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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功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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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迹也。上者,绝对义,上天谓性体。载者,存义。此引《诗》言以明性体冲微无形,若拟其轻微如毛乎,毛则犹有伦迹,无可相拟也。性体直是声臭俱泯,亦空寂极矣;然无形而有存焉,故至诚无息也。“涅槃如幻”之云,岂不谬哉?

    空宗唯恐人于性体上起执。如印度外道及西洋哲学家都将本体当做外在的物事来猜拟,人各怙其所见,如众盲摸象,无可证真。此辈倘闻《般若》,何至横持知见迷失自性?余诚不忍妄薄空宗,然有不能苟同者。空宗当克就知见上施破,不应将涅槃性体直说为空、为如幻,如此一往破尽,则破亦成执,空宗未免差毫厘谬千里。昔梅子禅师从马祖闻“即心即佛”之说,此中佛谓性体,心谓本心,本心即是性体,故两言即。 后别马祖,居闽之梅岭十余年。马祖门下有参访至其地者,梅子因问马大师近来有何言教?参者曰:“大师初说即心即佛,近来却说非心非佛。”恐人闻其初说而妄执有实心相或实佛相,故说双非。 梅子呵云:“这老汉又误煞天下人,尽管他非心非佛,吾唯知即心即佛。”马祖闻之曰:“梅子熟了也。”这个公案很可玩味。吾侪勿误解空宗以为一切都空,却须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机认识性体;勿以为性体只是寂静,却须识得即寂静即流行方是性体。余于上卷第三章,已明示即用显体,此是吾与空宗根本不同所在。或有难言:“空寂是体,生生化化不息之几是用,印度佛家以见体为根极,中土儒宗之学只是谈用。今公之学出入华、梵,欲冶儒佛于一炉,其不可强通处,则将以己意而进退之,公之议佛,得毋未足为定谳欤?”曰:恶是何言?诚如汝计,则体自体而用自用,截然两片物事。用是生化之几,不由体显,如何凭空起用?体唯空寂,不可说生化,非独是死物,亦是闲物矣。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仁谓体,下同。藏者,含藏。体本至虚,而乃显为生生化化、不可穷屈,由其至仁含藏万德故也。 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动而不暂留,新新而起,故云愈出,此是仁体显发。 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万有不齐,故云繁然;此理非思议所及,故谓之妙。万有都无自体,故云毕竟不可得。何以故?万有非离异其本体而别有一一自体故,又皆刹刹顿现,无物暂住故。 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寂然者,虚静貌。无形相、无方所、无作意、无迷乱等相,故云至无。无为者,非有意造作故;无不为者,法尔含藏万德,现起大用故、成妙有故。 用依体现,喻如无量众沤都是大海水显现。 体待用存,喻如大海水非超越无量众沤而独在。 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谁谓顽空可以忽然成用?王阳明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乃证真之谈。所以,体用可分而又不可分。此意只可向解人道得,难为不知者言也。

