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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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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書·韓愈傳》:……愈所爲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又爲《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

    王定保《唐摭言》卷五:韓文公著《毛穎傳》,好博塞之戲,張水部以書勸之,凡三書……(按:張籍勸韓愈著書書,在貞元中作,遠在《毛穎傳》寫作以前,但王定保的記述反映了當時人對這篇作品的看法。)

    劉壎《隱居通議》卷一五《文章》:宋袁淑俳諧文《廬山公九錫》……韓文公效此體作《毛穎傳》。而洪慶善乃云:《毛穎傳》柳子厚以爲怪,洪以爲子虚、烏有之比,其流出於莊周寓言,則是不知韓之所始矣。但袁、韓俱以文爲戲者,而淑之文則六朝體耳;韓祖太史公,故高。近世劉會孟稱江丞相爲廬山公,無乃不雅,豈不念及此邪?

    袁宗道《論文上》:昌黎好奇,偶一爲之。如《毛穎》等傳,一時戲劇,他文不然也……(《白蘇齋類集》卷二二)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毛穎傳》爲千古奇文。舊史譏之,而柳子厚則傾服至於不可思議。文近《史記》,然終是昌黎真面,不曾片語依傍《史記》。前半直是一篇兔傳,至“獨取其髦”,始爲毛穎伏案。及叙到圍毛氏族,拔毫載穎,聚族束縛,此方爲傳之正文。則以上傳兔,特述穎之家世耳。得管城封而親寵用事,下至“累拜中書公”止,均細疏其能並其爵秩。與持燭者常侍,應以上親寵句。絳之陳、弘農之陶、會稽之褚,此爲傳中應有之人。冠免髮秃,叙穎末路,應如此。惟“盡心”二字妙極。傳後論追述毛穎身世,若有餘慨,則真肖史公矣。崔豹《古今注》:“蒙恬造筆,以柘木爲管,鹿毛爲柱,羊毛爲被。”不言兔毫。究竟公讀古書多,必有所本。就文論文,略之可也。

    按:本篇是戲倣史傳的寓言,結穴處在最後的“秦真少恩”,譏刺當權者疏忌士大夫之“盡心”者。文章使用非古非今、亦莊亦諧的文筆,用了擬人、雙關、戲倣等手法,幽默生動,富於情趣。這種“戲謔之言”也豐富了古文創作的體裁、語言和表現方法。

    送石處士序[1]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爲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2]。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3]。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嘗以事免[4]。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5]。”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爲某來邪[6]?”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爲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7];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8]。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説之辭[9]?”於是譔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10]。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内[11]。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册,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往來[12];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13]。

    【注释】

    [1]本篇是送石洪應河陽軍帥烏重胤之召的送序。《文苑英華》、魏《集》作《送石洪處士赴河陽參謀序》。石洪,字濬川,其先姓烏石蘭,後獨以石爲氏;舉明經,爲黄州(治黄崗,今湖北黄崗市)録事參軍;罷歸東都十餘年,隱居不仕;後烏重胤鎮河陽,辟爲從事;招爲昭應尉、集賢校理。烏重胤本爲盧從史潞州牙將,與吐突承璀謀縛從史帳下,以功授潞府左司馬;元和五年四月,遷懷州(治河内,今河南沁陽市)刺史兼河陽三城節度使;後以討淮西功,加檢校尚書右僕射轉司空,屢經大鎮;史稱重胤善待賓客,禮分同至,當時名士咸願依之。文中説“烏公爲節度之三月”,則作於元和五年六月。

    [2]御史大夫:此爲節度使所加虚銜。從事之賢者:指部屬中之有德者。

    [3]嵩、邙(máng)、瀍、穀之間:指洛陽城北。嵩,嵩山;邙,洛陽北北邙山;瀍,瀍水,發源於洛陽西北穀城山,東南流入洛;穀,穀水,發源於澠池(今河南澠池縣)西,東流入洛。《書·禹貢》:“伊、洛、瀍、澗,既入於河。”冬一裘,夏一葛:冬衣一皮裘,夏衣一葛服;參閲《答崔立之書》注[27]。

    [4]免:原作“辭”,據魏《集》改。王元啓《記疑》曰:“‘辭’字與上句複,今從謝枋得本作‘免’。”

    [5]河決下流而東注:謂黄河在下流決口而東流。河,特指黄河。駟馬:一車套四馬。王良、造父爲之先後:謂王良、造父來駕馭。王良,春秋時晉之善御馬者,或以爲即伯樂。造父,周之善御者,傳説曾以駿馬獻周穆王。先後,支配。《周禮·秋官·士師》:“以五戒先後刑罰。”鄭注:“先後,猶左右也。”燭照數計而龜卜:謂龜卜時明晰如燭照、精確如數計。

    [6]有以自老:有自己終老的原則。

    [7]寇聚於恒:指成德軍王承宗叛亂。成德軍駐恒州(治真定,今河北正定縣);元和四年三月,節度使王世真死,其子副大使承宗自爲留後,九月,朝廷授節度使號,而割其德(治安德,今山東陵縣)、棣(治厭次,今山東惠民縣)二州,别以德州刺史薛昌期爲觀察使,承宗不服朝命,以兵擄昌期。師環其疆:謂征伐的官軍駐在恒州周圍。元和四年十月,制削奪承宗官爵,以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爲招討、宣慰等使,率神策兵並命恒州四面藩鎮進討,師久無功(至明年七月罷兵,此文作於罷兵之前)。殫(dān)亡:謂耗盡。殫,盡;《孫子·作戰篇》:“力屈財殫。”亡:通“無”。

    [8]歸輸之塗:歸,通“饋”;歸輸,同“饋輸”,轉運供應糧餉。由洛口倉向河北運糧,懷州是必經之路。治法征謀:致治之法,征討之謀。宜有所出:應當有所從出,謂應有人來謀劃。

    [9]以義請而彊委重:以道義相請並勉强委以重任。何説之辭:辭以何説,用什麽話來推辭。

    [10]譔書詞:謂撰寫招聘文書;據洪邁《容齋三筆》卷十六:唐世節度、觀察諸使辟置僚佐,以至州郡差掾屬,牒語皆用“四六”,大略如告詞。具馬幣:備下迎請的車馬玉帛。古以束帛爲祭祀或贈送賓客的禮物,後稱聘享禮品曰幣。卜日:卜吉日,以示鄭重。求先生之廬:謂訪求隱居之處;廬本義爲小屋,《詩經·小雅·信南山》謂“中田有廬”,爲用字所本。

    [11]冠帶出見客:戴冠束帶而見迎請之人,表謹敬。拜受書禮:禮拜而接受書詞與馬幣。

    [12]戒行李:“李”原作“事”,據魏《集》改,錢《釋》同。戒,準備。《詩經·小雅·大田》:“既種既戒,既備乃事。”行李,出行的衣物用品。告行:辭别。

    [13]張(zhàng)上東門外:張,通“帳”,供帳,設帳幕飲宴作别。上東門:洛陽外郭東側北門。

    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14]:“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15]。爲先生别[16]!”又酌而祝曰[17]:“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爲先生壽[18]!”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味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19]。”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20]。”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21]!”

