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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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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鼎聯句詩序[1]

    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自衡下來[2]。舊與劉師服進士衡湘中相識,將過太白[3]。知師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説詩[4]。彌明在其側,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5]。喜視之若無人。彌明忽軒衣張眉,指鑪中石鼎謂喜曰[6]:“子云能詩,能與我賦此乎?”劉往見衡湘間,人説云年九十餘矣,解捕逐鬼物,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實能否也[7]。見其老,頗貌敬之,不知其有文也[8]。聞此説大喜,即援筆題其首兩句[9]。次傳於喜,喜踴躍即綴其下云云[10]。道士啞然笑曰[11]:“子詩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北牆坐,謂劉曰[12]:“吾不解世俗書,子爲我書。”因高吟曰:“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13]。”初不似經意,詩旨有似譏喜。二子相顧慙駭,欲以多窮之[14]。即又爲而傳之喜,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每營度欲出口吻,聲鳴益悲[15]。操筆欲書,將下復止,竟亦不能奇也。畢,即傳道士,道士高踞大唱曰[16]:“劉把筆,吾詩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説,語皆侵劉、侯[17]。喜益忌之。劉與侯皆已賦十餘韻,彌明應之如響,皆穎脱含譏諷[18]。夜盡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續,因起謝曰[19]:“尊師非世人也,某伏矣,願爲弟子,不敢更論詩[20]。”道士奮曰[21]:“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謂劉曰:“把筆來,吾與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爲八句。書訖使讀,讀畢,謂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齊應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與語,此寧爲文邪?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學於師而能者也[22]。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聞也,獨文乎哉!吾語亦不當聞也,吾閉口矣。”二子大懼,皆起,立牀下[23],拜曰:“不敢他有問也,願聞一言而已。先生稱吾不解人間書,敢問解何書?請聞此而已。”道士寂然,若無聞也。累問不應,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座[24]。道士倚牆睡,鼻息如雷鳴。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25]。斯須,曙鼓動鼕鼕,二子亦困,遂坐睡[26]。及覺,日已上,驚顧,覓道士不見,即問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門,若將便旋然,奴怪久不返[27],即出到門覓,無有也。”二子驚惋自責,若有失者。閒遂詣余言[28]。余不能識其何道士也,嘗聞有隱君子彌明,豈其人耶[29]?韓愈序。

    【注释】

    [1]本篇是爲衡山道士軒轅彌明和友人劉師服、侯喜以石鼎爲題作聯句詩所寫的序。或以爲軒轅彌明本無其人,此序是以文滑稽之作。文中有所諷諭很顯然,但是否爲假托,則難下斷語。石鼎,石鑿之鼎;鼎本爲烹飪器,一般爲三足兩耳,後轉化爲禮器。聯句詩相傳起於漢武帝在栢梁臺與羣臣賦詩,各出一句,集而成篇,但後人多疑其僞;現存最早的可靠聯句見於《陶靖節集》,人各四句;其後代有作者,形式不一。至唐,韓、孟(郊)聯句把這一詩體的技巧推向新高峯。本文如文中所述作於元和七年十二月。

    [2]衡山:參閲《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詩注[1]。下“衡下”指衡山下。道士軒轅彌明:《仙傳拾遺》有傳,然多祖述本文。

    [3]劉師服進士:劉師服爲韓愈友人,韓有《贈劉師服》、《送進士劉師服東歸》等詩,然劉何年中進士無考。又《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二年四月)辛丑,駙馬都尉于季友居嫡母喪,與進士劉師服歡宴夜飲。季友削官爵,笞四十,忠州安置;師服笞四十,配流連州;于頔不能訓子,削階。”衡湘:湖南南部衡山和湘江流域地區。湘江發源於廣西興安縣海陽山,入湖南北流入洞庭湖。將過太白:將過訪太白山;太白山在陝西周至縣南;參閲《南山詩》注[22]。

    [4]校書郎侯喜:侯喜,字叔,參閲《贈侯喜》注[1]。侯喜貞元十九年進士,元和三年作《唐復黄陂記》(見《寶刻叢編》卷五)稱“前鄉貢進士”,則任校書郎在其後;終國子主簿。

    [5]高結喉:頸部喉嚨現高結。結喉爲唐時用語,周煇《清波雜志》一〇:“唐路巖爲相,密奏臣下有罪賜死,皆令使者剔取結喉三寸以進,驗其實。”楚語:楚地方言。古楚國指今湖、湘一帶。或主張在“結”下斷句,“喉”屬下,“結”通“髻”,“高結”意爲高髻,亦可備一説。

    [6]軒衣:振衣。軒,高揚。張眉:擡起眼眉。軒衣張眉是神采飛揚的樣子。

    [7]解捕逐鬼物:謂能捕捉、驅逐鬼魂與物怪。

    [8]貌敬之:表面上恭敬他。有文:有文采,善文章。

    [9]援筆:拿起筆。

    [10]綴其下:接續其下。云云:此代所寫詩句,下同。

    [11]啞(è)然:啞,笑聲;啞然狀笑出聲來的樣子。《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禹乃啞然而笑。”

    [12]竦肩:端起肩膀。

    [13]龍頭縮菌蠢:謂像龍頭短小臃腫。菌蠢,臃腫如菌頭狀。張衡《南都賦》:“芝房菌蠢生其隈。”豕腹漲彭亨:謂如豬肚一樣飽滿。豕腹,豬肚。漲,通“脹”。彭亨,同“膨脝”,腹滿。《詩經·大雅·蕩》:“女炰休于中國。”毛傳:“炰休,猶彭亨也。”鄭箋:“自矜氣健之貌。”此二句表面是描寫石鼎形狀,實際如下文所説是譏嘲侯喜的外貌。

    [14]慙駭:羞愧吃驚。欲以多窮之:謂想以多寫困住他。

    [15]營度:謂構思。出口吻:出口。成公綏《嘯賦》:“隨口吻而發揚。”

    [16]高踞:挺其身蹲着。大唱:大聲吟唱。

    [17]其不用意:好像不用意。其,若。附説:應和。

    [18]十餘韻:《石鼎聯句》的形式是人各二句一韻,此“十餘韻”指已各寫十餘韻。穎脱:言迅利如錐芒之脱出。穎,帶芒的穀穗,引申爲鋒芒。《史記·平原君列傳》:“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脱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19]起謝:起身道歉。

    [20]尊師:對道士的尊稱。某伏矣:伏,通“服”,謂我心服了。

    [21]奮:振作起來。

    [22]此寧爲文:這難道是作詩嗎。寧,豈。自六朝以來“有韻爲文”,因此作詩稱“爲文”。就子所能:根據你們的所能。

    [23]牀下:牀指坐牀。牀下謂牀前。

    [24]累問:屢次發問。不自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25]怛(dá)然:驚愕貌。

