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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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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说辟为心,即此心之为物此物字是虚字,乃回指上心字而言。 是近在吾一身之内,退藏于密,远之弥满六合,无所不在。今于此章最吃紧者,惟求端的示人,如何认识此心,及如何致力。若敷陈理论,恐推演愈博,而于座下相离益远。座下者,譬喻词,指此心而言,亦隐示自家落实致力处。 余所严辨者,唯在本心与习心。人生陷于罪恶之中,只任习心作主。若识得本心,纵操存力弱,而隐微间一隙之明,犹自有所不忍与不敢,已是振拔之几,未有亡失主公而可冀其凶迷能悟也。禅家称心曰主公,与《管子》言“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义同。 余平生之学,实乏涵养,惟赖天之予我者良厚,照然不昧本来,本来谓心体。 而察识工夫却未敢疏忽,未忍自欺,差幸有此耳。涵养察识之辨,虽自朱子与张钦夫提起,而其源甚远,《孟子》《尽心篇》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性之是涵养工夫深厚,身之是察识工夫严密。《大学》“知止定静安虑”一节,虑即察识,知止至安,皆涵养也。佛氏止观,其止即涵养,观犹察识。二法本不可分,但行之不无偏重。然《大学》之虑,不唯内省克己,而格物穷理之事皆在其中。后儒言察识者,似仅为反身知过,便将身心与万物万化万理分开,其所察识者几何? 惟苦涵养不力,根本未得炽然坚固。心者身之主宰,故说为根本。涵养工夫,只是不令私意或浮杂妄想起而障碍本心之明。《论语》言“居处恭,执事敬”,言“默而识之”,言“仁者静”、“仁者乐山”,言“非礼勿视听言动”,皆涵养之功。涵养久而纯,即本心恒时为主于中,炽然不可犯,故云坚固。 于庄生所谓“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固示能几。此中引庄语,见《逍遥游》。从来注家无不失于肤浅者。须知至人心入大定,倾天倒岳之险,犹不足动之,何况其他?子玄“无往不安”云云,若非内有主而不摇,何得安?晋人之学无本。 于孔子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之叹,“天何言哉”之叹,隐示心体空寂也。时行物生,则空非空无,寂非枯寂。《功能章》上,可覆玩。穷理至此,而广远高深极矣,非文字可达也。佛氏修出世法,只证空寂,却不悟空寂而时行物生。上引庄语,盖几于佛氏所云不动地矣。然若住心于不动,又何异丧其心乎?须猛进始得。 心知其意,而钻仰无从。尤以辜负圣灵虚掷此生为大憾也?七十年来困学,犹在闻思境地,何敢不勉哉?见闻与思辨,俗学以此为能,然若自以为有窥于真理,何异蛛之造网而自陷乎? 夫发明心地,直指本来面目,本来面目谓心体,此禅家语。 单刀直入,活泼有力,吾爱禅家。然旅人望门投止,未可便谓到家。“首出庶物,万国咸宁”。“首出”云云,《易》《乾卦》《彖辞》,从来注家以为言人君之道,实不了圣人取象之旨。夫心不失其本体之德,故即心而识体,譬之于众沤而识大海水也。此即用即体之义,首须明白。既于心而知其是本体显现,则万化真源,不外一心,故说心为万物之主。譬如人君超出众庶之上也。“万国”云者,心为主动,开通万物,纲纪万事,咸得其理。譬如人君垂拱,顺天下之公道而为治,万国成宁。此乃以心主乎物,而取象于君道也。汉人犹闻七十子后学传说,知《易经》字字皆是象。惜其不能进而穷理,惩秦之祸,不敢用思想。其治《易》,乃舍孔子而宗术数,圣意遂晦矣。 大哉孔子之道!内圣外王,本未尝遗物,要归于心为物主,学者可不知所趣乎?今将举宗门一二公案,为始学津梁;而后举颜子所述圣门教法,立定宏基。后之从事于心学者勿轻叛焉可也。