    【注释】

    [14]酒三行:飲酒三巡。執爵而言:拿起酒杯祝酒。爵爲古代禮器,亦爲酒具,此指酒杯。

    [15]決去就:决定去留進退。《荀子·樂論》:“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16]此謂爲送别而飲此酒。

    [17]酌而祝:斟酒並祝頌。

    [18]出處:出仕或居草野。《易·繫辭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惟義之歸:只歸於道義。遂以爲先生壽:祝頌語,謂祝長壽健康。

    [19]恒無變其初:永遠不變其以義濟人之初心。飢其師:師,衆,謂使其衆飢。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不要喜歡接近阿諛奉承之人而表面上恭敬正直之士。佞人,花言巧語之人。《論語·衛靈公》:“放鄭聲,遠佞人。”外敬,貌敬。無味於諂言:不要愛聽諂媚的話。天子之寵命:皇帝的厚愛重用。李密《陳情表》:“過蒙拔擢,寵命優渥。”

    [20]此謂希望先生不是到大夫那裏謀私利而只求自己一身遂所願。

    [21]此謂豈敢不從命,每日時時都會努力遵行祝頌規勸。蚤,通“早”;早晚,謂時時。祝規,祝願規勸。

    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爲歌詩六韻[22]。退,愈爲之序云[23]。

    【注释】

    [22]相與以有成:相互結交而成就功業。歌詩六韻:古詩隔句用韻,六韻十二句;今存韓愈《送石洪處士赴河陽軍幕得起字》詩,他人詩佚。

    [23]退:指飲宴散後。爲之序:爲送行歌詩作序;這是送序的一般作法。

    【評箋】 歐陽修《唐石洪鍾山林下集序(貞元二十年)》:右《鍾山林下集序》者,石洪爲浮圖總悟作也。石洪爲處士而名重當時者,以常爲韓退之稱道也。唐世號處士者爲不少矣。洪終始無他可稱於人者,而至今其名獨在人耳目,由韓文盛行於世也。而洪之所爲,與韓道不同而勢不相容也。然韓常嘆籍、湜輩叛己而不絶之也,豈諸子駁雜不能入於聖賢之域,而韓子區區誨誘思援而出於所溺歟?此孔、孟之用心也。治平元年八月八日書。是日,上以霖雨不止,分命羣臣祈禱,余祈於太社,既歸,而雨遂止。某謹記。右真蹟(《集古録跋尾》卷八)。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與之語道理”云云,此一章譬喻文法最奇。韓文公作文,千變萬化,不可捉摸,如雷電鬼神,使人不可測。其作《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云:“夫儒者之於患難……況一不快于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此段分明是《送石處士序》譬喻文法,恐人識破,便變化三樣句,分作三段。此公平生以怪怪奇奇自負,其作文要使人不可測識。如陳后山《送參寥序》云:“其議古今、張人情貌肖否、言之從違、詩之精粗,若水赴壑、阪走丸、倒囊出物、鷙鳥舉而風逼之也;若升高視下、爬痒而鑑貌也。”此一段文亦新奇不蹈襲,只是被人看破,全是學韓文公《送石洪處士序》文。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一:烏從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爲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爲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爲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温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純以議論行叙事,序之變也。看前面大夫、從事四轉反覆,又看後面四轉祝詞,有無限曲折變態,愈轉愈佳。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〇:不是以議論行叙事,正是以叙事行議論耳。此法自韓而創,然大較由《史》、《漢》出。而公尤變動不測,參差歷落,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林雲銘《韓文起》卷六:元和五年,烏公授河陽節度,時方討王承宗。河陽饋運之衝,貴在得人相助。吃緊尤在不私其利,方可濟軍之急,與他時不同。處士石洪……蓋蒿目時艱,勉其速往共事也。嗣考功爲天下從事第一,可謂不負烏公所求矣。若論作文之法,要説處士賢,又要説節度賢;要説目前相得,又要説異日建功。若係俗筆敷衍,便成濫套。看他特地尋出一個從事,一個祖餞之人,層層説來,段落句法,無不錯落古奥。乃知推陳出新,總在練局,此文家秘密訣也。

    何焯《義門讀書記·韓愈集》卷三:送石處士與贈石處士不同,序己詩與序衆人詩又不同。無限議論都化在叙事中。此篇命意,蓋因處士之行,望重胤盡力轉輸,使朝廷克成討王承宗之功,不可復若盧從史陰與之通;而位置有體,藏諷諭于不覺。“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至“左右圖書”,此一篇明石洪非圖利便私之人。“與之語道理”至“燭照數計而龜卜也”,此一層明重胤能敬信其言,而後可以保其禄位。當否成敗,即爲後祝規伏脈,人之高下亦視此而已。“其肯爲某來耶”,頓挫。“吾所處地,歸輸之塗”,眼目在此。“有執爵而言者”至“而私便其身”,議論妙有翦裁,於送行上更有生色,不寂寞也。宋人便一片寫去,了無風神。側重大夫,却藏在中間,與《許郢州序》法同。“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切“歸輸”。“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如盧從史之于孔戡,此重胤前車之鑒。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六:叙石洪與人交接處分,一却一就,一默一語,句法字法,無一不工妙奇絶,而參差入化,皇甫湜所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者也。前三項各分一問一答,末段問處分四項條欵,答處叠下五箇譬喻,變作三樣句法,而其中又暗點上文四項,真可謂精能至極。

    送窮文[1]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爲船,載糗輿粻,牛繫軛下,引帆上檣,三揖窮鬼而告之曰[2]:“聞子行有日矣[3]。鄙人不敢問所塗,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4]。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争先[5]。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6]?”

    【注释】

    [1]舊俗正月晦日送窮。宗懔《荆楚歲時記》:“正月晦日,送窮鬼。”相傳顓頊高辛時,宫中生一子(或謂高陽氏子),不着完衣,號爲窮子,後於正月晦死,宫中葬之,自是相承送之。姚合有《晦日送窮三首》云:“年年到此日,瀝酒拜街中。萬户千門看,無人不送窮。”則晦日送窮之俗在唐時仍盛行。本文如文中所記作于元和六年晦日,即舊曆正月的最後一日。

    [2]乙丑晦:乙丑是表示日期的干支,這一天爲晦日。主人:自稱。奴星:奴僕名星。載糗(qiǔ)輿粻(zhāng):謂用車裝載乾糧。糗,乾糧。粻,食米。牛繫軛下:把牛套到車軛之下。引帆上檣:把帆拉上桅杆。檣,船桅。

    [3]有日:謂多日。方《正》謂“行有日”《左氏》全語。

    [4]所塗:所走路途,謂去哪裏。日吉時良:謂吉利時日。《九歌·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利行四方:利於出行四方。

    [5]子飯一盂:請你(窮鬼)吃一盂飯。子啜(chuò)一觴:請你(窮鬼)飲一杯酒。啜,飲。此二句本《墨子·節用中》:“飯于土塯,啜于土形。”攜朋挈儔:攜帶朋友伙伴。挈,帶領。儔,同輩,伙伴。去故就新:意謂離開舊主人到新主人那裏去。《九辯》:“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駕塵彍(kuò)風:指牛車飛奔揚起塵土,風吹船帆如彎弓。彍,拉滿弓。《孫子·執篇》:“埶如彍弩。”

    [6]底滯之尤:留滯不去的過失。底滯,停滯。《國語·楚語下》:“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振,生乃不殖。”韋注:“底,著也。”資送之恩:以財物相送的恩德。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嚘嚶[7]。毛髮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8]。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餘,子在孩提,吾不子愚[9];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于初。門神户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志不在他[10]。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11]。太學四年,朝齏暮鹽,維我保汝,人皆汝嫌[12]。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絶行語[13]。於何聽聞,云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於予也[14]。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15]。單獨一身,誰爲朋儔,子苟備知,可數已不[16]?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迴避[17]?”