    [26]曙鼓動鼕鼕:謂拂曉的街鼓鼕鼕響起。街鼓是長安城坊用以警夜的,《新唐書·百官志》:“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五更二點,鼓自内發,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啓,鼓三千撾,辨色而止。”又劉肅《大唐新語》卷一〇:“舊制,京城内金吾曉暝傳呼,以戒行者。馬周獻封章,始置街鼓,俗號鼕鼕,公私便焉。”困,通“睏”。

    [27]天且明:天將明。便旋:小便。參閲《張中丞傳後叙》注[38]。又童《校》:“便旋,叠韻字。《方言》十三注:‘便旋,庳小也。’便旋有低徊却顧之意,故曰庳小,與盤桓同。《文選》張平子《西京賦》:‘奎踽盤桓。’薛綜曰:‘盤桓,便施也。’”亦可備一説。

    [28]若有失:若有所亡失。《莊子·德充符》:“若有亡也。”閒(jiàn)遂詣余言:得機會到我這裏説。閒,乘間。

    [29]此謂嘗聽説有隱居君子名叫彌明,難道就是這個人嗎;彌明意爲越發鮮明,切軒轅彌明的名字;此義取王肅《易·賁·六五》注:“失位無應,隱處邱園,蓋蒙闇之人道德彌明,必有束帛之聘也。”

    【評箋】 洪興祖《韓子年譜》:《石鼎聯句詩》或云皆退之所作,如《毛穎傳》以文滑稽耳。軒轅寓公姓,彌明寓公名,侯喜、師服皆其弟子也。余曰不然。公與諸子嘲戲見於詩者多矣。皇甫湜不能詩,則曰“掎摭糞壤間”;孟郊思苦,則曰“腸肚鎮煎煼”;樊宗師語澀,則曰“辭慳義卓闊”,止於是矣,不應譏誚輕薄如是之甚也。且《序》云“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年九十餘”,此豈亦退之自謂邪?予同年李道立云:嘗見唐人所作《賈島碣》云:“《石鼎聯句》所稱軒轅彌明即君也。”島范陽人,彌明衡山人;島本浮圖,而彌明道士,附會之妄,無可信者。獨《仙傳拾遺》有《彌明傳》,雖祖述退之之語,亦必有其人矣。《聯句》若以爲公作,則若出一口矣。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六:此詩句法全類韓公,而或者所謂寓公姓名者,蓋“軒轅”反切近“韓”字,“彌”字之義又與“愈”字相類,即張籍所譏“與人爲無實駁雜之説”者也。故竊意或者之言近是。洪氏所疑容貌聲音之陋,乃故爲幻語,以資笑謔,又以亂其事實,使讀者不之覺耳。若《列仙傳》,則又好事者因此序而附著之,尤不足以爲據也。

    張淏《雲谷雜記》卷二:……予謂此序要不可以《毛穎傳》爲比。《穎傳》蓋明爲寓言,今《石鼎詩序》詳著年月,及言劉師服嘗識之衡湘間:“見衡湘間,人云年九十餘,解捕逐鬼物,拘囚蛟螭虎豹”,兹皆指實而云。詎可以《毛穎傳》例言之哉?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傲兀自喜。此等情事,亦適與公筆勢相發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石鼎聯句詩序》……聞退之之死,亦服丹汞,雖不可知。吾觀此文,似亦微中於道家之言,服其靈丹。其寫軒轅,奕奕有生氣,胡不以異端貶之?特抑劉、侯二子以崇軒轅,此又何也?

    按:本篇有多少紀實成份,現在還難以確論。值得注意的是寫法上的創新。六朝時興起的詩序,“其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叙事”(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説》)。本篇屬叙事體,但用了傳奇小説筆法,在生動的場面中栩栩如生地刻劃人物。這是對“古文”技巧的拓寬,也顯示了韓愈“好奇”的一端。文章以贊賞態度描寫了隱君子軒轅彌明這個人物,也反映了作者思想傾向的一個側面。有人認爲文中“石鼎”是暗指喻爲“鼎鼐”的宰輔而對之有所譏嘲,則似求之過於深曲了。

    貞曜先生墓誌銘[1]

    唐元和九年歲在甲午八月己亥,貞曜先生孟氏卒[2]。無子,其配鄭氏以告。愈走位哭,且召張籍會哭[3]。明日,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弔韓氏,遂以書告興元尹故相餘慶[4]。閏月,樊宗師使來弔,告葬期,徵銘[5]。愈哭曰:“嗚呼,吾尚忍銘吾友也夫!”興元人以幣如孟氏賻,且來商家事[6]。樊子使來速銘曰[7]:“不則無以掩諸幽[8]。”乃序而銘之:

    【注释】

    [1]貞曜先生爲孟郊私謚(即非朝廷所贈謚號,而是由親朋友好所定的),取貞正光曜之義。本文作於元和九年。

    [2]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朔,己亥爲二十五日。

    [3]走位哭:到靈位前哭祭。位指家中所設靈位。 沈欽韓《補注》引《逸奔喪禮》曰:“哭朋友于寢門外,壹哭而已,不踊。”然韓孟交誼深厚,不比一般朋友,故爲設置靈位哭。且召張籍會哭:張籍時在長安爲太常寺太祝,故召來一起哭祭而自爲之主。

    [4]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派人拿着錢去東都供營辦葬禮之用。咸來哭弔韓氏:孟郊喪事在洛,在長安韓愈主之。義本《禮記·檀弓上》:“伯高死於衛,赴於孔子,孔子曰:‘……夫由賜也見我,我哭諸賜氏。’遂命子貢爲之主。”興元尹故相餘慶:《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九年三月)辛酉,以太子少傅鄭餘慶檢校右僕射、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興元府(今陝西南鄭縣)爲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府尹爲地方長官。

    [5]閏月:是年閏八月。樊宗師:韓、孟友人,字紹述,南陽(今河南南陽市)人,一作河中寶鼎(今山西萬榮縣)人;始爲國子主簿,擢軍謀宏遠科,終絳州(屬河東道,治正平縣,今山西新絳縣)刺史。徵銘:徵求韓愈爲作墓誌銘。

    [6]謂鄭餘慶送財物助喪事,並到韓愈處商量家屬後事;韓愈《與鄭相公書》云:“再奉示問,皆緣孟家事。”幣,指供祭祀的繒、帛等,賻(fù),以財物助喪事。《春秋》隱公三年:“武氏子來求賻。”