    唐世有大珠慧海者,初参马祖。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实藏喻本心,此是吾生之真,万化之本,故以宝藏喻之。 抛家散走作什么?戒其专恃量智或知识向外追求探索也。古今哲学家多是抛家散走。 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珠复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自家宝藏。此时与问之心,清净虚明,不夹杂一毫妄念,故此心即是自家宝藏。 一切具足,更无欠少,备万理,含万善。 使用自在,有无穷德用,故使用自在。 何假向外求觅云云。马祖教慧海,至为亲切。如前已说,心有本习之殊,本者本心,习者习心。 实则只有本心,而习心直不应名为心也。当名之以心所,详在下章。 然而一般人皆为习气所缠缚固结,乃直任习气取本心而代之,覆玩《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终不自识何者为其自家宝藏。慧海初见马祖问佛法,马祖鉴其妄习未除,于是呵其外逐,令反悟自家宝藏,又示以无可外求。而慧海乃一旦廓然空其胸中伏莽,伏莽,谓一切染污习气。 始跃然兴问:谁是自家宝藏?马祖则直令其反求当下兴问之心,光明纯净,如赤日当空不容纤毫翳障者,此非自家宝藏而何?若时时在在恒保任得如此时之心,便是药山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皮肤喻习心,谓染习克治尽净也。真实者,无虚妄义,此谓本体呈现。

    还有马祖搊百丈鼻孔一公案,足资警悟。百丈怀海大师者,马祖门人也。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回头,将师鼻一搊,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同事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甚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搊得痛不澈。大师,百丈称马祖也。 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和尚去。和尚谓马祖。 同事问祖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祖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令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事罔然。次日马祖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搊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当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此一公案,值得深参切究。夫众生一向是习心用事,习心只向外逐境,故妄执境物,而不可反识自己。自己,谓吾人与天地万物同禀之本性,以其主乎吾身而言则曰本心。 盖习心乘权,则本心恒蔽锢而不显,是以吾人一切见闻觉知只于境物上生解,终不悟自家本性。怀海于向上事,透悟本性的工夫名向上事。 用力已深而未及彻,如天将明而闇且甚,破闇即明矣。马祖知其然,故于行次见野鸭飞过,即试诘之曰是甚么?怀海果答以野鸭子,盖习心发露于不觉也。作野鸭子解者只是习心。 祖再诘曰甚处去?怀师犹不了祖意,复答曰飞过去也,其为习心所使如故。祖至是乃搊其鼻孔,更警之曰又道飞过去也,怀师始于言下有省,盖其旷劫以来染污习气刹那顿息。由此,豁然识得自己,其后上堂示众云:

    灵光独耀,谓本心。 迥脱根尘,根者根身,尘谓物界,言此心超脱乎一身与万物之表,而为真宰也。 体露真常,体,即斥旨本心之自体而目之。露者,呈现义。真者,不虚妄义。常者,不变易义。谓灵光独耀者,即此心体灼然呈现,其德真实无妄,恒常而不可改易。不拘文字,俗学拘守经籍,欲由文宇以见道,是犹守筌蹄以为即鱼兔也。 心性无染,此心自性上本无染污,乃纯净至善者也。 本自圆成。万善具足,万化不穷,是圆满义。法尔现成,不待造作,复说成义。 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谓私意、私欲、惑障、染污等等,皆习气之异名耳。习气者,妄缘也。如如者,不变义。佛者,觉义。皆谓本心。妄缘虽蒙蔽心性,而心性恒不变易,终不随妄缘迁改,所谓无染是也。譬如客尘蔽于明镜,而明镜自性不受客尘污玷,故拂拭客尘,还复朗鉴。心性亦尔,但舍离妄缘,即还复本来明觉。

    怀师此番话,直综括十二部经旨要。当其被马祖搊鼻孔而有省,始伏除染习,顿悟自心超物独立,所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是也。怀师从此一悟,豁然证见自家本性,乃深悔从前逐物生解而迷其真,今始省悟,所为哀哭而继之以笑也。厥后所造益深远,却自此番省悟扩充去。