    【注释】

    [7]若嘯:嘬口出聲爲嘯。砉欻(xū xū):細小窸窣聲。嚘嚶(yōu yīng):義猶“砉欻”,細小雜聲。

    [8]竦肩:聳肩膀。竦,通“聳”。

    [9]孩提:小孩子。參閲《祭十二郎文》注[31]。吾不子愚:謂我不愚弄你。

    [10]門神户靈:指保護門户的神明。《禮·喪服大記》:“君釋菜。”鄭注:“禮門神也。”《荆楚歲時記》引《風俗通》謂荼與鬱住度朔山簡百鬼,於臘除夕畫於門以驅不祥。我叱我呵:叱,大聲呵叱。此謂由我來呵叱統轄。包羞詭隨:忍受恥辱而曲從人意。《易·否》:“包羞,位不當也。”正義:“所包承之事,唯羞辱已。”《詩經·大雅·民勞》:“無縱詭隨,以謹無良。”毛傳:“詭隨,詭人之善,隨人之惡者。”志不在他:謂無二心。

    [11]子遷南荒:指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熱爍濕蒸:被炎熱所傷,被濕氣薰蒸。爍,同“鑠”,銷熔。

    [12]太學四年:韓愈元和元年六月任國子博士,二年夏分司東都,至四年改都官員外郎分司,前後四年。朝齏(jī)暮鹽:早晚只有鹹菜鹽水下飯。齏,細切的醬菜。人皆汝嫌:衆人全都嫌棄你。

    [13]心無異謀:謂心裏没有另外的打算。口絶行語:嘴裏没有離開他去的話。

    [14]有間(jiàn):有隔閡。間,隔閡。

    [15]鼻齅(xiù)臭香:謂自己(作爲鬼)接受祭享時僅受馨香。齅,以鼻聞味。糗粻可捐:謂不接受所準備的糗粻。捐,棄。

    [16]可數已不:據錢《釋》,已,同“以”,又同“與”;不,同“否”;謂可以數一數嗎。

    [17]聖智:聰明有智慧。《書·洪範》:“聰作謀,睿作智。”孔傳:“於事無不通謂之聖。”迴避:躲開。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爲真不知也邪?子之朋儔,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18]。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喉觸諱[19]。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窮[20]: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爲姦欺,不忍害傷[21]。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高挹羣言,執神之機[22]。又其次曰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秖以自嬉[23]。又其次曰命窮:影與形殊,面醜心妍,利居衆後,責在人先[24]。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讎寃[25]。凡此五鬼,爲吾五患,飢我寒我,興訛造訕[26]。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然[27]。蠅營狗苟,驅去復還[28]。”

    【注释】

    [18]謂你的同伴有五個。

    [19]捩(liè)手覆羹:扭手翻了羹湯。捩,扭轉。轉喉觸諱:開口講話就犯忌諱。

    [20]智窮:此“窮”可作二解:一爲貧窮,智窮即貧於智;二爲窮困,智窮即爲智慧所困,文中明取前義而暗指後義,表達上似貶而實褒。下“學窮”等同。“其”下魏《集》或有“一”字,王元啓《記疑》曰:“‘一’字對下四‘次’字言之,必不可少。”

    [21]矯矯亢亢:矯,通“趫”,强;亢,高。矯亢形容高自標置,不同流俗。《禮·中庸》:“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

    [22]傲數與名:數,術數,技藝。《孟子·告子上》:“今夫弈之爲數,小數也。”名,名相,概念。《管子·心術上》:“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謂輕視一般術數與玩弄概念的學問。摘抉杳微:擇取發掘深幽的道理。杳微,深幽微妙。高挹羣言:居高臨下酌取百家之言。挹,舀,此謂酌取。執神之機:把握住神妙的樞機、關鍵。《淮南子·齊俗訓》:“神機陰閉,剞劂無迹。”

    [23]不專一能:不專習一種技能。此指一般的時下流行的文字技巧。不可時施:不能施用於時。秖以自嬉:僅用來自我消遣。

    [24]影與形殊:影子與形體不同,意指外表與實質不同。面醜心妍:面目醜陋但内心美好。利居衆後:獲利在衆人之後。責在人先:受責難在别人之前。

    [25]磨肌戛(jiā)骨:磨掉肌肉,刮出骨頭,形容坦露、剖白自己。企足以待:企,踮起脚跟,形容急切地等待。《漢書·高帝紀》:“日夜企而望歸。”寘我讎寃:置我於寃仇之中。

    [26]興訛造訕:造成錯誤,引來誹謗。訕,誹謗。

    [27]人莫能間:没有人能加以離間。《論語·先進》:“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28]蠅營狗苟: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如狗一樣苟且偷生。《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棘。”

    言末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扺掌頓脚,失笑相顧[29]。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爲,驅我令去,小黠大癡[30]。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31]。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32]。攜持琬琰,易一羊皮[33];飫於肥甘,慕彼糠麋[34]。天下知子,誰過於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35]。謂予不信,請質《詩》、《書》[36]。”

    【注释】

    [29]跳踉(liáng):踉,跳躍。《晉書·諸葛長民傳》:“眠中驚起,跳踉,如與人相打。”偃仆:仆倒。扺(zhǐ)掌:扺,拍,擊。《後漢書·隗囂傳》:“而王之將吏,群居六處之徒,人人扺掌,欲爲不善之計。”《戰國策·秦策一》:“扺掌而談。”此形容五鬼張狂諧笑之狀。

    [30]小黠(xiá)大癡:黠,機敏,聰明。有小聰明而實非常愚蠢。《抱朴子·道意》:“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此四句錯綜成文,實意是子知我名,驅我令去;凡我所爲,小黠大癡。

    [31]謂我使你名揚四方,經百世也不磨滅。磨,滅。

    [32]惟乖於時:惟,童《詮》:“惟、雖,古通用。”雖違背時俗。乃與天通:乃與天意相通。

    [33]謂懷抱美玉却去换一張羊皮,喻身有重寶却不自貴重。琬琰(wǎn yǎn),美玉。《楚辭·遠遊》:“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