    上来难者之说,正是印度佛家意思,考诸浩浩三藏,佛家典籍分经论律三藏。 壹是皆引归证见诸法实相为主旨。实相即本体之名。 《法华玄义》引《释论》云:“大乘但有一法印,谓诸法实相。”《胜鬘》等经说“澈法源底”,犹云澈了一切法之实相。源底亦实相之形容词也。此不独大乘为然,《阿含》已说真如,小乘无一不归趣涅槃。难者所谓见体为根极是也。玄奘法师于大乘有宗最为显学,其上唐太宗表有云:“盖闻六爻深赜,拘于生灭之场;奘以孔子《易经》每卦六爻明变动不居之义,幽深繁赜,但只见到生灭即只谈法相,而未悟法性。奘以此议孔。 百物正名,未涉真如之境。”此就《春秋》而言。《春秋》推物理人事之变,始于正名,然未涉及真如,其失与《易》同。奘师总以孔子为不见体。 难者谓儒家只谈用,其说实本之奘师。夫奘师讥孔子不见体,而独以证见真如归高释宗者,此非故意维持门户。奘师本承印度佛家之学,只以空寂言真如性体,决不许说即空寂即生化、即生化即空寂。奘师所承之学,只可以孔德言体,孔德借用《老子》。王辅嗣云:“孔、空也。以空为德曰孔德。” 而不可以生德言体;生德详前。 只可以艮背来形容体,《易》《艮卦》曰“艮其背”,背不动之地也,止于不动之地曰艮背。佛氏谈体曰如如不动是也。 而不可以雷雨之动满盈来形容体。《易》《屯卦》之《象》曰“雷雨之动满盈”,儒家以此形容本体之流行盛大难思,可谓善譬。印度佛家则不许以流行言体。 玄奘习于印度佛家之说,宜其不悟孔子之道。孔子系《易》,曰“易有太极”,太极,即本体之名。 六十四卦明万有不齐,皆太极之散着。谓《易》不见体可乎?《春秋》本元以明化,董子《繁露》《重政》云“元犹原也”,此与《易》义相会。《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春秋》建元即本斯旨。一家之学,宗要无殊,宗要者,宗谓主旨,要谓理要。 谓《春秋》不见体可乎?《易》、《春秋》只是于用识体,迥异佛氏谈体而遗用。玄奘守一家之言而蔽焉,故不达圣意也。犹复须知,用固不即是体,而不可离用觅体。本体全显为用,显者,现起义。 即一一用上都具全体。故即用显体,显者,显示。 始免支离;离用言体,终乖至道。难者曰:“公谓印度佛家离用言体,恐非彼之本意。”答曰:吾前已云,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此句中吃紧在无为而无不为六字,而与印度佛家天壤悬隔处尤在无不为三字。余于体上说个无不为,便与阳明所云“即体而言用在体”同义。汝试熟思印度佛家三藏十二部经,其谈到真如性体可着无不为三字否?佛氏只许说本体是无为,断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盖自小乘以来,本以出离生死为终鹄,故于本体唯证会寂静。及大乘空宗肇兴,以不舍众生为本愿,大乘本愿在度脱一切众生,然众生不可度尽,则彼之愿力亦与众生常俱无尽,故终不舍众生也。 以生死涅槃两无住着为大行,小乘布生死,则趣涅槃而不住生死,是谓自了主义。大乘则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惑染已尽故不住生死,随机化物不独趣寂故不住涅槃,此大乘之行所以为大。 虽复极广极大,超出劣机,劣机谓小乘。 然终以度尽一切众生令离生死海为蕲向,但不忍独趣涅槃耳。空宗还是出世思想,故其所证会于本体者只是无相无为、无造无作,寂静最寂静、甚深最甚深,无相至此,并出《大般若经》。 而于其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毕竟不曾领会到。所以只说无为,而不许说无为无不为,遂有离用言体之失。

