天下,而才之尽者无不裕矣。狭束自困之情,有实理以扩充之,是亦释于桎梏而宁于其家也已矣。

    盖宽者道之量所自弘,仁者道之生所自顺,学问者道之散见所自察。诚有之,诚宅之,诚尽之,各体其实而无摇荡拘迫之忧,故曰“志以道宁”。君子之以康其心者此矣。此之谓立天下之本也。惟然,而奚假禁抑之于末哉?

    末之不胜禁抑,久矣。枝叶之纷披也:霜损之,春复荣之;斧斤伐之,萌蘖复生之。乍释而康者,终身忧疑而不胜。无他,未寻其本也。良贾挟千金而不忧其不售,良农储陈粟而不患乎无年,梦寝安焉,惟所欲为而不歉焉,有本故也。本有者诚也。古之明王,驭六宇,长兆民,靖多难,而其心泰然。至哉康乎!非彼亟离于末而忘其本者所可几幸,久矣。故诰曰“康乃心”,养心之极致也。夫君子亦慎择其所以安心者而已矣。

    酒诰梓材

    承治者因之,承乱者革之,一定之论也。虽然,有病。所病者以愔愔之情继治而偷,以悻悻之心惩乱而诐也。何也?圣人之仁天下也无已,而不能不有待焉。故以一日之治概之百年,而初终异理,必有以节宣焉。身可待,待之他日,身不可待,待之其人,而后各随时而协于中。

    愔愔者曰:已治矣,毋庸革矣,而治者适以乱矣。暴君之贼天下也,不自一身而止,天下且化而相贼矣。上贼其下,下亦贼其上,上下交相贼,而暴君之所残杀亦有所不容已。悻悻者曰:上之贼下如此其毒也,革其道惟恐不速,而乱又承所革者而起矣。

    明王之创制显庸,审乎此,而天下蒙其安。舜之承尧,禹之承舜也,承治之极也,故曰“重华协于帝”,协云者,同而无乎异也。“率百官若帝之初”,若云者,顺而无或逆也。然而舜、禹之善承之也,不愔愔然一因其故而偷以安也。舜甫受终而四凶诛,二十二人升,异以求同也。禹方陟后而并十二州以九,易与贤以与子,逆以得顺也。夫乃以协以若而不忒。

    商之革夏,周之革殷,承乱者也。故曰“爰革夏正”,革者,无所因也。“乃反商政”,反者,无所仍也。然而汤、武未尝疾胜国如仇雠,芟除其遗法而惟恐不尽,贸百姓眉睫之喜,夺之烈火而饮之冰,出之寒泉而附之炉也。则何也?承极重之势,非一朝之可挽也。

    故夫纣之失民心者,民好生而死之,民生托于宽政而临之以猛也,威殚刑淫而天下之心以失。夫然,将欲荡涤烦冤,肉其已白之骨而与之更始,必且置刑杀于不试,乃以妪孚天下而使即于康。乃命康叔以保彼东郊,育其仅存之孑黎而诰之曰“刑兹无赦,速由兹义率杀”;又曰“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曰“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曷以引养引恬”。解详《稗疏》。 呜呼!圣人岂忍于毒痛之余民哉?抑知脱烈火而引之冰,暍乃速毙;出寒泉而附之炉,肌以急裂也。

    善医者有正治,有反治,有从治。徐燮其阴阳燥润之宜而导之和,非但抑火以栀、芩,温寒以姜、桂也。明王之善用其因革者,岂有一定之成法哉?利灾以见德者,贾竖居赢之术也。富有天下而贾竖,则贾竖矣。矫枉而居功者,里胥搏奸之能也。贵为天子而里胥,则里胥矣。明王居崇高以配天理民,建百世之治,承治不委,承乱不激,日移斗倾而极星不动,烈日冻雨而青霄不改,天所不易,道莫之与易也。

    若汉高之革秦也,约法三章,秦民怀之矣。而终治天下者,酂侯之法,五刑具焉。使率三章之简,以纵民之怙乱,一再传而乱民竞起,必且淫刑以救其弊,则前之悻悻革秦,利灾以见德者,罔民而陷之辟矣。反极重以极轻,必反极轻以趋于重。然后知武王止杀之心,一日而虑及百年,咫尺以周知万里。无他,操大常而不骛喜怒以为因革也。

    愚哉!弱宋之承五季也。天下则已如彼矣,石晋之割地未归,亟撤兵权以弭陈桥之覆轨,是惧舟之欹重于左,而尽移载于西以取沈也。百官之因循未饬,而数酿赏以惩赵村之已祸,是张毅鉴单豹之死而适以自亡也。威轻则贼义,恩滥则贼仁。求苟异于昏狂,而自趋于颓靡,卒至汴京、海上,拱手以授中夏于戎狄,而至今为梗。呜呼!亦僭矣哉!

