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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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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欲不逾矩”,神也。神无方,矩有方。神而不逾其方,则神不离乎诚也。无妄之德,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故老不衰而益盛。若其言梦也,则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盛而梦,衰而不复梦;或梦或不梦,而动不以时;血气衰与之俱衰,而积之也,非其富有。然则梦者,生于血气之有余,而非原于性情之大足者矣。

    故高宗之梦见傅说之形,其不足与于诚也审矣。论者乃致疑于说之来,高宗之往,而曰“豫知容貌者神,朕兆先见者诚”,岂其然乎?

    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神者无为也,形之未形、体之未体者也。则五常百行赅乎诚,蓍龟四体通乎神,诚仁显而神用藏也。

    梦说而有成形,用不藏而非神矣。独见独闻,而非有所终始,仁不显而非诚矣。非诚而言神,疑之府也,妄之徒也,君子之所阙而不言者也。

    然则梦说之形而旁求惟肖者,抑又何也?形者,血气之所成也。梦者,血气之余灵也。血气者,一阴一阳之形而下者也。同声则相应,同气则相求。形与梦同受成于已形之器,于是乎梦可有形,则居然若有一傅说之立乎前矣。然而无与于形而上者,故能得傅岩惟肖之形,而说所启沃之忱辞,不能有其言而识诸寤也。盖器可诡遇,而道不可疑闻也。藉其诚而神焉,则“奉若”之训,胡不径相授受于梦中,以成不疾而速之化,乃必待说之拜手以进献哉?

    血气之灵,有时而清焉,有时而浊焉。恭默不言,高宗能澄其血气之浊以向于清,故其于傅说固有之形,相遇于若有若无之际。然而诚未至焉,几未通焉,神未显焉,则得其粗而不得其精。夫人意欲乍澄之顷,乍离乎粗浊,而与两间固有之成形相为邂逅,洵有然者。程子所云“县镜于此,有物必照,非镜往,非物来”,盖此时矣。

    镜,器也,物亦器也。两器之体异,而均之为器,则其用合。镜不含物,物非镜生,清则物现,浊则物隐,亦其固然矣。然而镜终器也,道不生也,故物影现而物理终芒也。

    董五经豫知伊川之来者此也,季咸知人之吉凶者此也,释氏之“他心通”者此也,息纷纷胶胶之妄动而有其孤静,由孤静而生孤明。孤明之主,一资于血气之清,故无形而可有形,影著而与形不爽,然于形上之道终芒然未有与也。盖以血气之灵为见闻之区宇,虽极其清明,而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也。

    镜平则面正,镜有凹凸则面邪。得其正则为高宗之梦傅说,得其邪则为叔孙豹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矣。邪者妄,而正者亦非诚也,故曰“其匪正有眚”也。

    《记》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志气者,与理为用,诚之所自立也。如神而道由以生,诚不可掩,几不可御;神乃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尧之得舜,颜之事孔,相孚以心,相邻以德,奚梦之足云哉!奈之何登彼乍发之隙光,谓之曰诚,谓之曰神也?

    君子以无妄茂对天下,在《文王》之诗矣。“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天,诚也;昭,明也。诚有其明,非镜之资日光以为明也。“于昭于天”,而天下仰明焉,则神矣。故其诗又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作人而人兴,德其成人,造其小子,诚以求之,则“济济多士”,而“文王以宁”矣。故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天之降雨,惟其时也。雨降而云滋出,惟其富也。教育人才,开之先也。其不然者,晴云拔起于溪谷,虽雨而无终朝之势,气蒸妄动,而应不以诚,奚足恃乎?

    由此言之,向令高宗纳群臣之戒,绎《甘》《盘》之教,敦诚研几,贞动而大亨,云行雨施,移风易俗,以德成人,以造小子。将奏言试功,扬于王庭者,非但一傅说而止,何至祀丰于昵,戎惫于克,仅救过而不遑也哉?

    治天下有道,正其本以修政教而已矣。治心有道,尽其性以主血气而已矣。弋偶现之浮明,画独见之区宇,资形器之乍清,而不求诸道,乘变化以疑为神,而不存以诚,以治则鬼,以气则易衰,君子之所不尚,如之何以诚神轻许之也!

    说命中

    一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其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无所忧也。不忧恶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忧鸷兽之搏驯类而护驯类以爪甲;然而恶草鸷兽终不以天弗与防而殄绝生化。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无所用忧也。

    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然而圣人之所忧者,非犹夫人之忧也。人之所忧,忧人也。圣人之所忧,自忧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毁,有国而不欲其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乱之,子孙其子孙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贞者,圣人亦岂有以异于人哉?然而圣人所忧者,仁不足以怀天下,义不足以绥天下,虑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几以无咎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过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则亦安用知之哉!知且无容知,而奚足忧邪?