    或复难言:“佛家小乘专主趣寂,诚哉有体无用;而大乘确不然。姑就修行而言,修者修为,行者行持或行履。此行作依持故,能到佛位,即名行持。此行是其所切实践履,即名行履。修行者,所修之行曰修行;或修即是行,故名修行。 大乘有六度万行,行而曰万,言其行不一端也。六度者,一曰布施,二曰净戒,三曰安忍,四曰精进,五曰静虑,六曰般若。以此六法,离生死岸,而到彼岸,所谓涅槃,是名为度。 乃至法云地胜用无边,大乘修行有十地。第十地曰法云地,谓证得真如实性故,名得法身。如是具足自在,如云含水,能起胜用,故此地名法云。 如何说大乘有体而无用耶?”答曰:吾所云用,原依本体之流行而说,如澈悟真性流行,真性即本体之异名。 是为即体成用。谓即此体全成为用,非体在用之外。 即用呈体,体本无相,而成为用则有相,故即此用呈现其体。 则体用虽不妨分说,而实际上毕竟不可分。此理非由猜度。试就宇宙论言,万象森罗,皆是大用灿然,即皆是真体澄然,澄然者,寂静貌。 云何体用可分?若就修行言,全性成行,性即体,全者言其无亏欠。一切善美之行皆是性体呈露,故云全性成行。 全行是性,善美之行,正是显发清净性体,故云全行是性。 亦见体用不可分。行即用之异名,既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则体用不可分甚明。 今观大乘谈体处,只是无为无作,无有生生,无有变化。《大般若经》《法涌菩萨品》言“诸法真如离数量故,非有性故,譬如阳焰乃至如梦”云云。夫真如为诸法本体之名,此本无相、无对,更无数量,但说为非有性,如焰如梦,究不应理。真如虽无相,而实不空,云何非有性?焰、梦并是空幻,都无所有,岂可以拟真如?《经》意虽主破执,而矫枉过直如此,终是见地有未谛处。审其言,则体为空寂而无可成用之体,是其修行所起胜用,只欲别于小乘自了生死,故不得不修此大行。大行即胜用。 若衡以本论即用即体之义,大乘究未圆融。彼虽于一方言胜用,而又于一方以如焰如梦言体,是其体为无可成用之体,云何体用得融为一?总之大乘所自别于小宗者,其根本意思只是无住涅槃,无如其出世思想不曾改变,故其证会真如性体只是空寂无为境界。此种根本意义,大小乘殊无区别。或复问言:“如公所说,印度佛家离用谈体,然则其所证见为空寂等德者皆非性体之本然,然谓如此,本来如此曰本然。 而为其情见所妄构欤?”答曰:汝所计,亦非是。佛氏断除惑染,止息攀援,泯绝外缘,入于无待,攀援息,即不见有外在之境,故外缘绝;远离一切分别相,故入无待。 默默之中独知炯然,明明之地一寂澄然,佛氏于此亲证空寂真常,离一切相故名空,离诸惑染故名寂,本非虚妄故名真,恒如其性故名常。佛家亲证如是,故说如是,吾侪体认所至亦自信得如是。更参稽儒氏,曰“无声无臭”,亦是空寂义,曰“诚”曰“恒性”,亦是真常义,性唯是善,无改易故名恒,真实曰诚。 是故佛氏所证,儒亦同证,何所疑于佛?然而佛氏终不可入吾儒之道者,其观空虽妙,而不免耽空;其归寂虽是,而不免滞寂。观空者,于一切法都无妄执故;归寂者,归趣涅槃寂静,无惑乱相故。 夫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此佛家者流所以谈体而遗用,卒为吾儒所不许也。

    尝试思之,佛家或非不悟生化,只是欲逆遏生化,以实现其出世理想。推迹佛氏本意,原欲断除与生俱始之附赘物,所谓染污习气是也。染习足以障碍性体,佛氏欲断除此种附赘,乃不期而至于逆遏生化。有人说:小乘确是逆遏性体之流行,流行即谓生化。 大乘不然。余曰:大乘之异于小者只是不取自了主义,其愿力宏大,誓度脱一切众生,而众生不可度尽,则彼亦长劫不舍世间、不舍众生,大乘之大也在是。但通览大乘经典,寻其旨归,终以出离生死海为蕲向,是乃不容矫乱。玄奘有言“九十六道,印度外道学派有九十六种。 并欲超生”谓超脱生死。 云云。可见古代印度人多怀出世思想,不独佛家为然。