    或有问曰:“马祖指野鸭子问怀师,而师即以野鸭子对;问甚处去,复答飞过去。师两番酬对,绝无错乱,而祖乃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此何故耶?祖果不承认有野鸭子、并不承认有野鸭子飞过一事实乎?而搊怀师鼻孔胡为者?”答曰:一般人所以迷失其本心者,只以习心用事,向外逐境。习与物化,障蔽本性,是以积劫痴迷无由自悟。怀师反己工夫反己者,息其逐物之妄,而反求诸己所固有之本心。 大概近熟,近者,未至乎熟而近之也。 祖于行次,共见野鸭飞过时,因乘机故诘,故者,故意。 将诱而进之耳。怀师若果见性,则遇祖之诘,决不同于未见性人直任习心冲口而出以野鸭子答也。怀师若果,至此为句。或问:“应如何答?”余曰:禅家酬对,纯出当下机锋,后人代拟,便是有心论义,殊无谓。 祖初指野鸭而故诘之,怀师果滞于习心。祖故再诘,而师犹不悟,乃以飞过去答,此皆习心逐境作解,遂不悟祖密示之机耳。于是而祖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且戒之曰又道飞过去也。而师至是始有省。夫祖之故诘,是何密意?怀师最后有省,省个甚么?人人皆有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夐然无对之本心,而终不自识者,盖自有生以来总任其习心逐物生解,而不自觉,因此便将反己一路堵塞无遗。悲夫!人之自丧其真也久矣。祖之诘,怀师之省,岂偶然哉?余尝言,哲学家不会宗门意而谈本体,徒逞戏论,欲其直澈心源,固不可得。虽遇马祖,能救之乎?此中意义甚深,不是反对格物之学,更非一概毁绝习心,俟详之《量论》。

    今世谈禅学者,皆熟闻作用见性一语,然何谓作用?何谓性?云何于作用见性?则谈者鲜不茫然。夫性者,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但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亦谓之心。作用者,即凡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曰见曰闻曰觉曰知皆作用之名。复言等等者,作用相状复杂,列举不尽故。故举见闻觉知,即摄一切作用在内。

    将明作用见性,则非于作用先加解析不可;若于作用加以分析,则非先说明所谓根或根身者不可。

    根者所依义,从其为识之所依以发现而立名。虽有别释,此姑不详。印度佛家自小乘以来说有五根,曰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此五根者,亦总名根身。身者自体义,以根是吾人自体故名根身。

    佛典说五根皆是清净色,而大小异义。小宗《俱舍论》云:“眼根极微,在眼星上傍布而住,如香菱花。耳根极微,居耳穴内旋环而住,如卷桦皮。乃至身根极微,遍住身分,如身形量。”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 据此,可见小宗言净色根,虽不必实测及神经系,而其说犹相近。及大乘有宗唯识论,虽用净色根之名,而实变其义。盖以根为赖耶识之相分,微妙而不可见,其意义颇神秘,余甚弗取。今此言根,自是神经系或诸官能之总名,近世心理学家于此颇有研讨,可勿赘。原夫宇宙大生命亦云大心,即所谓辟势。 斡运乎万物,万物即翕之所为。 将破除锢蔽。其势用盛大,健进不已,渐以转化物质,而使其组织日趋精密,此乃神经系或诸官能即所谓根者之所由形成。心之发现必以根为所依。古者弓箭有机括,以司发动,根亦心之机括也。其发动力之强无有伦比。心固利用此机括,而利之所在,害亦伏焉。

    前文所举见闻觉知等等作用,正是普通所名为心。其实,此等作用不即是本心,本心亦省云心,他处准知。 只是根门假借心之力用而成为根之浮明,以趣境云尔。根门者,门以出入为义,心之出发必由乎根,万感之入从乎根,故根有门义。趣境者,凡来感之物皆境也,趣者趣取,犹追求也。 夫根为心之发现而作机括,为字去声。 易言之,即心用根为工具也。凡用工具者,往往反为工具所利用。心之于根,何独无此患?夫心惟浑一,本来明净,浑者浑全,一者无对。 而其依根以发,则易流于虚妄分别。易字注意,只是容易致此患,并非必然性。 所以者何?根己形成独立之生机体,心作用之发现于根门,而根即得假借之以为己用,便非明净本心之作用也。得假借之者,言其可得如此,究非必然性。己者,设为根之自谓。 譬如笛本无声,因吹有声,是乃吹笛之人鼓舌发气入笛,便为笛所假借以成笛声,非复吹者声气之本然。根得假借心作用以为己用,举笛声譬之或易悟。昔人言心为形役,或亦窥及此。