    [34]飫(yù)於肥甘:飽足了肥肉甘旨。飫,飽。慕彼糠麋:希望得到那糠粥。此與上句意同。

    [35]不忍子疏:不忍心疏遠你。

    [36]謂假如説我所言不實,請與《詩》、《書》相對證。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37]。

    【注释】

    [37]上手稱謝:舉手謝罪。延之上座:請他坐在上座。

    【評箋】 宋祁《宋景文公筆記》卷中:柳子厚《正(貞)符》、《晉問》,雖模寫前人體裁,然自出新意,可謂文矣。劉夢得著《天論》三篇,理雖未極,其辭至矣。韓退之《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原道》等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

    黄庭堅《跋韓退之〈送窮文〉》:《送窮文》蓋出於揚子雲《逐貧賦》,制度始終極相似,而《逐貧賦》文類俳。至退之亦諧戲,而語稍莊,文采過《逐貧》矣。大概擬前人文章,如子雲《解嘲》擬宋玉《答客難》,退之《進學解》擬子雲《解嘲》,柳子厚《晉問》擬枚乘《七發》,皆文章之美也。至於追逐前人,不能出其範圍,雖班孟堅之《賓戲》、崔伯庭之《達旨》、蔡伯喈之《釋誨》,僅可觀焉,況下者乎!(《山谷題跋》卷八)

    馬永卿《懶真子》卷二:僕少時在高郵學讀《送窮文》,至“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扺掌頓脚,失笑相顧”,僕不覺大笑。時同舍王抃彦法問曰:“何矧(笑至甚爲矧)?”僕曰:“豈退之真見鬼乎?”彦法曰:“此乃髑髏之深嚬蹙頞,蓋想當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擬。此擬揚子雲《逐貧賦》也。”僕後以此言問於舅氏張奉議(從聖)。舅氏曰:“不然。規矩,方圓之至也。若與規矩合,則方圓自然同也。若學問至古人,自然與古人同,不必擬也。譬如善射,後矢續前矢;善馬,後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讀韓文,忽憶此話,今三十年矣,撫卷驚嘆者久之。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三《絶交論》:劉孝標《絶交論》,如曰:“寵鈞董、石,權壓梁、竇,摩頂至踵,墮膽抽腸,是爲勢交,其流一也;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是曰賄交,其流二也;顩頤蹙頞,涕唾流沫,叙温燠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是曰談交,其流三也;陽舒陰慘,憂合歡離,是曰窮交,其流四也;衡重錙銖,纊微彯撇,是曰量交,其流五也。凡斯五交,義同賈鬻。”云云,此正韓退之《送窮文》舖叙五窮之體。五窮之大意祖揚子雲《逐貧賦》、王延壽《夢賦》,而舖叙又用此體,焉得謂無所本哉!

    謝榛《四溟詩話》卷四:揚子雲《逐貧賦》曰:“人皆文繡,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飡。貧無寶翫,予何爲歡?”此作辭雖古老,意則鄙俗。其心急於富貴,所以終仕新莽,見笑於窮鬼多矣。韓昌黎作《送窮文》,其文勢變化,辭意平婉,雖言送而復留。段成式所作效韓之題,反揚之意,雖流於奇澀,而不失典雅,較之揚子,筆力不同。揚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長,惟韓子無得而譏焉。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四:卓犖宏肆。只“固窮”二字,翻出爾許波瀾。“攜朋挈儔”,伏中間。“子在孩提,吾不子愚”,下五者首曰“智窮”,故著此二句。“我非其鄉”,波瀾。“心無異謀”至“敢不迴避”,逐層應轉。“情狀”二字,開下。“羞爲姦欺”二句,上句是義,下句是仁,正言若反。“磨肌戛骨”四句,上二句就己説,下二句就人言。“能使我迷”四句,先伏“固窮”在内,應前“自初至終”及“有間於余”等語。“乃與天通”,天之心即君子之心也。“攜持琬琰”四句,足上“癡”字。“請質《詩》、《書》”,希聖人也,聖則與天一矣。

    包世臣《讀韓文後》上篇:……《送窮文》起結亦朴率,俱足累通體,使精神不發越……(《藝舟雙楫·論文》卷二)

    吴闓生《古文範》卷三:此篇詼詭之趣,較前篇(《進學解》)尤勝。曾文正公嘗謂詼詭之文,爲古今最難到之詣,從來不可多得者也。公以游戲出之,而渾穆莊重,儼然高文典册,尤爲大難。

    按:黄山谷説:“子雲賦《逐貧》,退之文《送窮》。二作雖類俳,頗見壯士胸。”(《寄晁元忠十首》之二,《山谷外集詩注》卷一二)本文雖爲游戲文章,發揮的是傳統的“君子固窮”的觀念,但確實流露出有道之士特立獨行、不隨流俗的品格。文用四言韻語,又靈活地組織進散句,恰當地使用了對偶與排比,使文氣流暢自如又富於波瀾。文章表達生動,描摹處頗能傳神,造成氣氛,在語詞錘煉上更見功力。至於運用諷刺筆法,富於幽默情趣,又善於以莊寓諧等,都能體現韓文的一種獨特風格。

    送幽州李端公序[1]

    元年,今相國李公爲吏部員外郎,愈嘗與偕朝,道語幽州司徒公之賢[2]。曰: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3]。入其地,迓勞之使里至,每進益恭[4];及郊,司徒公紅帓首,鞾袴握刀,左右雜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5]。某禮辭曰[6]:“公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7]。”及府,又以其服即事[8]。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將服承命[9]。”卒不得辭。上堂,即客階,坐必東向[10]。

    【注释】

    [1]本篇是送友人李益回幽州任所的序。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市)人,大曆進士,以仕途不順,客遊燕、趙間,並在幽州劉濟幕任職。唐侍御史官居御史臺之首,故稱端公;李益帶侍御史京銜,稱李端公。益後榮顯,官至禮部尚書。劉濟,貞元元年繼其父怦爲幽州節度使,貞元五年加左僕射;順宗繼位,再遷檢校司徒;元和初,加兼侍中。自貞元中朝廷姑息方鎮,兩河擅自繼襲者尤驕蹇不法,惟濟尚稱恭順,然在鎮二十餘年不朝覲;後爲子總及親吏所殺。李益自幽州幕來東都省親,歸途,士大夫集送,韓愈作此序。文中説到“今相國李公”,指李藩;李藩爲相在元和四年二月至六年二月,文作於其時。

    [2]元年:指元和元年。今相國李公:李藩,字叔翰,曾在徐州爲張建封從事;後入朝,永貞元年爲吏部員外郎;四年,爲相。作本文時李藩爲相,故稱“今相國”。吏部員外郎:尚書吏部屬官,從六品上。偕朝:一起上朝。時韓愈權知國子博士。幽州司徒公:指劉濟。《舊唐書·劉濟傳》:“順宗即位,再遷檢校司徒。”(按:《順宗紀》謂“(貞元二十一年三月)戊寅……李師古、劉濟兼檢校司空”。)

    [3]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某,謙稱自己而不名;前年指前一年,永貞元年;告禮,指報喪。德宗死,李藩受詔副太原、幽、鎮等十道告哀使楊於陵出使,曾至幽州。