    [7]速銘:催促寫作銘文。速:催促。

    [8]不則:同“否則”。掩諸幽:謂下葬。掩,埋。幽,幽宅,墳墓。

    先生諱郊,字東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選爲崑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9]。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則見[10];長而愈騫,涵而楺之,内外完好,色夷氣清,可畏而親[11]。及其爲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搯擢胃腎,神施鬼設,閒見層出[12]。唯其大翫於詞,而與世抹摋,人皆劫劫,我獨有餘[13]。有以後時開先生者,曰[14]:“吾既擠而與之矣,其猶足存邪?[15]”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16]。閒四年,又命來選,爲溧陽尉,迎侍溧上[17]。去尉二年,而故相鄭公尹河南,奏爲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親拜其母於門内[18]。母卒五年,而鄭公以節領興元軍,奏爲其軍參謀,試大理評事[19]。挈其妻行之興元,次于閿鄉,暴疾卒[20]。年六十四。買棺以斂,以二人輿歸[21]。酆、郢皆在江南[22]。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贈賻而葬之洛陽東其先人墓左,以餘財附其家而供祀[23]。

    【注释】

    [9]選爲崑山尉:經吏部調選爲崑山縣尉。崑山縣(今江蘇昆山市),屬江南道蘇州。二季:兩個弟弟。

    [10]端序則見:序,通“叙”;見,通“現”;端序謂苗頭。

    [11]長而愈騫(qiān):長大後愈加超拔。騫,騫舉,高揚。涵而楺之:經過涵養磨練。涵,本義爲沉。《方言》卷一〇:“潛,涵,沉也。”楺,本義爲使木變形。《易·繫辭下》:“揉木爲耒。”色夷氣清:顔色平和,神氣清明。

    [12]劌(guì)目鉥(shù)心:劌,刺傷;鉥,本義爲長針,此謂以針刺;劌目鉥心意同怵目驚心。刃迎縷解;如絲縷迎着刀刃被切斷。《晉書·杜預傳》:“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鉤章棘句:鉤、棘都是兵器,鉤似劍而曲,棘通“戟”。此以兵器形狀爲喻,形容作文艱苦如鉤聯成篇、刺取文句。搯擢(qiā zhuó)胃腎:搯,抓;擢,拔;謂文章効果强烈如能掏出腸胃。神施鬼設:謂奇妙如鬼神所施爲。閒見層出:謂層出不窮。

    [13]大翫於詞:謂其非常喜好作文。翫,玩習。嵇康《琴賦序》:“余少好音聲,長而翫之。”與世抹摋:對待世事一切不顧。抹摋,掃滅,勾銷。人皆劫劫:别人都竭盡努力去追求。劫劫猶言“汲汲”。童《詮》以爲“劫劫”應作“”,,同“呿”,張口貌,謂人皆志倦而欠。

    [14]後時:指以後的事業。開先生:開導、啓發先生。

    [15]意謂我已(把後時的榮利)推辭讓與了别人,還值得存念於心嗎?

    [16]年幾五十:年近五十。尊夫人:指孟郊母。來集京師:指隨從鄉貢士子集於京城。

    [17]孟郊調選爲溧陽尉並迎母奉養,參閲《薦士》詩注[22][23];溧上指溧陽,溧水出今安徽蕪湖縣,經溧陽入太湖。

    [18]鄭公尹河南:《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元年十一月甲申)以國子祭酒鄭餘慶爲河南尹。”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鄭餘慶帶水陸轉運使銜,以孟郊爲屬官;試協律郎爲使府幕職奏授虚銜。太常寺協律郎,正八品上。親拜:指鄭餘慶登門往拜。

    [19]以節領興元軍:節指古代出使所持符節,此謂朝命爲興元節度使。時稱山南西道節度兵馬爲興元軍。奏其爲軍參謀、試大理評事:據《新唐書·百官志》,外官中有行軍參謀;試大理評事亦爲虚銜。

    [20]挈(xié):帶領。次于閿(wèn)鄉:再宿曰次,此謂居停。閿鄉,屬河南道虢州,今河南靈寶市境。

    [21]輿歸:車載而歸。

    [22]此應指家鄉湖州武康。

    [23]以餘財附其家而供祀:以剩餘財物付予其家以供平日祭祀。

    將葬,張籍曰:“先生揭德振華,於古有光,賢者故事有易名,況士哉[24]!如曰貞曜先生,則姓名字行有載,不待講説而明。”皆曰:“然。”遂用之。

    【注释】

    [24]揭德振華:華,指文采詞華,此謂發揚道德,振起文辭。於古有光:於古道有光彩。故事有易名:故事謂舊事、成例;這裏説以前有給予謚號的舊俗。

    初,先生所與俱學同姓簡,於世次爲叔父,由給事中觀察浙東[25]。曰:“生吾不能舉,死吾知恤其家[26]。”銘曰:

    【注释】

    [25]同姓簡:孟簡。簡,字幾道,昌平(今北京昌平縣)人。《爾雅·釋親》:“族晜,弟之子,相謂爲親同姓。”郊與孟簡同出昌平郡望,故稱“同姓”。世次:輩份。由給事中觀察浙東:《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九年九月戊戌)以給事中孟簡爲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

    [26]舉:舉拔。恤:撫恤。

    於戲貞曜[27]!維執不猗,維出不訾[28];維卒不施,以昌其詩[29]。

    【注释】

    [27]於戲:同“嗚呼”。

    [28]維執不猗(yǐ):維,語辭;執,持;猗,倚靠,委曲依人。謂有所持而不依倚,是爲“貞”。維出不訾(zī):訾,通“貲”,計量。謂發揚光大不可計量,是爲“曜”。

    [29]維卒不施:謂貞曜之德不得施爲。以昌其詩:謂使其詩歌創作取得成就。

    【評箋】 張耒《答李文叔爲兄立謚簡》:王通死,門人私謚“文中”;孟郊死,韓愈、張籍謚以“貞曜”。然而讀通所著書《續經》,其狂誕野陋,乃可爲學者發笑。郊以餓士,偶工於詩爾。世之言通與郊之實不過如此,“文中”、“貞曜”竟何補哉?(《張右史文集》卷四六)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一:東野生平行文,俱當在古人中求之。故張籍定謚,有“揭德振華,於古有光”之説。其客死無子,貧又不能舉葬,在公尤爲關情。走位之哭,事事俱依古禮而行,原不敢以時人相待。隨於徵銘時,作“不忍銘”一語,便已淒絶。但虧他拉拉雜雜説來,純用省筆。揆其所以能用省筆之故,只在上伏下應,天然位置,針針縫接,一絲不亂。較之他篇,另是一格。若文之佳,惟中間叙爲詩一段,是公本色。前後古質處,直逼周、秦。此等文字,當在筆墨外尋其氣味,愈讀愈見其高。任他如何妙手,總不能仿佛其萬一也……