    复次染污习气原于根,而复与根叶合为一。云何原于根?夫根假借心作用以为己用,即一切见闻觉知等等皆非明净本心之流行,正是佛氏所谓乱识。不澄明故,谓之乱识。 乱识念念生灭,无有暂住,而每一念识皆有余势潜流,是名习气。乱识之余势,亦是刹那刹那生灭灭生,相续而流。潜者,谓其深隐。 习气自乱识生,是染污性;乱识由根乘权而起,故以根为染习之原也。

    云何习与根叶合为一?无量染污习气,恒潜流于吾人所不自觉之深渊,而常乘机跃入根门,与根叶合为一,趣逐前境。前境犹云当前之境。 于是障碍本心,令其不得现起作用。乃唯染习与根协合乘权,而本心亡失。如临水观鱼,活泼拨地,正是物我无间。而人顾有乍动食欲者,则由一向残食动物之染习,随机顿现,本心不在故耳。世人不以习气为心者鲜矣。

    综上所说,根可以妨碍本心,且与染习为缘,将恒为本心之敌乎?此亦误解。本心之发现毕竟以根为其利用之具,在无生物之层级中,根未形成,而心不得显,此明征也。《俱舍》《分别根品》说“根者,最胜自在义”,普光记云“最胜自在,即是有大势用”。心将开发重浊之物质,必用根为机括,非大势用固不胜斯任也。《论语》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言虽近,而有冲旨。根究是心力发动之机括,何相敌之有乎?夫根之假借心作用以为己用,咎不在根也。吾人不能保任自心常存而不放,保任二字宜深玩。保者,保持而勿失之也,然非可着意把持,硬将自心作一物事看守,只任其自在周流而已。孟子所谓“操存”亦此意。 中无主宰,心者身之主,心不存即中无主宰。 则外诱纷投乎根门,而根乃与之相引,无有简择,于是人生有殉没于物欲之患。《乐记》所谓“人化物”,老氏叹盲聋爽发狂。《老子》上篇十二章。 人之形存而神丧,岂不哀哉!《论语》言“默识”,孔子以默识列于学之上,此是甚境地,千载无人会得。默然而识者,本心之自识也,须是保任得真宰常现在前。言“不违仁”,仁者吾之本心,即主宰也。常任此心周通万物,兴起事业,而毋以私意私欲参之,是谓不达。 言“居处恭,执事敬”,此六字似平常,而实深远。工夫到手时,便主宰常在,动静合一,吾衰年乃深味乎此。《论语》从来无善注。朱子固切实,吾嫌其迂滞,难达圣意。其他可勿论。 皆是保任真宰,赫然常现在前。至此,则根常从心,如良骥受命骑士而奔驰,足扬骑士之威势。根之有助于心,义亦犹是。夫根从心,则见闻觉知等等作用,莫非心也。然主公不常在者,要未免认贼作子。

    综前所说,约以四要点,重加指示。

    一、作用者,即克就见闻觉知等等而名之也。

    二、此见闻觉如等等,实即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者。故此作用。不即是心体,心体是独立无对,冲寂无朕,故见闻觉知不即是心体。 但心体亦非离见闻觉知而独在。若离见闻觉知等等作用而别觅心体,则心体又安在乎?

    三、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固如上说。但精以析之,则根不从心,且与染习叶合,其发为见闻觉知等等,固不得名为作用也。若乃心帅乎根,亦无染习为障,则其发为见闻觉知,方是真实作用。恶紫乱朱,不可不严辨。

    四、作用义既经刊定如上,则作用见性义亦不待深谈而可知。夫作用者,即本体之流行而言之也。问:“流行未即是体之固然,云何作用见性?”答:全体成大用故,不可离用觅体,是故于流行而识体,易言之即于作用见性。