    夫欲知过此以往而用其聪明,是谓知其所不知而忧其所不忧。夫苟忧其所不忧,则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赐之衣裳以联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干戈以争其胜。且犹恐言之不听,赏之不劝,诛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拟,则厚其防于甲胄,以使无能伤也。呜呼!后世之治术以制天下者,舍是而亡术矣。

    口之属,则有符命图谶以侈天命;衣裳之属,则有覃恩 赏以系人心;干戈之属,则有重法淫刑以刈豪杰。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护,而不患伏莽之戎猝发于意外者,惟甲胄乎!”呜呼!孰知启天下之戎心,近以害于身,远以祸及后世者,莫甲胄之为甚哉?有七属之甲,则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争之戎,罢侯置守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陇首。汉畏闾左之戎,厚树贵戚以为甲胄,而文、景以启戎于七国,哀、平以启戎于五侯。曹魏畏强宗之戎,削亲树疏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宰辅。晋畏外夺之戎,宠任子弟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八王。宋畏强藩之戎,削弱将帅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夷狄。右文臣以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于外侮;分六卿以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于中涓。甲胄抵实以捍戎,戎投虚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掩项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御戎也,则暮夜有号而勿恤,白昼杀越而不知。呜呼!自卫以自贼,生人以杀人,而甲胄之祸烈矣!忧之也无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谁咎乎?

    然则空拳裸体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与?夫固有无形之甲胄,阴阳不能贼而人事不能撄者,人未之曙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习,无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缩”,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顺”,王者之甲胄也。故曰“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非以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圣人虽不与天同其无忧,而宪天以莅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虽然,圣人之宪天者,无忧于物也,非无忧于己也。彼异端者,躐等师天,乃欲并此而捐之,曰“将为之仁义以正之,则并仁义而窃之,惟绝圣弃智而后大盗可止”,则妄甚也。圣人之销甲胄也,销其私与妄者也。彼亦欲销甲胄也,并其公与诚者而销之也。我不敢知公与诚之下游无弊也,而欲并销之者,则亦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则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销甲胄者为甲胄,斯亦赢政销兵器、赵普解兵权之陋术而已矣。过此以往之知也,无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谓天不仁而不乐之以天也。

    夫宪天者,不废天之常而弛其所必忧,不窥天之变而防其所不可知;简官慎爵,虑动事事,闭宠革非,厘祀饰礼;进德贤,正纲纪;非僻远,地天绝;互古今,讫四维;通幽隐,一强弱;圣以是宪天,臣以是奉圣,民以是从臣,久安长治之道,尽其所可为,御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销也哉!

    二

    诡于君子之道以淫于异端之教者,其为言也,恒与其所挟之知见相左,而缪为浮游之说以疑天下。其所挟之知见,则已陷于诐邪而贼道,乃其所言者,虽不深切著明,显道之藏,立学之准,而固未尝尽非也。君子之辨之,不诛其心而亟矫其言,则抑正堕其机,而导学者以失据,故知言难也。

    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

    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遗下学,其不倒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

    若夫陆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

    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以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行往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矣。”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堕其术中乎?

    夫知之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玩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

    今辟异学之非,但奉格物以为宗,则中材以下必溺焉,以丧志为异学所非,而不能不为之诎。若奉致知以为入德之门,乃所以致其知者,非力行而自喻其惟艰,以求研几而精义,则凭虚以索惝恍之觉悟;虽求异于异学,而逮乎行之龃龉,不相应以适用,则亦与异学均矣。

    夫异学者,无患乎龃龉也,龃龉则置之耳。君子之学,仰事天,俯治物,臣以事君,子以事父,内以定好恶之贞淫,外以感民物之应违,而敢恃惝恍之冏光,若有觌焉,奉以周旋而无疚恶乎?由此思之,先所知者与后所行者,求无龃龉而行焉皆顺者,十不得五也。若夫无孝弟谨信之大节,或粗有其质而行之不力,乃舍旃以穷年矻矻于章句之雌黄,器服之象法,若朱门后学,寻行数墨,以贻异学之口实;夷考其内行之醇疵,出处之得失,义利之从违,无可表见者,行后之误人,岂浅鲜哉!惮行之艰,利知之易,以托足焉,朱门后学之失,与陆、杨之徒异尚而同归。志于君子之道者,非所敢安也。

    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艰者先,先难也。非艰者后,后获也。此非傅说之私言也。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行之谓也。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行之谓也。伊尹曰“善无常师,主善为师”,行之谓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行之谓也。颜子“未由”之叹,叹其行也,竭才以行,不但求知其高坚也。孟子“中道”之教,教以行也。能者能从,不但知绳墨彀率而即能从也。千圣合符,“终日乾乾夕惕若”,乾坤之德业在焉。若抑其迈往之志气,从事于耳目之浮明,心思之浅慧,以冀一日者御王良,驾骐骥驰骋于康庄,正王畿、包显道之以覆辀折轴也。奈之何助其焰以使炎乎?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瞻,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梧,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己沐浴,求透帘幙之光者亦此耳。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恍者之偕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