    按:歐陽修詩云:“韓、孟於文詞,兩雄力相當。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讀蟠桃詩寄子美》,《六一居士集》卷二)本篇銘東野,用語、氣格頗似東野。這一方面反映韓文風格多變化,另一方面也由於如此才能更好地傳達所記人物精神。由于孟郊一生落拓,仕宦不得意,所以文章主要記叙其文章才能與事母盡孝兩點。開頭以友人哭弔起筆,在“哭”字上斡旋;後面又寫張籍、孟簡哀悼的兩個情節,這又是從交誼上來渲染。這都是構思上的匠心。又弟子“私謚”老師的習俗,起於東漢中葉以後,是推重師道的表現,又有與朝廷賜諡抗衡的意味。韓愈等私謚孟郊,也有一定的批判現實的意義。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1]

    君諱適,姓王氏,好讀書,懷奇負氣,不肯隨人後舉選[2]。見功業有道路可指取,有名節可以戾契致,困於無資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諸公貴人,借助聲勢[3]。諸公貴人既志得,皆樂熟軟媚耳目者,不喜聞生語,一見輒戒門以絶[4]。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5]。君笑曰:“此非吾時邪?”即提所作書,緣道歌吟,趨直言試[6]。既至,對語驚人,不中第,益困[7]。

    【注释】

    [1]本篇是友人王適的墓誌銘。作於元和十年。

    [2]懷奇負氣:懷抱奇節,恃其意氣不肯下人。顔之推《顔氏家訓·文章》:“顔延年負氣摧黜。”舉選:指科舉選官。

    [3]指取:指而取之,言其輕易。戾(liè)契致:戾,通“捩”,扭轉;契,多節;戾契即扭曲多節目。方《正》引董彦遠云:“江北人謂好生事、多節目爲,《方言》作詬。”“戾契致”謂經過曲折才能達到;或以爲“契”通“鍥”,“戾契”爲刻劃義。無資地:没有門資地位。干諸公貴人:請託於有權勢者。干,干請。

    [4]樂熟軟媚耳目者:喜歡性格圓滑、謟媚于人的人。生語:謂生硬直率的話。戒門以絶:告誡看門人回絶不見。

    [5]上初即位:指唐憲宗李純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資治通鑑》卷二三七:“(元和元年四月)丙午,策試制舉之士。”又據《唐會要》卷七六:元和二年亦行制舉。制舉科目繁多,常行者爲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達于教化科、軍謀宏遠堪任將帥科、達于吏治可使從政科,“四科”即指此,元和二年即舉此四科。

    [6]緣道歌吟:走在路上,一面大聲吟唱。趨直言試:赴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試。制舉科目中此科尤有名。

    [7]對語驚人:謂對策中多有言詞尖鋭、聳人視聽的話。不中第: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二:“王適侍御元和初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太直見黜。”

    久之,聞金吾李將軍年少喜士,可撼,乃蹐門告曰[8]:“天下奇男子王適,願見將軍白事。”一見,語合意,往來門下。盧從史既節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欲聞無顧忌大語[9]。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鉤致[10]。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謝客。李將軍由是待益厚,奏爲其衛胄曹參軍,充引駕仗判官,盡用其言[11]。將軍遷帥鳳翔,君隨往,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12]。櫛垢爬痒,民獲蘇醒[13]。

    【注释】

    [8]金吾李將軍:李惟簡,成德鎮節度使李寶臣第三子。《舊唐書·李寶臣傳》:“惟簡……元和初,檢校户部尚書、左金吾衛大將軍、充街使。”左、右金吾衛大將軍屬禁軍,從三品。可撼:可動,謂可以言辭説動。蹐(jī)門:輕步入門。蹐,小步行走。《詩經·小雅·正月》:“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毛傳:“蹐,累足也。”

    [9]盧從史:曾爲昭義節度使李長榮兵馬使;貞元二十年八月,長榮卒,從史以得軍情,善逢迎中使,得檢校工部尚書兼潞州長史、昭義節度使、澤、潞、磁、邢、洺觀察使;昭義軍駐節潞州上黨(今山西長治市)。《舊唐書·盧從史傳》:“……丁父憂,朝旨未議起復,屬王士真卒,從史竊獻誅承宗計,以希上意。用是起授,委其成功。及詔下討賊,兵出,逗留不進,陰與承宗通謀,令軍士潛懷賊號;又高其芻粟之價,售於度支;諷朝廷求宰相,且誣奏諸軍與賊通,兵不可進。上深患之。護軍中尉吐突承璀將神策兵與之對壘,從史往往過其營博戲。從史沓貪好得,承璀出寶帶奇玩以炫耀之,時其愛悦而遺焉。從史喜甚,日益狎。上知其事,取裴垍之謀,因戒承璀伺其來博,揖語,幕下伏壯士,突起持捽出帳後縛之,内車中,馳以赴闕。從者驚亂,斬十數人,餘號令乃定。且宣喻密詔,詔赴闕庭。”張(zhànɡ)甚:謂非常驕横;張,自大,《左傳》桓公六年:“隨張,必棄小國。”杜注:“張,豬亮反,自侈大也。”奴視法度士:鄙視按禮法行事的士人。無顧忌大語:没有忌諱的狂言,指違背禮義的話。

    [10]遣客鉤致:派遣門下人招引來。《莊子·天運》:“一君無所鉤用。”《鬼谷子·飛箝》:“引鉤箝之辭。”注:“鉤,謂誘致其情……内惑而得其情曰鉤。”

    [11]奏爲其衛胄曹參軍:謂上奏朝廷任命他爲左金吾衛胄曹參軍。金吾衛胄曹參軍,正八品下。充引駕仗判官:以高兼低爲“充”。據《新唐書·百官志》:左、右金吾衛有引駕仗三衛六十人。判官是佐理事務的僚屬。

    [12]將軍遷帥鳳翔:《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六年五月)庚子,以左金吾衛將軍李惟簡檢校户部尚書、鳳翔尹、隴右節度使。”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李惟簡帶觀察使銜,王適爲其觀察判官。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都是幕職京銜。

    [13]櫛垢爬痒:用櫛除去污垢,以手搔痒,喻爲民除去弊端,解脱困擾。民獲蘇醒:使民衆獲得了生機。

    居歲餘,如有所不樂。一旦載妻子入閿鄉南山不顧[14]。中書舍人王涯、獨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日發書問訊,顧不可强起,不即薦[15]。明年九月,疾病,輿醫京師[16]。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長安縣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寧令[17];祖微,右衛騎曹參軍[18];父嵩,蘇州崑山丞[19];妻,上谷侯氏,處士高女[20]。