    如前举马祖答慧海一公案,即就慧海见闻觉知处指点。缘慧海与马祖酬对时,即发生一组见闻觉知,便谓之心。但此所谓心,是以作用名心,非就本体而目之也。有难:“见闻似非内发。”答曰:如引生见闻之人及其语言等,固属外缘,而见与闻却是内发,以见闻不惟是感摄,而是有解悟故。此不可不知。马祖答慧海只令其反躬体认当下虚明纯净不杂一毫倒妄之见闻觉知,即于此识得性体,所谓自家宝藏,可谓易简真切至极。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即是性体之流行,故可于作用见性也。犹之于众沤而见大海水。

    马祖搊怀海鼻孔一公案,则可与答慧海者反以相明。怀海见野鸭子飞过,正在逐境起解,此解却是根与习用事,马祖欲提醒之,再三而后悟也。吾举此一公案,却从反面说来,以显正义。

    总之,性体浑然至真,寂然无相,不可说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即是性体,故但曰作用见性,非谓作用即是性。然不可离作用别觅性体,故必于作用见性。犹之不可离众沤别觅大海水,故必于众沤而识大海水。明代阳明派下多有在发用处说良知者,未免以作用为性体。及聂双江罗念庵救之以归寂,而于作用见性意思似亦不无稍阂。夫寂然真体毕竟不离发用,如或屏用而求寂,其不为沦空之学者鲜矣,尚得谓之见性乎?

    问曰:“如上所说,心之一名通体及用。有克就本体而名之为心者,有克就作用而名之为心者,是则心之名虽同,而其所目则异实,不可以无辨也。”答曰:同名异实之云,似将体用截成两片,却成过误。夫义理自有分际,辨析不可不精,而审于辨析者,要在观其会通。夫说作用名心者,当知用不离体,才说作用,便于作用见性。性谓本体。 如说众沤,便于沤见大海水。说本体名心者,当知即体而言,用在体。如说大海水,便知大海水不离众沤独在。体用毕竟不可截成二片,是义宜知。在宇宙论上与心学上,均不可将体用分成二片。但此云心学是就哲学言。

    问曰:“所谓作用者,将纯为本心之流行,而无习与俱乎?”答曰:不然,染习必须伏除,伏者抑之使不现起,除则断灭之也。 净习固当增长。覆玩《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夫净习原依本心而起,即心之类,其相应于心也,固已和同而化,浑然无应合之迹,故净习亦成为真几之动也。真几谓本心。 马祖云:“只如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儒道诸家皆以宇宙真源、人生本性,说名为道。体道之人,其日用云为皆从本性上发出,而不杂以小已之私,故云尽是道。 道即是法界,马祖以此土先哲所云道,与印度佛家所云法界同为本体之目。 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河沙,喻数量无穷尽也,吾人日常生活中一切皆从真体流行。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言深造之功将以至于道,非如俗学只务知识而已。 欲其自得之也。自得者,实有诸己之谓,非徒尚解悟也。解悟则以心测道,其去道也远矣。 自得之,则居之安;居其所自得,处乎至足,夐然无待,如何不安? 居之安,则资之深;所资者即其所居,故唯内资,而非有资于外也。夫外资者无源而易竭,内资者不竭,存乎内者源深而无极故也。 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此言,深得理要。夫资乎内者深远不可竭,故随其取给,或左或右靡不逢原。原者,万有之本,万德之基,万行之宗,资者资此者也,居者居此者也,自得者得此者也,深造者造此者也,是乃所谓道也。日用之间随所取给,左之右之莫不逢此真实本原。起想动念,举足下足,随在皆是道体发现,焉往而不逢之哉?马祖体道之功与孟子深造之诣,皆是习与心融,习者净习,心谓本心。 上希天德者也。

    夫佛家之学无论小宗大乘要皆归趣证体。证见本体曰证体,盖本体呈露时炯然自见耳,非别有一心来见此体也。 略小谈大。空宗形容本体空寂,无相故名空,离染故名寂。 甚深微妙穷于赞叹;有宗形容本体真净,离倒妄故名真实,离诸戏论故名清净。 其深微妙穷于赞叹。然诸师颇表现一种超越感,易言之,即对于本体而有无上崇高与庄严之感,同时起一种殷重欣求。此种感固极可贵,吾人所以破现实生活之桎梏者全赖乎此。然诸师固非以此为究竟,盖未免心外有境。超越的本体,便是其心外之境。 庄子所为呵列御寇犹有所待者也。必自居超越而浑然亡感,始立乎无待。是故禅家兴,而直指本心,心即是如,真如省云如。 如即是心,于是心外无境,在己之心与遍为万物实体之真如是一而非二。故超越在己,即超越不是感。宗门直指本心,其视大乘空有二轮,又进而益亲切也。