    高宗肜日

    礼何放乎?放于义矣。义何放乎?放于仁矣。礼何放于义?从其等而宜之为礼也。义何放于仁?准其心而安之为义也。故礼依于仁以为本,惟仁至矣。虽然,仁必以义为心之则,而后仁果其仁也。仁义必以礼为德之符,而后仁义果其仁义也。故礼复而后仁可为也。

    仁之见端曰爱,爱莫大于爱亲;爱亲至矣,宜无有害于仁者矣。虽然,以爱言仁,而有所爱者且有所伤,推而酌之,爱而无伤,非义弗宜也。于亲尽爱,无不宜矣,而爱其亲者或伤其亲。顺而事之,于亲无伤,非礼弗得也。

    爱亲至矣,何言乎爱亲者之伤亲也?夫爱亲者,为吾亲而爱之,弗能已于心,不知其何以必爱而爱焉。过此以往,非所知也。故孝子之诗曰:“昊天罔极。”天体无方,其化无迹,孰有知其极者,故罔极也。亲之于子,慈也其道也,慈而有所止者其义也,慈而逾其节者其私也。慈而逾其节,君子不敢承之以为恩,小人于焉怀之以为惠。怀之以为惠,而适以成乎亲之慝,则爱亲而祗以伤亲,义之所绌,礼之所禁,仁之贼也。

    且夫慈而不逾,亦亲之自尽其道,而子之爱亲者不缘是以加益。既为吾亲,而无不用其爱,无可益者,故不可以慈而益也。以慈而益,则或不慈而可损,踟蹰斟酌于慈与否之间而志已僭矣,不孝莫大焉。况慈逾其节,而敢怀以为惠,亏礼废义以殉其贪侈之情也乎?

    故高宗之丰祀于昵,昵与祢通,古文借用。 贼仁之大者也。古之有天下而尊其父者,惟受命之君为舍其大宗而崇其所生,则周之舍泰伯而追王王季以承太王是已。德自己立,功自己定,溯己所自成,以亲之身,承天之命,非王季之有私于文、武,逾分而以天下与之也。斯以为礼之节,义之宜,而仁亦至矣。若夫继世以有天下,功不自己定,德不自己立,修七世之祀而尤加隆于其祢,亲弥近者爱弥笃,礼之所许也。何也?己非天子,亲固其亲,非己之亲,君固其君也。君亲道合,以近弥笃,则丰而无嫌;其远者,或享尝以止,或有祷乃祀,仁有杀而义有等,固因心以为之准矣。

    乃若殷之传世也,则异于是。立弟以次,传嫡长者之子,成汤之家法,累世承之,秩然之序,森然之防,莫之能逾矣。盘庚循其道而传弟小辛,小辛循其道而传弟小乙。小乙废其道,不以传盘庚之子,而传其子武丁,小乙之私也。小乙私而盘庚正,是高宗之天下,非小乙授之,而盘庚授之矣。受盘庚之祚,丰小乙之祀,废大宗以厚其昵,高宗其曰我奄有之,则礼自我作而已背成汤之家法矣,又何恤盘庚之失所哉?则甚矣高宗之诬也。

    诬礼以诬仁,诬仁以诬孝。诬以为孝,而以爱亲之仁文其恶,以号于天下,则格正之荩臣,亦莫得昌言以致诘,而高宗之背道,乃以得罪于天。诬礼则废义,废义则贼仁,蔑成汤,背盘庚,而以彰小乙之慝,小乙伤矣。

    己之有天下,非功足以定乱,德足以顺人,亲失道而己徼其幸。有人心者,方且瞿然不安,思反正以盖前人之愆。今则不然,贪于自大,私其祢以从己之欲,则以尊其亲者自尊也。夫以其尊者而尊亲则亲尊,以其尊亲者自尊则亲辱。夫固谓非亲之诎道以授我,则我不得以有天下,而以箪食豆羹施报之情,上事其亲。夫以亲授我,而我得有天下为恩,则使亲不授我而我不有天下,将以为怨而薄其报乎?是泰伯可雠太王,大禹不郊伯鲧也。贪箪豆之赐,加爱于其亲,稚子且羞为之,则欲辞伤亲之罪,亦奚逭哉?祖甲之所不义,而高宗安之;祖丁之以兆乱,而高宗夸大之以孝诬天下:谅暗也,丰祀也,皆其不惠于义者也。义之弗惠,天之所绝,灾以之兴而雉雊焉,宗庙之中有禽心矣。皇皇然以祈永命于上帝,其可得乎?