    【注释】

    [14]閿鄉:參閲《貞曜先生墓誌銘》注[20]。不顧:謂不顧世事。

    [15]中書舍人王涯:王涯,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注[1]。據《舊唐書·王涯傳》:“(元和)九年八月正拜舍人。”獨孤郁:河南人,貞元十四年進士。據《舊唐書·獨孤郁傳》:“(元和八年)十月,復召爲翰林學士;九年,以疾辭内職;十一月,改秘書少監,卒。”文寫於辭内職之後,因此無官稱。吏部郎中張惟素:《唐會要》卷五八:“元和八年六月,罰吏部郎中張惟素一月俸料,懲慢官也。”比部郎中韓愈:韓愈元和九年三月擢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十月爲考功郎中,依前史館修撰;比部屬尚書刑部,郎中從五品上。顧不可强起:但不可勉强起用爲官。

    [16]明年:據前列諸人行歷,指元和十年。沈欽韓《補注》:“此明年上無所承,不妥。”疾病:病重;《論語·子罕》:“子病疾,子路使門人爲臣。”集解:“包曰:疾甚爲病。”輿醫京師:用車子載送到京城就醫。

    [17]洪州武寧:洪州屬江南道,治南昌縣(今江西南昌市),下轄武寧縣(今江西武寧縣)。

    [18]右衛騎曹參軍:禁軍左、右衛屬官;騎曹參軍,正八品下。

    [19]蘇州崑山:參閲《貞曜先生墓誌銘》注[9]。

    [20]上谷侯氏:上谷爲侯氏郡望,大致包括今河北中西部地(唐易州又稱上谷郡)。處士高:李翱《故處士侯君墓志》(《李文公集》卷一四)略曰:高字玄覽,上谷人,少爲道士,居廬山,號華陽居士。每激發則爲文達意,有漢魏之風。性剛勁,懷救物之略。與韓愈、孟郊、李渤、獨孤朗、李翱等結交。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世莫能用吾言[21]。再試吏,再怒去,發狂投江水[22]。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23]:“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24]。”君曰:“吾求婦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25]。”即謾謂媒嫗[26]:“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27]。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爲嫗謝[28]。”諾許,白翁[29]。翁曰:“誠官人邪?取文書來[30]。”君計窮吐實[31]。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眎,幸而聽我[32]。”行其謀。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33]:“足矣。”以女與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歲夭死;長女嫁亳州永城尉姚挺[34];其季始十歲[35]。銘曰:

    【注释】

    [21]自方阿衡、太師:自比爲伊尹和吕望。伊尹名摯,爲湯妻陪嫁奴隸,據傳曾“負鼎干湯”,後佐湯伐夏桀,被尊爲“阿衡”。《書·太甲上》:“唯嗣王不惠于阿衡。”孔疏:“伊尹,湯倚而取平,故以爲官名。”吕望,姜姓,吕氏,名望,相傳曾釣於渭濱,周文王出獵相遇,佐武王滅殷,尊爲師尚父。《書·周官》中有“立太師、大傅、太保,兹惟三公”的話,然吕望時僅稱師,尚無太師名。世莫能用吾言:謂世人不能聽信自己(侯高)的話。

    [22]再試吏:兩次試用爲吏。再怒去:兩次均與上官不合,發怒棄官。李肇《國史補》卷中:“李遜爲衢州刺史,以侯高試守縣令。高策杖入府,以議百姓,亦近代所難也。”發狂投江水:此事不見李翱《誌》,蓋爲所諱。

    [23]懲:受創而知戒。

    [24]齟齬(jǔ yǔ)窮:謂由于與世不合而困頓。齟齬,牙齒不合,引申爲抵牾不合。官人: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唐時有官者方得稱官人也。”凡子:指平民。

    [25]可人意:合人心意。

    [26]謾謂:欺騙説。

    [27]明經:唐科舉科目之一,主要以通經義取士,又分五經、三經、二經、學究一經、三禮、三傳、史科等名目。且選:將經吏部調選。

    [28]百金:原指金(黄銅)百鎰,引申爲重資、厚禮。爲嫗謝:作爲給媒嫗的謝禮。

    [29]諾許:應許。

    [30]文書:指任命官職的告身之類。

    [31]計窮吐實:計謀暴露吐露了實情。

    [32]大人:謂君子人。一卷書:一卷文書。粗若告身:大體像是告身。袖以往:放在袖子裏帶去。取眎:取來看。眎,“視”古字。

    [33]銜袖:帶在袖子裏。“袖”或作“軸”,沈欽韓《補注》:“作‘軸’者是。”《會要》七十五:“元和八年八月吏部奏,請差定文武官告紙軸之物色……六品下朝官裝寫大花綾紙及小花綾裏,檀木軸。”

    [34]亳州永城:亳州治譙縣(今安徽亳州市);永城,今河南永城縣。

    [35]季:此指年幼者。

    鼎也不可以柱車,馬也不可使守閭[36]。佩玉長裾,不利走趨[37]。秖繫其逢,不繫巧愚[38]。不諧其須,有銜不袪[39]。鑽石埋辭,以列幽墟[40]。

    【注释】

    [36]此謂物不得適其用,以喻人不能盡其才;柱,通“拄”,柱車謂支撑車子;閭,里門,守閭謂守門;意本《淮南子·齊俗訓》:“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37]謂腰佩玉飾、拖着長衣襟不利於奔跑;裾,衣襟;走,跑;趨,急走;《禮·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左徵角,右宫羽,趨以采齊,行以施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

    [38]謂祇關係到能否遇到時機,而無關於機敏還是愚笨。

    [39]不諧其須:諧,合;須,求;謂不合所需求。有銜不袪:謂有所包容却不得施展。銜,含容。袪,散開。或訓“銜”爲“恨”,“袪”爲“去”,意謂有恨未去,亦可備一説。

    [40]謂刻石碑埋在墓穴之中。幽墟,墳墓。

    【評箋】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又退之《大理評事王適墓誌》云……予嘆曰:斯文中之虎耶?晁無咎爲其季父沈丘縣令端中作《誌》……余曰:斯文中之鳳邪?不然,何魁雄如彼,而焕爛若是乎!