    夫佛氏浩浩三藏,义海汪洋,而本其要归,唯在一心。至宗门兴起,乃更直捷易入,此夫人所知也。然世儒皆好诋禅,即理学诸儒明明有资于禅,亦辟禅唯恐不力。夫学术之功,所资宜博,诸儒既资于禅,倘融其长而辟其短,谁曰不宜。独惜诸儒所资于禅者,每得其似而遗其真,因此之故,其归本孔子,亦不必是孔子之真也。禅家流派复杂,诸师所造浅深不一,凡此皆非本篇所应涉及。第就禅学宗要言之。宗谓宗主,要者要归。 一曰反躬自识真宰。心主乎吾身,故云真宰。《管子》云“心之在体,君之位也”,即此义。然吾身真宰,即是天地万物之真宰,吾身与天地万物不可分割故,无二本故。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云云。百丈反求诸己,灼然自识,此非百丈一人独得之秘也。凡禅家之所求者,皆在此。岂唯禅家?孔门之学,何尝不归本于是?《论语》《子罕篇》颜子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云云。朱子此章集注引胡氏曰:“高坚前后,语道体也;仰钻瞻忽,未领其要也。”按道体,犹云本体亦即本心。 余谓胡氏释为语道体,诚得之,但其解有未莹处。夫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不亦至高乎?体露真常,不亦至坚乎?瞻前忽后者,形容其无定在而无所不在,其主乎吾身者,亦是官天地、府万物而靡不周遍也。颜子真参实究到此,而胡氏乃云未领其要可乎?曰仰、曰钻、曰瞻,皆形容其参究之功也。 颜子,孔门高弟,在三千七十之中卓然独步,独得尼父心传。仰钻瞻忽之叹,固已默识真宰。孔子许颜氏为其继志述学之人,丧予之痛在是。 岂偶然哉?后世达磨东渡,传授释迦心印,实与孔门有遥契处,未可以其来自梵方而过斥之也。

    理学家皆诋禅宗以知觉运动之灵为心,宋、明诸儒不持此等见解以攻禅者,确少极。 此实谬论。吾于前文谈作用见性处,自谓义旨宏远。不惟理学诸儒未曾于根与习处精研,佛家教典,虽辨析染习之相,而于染习由来,毕竟无甚说明。此中不暇深论。 实则染习非无端突起,只由本心力用须仗根为资具,而心力之行乎根门也,根即得假之以自用。凡用资具者,即有反为资具所用之患,此理随处可察。今夫根虽为心力所仗以流行之资具,而实成为小己,根既假借心力以自用。易言之,即心之灵明已被役于根,而成为根之浮明,覆玩前文谈根处。 是将供小己之用,以追求外物。所谓知觉运动之灵,即于此际发现,驯至完全物化,谓生命殉没于物。 无自在分。分去声。 复次由根假借心力以自用,而发为知觉运动之灵,殉殁于物,于是乎有染习生。由根二字,至此为句。 无量染习,潜伏于吾人所不自觉之深渊,揉杂一团,而头绪仍非无别,因此,无数染习时有乘机跃现,与根叶合以乘权故染习者,依根方起;而既起,则又为根之眷属。染习与根之关系,其妙如此。总之,知觉运动之灵,皆由心力之被役于根,与障于习而始成,确已失其心之本然。心谓本心,下仿此。习谓染习。 易言之,即知觉运动之灵,不得谓之心,上卷《明宗章》言性智作用依官能而发现,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云云,须与以上诸文参看。 以知觉运动之灵为心者,一般人每如此。一般人,即佛说凡夫之谓。 禽兽亦只有知觉运动之灵而无心,其本心不得显发,故谓之无。 今谓禅家之道与禽兽同,不亦太无忌惮乎?禅家明明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今谓此迥脱根尘之灵,即是知觉运动之灵可乎?禅家工夫正在保任本心,保者保持,任者任持,即不令本心放失之谓。 而使心力之行于根门,恒自为主,即施诸四体之知觉运动,莫非迥脱根尘之灵所遍运,而不当以知觉运动之灵目之也。故曰“运水搬柴无非妙道”。呜乎!斯理微矣。