    故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一怒一祉之间,括九州,一万民,传子孙,俟后圣,尧、舜有所不因,桀、纣有所不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顾不大与!五帝、三王、十四代之得失,类可知也。尧、舜有所不必因,桀、纣有所不可革也。

    召诰

    论周公之营洛者,或曰: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公欲警子孙使修德,而示天下为公器,有德者易以代兴。或曰:负太行,面商洛,左成皋,右函谷,襟大河,带洛水,实天下之奥区也。或曰:东西并建,成辅车之势,以豫定民志,故平王因之弱而不亡,延及赧王,历过其卜。之三说者,或迂阔而不情,或夸妄而不实,或过虑而无当;以一切之小慧,测元圣之 谟,后世之以凿智诬古人,若此类者众矣。

    夫欲警子孙之修德,而置之易亡之地,是戒溺而姑试之于渊也。将公天下而授以易取之形,是置笥金于通衢而召贪夫之争也。迂阔而无中于理,适以贻英雄之讪笑,故后世无踵其术以启乱者。然而非圣无法之子,因此以讥王道之疏,儒之所以坑于秦而不昌于汉也。

    两山之间必有水焉,两水之间必有山焉,千里而不得水,千里而不得山者,鲜矣。太昊都陈,炎帝都鲁,陈、鲁无山水之固,而羲、农以兴。五代、北宋都汴,六朝都建业,余于水,俭于山,亦可保于百年之余。陈亮不以君昏臣窳为宋忧,徒忧钱唐之可灌;卒之,潮水不至皋亭,而宋亡非灌也。斯不亦早计无庸之明券与!广衍足以立市朝,大川足以流秽恶,周塞足以禁草窃,肥沃足以丰树艺,土厚水深足以远疾眚,则其襟带左右,自足以成形势而惬心目,非待青鸟之妖秘,乞灵于卷山勺水间也。且夫梁、益据陇、剑以为山,荆、扬拥江、海以为水,而隗嚣、李特、公孙述、杨难敌、谯纵、王衍、孟昶、明玉珍、刘表、梁元、李煜、张士诚,或于身而亡,或一再传而灭。曾是三涂,岳鄙,遂足以延八百年之绪哉?《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设者,城郭沟池之谓也,非夫左盼右睐,分沙取龙,就山而踞之,即水而盘之之为固也。 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山可梯,人得而梯之;水可航,人得而航之。山莫险于岷、黎,水莫险于琼、崖,有能据之以兴者乎?安邑之斥卤,两河之沙湍,夏、商之裔,保旧物以配天者,此土也。藉令周公挟管辂、郭璞、蔡伯靖之术,翱翔天下,睨奥区而据之,斯亦陋矣。术士之小慧,移于经国而大道隐,故曰夸妄而不实也。

    召公曰:“我不敢知,曰: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君子之于天命,无之焉而不敬也。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干天之权以取必,不敬之尤矣。且夫强与知之,则有弗知者矣,强与图之,则有莫图者矣。可知者先世之功德,可以丕若夏而勿替殷,则可图者,“知我初服”也。若夫犬戎之乱,郏鄏之迁,逆计于数百年之前而为之所,是周公之智俪于桑道茂而愚于李泌矣。后世踵之而两都并建,别宫棋布,以疲百姓而走群工,隋炀以之客死,唐玄以之出走。广置官司则食亢而吏杂,分立郊庙则礼烦而神黩。徒崇侈于苟安之日,不救祸于垂危之年。东汉不废西京,董卓迁而速灭。女真南修汴京,高琪遁而遽亡。若晋之石头,唐之灵武,宋之临安,以仅保其如线之祚者,初未尝于无事之日一缮治其郛也。而唐之太原暨河南,宋之应天、大名暨河南,城隍具完,宫阙具治,米粟甲兵具偫,迨其离析分崩,莫得一日而措足焉。然则前之揣天画地,糜县官而役闾左者,果安用乎?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其大概亦可睹矣。周之迁也,王迹息而下夷于侯,乃拱手而让宗周于他族。则周之仅以存者,洛邑为息肩之地,而其寝以亡者,洛邑实为处堂之嬉。其寝以即亡也,营洛之始不任其咎;其仅以存者,营洛之始亦不任其功。功过不保之地,君子所不敢知。若夫揣时度势,为不然之虑,狎侮天命,而自神其术,天所弗佑久矣。故曰过虑而无当也。