    佛氏谈空寂而不悟生化,要非识性德之全。然有不可不知者,惟实证空寂,乃为深知生化。性体无形无象故说为空,离诸惑染故说为寂,惟寂故蓄之深而生生不息,惟空故运而无所积,乃万化无穷。无形即无畛域,故为万化源;有形者域于形,何堪肇万化?老子以空德言本体,几于佛矣。“运而无所积”,借用庄子语。积者,犹云留滞。本体之流行,新新不竭,无有留滞。 哲学家持生命论者,皆不悟性体空寂,故其言生命,亦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鲜有窥见。真几二字吃紧,真者言其不杂后起之习气也,几者言生机微妙也,他处用是等语句者皆仿此。 原夫吾人有生以来一切造作,皆有余势潜存,名为习气。吾人每一动念,不论见之行事与否,而念虑发动,已是一种造作。此一念造作,便有余势潜伏,成为习气。如初见某甲有不合之感,后闻人称某甲,每难遽信,即过去遗习未亡也。 乃至所承无始种族经验,亦是习气。人类祖先之经验遗于后嗣,而后嗣承之,亦名为习。 凡诸无量习气,互相和集各种习气互相结聚,名和集。 成为一团势力,潜伏不散。佛家上座部谓之细心,隐微而不自觉,故谓细心,犹晚世心理学所云下意识。 大乘唯识师亦云赖耶恒转如暴流,赖耶者,第八识之名,实即一团习气耳。赖耶刹刹前灭后生而相续流,其势盛大,如洪河暴流然。 余则名以习海。习海杂染物也,其在吾人隐然主乎吾身,几于侵蚀吾人固有生命取而代之。吾人固有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易言之即本体。 孔子所以悲夫罔之生,失其正直之本性曰罔,罔而生,实犹死也。 为其丧固有生命,而沦没于习海也。吾前已云,习海杂染物也,专就染习言。 是为迷闇势力之府。佛家无明,数论三德中之闇,皆谓此。 诸持生命论者,其体验所至,大都不越习海之域,即以习气视为固有生命,以习海障蔽性海。性海谓固有生命。 不独叔本华意志之论如是,彼所谓盲目的意志,即无明也、闇也。其追求无餍,佛氏所谓取也。此取字,有希欲与追逐及贪着等义,吾人有生存欲乃至权力欲,皆取也。众生以取故有生,但如自悟本性者,其生活力自然充实不已而无所取,此非凡夫境界。 柏格森辈谈生命,其绵延之物犹是恒转如暴流之习海,非真有见于性海也。绵延之物,此物字即回指绵延而言,非谓绵延是物质也。如老云“道之为物”,即指道言。 此意今不及详,当别为文论之。《大易》《乾卦》“天行健”之象,正显本体流行,而复明其德相,德有其相,曰德相。 曰“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刚健者,坚固不可折挠,升进而无退转,是健德也;中正者,无倒妄故;佛云无颠倒、无虚妄,与《干》《文言》、言“中正”,其义一也。 纯粹精者,至善故。无有杂染,故云纯粹精。《大学》言“至善”本此。 本体涵备万德,无可悉举,此乃标其总相。学者反己深体之,当信万有根源谓本体。 不是一团黑业。黑业,借用佛典名词,不必如其本义。黑犹闇,业者势用义,言本体不是一团迷闇势用。伏曼容言“万事起于惑”,此等宇宙观,甚迷谬。 诸持生命论者,颇有崇尚意志强力,不悟意志强力恒成于习,不必自性生。性谓本体,通万有而目其本源则曰本体,自吾人禀之以生而言则亦曰性,他处用性字者准知。 《乾卦》之明性德、刚健必与中正纯粹精相浑融而不可分,则不以习气之猛戾为健德也甚明。昔儒之驳者,有言性恶,有言善恶混,其病在以习为性而实不见性故也。西洋学人谈生命虽不无所究,然未能彻悟空寂,毕竟不识自性。自性,犹云自家固有的生命。 夫实有而不可象故云空,本论生命一词,以目本体,与世间习用此词者实不同义。吾人与天地万物,从本体上说是同体,即是同此大生命。本体无形无象,老子云视不见听不闻搏不得是也,故曰不可象。以不可象,说为空,非空无也。 至善而不可乱故云寂。性唯是善,不受惑染,佛云无扰乱相是也。如云雾蔽空,而太阳自相无损。 寂而不已于生,空而不穷于化,是乃德用自然。空而不穷于化,故化不暂停;详《转变章》。 寂而不已于生,故生无所挂。生而不已者,常灭故创新也。常创新,故无挂碍;凡有挂碍即是惑相,乃习气现起耳。 生命本如是。君子荡然无系,放于日新,不以习气害其生命,始可与语斯理。无系义极深远,有私图与私好私恶者方是系。舜有天下而不与,仲尼与民同患,皆无系也。