    [4]入其地:謂入幽州節度使割境。迓(yà)勞之使里至:迓,迎接;勞,慰問;謂每前進一里路都有人迎接使臣。

    [5]及郊:至幽州城外。紅帓(mò)首:帓,《玉篇》:“巾也。”謂繫紅頭巾。鞾袴:脚穿靴,身穿套褲。雜佩:指佩玉、魚袋之類。《禮·内則》:“左右佩用:左佩紛帨、刀、礪、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弓韔(chàng)服:佩弓裝在弓袋裏,韔,弓袋。《詩經·小雅·采緑》:“之子于狩,言韔其弓。”服,通“箙”,盛箭的器具。矢插房:箭插在箭匣裏。房,插箭的匣子。俯立迎道左:躬身而立迎於道左。古尚右,立左表謙恭。以上劉濟將服迎使臣,表示自己是屏藩王室的戎臣。

    [6]禮辭:以禮辭謝。

    [7]公天子之宰:劉濟有僕射號,帶宰相銜,是使相的身份,故稱爲“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謂依禮不可自貶以將服迎使臣。

    [8]又以其服即事:謂又穿將服行事;即事指宣達詔命等事。

    [9]公三公:劉濟位爲司徒,爲三公。唐時太尉、司徒、司空爲三公;但僅存名位,是宰相或節使的加官。將服承命:穿武將之服接受詔命。《左傳》僖公一五年:“苟列定矣,敢不承命。”

    [10]即客階:客階又稱賓階,即西階,爲賓客所行。劉濟反主爲賓,把使臣當作主人以示恭敬。坐必東向:古人以東向爲尊,故賓位東向,見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十八和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四之下;這也是自謙爲客。

    愈曰:“國家失太平,於今六十年矣[11]。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窮六十,其將復平[12]。平必自幽州始,亂之所出也[13]。今天子大聖,司徒公勤於禮,庶幾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如開元時乎[14]?”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數數爲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15]。

    【注释】

    [11]“安史之亂”起於天寶十四載(七五五),至作文時(元和六年,八一一)不足六十年,舉成數。

    [12]十日十二子相配:即天干、地支相配。《史記·律書》:“十母十二子。”數窮六十:天干、地支相配盡於六十,爲一週。其將復平:將歸於太平。

    [13]謂“安史之亂”起於幽州。《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范陽節度使安禄山率蕃漢之兵十餘萬,自幽州南向詣闕,以誅楊國忠爲名。”

    [14]庶幾:希冀之辭。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在河南、北諸藩鎮中帶頭朝見皇帝、奉行職守。時河南的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淮西節度使吴少陽、河北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恒冀節度使王承宗等均負固割據,不服朝命,劉濟亦不朝覲。來覲,《禮·曲禮下》:“諸侯北面而見天子曰覲。”奉職,奉行職守,謂服從朝命。開元:唐玄宗年號,計二十九年(七一三——七四一),其時號稱“盛世”。《新唐書·食貨志》:“是時海内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斗纔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

    [15]朝夕左右:朝夕在皇帝左右,指爲相輔佐皇帝。數數爲上言:屢屢對皇帝獻議。元年之言殆合:上述元年説的話大概可以實現。合,謂與事實相合。

    端公歲時來壽其親東都,東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門[16]。其爲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萬歲,請以愈言爲使歸之獻[17]。

    【注释】

    [16]歲時:一年中的一定節期。《禮·哀公問》:“歲時以敬祭祀,以序宗族。”來壽其親:來向雙親祝賀。壽,對年長者表祝賀。東都之大夫、士:指東都洛陽的官員。拜于門:到其家裏拜會。

    [17]此謂李益作爲慕僚忠於幕主劉濟,希望劉濟事功名譽流傳後代,請拿我的這一番話作爲歸去的獻言。

    【評箋】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二前集下:形容司徒恭順之狀如畫。此篇似《史記》文,句句精思,字字有力。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六:命意高,結體奇,轉掣從天降。

    林雲銘《韓文起》卷五:唐人呼侍御爲端公。李端公名益,時東都人,爲幽州節度使劉濟從事。此番奉使,且歸壽其親,欲歸而報命也。作序送之,少不得要説端公之忠于濟,在勸濟之忠于唐。其實濟在幽州,處心積慮雖不可知,然未嘗有背朝命實跡。觀其于憲宗五年,能自將擊王承宗可知,但未曾入覲奉職如開元時耳。若令其勸濟入朝,最難落筆。是篇只閒閒借李相國元年之言,極贊濟之賢在勤於禮,則入覲奉職爲禮之至大者,尤不可以不勤。所謂因其勢而利導之也。隨把相國今日在朝以安其心,使之不疑,則帥先河南北之將以開國家太平之運,功名孰有大於此者。濟能行之,所以爲賢;端公能佐之,所以爲忠。且恰值亂極當治之時,機會尤不可失,純是一片聳動之意。人只贊其文有關係,全不理會其吞吐布置之妙,殊可笑也。

    陳景雲《韓集點勘》卷三:貞元間,劉禹錫在杜佑淮南幕府,與僚友會飲聯句,李端公益爲座客之首。唐人稱御史爲端公,蓋是時已爲使府御史矣。後佑入朝,府罷,端公宦久不調,因遊河朔,入幽帥劉濟幕,嘗作詩,有“不上望京樓”之句,蓋中之鬱鬱深矣。及至東都而韓子送之歸府,諷其效忠燕帥修開元時藩臣之禮,蓋深以乃心王室勗之。觀舊史所載端公在幽州詩,則知斯序立言之旨矣。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三:空中結撰。“及郊”一段,《儀禮》也。幽州從事非李相國之子,端公或佐他鎮,作序者非公,皆不可移用一字,故歸熙甫謂不切者爲陳言……來壽相國,歸佐司徒,絶不黏題,却句句緊密。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骨峻上而詞瑰瑋,極用意之作。

    按:幽州二十年不朝覲,文中却極寫劉濟的恭順,顯然有微意;期待李藩對朝廷獻言,亦含諷刺。爲表達深微用意,本篇構思極盡狡獪變化之能事:題爲送李益赴幽州,重點寫李藩赴幽州,寫後事又集中在劉濟對朝廷的態度上。文中寫劉濟郊迎勅使一節,歷來被稱贊爲卓越的“寫真文字”,把負固鎮帥對朝廷的虚與委蛇表露無遺。

    進學解[1]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2]:“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隨[3]。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4]。占小善者率以録,名一藝者無不庸[5]。爬羅剔抉,刮垢磨光[6],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7]?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8];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注释】

    [1]韓愈於元和七年二月復爲國子博士,次年三月改官,本文作於其間;《舊唐書·韓愈傳》:“復爲國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進學,謂使學有長進;解,文體名,吴訥《文章辨體序説》:“若夫‘解’者,亦以講釋解剥爲義,其與‘説’亦無大相遠焉。”