    然禅与儒毕竟有辨。禅家于灵觉而识主宰,儒者何尝不然?《易》明乾元始万物,乾元即主宰也。乾者刚健义,言本体具刚健之德,生生不息,而为万物之原,故曰乾元。以乾元之在人而言,即是主乎吾身之本心。 而《乾卦》于干言知、言大明,固与禅家遥契,以知与大明言乾元,即是于灵觉而识主宰。 但吾儒毕竟有异乎禅者。《大易》显乾元之德,德有二义,曰德性,曰德用。 不唯灵觉而已,灵觉亦是德。 而仁德特重。《干》之《象》曰“干为仁”,仁者真真实实,纯粹至善,生生不息者也,故成其健。唯于纯粹至善,健动而生生不息之仁,以识吾所固有之主宰,涵养而扩充其力用,是乃所以继天立极也。此之言天,亦本体或本心之名。人能实现本体之德,是即继天以立人极。 若仅于灵觉识主宰,却不识其健动而含藏万善与大生广生之盛德,虽云“灵光独耀”,亦未免虚而无实。禅家仅于此识主宰,终是佛氏以无为无造言本体之偏见,而有反人生之倾向。惜乎诸儒辟禅不悟及此也!

    颜子“博文约礼”二语,可见孔门之学穷高极深,广大悉备。朱注引侯氏曰:“博文,致知格物也。”此解得之。古者以自然现象谓之文,人事亦曰人文,故研究自然与人事,谓之博文。礼、理古通用,约礼之礼即理字。乃由万殊而会归于至一之理,故云约。至一者无对义。 博文是致知格物,约礼所以尽性致命。《成物章》末,引易“尽性至命”,有注文,宜覆玩。 约礼而不博文,则遗实用,而有蹈空之患;博文而不约礼,则堕支离,而无一贯之道。儒学规模广大,本末毕具,内圣外王融为一片,成己成物完复全体。《易》云“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是也。求仁之学与出世法,相去何止天渊?颜子有为邦之志,孟子称其与禹稷同道。禹稷与天下民庶同忧患,而为之谋生养,忘其身之苦,颜子之道在是,独惜早死而不遂其志。战国诸儒犹能固持《周官经》之民主治制与社会理想,以抗吕政,取焚坑之祸而不惧,仁之至也。详余之《论六经》。 秦以后儒生,遂失洙、泗之绪。如明道《识仁篇》,只是得禅与老之似,而成其独善之学,此中不暇详说。 不足为孔、颜后裔也。阳明《大学问》,始就吾心与天地万物痛痒相关处指示仁体,庶几孔、颜遗意;惜其忽视格物,卒莫能复儒之真也。

    二曰归寂。禅家发明心地,求复其寂照之体而已。照依寂显,显者显发。 不寂便是乱识,焉得有照?乱识见《大论》等,以妄识杂乱故名。凡夫本心不存,皆乱识用事,无有照用。照义甚深,本心炯然至明,恒时任运照了,不蒙昧故。任运者,任其自然之运,无筹度相。 寂乃本心澄定之相,不昏不扰,照用斯神。是故宗门涵养心地工夫,毕竟归本在寂。永嘉有云:“忘缘而后寂寂,忘缘,断绝妄识也。妄识昏扰,必绝之,而后寂寂真心始显。 灵知之性历历。”灵知犹云灵觉,百丈所谓“灵光独耀”也。历历,分明貌,此就明照方面而言。 此言非忘缘不寂,而不寂即无照,自不待论。夫心体亦寂亦照,儒者非不体认及此,更非于此不加存养。《大学》首章“定静安虑”一节,自定至安,皆寂之相,虑犹照也。非乱识筹度之虑。然《大易》显示心体,特举仁而言。《论语》记弟子问仁者多,可见孔子以仁立教,如后儒王阳明,其门下多叩问良知之旨,由阳明以良知垂教故。 亦足征《大易》《论语》为孔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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