    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談》卷一《退之作墓銘》:……吾觀退之作《王適墓銘》,載娶侯高女一事,幾二百言,此豈足示後耶?然退之作銘數十,時亦有諷有勸,諒非特虚美而已。《題歐陽生哀辭》謂“古之道不苟毁譽於人”,則吾之爲斯文,皆有實也……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以怪文狀强士,極可觀。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四:澹宕多奇。

    黄宗羲《與李杲堂、陳介眉書》:……銘法既亡,猶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譽不淆。如昌黎銘王適,言其“謾婦翁”;銘李虚中、衛之玄、李于,言其燒丹致死;雖至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豈不欲爲之諱哉?以爲不若是,則其人之生平不見也。其人之生平不見,則吾之所銘者亦不知誰何氏也,將焉用之?(《南雷文案》卷三)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一:“懷才負氣”四字,是王君一生本領,逐段以此作綫。蓋惟懷才負氣,所以不用於世;即用亦不能盡其用,卒致長往不顧、鬱鬱病殞者,此也。擇婦先擇翁,以爲惟此翁可人意,則茫茫宇宙間欲别求第二人,必不可得矣。婿入南山,翁投江水,諸公貴人之側,皆一班熟軟媚耳目物件,方枘入鑿,無所容身。冰清玉潤,又得一樂廣、衛玠,真奇緣也。紿媒得婦,雖於名節有所戾契,然不羈遊戲,所以成其爲天下奇男子。不然,一法度士而已。篇中叙事,錯落可喜,而銘詞復峭拔古奥,誠昌黎得意妙文。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以蔡伯喈碑文律之,此等文已失古意。然能者遊戲,無所不可。末流效之,乃墮惡趣矣。“妻上谷侯氏”云云,通首寫奇崛疏狂之態,皆因此事而引申之:

    按:陶宗儀説:“碑文惟韓文最高,每碑行文言道,人人殊面目,首尾決不再行蹈襲。”(《輟耕録》卷九《文章宗旨》)本篇也正表現出韓文墓誌奇譎的一面。墓主王適本是不遇於世的“奇男子”。作者不是叙述人物生平經歷,而是捕捉能够集中表現其精神的幾個細節加以渲染,寫出其落拓的生活和狂放的個性。特别是在寫了“卒葬”後補叙詒媒娶婦的一大段,充滿諧趣地展示了人物個性,在碑傳中完全是創格,也是古文中運用傳奇筆法的例子。在這方面清楚地表現出韓文尚奇創新的意義。

    藍田縣丞廳壁記[1]

    丞之職所以貳令,於一邑無所不當問[2]。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3]。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4]。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鴈鶩行以進[5]。平立,睨丞曰[6]:“當署[7]。”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8]。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9]。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10]。諺數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11]。丞之設,豈端使然哉[12]!

    【注释】

    [1]本篇是爲藍田縣丞官署所寫的壁記。據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五:“朝廷百司諸廳皆有壁記,叙官秩創置及遷授始末。原其作意,蓋欲著前政履歷,而發將來健羨焉。”當時州縣官署亦有壁記。作者寫此文時藍田縣丞爲友人崔立之。立之行事略見前《答崔立之書》注[1]。文章作於元和十年。

    [2]貳令:謂於縣令爲副佐。《通典·職官》:“大唐縣有令而置七司,一如郡制。丞爲副貳,主簿上轄,尉分理諸曹。”一邑:一縣。邑本指古大夫所封地,後以稱縣。

    [3]主簿、尉乃有分職:分職謂具體分擔的職守。縣主簿掌付事句稽、省署抄目、糾正非違、監印、給紙筆雜用之事;縣尉則親理庶務、分判衆曹、割斷追徵、收率課調。

    [4]丞位高而偪(bī):偪,同“逼”,侵迫,逼近;謂丞的職位高又太接近縣令。例以嫌不可否事:依例以有侵權之嫌而對公事不置可否。

    [5]文書行:行謂行文。按辦事程序傳遞文書。成案:已經辦好的文案。鉗:通“拑”,夾持。摘:採取,此謂提起。鴈鶩行:謂如鴈鶩排成一列。《詩經·鄭風·大叔于田》:“兩服上襄,兩驂雁行。”

    [6]睨:斜視。

    [7]當署:應當簽署通過。

    [8]涉筆占位:動筆看位置。朱《考》:“‘涉’或作‘濡’。”占,視。署惟謹:謹慎地簽署。目吏:用眼神向小吏示意。

    [9]漫:茫然貌。

    [10]力勢:權力與威勢。

    [11]諺數慢:慢,指閑散冗員;謂諺語指數閑慢官員。韓愈《崔十六少府攝伊陽以詩及書見投因酬三十韻》詩中有“但聞赤縣尉,不比博士慢”之語,“慢”義同此。訾謷(zǐáo):詆毁。

    [12]謂設立丞這個職位,難道就是讓它這個樣子嗎?

    博陵崔斯立,種學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13]。貞元初,挾其能,戰藝於京師,再進再屈于人[14]。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而爲丞兹邑[15]。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16]。”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17]:“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18]。”則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爲之[19]。丞廳故有記,壞漏污不可讀。斯立易桷與瓦,墁治壁,悉書前任人名氏[20]。庭有老槐四行,南牆鉅竹千梃,儼立若相持,水循除鳴[21]。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哦其間[22]。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23]。”

    【注释】

    [13]博陵:崔氏郡望。漢桓帝在其地爲父立博陵,因以名縣,故城在今河北蠡縣南。種學績文:喻治學習文如耕種績紡一樣辛勤艱苦。意本《禮記·禮運》:“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泓涵演迤:泓,水深;涵,水含容廣大;演,流行;迤,逶迤,曲折而連延;謂深博而又流傳廣遠。日大以肆:一天天昌大而又發揚。肆,伸展,擴張。

    [14]戰藝:指應科舉考試。再進再屈于人:謂兩次中舉結果均失利於别人。再進指貞元四年中進士,貞元六年中吏部博學宏辭科目試;再屈於人指兩次均未被調選爲官。“于”原爲缺文,據魏《集》校補;或作“千”,朱《考》以爲應作“其”,吴汝綸謂“千”爲是。

    [15]言得失黜官:謂議論朝政得失而被貶官。再轉而爲兹邑丞:謂經兩次轉官作了藍田縣丞。

    [16]謂官職没有卑下的,只是材質不足以擔負起這個職責。

    [17]噤不得施用:謂被迫箝口不得施展才能。噤,閉口,《史記·鼂錯傳》:“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復言也。”

    [18]謂丞啊丞啊,我不辜負丞這個職位,而是丞這個職位辜負了我。

    [19]枿(niè)去牙角:如除去分枿一樣去掉稜角。枿,同“”、“蘖”,伐木後新生的枝條。一躡故跡:謂完全按照舊例行動。《漢書·鄒陽傳》:“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迹矣。”顔注:“言躡其故迹。”崖岸:山崖水岸,引申爲高傲不合時俗。魏徵《唐故邢國公李密墓誌銘》:“(楊素)崖岸峻峙,天資宏亮。”