    或有问言:“公于本体论方面以体用不二为宗极,此与佛氏固判若天渊。即求之儒家《大易》,谓其有体用不二意思却不甚分明。而公于二家谋一融通处何耶?”谓空寂与生化融为一片。 答曰:善哉问也。俗学分门户,吾之所求者真理也。哲学家谈本体,各持所见,无有同证,学子遂以谈本体为戒,此大谬也。余以为,儒佛二家并谓真理是人人可同证,此中真理谓本体,兹不引二家文,避繁故。 在道理上说不容反对。但就事实言,古今学人虽皆以穷真理为务,而求有完全同证者殆不可得。此无他,真理本无穷无尽,而学者又各以情见蔽其正见,其见解杂以妄情曰情见。 即与真理全相隔。譬如盲人终不睹日。虽在上哲以思修交尽之功,思修,见上卷《明宗章》。 引发正见,得有窥于真理。然复须知,真理无穷无尽,唯有至人于证量境界中,方与真理为一。但证量无分别,是诸见俱熄处。此中有无限意思,须作《量论》时别立证量一篇。庄子云“至人无己”,此乃极地,勿粗心会去。 才离证量,便涉见际,见所及有限,终不能与真理之无穷无尽者相应。譬如宝塔,有无量方面,睹此一方面,便遗彼彼多方面。彼者,对此而言。彼而又彼,言方面极多,不唯此也。 见之用有限亦犹是。故夫明之所在,即为蔽之所由成。明于此者,即于彼彼皆蔽而弗见。浅夫自恃其明,而不悟其蔽。 庄生所为大慨也。见属量智,其起也必有感识为依据。佛家五识,吾名以感识。感识本与纯粹感觉相当,虽有异义,此所不取。学者多不许感觉为知识,余不然,俟《量论》详之。 见之发展,其为术虽繁,而推度、分析、体验三者为最要。体验之术只是深入,或内有所悟,或向外考察,都须深心融入于事理中,是谓体验。 见已定,便有执。此执字有劣与非劣二义。见不正而僻执之,是劣义。正见于事理无违谬,乃执而不移,此非劣义。诸大学派之理论,亦各推阐其所见而已。论见若求详,所涉便广远,须待《量论》。 任何大学派,其所见总有限,而且其正见之所在,即为不正见之所伏。执其一方面之正见不可移,而忘却有许多未见到之方面,将过执自见而屏斥他见,则不正伏于斯矣。 余自三十五岁后,为学以旁求百氏析异观同为务,以偏至之论为戒,后有达者,当识斯趣也。华、梵先哲明体之籍,无过《大易》、《大般若》二经。《般若》空寂澈底。澈底二字吃紧,非深玩《大经》与四论得言外意者,难了斯旨。 《易》家说“无声无臭”,其于《般若》了义却引而不发。“无声无臭”,《中庸》末章语,然昔儒以《中庸》为演《易》之书。 《大易》弘阐生化,《般若》一往破执,不能无病,惟《易》道适矫其偏。故证空而观生,则生而不有之妙油然自得;归寂而知化,则化而不留之神畅乎无极。斯义也深远哉!吾谁与言之耶?或曰“若是,则与昔者三家合一之论奚若?”三家谓儒释道。 曰:“郑声不可乱雅”,先圣言之矣。言三家合一者,自己无有根据、无有统类,比附杂揉而谈合一,是混乱也,会通之旨则异是。体真极而辨众义,辨众义而会真极,根据强而统类明,是故谓之会通。混乱者,寻摘文句而求其似,此不知学者所为耳。会通则必自有正见,乃可以综众家而辨其各是处,即由其各是处以会其通。夫穷理之事,析异难矣,而会通尤难。析异在周以察物,小知可能也。会通必其神智不滞于物,非小知可能也。私门户而薄会通,大道所由塞也,学术所由废也,时俗固可与言学乎?或曰:“公之学已异于佛家矣,其犹可以佛家名之否?”答曰:吾始治佛家唯识论,尝有撰述矣。后来忽不以旧师持义为然也,自毁前稿,久之始造《新论》。吾惟以真理为归,本不拘家派,且吾毕竟游乎佛与儒之间,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

    综前所说,吾与印度佛家,尤其大乘空宗,颇有异同,已可概见。至若玄奘介绍有宗,如无着、世亲一派,其持论本欲矫空宗流弊,而乃失去空宗精意,此亦可谓不善变已。今当略论之如后。