    然则公之营洛者,何也?曰:圣人之会人物也以经,通古今也以权。其以宰制天下也,惟此而已矣。

    夫周公则已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百物以阜,道里以均,斯足以为王者之都矣,此所谓经也。

    有虞氏五载一巡守,诸侯各朝于方岳,地迩政简而不劳也。迨周地辟于古而文治益繁,故展时巡以十有二年,而制五服以六年之述职。及其后且犹不给,则巡守间举于东都,而虞制尽变矣。然六年之朝,尽山东滨海、荆南逾塞之国,越函谷以旅见于镐京,则侯氏亟承其敝。洛邑营,而太保以庶邦冢君之币贽,绍公以锡王,盖五服之享,自是而不戾于宗周者有矣。莅中岳以罢四岳之巡,通侯币以节来王之劳,此公之权也。

    远则携,近则亲者,人之恒情也。天子之光,人之所乐近也。东郊之民心尚摇摇而未定,西望而狐疑,曰:“天子其边徼我乎!”惟正天邑之名于洛邑,而惠此仇民,服在王廷者,无疏远之嫌,夫乃思媚而危疑允释。义以纠之,仁以联之,丕诚殷民而作之新者,又在斯矣。此又公之权也。

    权以通古今之势,经以会民物之情。公所为迓无疆之休者,惟此而已矣。过此以往者,未之或知也,公亦安用知之哉?阙其所不可知,而尽所可为,可以正告天人,而驭天下以道矣。过高之论,适足以乱德,权术之说,徒用以惑民,奚足以知君子之用心哉!

    召诰无逸

    《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言者,动之法也。拟以言,非浮明之可以言而即言;则如其言之议以动,非凿智之可以动而为动;道之所以定,学之所以正也。

    夫言者因其故也,故者顺其利也。舍其故而趋其新,背其利用而诡于实,浮明之言兴而凿智之动起。庄生曰“言隐于荣华”,君子有取焉。后世喜为纤妙之说,陷于佛、老以乱君子之学,皆荣华之言、巧摘字句以叛性情之固然者,可弗谨哉!

    《书》云“所其无逸”,言勿逸其所不可逸者也,而东莱吕氏为之释曰:“君以无逸为所。”蔡氏喜其说之巧,因屈《召诰》“作所不可不敬德”之文,破句以附会之,曰“王敬作所”。浮明惝恍,可以为言而言之,背其故,违其利,饰其荣华,使趋新者诧为独得,古之人则已末如之何而惟其所诂,后之人遂将信为心法而背道以驰。夫君子言之而以动,必其诚然者而后允得所从,如之何弗谨而疾入异端邪?

    今以谓“敬”与“无逸”之不可作所,实与名两相称也。乃如曰“敬”与“无逸”之可为所,名之不得其实也。此亦晓然而易知者也。不得其实,且使有实,凿智足以成之,终古而不利用,用之不利,道何所定而学将奚以致功哉?

    何以明其然也?天下无定所也,吾之于天下,无定所也。立一界以为“所”,前未之闻,自释氏昉也。境之俟用者曰“所,”用之加乎境而有功者曰“能”。“能”“所”之分,夫固有之,释氏为分授之名,亦非诬也。乃以俟用者为“所,”则必实有其体;以用乎俟用,而以可有功者为“能”,则必实有其用。体俟用,则固“所”以发“能”;用用乎体,则“能”必副其“所”;体用一依其实,不背其故,而名实各相称矣。

    乃释氏以有为幻,以无为实,“惟心惟识”之说,抑矛盾自攻而不足以立。于是诡其词曰:“空我执而无能,空法执而无所。”然而以心合道,其有“能”有“所”也,则又固然而不容昧。是故其说又不足以立,则抑“能”其“所”,“所”其“能”,消“所”以入“能”,而谓“能”为“所”,以立其说,说斯立矣。故释氏凡三变,而以“能”为“所”之说成。而吕、蔡何是之从也?敬、无逸,“能”也,非“所”也明甚,而以为“所”,岂非释氏之言乎?