    [2]國子先生:自稱,時韓愈爲國子博士。唐時學館中由博士分經教授生徒,有助教佐之;諸學中博士、助教品階不同,如國子博士正五品上,書學、算學博士從九品下。太學:本是唐代國學的一部分;唐朝廷設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六學,後增廣文爲七學,總統於國子監;其中太學生員爲文武官五品以上及郡、縣公子孫、從三品曾孫。此泛指國子監。館下:學館前。

    [3]意謂學業由于勤奮而專精,由于戲遊而荒廢;德行由于多思而成就,由于苟且而敗壞。行(xìng),行爲,此指良善行爲。隨,率意而爲,參閲《送窮文》注[10]。

    [4]聖賢相逢:謂聖主、賢臣同時出現。治具畢張:治具,法令,《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謂朝廷政令得以貫徹。拔去凶邪:除去殘暴邪惡之人。登崇畯良:畯,通“俊”,才智出衆;進用才德出衆之人。

    [5]占小善者率以録:謂有微小長處的人大抵都已録用。占:具有。名一藝者無不庸:名一藝,以一種技藝而知名的人;庸,通“用”;謂凡有某一種技藝者都已任用。

    [6]爬羅剔抉:形容仔細搜求揀選(人才)。爬,“杷”的假借字,本義爲收麥器,引申爲引取。羅,網羅。剔,揀擇。抉,挖掘。刮垢磨光:刮掉污垢,打磨光亮,喻對人才加以認真地磨煉教育。

    [7]意謂只有人僥倖得到選拔,誰能説有才能而不被重用。多,指才能高。不揚,不被顯揚。

    [8]患:謂憂慮。下“無患”即勿患,不必憂慮。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9]:“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兹有年矣[10]。先生口不絶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11];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12];貪多務得,細大不捐[13];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14]: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15];補苴罅漏,張皇幽眇[16];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17];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18]: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19]。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20];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21];《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22];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23]: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24]。少始知學,勇於敢爲;長通於方,左右具宜[25]:先生之於爲人,可謂成矣[26]。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27]。暫爲御史,遂竄南夷[28];三年博士,冗不見治[29]。命與仇謀,取敗幾時[30]。冬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31]?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爲[32]?”

    【注释】

    [9]言未既:話猶未了。笑於列:訕笑於諸生行列中。

    [10]事先生:侍奉你,謂從學於你。有年:多年。“年”《文苑英華》、魏《集》均作“時”,方《正》謂“公時以職方下選,蓋非久於博士”,以爲“時”是。

    [11]口不絶吟:口裏不停止吟誦。六藝之文:六經的文章。參閲《師説》注[23]。手不停披:手不停止翻動。披,翻開。百家之編:諸子百家的著作,此處用夏侯湛《抵疑》句法:“志不輟著述之業,口不釋《雅》、《頌》之音。”

    [12]謂記事時必能抓住要點,論説時必能取其精微。纂言,纂集文詞,即著述,這裏與“記事”對稱,指議論。鉤玄,鉤取玄微。

    [13]此形容熱心學問,知識不論巨細都努力習得。

    [14]焚膏油以繼晷(guǐ):膏油,指燈油。繼晷,晷,日影,繼晷謂夜以繼日,點燈繼續苦讀。恒兀兀以窮年:兀兀,勤奮不止貌。窮年,整年。這裏説整年勤學不止。

    [15]觝排:觝,通“抵”;觝排謂抵擋排斥。異端:指不合儒家義理的諸家學説。《論語·爲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攘斥:義同“觝排”。佛老:指佛教和道家與道教。

    [16]補苴(jū)罅(xià)漏:苴,包圍;補苴,縫補,補綴。罅,裂縫;罅漏,漏縫。此指修補儒道傳繼的缺失。張皇幽眇:張大深微的義理;“幽眇”或以爲指掩没的儒道。

    [17]尋墜緒之茫茫:墜緒,墜落的統緒。茫茫,茫無頭緒貌。謂追尋迷失不明的儒道統緒。獨旁搜而遠紹:旁搜,向四方搜求;遠紹,謂承續久遠古老的傳統。

    [18]障百川而東之:謂圍攔天下百川使向東流。障,阻隔,引申爲築起堤壩。“障”原注作“停”,童《詮》以爲“停”是,通“亭”:“《史記·始皇本紀》:‘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正義》:‘亭,平也。’……史云‘亭水’,公云‘停川’,其義正同。若作‘障川’,障,塞也,防也,壅也,爲水者決之使導,防水則水壅,必將横決。”迴狂瀾於既倒:挽回傾洩而下的狂怒巨浪。此用《晉書·簡文帝孝武帝紀贊》句法:“静河海於既泄,補穹圓於已紊。”

    [19]有勞:勞,功績;有勞即有功。《詩經·大雅·民勞》:“無棄爾勞,以爲王休。”鄭箋:“勞,猶功也。”

    [20]沉浸醲郁:浸没在濃烈深厚的香氣之中。含英咀華:英,花瓣。華,通“花”。咀嚼芳香的鮮花。《梁書·昭明太子傳》:“饜飫膏腴,含咀肴核。”此用賞玩鮮花比喻欣賞、消化古人文章。

    [21]上規姚、姒(sì):相傳舜生於姚墟,以姚爲姓;禹,姒姓;此謂向上古規倣舜、禹時代的著作,指《尚書》中的《虞書》(包括《堯典》、《皋陶謨》,僞《古文尚書》又增加《舜典》、《大禹謨》、《益稷》,共五篇)和《夏書》(包括《禹貢》、《甘誓》,僞《古文尚書》又增加《五子之歌》、《胤征》,共四篇)。渾渾無涯:浩渺無邊際貌。揚雄《法言·問神》:“虞、夏之書渾渾爾。”周《誥》殷《盤》:誥,上告下的文告,《尚書》中《周書》的《大誥》、《康誥》、《洛誥》、《酒誥》等篇,相傳是周初周公、成王的文告。《尚書》中《商書》有《盤庚》三篇,相傳是殷王盤庚的文告。佶屈聱牙:謂艱澁拗口。佶屈,屈曲,蔡邕《篆勢》:“研桑不能數其佶屈。”

    [22]《春秋》謹嚴:《春秋》經文謹慎嚴密。杜預《春秋左氏傳序》:“《春秋》雖以一字爲褒貶,然皆須數句以成言。”《左氏》浮誇:《左傳》多藻飾誇張。范甯《春秋穀梁傳集解序》:“《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易》奇而法:《周易》文字多奇變而又有法則。《詩》正而葩(pā):葩,草木的花,引申爲華美。謂《詩經》義旨正大而言辭華美。《論語·爲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23]下逮《莊》、《騷》:下至《莊子》和《離騷》,此以《離騷》代《楚辭》諸作品。太史所録:指《史記》。司馬遷爲史官,《史記》中自稱“太史公”,書因稱《太史公書》。子雲、相如:揚雄與司馬相如。揚雄字子雲。同工異曲:謂曲調不同却演奏得同樣完美,喻文章體制風格不同却同樣精美。

    [24]閎(hóng)其中而肆其外:閎,寬大;肆,縱恣。謂内含宏闊而表現上自由恣肆。

    [25]長通於方:年長後通達大道。《漢書·韓安國傳》:“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亂。”顔注:“方,道也。”左右具宜:謂行動總是相宜。