    有宗之学原本空宗,而后乃盛宣有教,以与之反。考有宗所据之《解深密》等经,判定释迦说教有三时。参考《解深密经》《无自性相品》。 谓初时,为小乘说有教。大概明人空,谓本无实在的人或实在的我,只是妄情依五蕴法而执为人或我。 犹未显法空道理。盖小乘根器浅,只破其人我执而止。第二时,为发趣大乘者说空教。如《大般若经》说一切法都无自性,即法相本空,故名空教。然是有上有容未为了义。有上者,谓更有胜教在其上故。有容者,须更容纳中道教故。 第三时,为大乘说非有非空中道之教。妄情所执实我实法,本皆空无,应说非有;然诸法相如心法色法皆是缘生法故,不可说无。又此诸法相皆有真如实性,更不可说是空。由此应说,妄识之所执,诚哉非有;但法性法相毕竟非空。此与《般若》一往谈空者不同,故名非有非空中道教。详此所云三时教,盖大乘有宗假托佛说有随机施教之异,而第三时中道教,则有宗自以为传承释迦最上圆音。且其判定空宗所承为不了义教,是明目张胆反对空宗无疑。夫有宗以非有非空对治空宗一往谈空之弊,用意未尝不是;独惜其所推演之一套理论,适堕情见窠臼,殊难折伏空宗。今欲评判有宗得失,须从两方面去审核,一本体论,二宇宙论。

    先从本体论方面审核有宗之说。有宗与空宗相反处,可就《宝性论》中找出证据。《宝性论》系元魏天竺三藏勒那摩提译。 此论《本为何义说品》第七:“问曰:余修多罗中,按修多罗谓经籍。 皆说一切空。按指空宗所宗经而言。 此中何故说,有真如佛性。按《宝性论》属有宗。佛性亦真如之别名。 偈言:

    处处经中说,内外一切空。按内空外空等曾见前文。 有为法如云,及如梦幻等。按以上谓空宗。 此中何故说,一切诸众生,皆有真如性,而不说空寂。按以上谓有宗。

    答曰:偈言:

    以有怯弱心,按此第一种过。空宗说一切皆空,众生闻之怖畏,以为无所归趣,故有怯弱心也。 轻慢诸众生,按此第二种过。如一切空之言,即众生都无真如佛性,故是轻慢众生。 执着虚妄法,按此第三种过。谓谈一切空,而无真实可以示人,故外道皆执着虚妄法,无可导之入正理。 谤真如实性,按此第四种过。凡执着虚妄法者皆不知有真如性,故妄肆谤毁。 计身有神我。按此每五种过。如外道由不见真如故,乃妄计身中有神我。 为令如是等,远离五种过,故说有佛性。”

    据《宝性论》所言,足见空宗所传授之经典处处说空寂,及有宗崛起,其所宗诸经便都说真如实相,实相者,有宗谈本体,便重在真实方面故。 不似已前偏扬空寂。《宝性论》特别提出此异点,甚值得注意。

    《大般若》说七空,详第二分。 乃至二十空,详《大般若》初分。 于一切法相皆作空观。空观者,屏除情见,如理观察,知一切物本来是空。 遂至于法性,亦防人当作实物执着,不惜说为空。此诚太过。后来有宗始以真如广说法性,参考《大论》七十七。 如《解深密经》及《大论》与《中边》等论皆说有七真如乃至十真实。真实亦真如之别名。 言七真如者,非真如可析为七种,但随义而多为之名耳。如第一云流转真如,谓真如是流转法之实性故,非谓流转即真如。流转者,谓色心法是刹那生灭相续流,故名流转。 乃至第七云正行真如,正行谓圣者修道,发起正行。《经》文有道谛一词今不引用,恐解说太繁。 谓真如是正行所依之实性,或正智所行境,亦非谓正行即真如。十真实随义异名,兹不及述。总之二宗谈法性,一彰空寂,一显真如,其异显然。