    《书》之云“敬”,则心之能正者也;其曰“无逸”,则身之能修者也。能正非所正,能修非所修,明矣。今乃“所”其所“能”,抑且“能”其所“所”,不拟而言,使人寓心于无依无据之地,以无著无住为安心之性境,以随顺物化为遍行之法位,言之巧而荣华可玩,其背道也,且以毁彝伦而有余矣。

    夫“能”“所”之异其名,释氏著之,实非释氏昉之也。其所谓“能”者即用也,所谓“所”者即体也,汉儒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思也,所谓“所”者即位也,《大易》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己也;所谓“所”者即物也,《中庸》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人之弘道者也;所谓“所”者,道之非能弘人者也,孔子之已言者也。援实定名而莫之能易矣。阴阳,所也;变合,能也。仁知,能也;山水,所也。中和,能也;礼乐,所也。

    今曰“以敬作所”,抑曰“以无逸作所”,天下固无有“所”,而惟吾心之能作者为“所”。吾心之能作者为“所”,则吾心未作而天下本无有“所”,是民碞之可畏,小民之所依,耳苟未闻,目苟未见,心苟未虑,皆将捐之,谓天下之固无此乎?越有山,而我未至越,不可谓越无山,则不可谓我之至越者为越之山也。惟吾心之能起为天下之所起,惟吾心之能止,为天下之所止,即以是凝之为区宇,而守之为依据,“三界惟心”而“心”即“界”,“万法惟识”而“识”即“法”。呜呼!孰谓儒者而有此哉!

    夫粟所以饱,帛所以暖,礼所以履,乐所以乐,政所以正,刑所以侀,民碞之可畏实有其情,小民之所依诚有其事。不以此为“所”,而以吾心勤敬之几、变动不居、因时而措者谓之“所”焉,吾不知其以敬以无逸者,将拒物而空有其“所”乎?抑执一以废百而为之“所”也?执一以废百,拒物而自立其区宇,其勤也墨氏之胼胝也,其敬也庄氏之心齐也。又其下流,则恃己以忘民碞之险阻,而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如王安石之以乱宋者矣;堕民依之坊表,而谓“五帝不可师,三王不足法”,如李斯之以亡秦者矣。下流之敝,可胜道乎!

    如其拒物而空之,则别立一心以治心,如释氏“心王”“心所”之说,归于莽荡,固莫如叛君父,芟须发,以自居于“意生身”之界,而诧于人曰:“吾严净也,敬以为所也;吾精进也,无逸以为所也”。其祸人心,贼仁义,尤酷矣哉!

    古之君子以动必议者,其议必有所拟;以言必拟者,其拟必从其实。议天下者,言以天下,天下所允也;议吾心者,言以吾心,吾心所允也。所孝者父,不得谓孝为父;所慈者子,不得谓慈为子;所登者山,不得谓登为山;所涉者水,不得谓涉为水;鬼神亦有凭依,犬马亦有品类,惟其允而已矣。天下之所允,吾心之必允也。

    故朱子不以无逸为“所”者,求诸心而不允也。吕氏之以无逸为鱼之水、鸟之林者、未求诸心而姑允之也。呜呼!斯非可以空言争矣。知心之体,而可为“所”不可为“所”见矣。知身之用,而敬必有所敬,无逸必有所无逸见矣。“修辞立其诚”,诚者天下之所共见共闻者也。非其诚然者而荣华徒耀,佞人之佞,异端之异,为君子儒者,如之何其从之!

    夫敬者一,而所敬者非一“所”也。以动之敬敬乎静,则逆亿其不必然者,而搅其心;以静之敬敬乎动,则孤守其无可用者而丧其几。故有所用刚,有所用柔,有所用温,有所用厉,皆敬也。敬无“所”而后无所不敬也。故曰“作所不可不敬之德”,言不可不敬者,择之精而后执之固也。敬其可有当“所”乎?