    [20]易桷與瓦:换了屋椽與瓦。墁治壁:抹刷牆壁。

    [21]千梃(tǐnɡ),巨竹千竿。儼立:整齊地樹立。(ɡuó ɡuó):象聲詞,流水聲。循除鳴:除,臺陛;謂順着臺階流淌。

    [22]痛掃溉:痛加掃除洗滌。溉,洗滌。《詩經·檜風·匪風》:“誰能亨魚,溉之釜鬵。”毛傳:“溉,滌也。”日哦其間:每日吟哦於其間。

    [23]姑去:暫且離開。

    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記[24]。

    【注释】

    [24]韓愈元和九年十二月戊午(十五日)爲考功郎中、知制誥,至元和十一年正月丙戊(二十日)遷中書舍人。

    【評箋】 洪邁《容齋四筆》卷五《藍田丞壁記》:韓退之作《藍田縣丞廳壁記》,柳子厚作《武功縣丞廳壁記》,二縣皆京兆屬城,在唐爲畿甸,事體正同。而韓文雄拔超峻,光前絶後,以柳視之,殆猶碔砆之與美玉也。莆田方崧卿得蜀本,數處與今文小異。其“破崖岸而爲文”一句,繼以“丞廳故有記”,蜀本無“而”字。考其語脈,乃“破崖岸爲文丞”是句絶。“文丞”者,猶言文具備員而已,語尤奇崛。若以“丞”字屬下句,則既是丞廳記矣,而又云“丞廳故有記”,雖初學爲文者不肯爾也。此篇之外,不復容後人出手……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縣丞一席,論國家設官之意,於一邑無所不當問;及其後有避嫌之例,又於一邑無所當問者也。文書方行,吏抱成案請署景況,不但不如簿尉,反不如吏猶有所知矣。至諺以丞爲慢語相訾相謷,不但不成其爲有用之官,且不成其爲有用之人矣。丈夫當爲雄飛,不當爲雌伏。到此地位,把畢生之學問氣節,俱應一刀兩斷,付之東流大海。即平日無所短長之人且不能堪,況崔君乎?昌黎不便説丞當問邑事,又不便説崔君不當爲丞,只痛發丞之職例不得施用,轉入崔君平日有學問,有氣節,到此不得不循例而行,即以其兩番喟嘆之言叙入。則丞原非空設,而崔君不當爲丞之意,無不俱見。末叙崔君哦松對人之言,以明其超然於川舍之外,代占却許多地步。細玩結語竟住,此後又加一語不得,真古今有數奇文。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二:極意摹寫,見其流失非一日。既爲斯立發其憤懣,亦望爲政者聞之,使無失其官守也。  “鉗以左手”三句,細瑣如畫。“丞濡筆占位”,更細;“濡”從《苑》本改。  “諺數慢,必曰丞”,又著此語,伏後“故”字。  “丞之設豈端使然哉”,應“於一邑無不當問”,即反呼“故”字。  “一躡故跡”,書名之意寄喟於“躡故跡”,故一篇皆從此感慨,非恐其名氏之將湮也。  “悉書前任人名氏”,皆不得施用者也。“余方有公事,子姑去”,以不問一事反結,跌宕,殊有《簡兮》詩人之意。

    陳衍《石遺室論文》卷四:韓退之雜記文字本不如子厚,而《藍田縣丞廳壁記》殊有别趣。

    按:這篇壁記,既不寫官署創置始末,也不表現前賢任職政績,在寫法上完全是創格。前段寫縣府習俗是鋪墊,重點在此後寫崔斯立的仕途坎坷和失意頽唐,從而揭露了當時吏治腐敗和人材的受到壓抑,對友人則流露出同情、顧惜和批評的複雜感情。文章模寫情境極其簡潔而又傳神,如吏抱成案請署和斯立吟哦于庭院兩節,都顯示了作者的筆力。作者强烈的感情亦從情境中自然流露出來。

    祭河南張員外文[1]

    維年月日,彰義軍行軍司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韓愈,謹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祭于亡友故河南縣令張十一員外之靈[2]:

    【注释】

    [1]河南張員外即張署,參閲《答張十一》詩注[1];署官終河南令,故稱河南張員外。韓愈另有《唐故河南令張君墓誌銘》。文作於元和十二年。

    [2]原作“張十二”,韓愈與署贈答皆稱“張十一”,據改。韓參與討淮西之役任彰義軍行軍司馬,參見《奉和裴相公東征經女几山下作》詩注[1]:凡任官階卑而職高曰守,其時韓愈散官階位爲朝議郎,正六品上,任太子右庶子,正四品下,故曰“守”。某乙:指代僕從某人。庶羞清酌之奠:佳肴與清酒的祭品。庶羞:參閲《祭十二郎文》注[3]。《禮·曲禮下》:“酒曰清酌。”

    貞元十九,君爲御史,余以無能,同詔並跱[3]。君德渾剛,標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猶泥滓[4]。余戇而狂,年未三紀,乘氣加人,無挾自恃[5]。

    【注释】

    [3]《唐故河南令張君墓誌銘》:“以進士舉博學宏詞,爲校書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監察御史。”韓愈以同詔被命爲御史,故曰“同詔並跱(zhì)”。跱,安置。

    [4]渾剛:渾厚剛正。標高揭己:高自標置,露才揚己。有不吾如:謂如有不合自己心意者。

    [5]戇(zhuànɡ)而狂:愚直而狂放。戇,剛直而愚。年未三紀:當年韓愈三十六歲;參閲《寄盧仝》詩注[4]。乘氣加人:意氣用事,喜凌人上。無挾自恃:雖無挾持却自負。

    彼婉孌者,實憚吾曹,側肩帖耳,有舌如刀[6]。我落陽山,以尹鼯猱[7];君飄臨武,山林之牢[8]。歲弊寒兇,雪虐風饕,顛於馬下,我泗君咷[9]。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隷防夫,觝頂交跖[10]。洞庭漫汗,粘天無壁,風濤相豗,中作霹靂[11]。追程盲進,颿船箭激[12]。南上湘水,屈氏所沉[13];二妃行迷,淚蹤染林[14]。山哀浦思,鳥獸叫音[15]。余唱君和,百篇在吟[16]。

    【注释】

    [6]婉孌(wǎn luán):年少嬌美貌。《詩經·齊風·甫田》:“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此婉孌者意謂謟媚取寵者,指王叔文、王伾等人;或以爲指李實,《順宗實録》卷一:“(李)實謟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强愎,不顧文法。”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20]。實憚吾曹:確實畏懼我們這些人。側肩帖耳:奸謟狀。

    [7]我落陽山:謂我被流放到陽山。落,指黜放。以尹鼯(wú)猱:謂陽山荒僻,只作鼯猱之主。尹,治理。鼯,亦稱夷由,飛鼠。

    [8]謂張署飄落到臨武,那裏是山林築成的牢獄。

    [9]歲弊寒兇:歲弊謂歲暮,韓、張貶官南行在十二月嚴冬。雪虐風饕(tāo),饕,貪婪;謂大雪疾風施虐。“雪虐”方《正》作“嘯虎”,或曰:“以顛於馬下言之,由虎聲懼也。”我泗君咷:泗,涕泗,流淚,《詩經·陳風·澤陂》:“寤寐無爲,涕泗滂沱。”毛傳:“自目曰涕,自鼻曰泗。”咷,哭。《易·同人》:“同人先號咷而後笑。”《釋文》:“號咷,啼呼也。”