    [26]先生之於爲人,可謂成矣:謂可以算“成人”了。參閲《答尉遲生書》注[5]。

    [27]跋前躓後:喻進退失據;跋,跌倒;躓,同“跲”,跌倒。《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毛傳:“跋,躐;疐,跲也。老狼有胡,進則躐其胡,退則跲其尾,進退有難。”“疐”,三家《詩》作“躓”。動輒得咎(jiù):每一動作就有禍殃。咎,災禍;《書·大禹謨》:“天降之咎。”

    [28]指貞元十九年冬爲監察御史,十二月即貶陽山。竄,流放。南夷,南方少數族聚居地區。

    [29]三年博士:自元和元年六月至四年六月任國子博士(其中自元和二年夏分司洛陽)整三年。《舊唐書》本傳“年”作“爲”,則指貞元十八年到十九年初爲四門博士,元和元年到四年任國子博士,七年二月復爲國子博士。冗不見(xiàn)治:謂冗禄無爲被上官置之不理。冗,閒散,多餘。見,同“現”;謂無所事事没有治蹟。或以爲“見”如字,“治”指功狀。《周禮·天官·小宰》:“以叙進其治。”鄭注:“治,功狀也。”

    [30]命與仇謀:命運與仇敵相伴。謀,計議,引申爲相合。取敗:謂遭受失敗。或以“取”爲語辭,亦通。幾時:猶言不須幾時。

    [31]頭童齒豁:頭頂秃了,牙齒掉了。山無草木曰童,引申爲秃。竟死何裨(bēi):竟,終,窮;裨,益;謂直到老死又有什麽益處。

    [32]反教人爲:反而來教訓别人。爲,語辭。

    先生曰:“吁,子前來[33]。夫大木爲杗,細木爲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34]。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35]。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爲妍,卓犖爲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36]。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37];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38]。是二儒者,吐辭爲經,舉足爲法,絶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39]?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衆[40];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廪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41];然而聖主不加誅,宰相不見斥,兹非其幸歟[42]?動而得謗,名亦隨之[43];投閒置散,乃分之宜[44]。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爲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45]。”

    【注释】

    [33]吁(xū):嘆詞。

    [34]大木爲杗(máng):杗,屋的正梁;《爾雅·釋宫》:“杗廇謂之梁。”注:“屋大梁也。”細木爲桷(jué):桷,方形的椽子。《穀梁》莊公二四年:“刻桓宫桷。”集解:“桷,榱也。方曰桷,圓曰椽。”欂櫨(bó lú),同“薄櫨”,柱上承梁的方形短木,即斗栱。《淮南子·本經訓》:“標枺薄櫨,以相支持。”侏儒:同“棳儒”,梁上短柱,猶身材矮小的侏儒。《禮·明堂位》:“山節藻棁。”鄭注:“藻棁,畫侏儒柱爲藻文也。”椳(wēi)闑(niè)扂(diàn)楔(xiè):椳,承托門樞的門臼。《爾雅·釋宫》:“樞謂之椳。”闑,門橛,門中央地上所豎短木。《禮·玉藻》:“大夫中棖與闑之間。”孔疏:“闑謂門之中央所豎短木也。”扂,門閂。楔,門兩旁的木柱。《爾雅·釋宫》:“棖謂之楔。”注:“門兩旁木。”匠氏之工:木匠的工作。

    [35]玉札:藥用植物,即“地榆”、“玉豉”。賈思勰《齊民要術》卷一〇:“《神仙服食經》云:‘地榆,一名玉札。’……其實黑如豉,北方呼豉爲札,當言玉豉。”丹砂:硃砂,可入藥。赤箭:即天麻,草本植物,其根入藥,詳《本草綱目》卷一二《草·赤箭》。青芝:青色的靈芝。牛溲:牛尿。溲,大小便。牛溲可入藥,治水腫、腹脹、脚滿。馬勃:菌類植物,入藥,治惡瘡。敗鼓之皮:破鼓皮,可入藥,治蠱毒。俱收并蓄:全都收留、儲藏起來。以上二句用《淮南子·主術訓》:“賢主之用人也,猶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爲舟航柱梁,小者以爲楫楔,修者以爲櫩榱,短者以爲朱儒枅櫨。無小大脩短,各得其所宜,規矩方圓,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於雞毒,然而良醫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猶無可棄者,而況人乎。”

    [36]登明選公:登,進用;進用、選拔人材光明正大。雜進巧拙:謂多方進用才質各異的人。巧拙指靈巧的人與笨拙的人。紆餘爲妍:謂人的品格含蓄從容是美好的。紆餘,形容山水地勢曲折蜿蜒,此引申謂人的氣質含蓄從容。卓犖(luò)爲傑:犖,超絶。謂超絶出衆的人是傑特不凡的。校短量長:謂比較其優、缺點。惟器是適:器,指才具;只求適於每個人的才具。宰相之方:宰相的用人之道。方,道,見前注[25]。

    [37]孟軻好辯:《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孔道以明:孔子之道得以發揚。轍環天下:謂乘車週遊天下;孟子曾歷遊齊、宋、滕、魏等國。卒老於行:終於老死於奔波路途之中,意謂一生未得重用。

    [38]荀卿守正:守正謂持守正道。“守正”兩《唐書》、《文苑英華》作“宗王”,陳《勘》:“東坡《荀卿論》言卿明王道,述禮樂,則作‘宗王’似較‘守正’尤精切,非訛也。”大論是弘:弘揚正大的議論。或以爲“論”特指《荀子》中《天》、《正》、《禮》、《樂》四論。逃讒於楚:荀子本爲齊稷下學宫祭酒,被讒逃到楚國。廢死蘭陵:楚春申君任荀子爲蘭陵(今山東蒼山縣境)令,春申君死,被廢去官,在當地講學而死。

    [39]吐辭爲經:經謂恒久不變的真理;此謂發言則爲經。舉足爲法:每有行動則成爲法則。絶類離倫:超越同類的人。倫,同輩。優入聖域:優異而達到聖人的水平。《漢書·賈捐之傳》:“禹入聖域而不優。”臣瓚:“禹之功德,裁入聖人區域,但不能優泰耳。”

    [40]不繇其統:謂不出於正統。統,世代相承的統緒。不要(yāo)其中(zhòng):謂不求切中根本;要,求;中,中的,中肯。

    [41]歲靡廪(lǐn)粟:謂每年領取俸禄,耗費官糧。廪,俸米。廪粟,指國家俸禄糧食。乘馬從徒:騎着馬,有僕從跟隨。踵常途之促促:謂謹小慎微,墨守陳規。踵,追隨。常途,世俗的舊路。促促,同“娖娖”,小心謹慎貌。“促促”《唐文粹》、魏《集》作“役役”,童《詮》引《莊子·齊物論》“衆人役役”,又云“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等,謂作“役役”爲長;《莊子》郭象注“役役”爲“馳騖於是非之境也”。窺陳編以盜竊:謂從古書中盜取文句寫成文章。陳編指古舊的文書。