    无逸者,则小人之勤劳稼穑,而君子之咸和万民者也。稼穑惟其“能”,弗劝弗省而无勤;咸和惟其“能”,不康不田而无功,皆“能”也。有成“能”,无定“所”也。非然者,衡石程书者,亦无逸也;夜卧警枕,亦无逸也;卫士传餐,亦无逸也;乃至浮屠之不食不寝,求师参访者,皆无逸也。惟立以为“所”,而其“能”也适以叛道。故曰“所其无逸”,言无逸于所当逸者也,其可据无逸以为“所”乎?

    身有无逸之“能”,随时而利用;心有疾敬之“能”,素位而敦仁。“所”著于人伦物理之中。“能”取诸耳目心思之用。“所”不在内,故心如太虚,有感而皆应。“能”不在外,故为仁由己,反己而必诚。君子之辨此审矣,而不待辨也。心与道之固然,虽有浮明与其凿智,弗能诬以不然也。

    汉孔氏曰:“敬为所不可不敬之德。”又曰:“君子之道,所在念德,不可逸豫。”汉无浮屠之乱,儒者守圣言而无荣华之巧,固足尚也。浮屠之说泛滥以淫溢于人心,吕、蔡明拒之而不觉为其所引,无拟于心理而言之,将使效之动者,贼道而心生于邪,可惧哉!

    多士

    言道者必以天为宗也,必以人为其归。无道者罔天而咈人之心,以讫乎大恶,于是反其所为者,索天于隐,恤人之欲而狎之。以此言道,愈矣;其自视也,不但愈也,以为善恶、道不道之相去若云泥也。恶知其迷以诬天,骄以玩人,贼人还以自贼。自君子观之,按其罪而罚之,与彼同科,无末减矣哉?故异端之恶,均于商纣。

    奚以明其然邪?索天于隐,则必以天之藏为已微矣,其显者不足顾也。狎人之欲,则且见民之有欲,卑贱而无与于道矣,无所可祗敬者也。夫天载存于见闻之表,诚不可谓其不微;人情依于食色之中,诚不可谓其不卑且贱;而无当于道也。佛、老之于此,单其心以测天,亢其志以临人,固将曰“不尔则与纣同归”,而不知惟然之果与纣同归也。

    今夫天,则岂其果微也哉?今夫民,则岂其情已卑已贱而不足与于道也哉?俄而有矣,俄而无矣。孰隆施是,孰销陨是?相待邪?不相待邪?视不见,听不闻,思之无朕,以浅心窥天者,求之不得,固谓之微矣。殉财已耳;殉名已耳,与之则喜,夺之则悲;问道而不知,立心而无恒;幻梦也,蠢动也,苶然疲役而不知归也;以浮气视人者求其情而不得,固见其可狎而无与于道矣。

    夫惟以其浅心浮气,仰藐天而俯睥睨乎民,乃以谓天之隐微而不知其显,谓民之不足与于道而弛其畏忌之心,其罔顾于天显民祗也,与纣均。乃纣惛不知,而彼自欲知之,自谓知之,乃悍然以罔顾,慝尤甚焉。故曰“恶浮于纣”。恶浮,则罚亦浮焉。彼二氏者,幸为匹夫以逃于罚,而西晋、萧梁受其委以婴死亡之戮,殄宗绝祀,虔刘之祸延于天下。呜呼!“惟天明威,惟民秉为”,是之罔顾而天讨不加焉,有是理哉?

    若夫天则固显矣,不耀人以明而显之日月,不震人以威而显之霜霆,终古于斯而莫之有易,象可视,声可听,数可循,利可用。精而精显之,五事庶征不爽矣,五神四德不离矣;粗而粗显之,父生子继同其体,爱以彰矣,兄先弟后有其序,敬以著矣。物而物显之,水火有刑而有德,禽鱼有宜杀而有宜育;人而人显之,师以教而非师莫知,君以治而非君莫听。无有不显而显以其诚,所以然者不可以言语形象尽也,则微亦莫微于其显者矣。

    若夫恍兮若有,惚兮若无,想穷于非想,色穷于究竟,意而揣之为橐龠,意而揣之为腰鼓颡,或谓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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