    呜呼!邪说兴,典礼乱,私欲逞,大义废。欧阳修、张璁、桂萼赖宠以逢君,而持祖己之谠言者,且获罪以贬窜。君臣师师,侈为盛美,而祗以辱亲,则不仁莫甚焉。为人后者为之子,宋英宗之不得祢濮王,明矣。兴邸之召,非有遗命,亲不可移也。如光武之立别庙而称府君,子道尽而尊不逾,允矣。列之九庙,跻于武庙之上,则臣逾其君,亲非有慝而贻之巨愆。以是为爱也,不知其祗以伤也。闻祖己之微词,亦尚知愧矣夫!

    夫子之删《书》而存此者,何也?《书》之存,有存君者,有存臣者。《盘庚》无臣,以存君也。《说命》《肜日》无君,以存臣也。二《典》、三《谟》,君臣一德之风替矣,高宗而奚得为有道之君邪?故夫子曰:“何必高宗?”略之之词也。

    微子

    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国未亡,庙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为仁,则刘昶、萧宝寅之窜身异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刘歆、李振、赵孟 虽无国土而有禄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为仁,道之所以丧,丧于佞人之辨,率此类是已。

    故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书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辞也。《春秋》之所恶,胡氏善之,几何不奖秦桧使其君称“臣构”于女真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庙以飨,固已食于其国矣。迨后嗣之绝于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国,则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礼,修天子之事守,则丧天下于子孙,而不丧天下于祖考。夫既有淫威以报胜国之祖宗,亦有余荣以处胜国之孙子,则天位之得失仅系其人,而上下交无所累,不待存之而自无不存也。

    灭国而斩其祀者,五霸之事也;夺天下而绝其后者,暴秦之事也;于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于宗庙,而三代以上固无不祀之忧。是则成汤之郊禘,纣虽亡,终可不斩,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盖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则无微子而纣之裔子固存。禄父之封,必然之事也;东征之举,不必然之事也。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岂逆料三监挟禄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禄父之必亡,而丽亿之子孙皆汤孙也,商祀固不亡也。故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忧纣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恶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祸以害心,义不幸祸以成名。名顺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顺,不徇乎心。纣之“发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则亦何有于其兄?何有于其兄,而箕子之“旧云刻子”者,于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于此难矣。沈酗败德,商其沦丧矣。隐痛在心,而涕泣弗释,固重也。而更有重于此者。

    藉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纣之虐用囚杀者,视诸箕、比,其发尤酷,而又可加以争夺之名。以宋襄公之友爱,目夷之三谏,且如水之沃石,而和乐之义失焉,盖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诡随以偷全兄弟之欢与?则必如宁王成器之于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诡对,岂微子之忍用其心与?又况纣之安忍无亲,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项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干之死,必也。微子之谏而必死也,甚于比干,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夫惟使纣而无以加其恶于微子,则海内胥怨独夫,家耄犹安遁野。

    藉令微子秉清刚以立凶人之侧,激纣毒猜之素,阴恶其匡正之予违,阳被以争立之宿怨,则纣贼杀天伦之巨恶,家耄可以声讨,西伯可以执言,商之沦丧,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则微子虽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钩连善类,以激臣民之愤怨,离心之多士,播弃之黎老,挟长幼之大义,矫适庶之虚名,拥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侍之忱,亦欣于得主,以终忠贞之世笃;则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独之不宁,则不但如成汤之有惭德,且使萧鸾、陈顼之怀逆以篡者,假为口实,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开也。

    欲救亡而祗以速纣之亡,欲忠纣而或以代纣之位。心不安则不忍徇镇抚社稷之名,名不顺则不敢徇捐躯效节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则父师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辗转思之,穷而“出迪”,惟一去之差为自靖也。为亡国之公子易,为去国之元子难。“罔为臣仆”于周易,罔为兵端于商难。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后,殷命已革,禄父犹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终非微子任也。及乎纣胤已殄,玄王几馁,而后亦白其马以来宾,则行遁之初,何尝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隐恤也乎?

    史氏抱器牵羊之说,其诬也久矣。假令禄父长保东郊,三恪永存纣裔,微子固将浮沈寄食,归骨于禄父之邦。而商随奄灭,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于宋,周人以是厌服顽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伤心;特以庙食之责,无可复诿,不得已而受命焉。悠悠苍天,痛愈深而志愈隐矣。痛之深、志之隐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伦之至爱,处无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当家邦之丧,而外附以免祸,是助逆也。况乎际郡县之天下,国亡而祀斩,无尺土之可依,受仇雠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斩葛藟。亦安足列于人类哉?

    存祀云者,不仁之人降以求荣,借口之词也。非孔子之以称微子者也。邪说兴,天理灭,可弗辨与!读《微子》之篇,察其势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尚书引义》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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