    或有难言:“《大般若经》便已说真如,并非有宗创说。”答曰:善学者穷究各家之学,须各通其大旨,注意各字。 不可寻章摘句而失其整个的意思。《大般若》非不说真如,要其用意完全注重破相。若执真如为实物者,人情于经验界诸物事恒迷执为实在,将闻说真如亦当作实物设想。 亦是取相,便成极大迷妄。故《般若经》大旨只是空一切相,而欲人于言外透悟真如,言外二字注意。 所谓离相寂然才是真实理地。空宗着重点毕竟在显示法性空寂,这个着重点是其千条万绪所汇通处,吾侪于此领取,方不陷于寻章摘句之失。

    有宗虽盛显真实,亦何尝不道空寂?如《解深密经》及《瑜伽》皆说有十七空,《显扬论》卷十五。 说十六空,《中边》亦尔。《中边述记》卷一可参考。 此外真谛译有《十八空论》。以上诸空义,盖有宗根据空宗《大般若经》而采撮之。 可见有宗亦谈空寂,但其着重点毕竟在显示法性真实。学者将有宗重要经论任取一部玩索,便见得有宗立说大旨,与空宗对照正是两般。

    综前所说,空有二宗谈体各有着重点固也。然复须知,佛家自小乘以来,于体上只说是无为,决不许说是无为而无不为,故离用谈体是佛家各宗派之共同点。追维释迦传法,首说五蕴,即用一种剖解术或破碎术,将物的现象与心的现象一一拆散,都不实在。如剥蕉叶,一片一片剥完,自无芭蕉可得。如此,不独人我相空,即法相亦何容存在?小乘承释尊之绪,已有敷扬空教,要至大乘龙树诸公而后空得澈底耳。

    大乘有宗虽矫异空宗,然彼不揣,既建立种子为现界之因,而仍承旧义,以真如为万法实性,万法犹云万有。 遂有二重本体之过。盖旧说真如无为,有宗不敢叛,乃别立种子为现界作生因,遂陷于巨谬而不觉。

    有人说:涅槃经以常乐我净四德显体,无变易故名常,断苦故名乐,主宰故名我,离染故名净。《涅槃经》以此四德显体,亦与空宗偏彰空寂者异撰。余谓:《涅槃》本有宗所宗之经,虽以四德言真如,终不以生生化化言真如,犹奉空宗规矩。

    综前所说,有宗不以生化言本体,始终恪守小乘以来一贯相承之根本义。余于有宗之本体论,犹有未能苟同者。本体是绝对真实,余亦云然;唯其至真至实,所以生生化化不容已;亦唯生生化化不容已,才是至真至实。有宗不悟生化,终是为出世之情见所蔽也。生化之妙难以形容,强为取譬,正似电光之一闪一闪刹那不住。不住故未始有物,是常有而常空;不住故新新而起,是常空而常有。常有当空,毕竟非有;常空常有,毕竟非无。非有非无,是犹此土老聃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者耶?是犹此土,至此为句。惚恍言本体无形也。有象有物言其生生化化而非空也。窈冥深远之叹。精者言生化至神而不竭,至妙而无疵也。曰真曰信,真极之理于生化而验之也,信验也。 吾侪不能舍生化而言体。若无生化,便是顽空,何以验知此体真极而非无哉?或曰:“生化是用,不当于体上说。”答曰:信如斯言,体用截然分离,正是印度佛家差谬处。汝犹不悟何耶?体者对用得名,要是用之体,非体用可互相离异。若所谓用者,不是体之自身显现,则体本不为用之体,而别为一空洞之境,如此则体义不成。佛家常以真如喻如虚空。《如佛地经论》云“清净法界者,按即真如之别名。 譬如虚空。虽遍诸色种种相中,而不可说有种种相,体唯一味”云云。虚空无起作、无生化,故诸色种种相虽依虚空故有,毕竟不是虚空自身显为如是种种相。真如亦如虚空,所以真如虽遍诸色种种相中,却不能说真如现作诸色种种相也。是故形上形下成为对立,不可融而为一。形上形下两词,本《易》《系传》。理之至极,说名上。形者昭著义。真极之理昭著不无,故云形上。形下者,万有着现,故亦言形,成形即异其本,故说为下。形上形下,约义而别立名,实非二界。形下即是形上之着现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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