    [42]不加誅:不予處罰;誅,責罰。不見斥:不予斥逐。此“見”表他人行爲及於自身。“兹非”,原無“兹”字,據魏《集》、馬《校》補。

    [43]謂每有行動就受譏謗,但由此也造成了自己的名聲。

    [44]投閒置散:被安置到閒散位置上。學官、特别是分司官是閑職。乃分之宜:乃自己分所應得。分,本份。

    [45]商財賄之有亡:謂計較有没有俸禄可得。財賄,財物。計班資之崇庳:班資:任官的品階資歷。崇庳,庳,同“卑”;高低。忘己量之所稱(chèn):己量,指自身材具;稱,相應。詰匠氏之不以杙(yì)爲楹:杙,一頭尖的短木;楹,廳堂的前柱:喻如責難木匠不用小木椿作廳堂前柱。訾(zǐ)醫師不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xī líng)也:訾,詆毁;昌陽引年,用昌陽來延年益壽。昌陽,菖蒲别名。陶弘景《名醫别録》别爲二物,後世多作爲一物;豨苓,又稱“豕苓”,藥用植物,主治瘧疾,解毒;此喻如欲用豨苓來代替昌陽收到延年益壽的功効。

    【評箋】 孫樵《與王霖秀才書》: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摛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前輩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蝕詩》、楊司成《華山賦》、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不捉搦;又似遠人入大興城,茫然自失,詎比十家縣,足未及東郭,目已極西郭耶?(《孫樵集》卷二)

    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東方朔始作《答客難》,雖揚子雲亦因之作《解嘲》,此猶是《太玄》、《法言》之意,正子雲所見也。故班固從而作《答賓戲》,東京以後諸(賢)以《釋譏》、《應問》,紛然迭起;枚乘始作《七發》,其後遂有《七啓》、《七攄》等,後世始集之爲《七林》。文章至此,安得不衰乎?唯韓退之、柳子厚始復傑然知古作者之意。古今文辭,變態已極,雖源流不免有所從來,終不肯屋下架屋。《進學解》即《答客難》也,《送窮文》即《逐貧賦》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子厚《天對》、《晉問》、《乞巧文》之類,高出魏晉,無後世因緣卑陋之氣。至於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則二人皆在嚴忌、王褒上數等也。

    王十朋《讀〈進學解〉》:韓退之《進學解》,蓋揚子雲《解嘲》、班孟堅《賓戲》之流也。然文詞雄偉過班、揚遠矣……(《梅溪王先生文集》前集卷一九)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類賦體,逐段布置,各有韻。

    趙秉文《答李天英書》:……韓退之“惟陳言之務去”,若《進學解》則《客難》之變也,《南山詩》則子厚之餘也,豈遽汙漫自師胸臆,至不成語,然後爲快哉?然此詩人造語之工,古人謂之一藝可也。至於詩文之意,當以明王道、輔教化爲主……(《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九)

    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二:……愚嘗判韓退之爲不知道,與揚雄等。以《進學解》、《送窮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處不分明,則其云堯、舜、禹、湯相傳者,何嘗夢見所傳何事?經義害道,莫此爲甚,反不如詩賦之翛然於春花秋月閒也。

    林雲銘《韓文起》卷二:首段以進學發端,中段句句是駁,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後應,最爲綿密。其格調雖本《客難》、《解嘲》、《答賓戲》諸篇,但諸篇都是自疏己長,此則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鬱,盡數借他人口中説出,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氣處之。看來無嘆老嗟卑之迹,其實嘆老嗟卑之心無有甚於此者,乃《送窮》之變體也。至其文,語語作金石聲,尤不易及。按本傳,公作是篇,宰相見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考元和六、七年,宰相爲權德輿、李絳,皆有文名,自然針芥相投,愛才汲引,不比貞元中趙憬輩,見三書而漠無一報也。嗚呼!文章知己,豈不以其氣類哉!

    錢大昕《續通志列傳總叙》:……至韓愈《進學解》、《平淮西碑》,柳宗元《貞符》、《與許孟容書》之類,文雖工而無裨於政治,亦可從删……(《潛研堂文集》卷一八)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博約》上:韓昌黎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鉤玄提要,千古以爲美談。而韓氏所自爲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見,抑且當日絶無流傳,亦必尋章摘句、取備臨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鉤玄提要之意而爲撰述,是亦以蘇氏類求誤爲學問,可例觀也。或曰:如子所言,韓、蘇不足法歟?曰:韓、蘇用其功力以爲文辭助爾,非以此謂學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進學》一解,本於東方《客難》,揚雄《解嘲》,孫可之比諸玉川子《月蝕》詩,謬矣。《月蝕》詩既沈黑牽拗,讀之棘齒;《進學解》則所謂“沈浸濃鬱,含英咀華”者,真是一篇漢人文字。李華有其氣,然微枵;蕭穎士有其韻,然微脆。昌黎所長在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鉛,風采遂焕然於外。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爲之發洩,爲之不平,極口肆詈,然後制爲答詞,引聖賢之不遇時爲解。説到極謙退處,愈顯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樂天安命而已。其驟也若盲風懣雨,其夷也若遠水平沙。文不過一問一答,而啼笑横生,莊諧間作,文心之狡獪,嘆觀止矣。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進學解》雖抒憤慨,亦道功力。圓亮出以儷體,骨力仍是散文。濃郁而不傷縟雕,沈浸而能爲流轉。參漢賦之句法,而運以當日之唐格。或謂《進學解》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氣味之淵懿不及,祇是皮相之談。其實東方朔《客難》,以“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柱意;揚雄《解嘲》則結穴於“亦會其時之可爲也”一語,皆以時勢不同立論;而《進學解》則靠定自身發揮,此命意之不同也。《客難》瑰邁宏放,猶是《國策》縱横之餘;《解嘲》鏗鏘鼓舞,則爲漢京詞賦之體,而《進學解》跌宕昭彰,乃開宋文爽朗之意,此文格之不同也。所同者,則以主客之體,自譬自解以抒憤鬱耳。

    按:本篇也有“以文爲戲”色彩。首先是體裁上戲仿東方朔《客難》等前人之作,在表現上更亦莊亦諧,正言若反,極盡譏嘲、幽默之能事。而在内容上,却表達了對於立身行道、治學作文等人生重大問題的相當正大深刻的看法,並在自嘲自解中抒寫出憤激不平的心情,因而其意義與價值就遠超過前後作者的同類作品。例如在治學上他主張既要勤習“六藝之文”,又不廢“百家之篇”,並特别宣揚爲堅持真理而敢於“迴狂瀾於既倒”的大無畏精神;在作文上主張“沉浸醲郁,含英咀華”,通過轉益多師而“閎中肆外”,如此等等,都是作者多年實踐、體會有得之言。本文文體上多用駢。前人謂“凝重多出於偶,流美多出於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文》卷一),本文正發揮了駢散結合的優勢。至於造語矜創,表達形象,注重文從字順,音節和諧等,這些韓文的優長,在本篇中表現得也很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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