    [10]南山:指從長安南行的商山。《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商山季冬月,冰凍絶行輈。”守隸防夫:韓愈等是流人,有士卒遞送。觝頂交跖(zhí):謂頭足相頂着睡在一起。觝,通“抵”,拒,觸;跖,同“蹠”,脚掌。

    [11]漫汗:水勢浩大貌。張衡《南都賦》:“布濩漫汗,漭沆洋溢。”粘天無壁:謂水天相連没有界限。相豗(huī):豗,擬聲詞,水相擊聲。木華《海賦》:“泊栢而迆颺,磊匒匌而相豗。”霹靂:雷擊聲。

    [12]追程盲進:迫於程期而冒險前進。颿(fán)船箭激:颿,船帆;謂張帆使船,行如箭飛。

    [13]“南上”二句:參閲《湘中》詩注[1]。

    [14]二妃行迷:舜二妃娥皇、女英迷路。傳説舜南巡死,葬蒼梧之野,二妃追行至洞庭不及。淚蹤染林:林謂竹林;《初學記》卷二八引張華《博物志》:“舜死,二妃淚下,染竹即斑。”

    [15]山哀浦思:山水都一起哀痛。浦,水濱。思,悲思。曹植《幽思賦》佚文:“仰清風以嘆息,寄予思於悲弦。”

    [16]謂二人唱和詩多達百篇。張署存《贈韓退之》詩(《全唐詩》卷三一四),然非南行途中作,二人此次唱和詩已佚。

    君止于縣,我又南踰,把相飲,後期有無[17]。期宿界上,一夕相語,自别幾時,遽變寒暑[18]。枕臂欹眠,加余以股[19]。僕來告言,虎入厩處,無敢驚逐,以我去[20]。君云是物,不駿於乘,虎取而往,來寅其徵[21]。我預在此,與君俱膺,猛獸果信,惡禱而憑[22]。

    【注释】

    [17]南踰:謂越南嶺赴陽山。把:,同“盞”、“琖”;謂把盃對飲。後期:後會之期。

    [18]“夕”原作“又”,據魏《集》校改。陳《勘》、馬《校》等均以“夕”爲是,王元啓《記疑》則曰“作‘夕’語拙,非是。”期宿界上:相約在臨武與連州界上相會同宿。遽變寒暑:謂寒暑變易,即過了一年,則相會在貞元二十年冬。

    [19]欹(qí)眠:側卧而眠。

    [20]以我(ménɡ)去:,驢子;謂把我的驢子叨走。

    [21]不駿於乘:謂騎乘走起來不快。駿,迅速;《詩經·周頌·清廟》:“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來寅其徵:謂來年寅月將有其徵驗;十二生肖中寅爲虎神,故云。

    [22]我預在此:我也在此參與。與君俱膺:膺,當,受;與你同受預兆之福。惡禱而憑:惡,何;何須祝禱才可憑信呢?“猛獸”或作“孟首”,朱《考》謂“‘孟首’謂正月,孟春之首也,張言‘來寅其徵’,以虎爲寅神,故言來歲寅月當有徵驗,孟首果得歸也。然且作‘猛獸’亦通”。

    余出嶺中,君竢州下,偕掾江陵,非余望者[23]。郴山奇變,其水清寫,泊砂倚石,有遌無捨[24]。衡陽放酒,熊咆虎嘷,不存令章,罰籌蝟毛[25]。委舟湘流,往觀南嶽,雲壁潭潭,穹林攸擢[26]。避風太湖,七日鹿角,鈎登大鮎,怒頰豕豞[27]。臠盤炙酒,羣奴餘啄[28]。走官階下,首下尻高[29]。下馬伏塗,從事是遭[30]。

    【注释】

    [23]州下,指郴州。謂二人貞元二十一年遇赦,在郴州待命並同授江陵掾。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注[1]。

    [24]清寫:清澄流瀉。寫,“瀉”本字。泊砂倚石:泊於沙灘,依倚岩石。此表玩賞山水之趣。有遌(è)無捨:謂遇到景物都不捨棄。遌,遇,《九章·懷沙》:“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從容。”

    [25]放酒:狂飲。“酒”魏《集》等作“湎”,童《詮》以爲“作‘湎’爲長”。熊咆虎噑:形容醉酒喧嘩的情形。不存令章:令章謂酒令;謂飲酒没有約束。罰籌蝟毛:飲酒行令,以籌記罰,罰籌如蝟毛一樣多。籌是記數的工具。

    [26]委舟湘流:放舟湘江。往觀南嶽:謂遊衡山。參閲《謁南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注[1]。雲壁潭潭:連雲如壁一樣廣大。潭潭,寬大貌。穹林攸擢:謂林木高聳。穹,《爾雅·釋詁》:“穹……大也。”攸,是;擢,獨出貌;張衡《西京賦》:“逕百常而莖擢。”

    [27]太湖:指洞庭湖。鹿角:鹿角山在岳陽南五十里洞庭湖濱。《水經注·湘水》:“湘水左逕鹿角山東。”元稹《元氏長慶集》有《鹿角鎮》詩,原注曰:“洞庭湖中地名。”洞庭遇風,參閲《洞庭湖阻風贈張十一署》。鈎登大鮎:鈎登,釣上;鮎,鮎魚,又名鰋、鯷。怒頰豕豞(hòu):頰,指魚腮;豕豞,豬叫,豞,豕聲。形容被釣上的魚兩腮怒張發出聲音。

    [28]臠盤炙酒:臠,切成塊狀的肉。謂盤子裏裝着切成塊的肉(即釣上來的魚的肉),還有燙好的酒。餘啄:謂吃掉剩餘。啄,原義爲鳥用嘴取食,此指飲啄。

    [29]走官階下:上任到官府臺階之下。首下尻(kāo)高:形容卑身下氣,頭低得很低。《漢書·東方朔傳》:“朔笑之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

    [30]謂路上遇到江陵府從事,也得下馬伏於道邊。韓愈在江陵任法曹參軍爲州佐,從事爲府幕僚,六朝時州職爲重,府職爲輕,以此督府碎職非士人所爲,至唐則相反,所以韓愈就州佐之職有此感慨。

    予徵博士,君以使已,相見京師,過願之始[31]。分教東生,君掾雍首,兩都相望,於别何有[32]。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33]。生闊死休,吞不復宣[34]。

    【注释】

    [31]予徵博士:指元和元年六月被徵爲國子博士。君以使已:指張署罷使職。據《墓誌銘》:“……俱徙掾江陵,半歲,邕管奏君爲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府司録。”時邕管經略使爲路恕。

    [32]分教東生:指元和二年分教東都國子監。君掾雍首:指張署任京兆府司録。雍指京兆府,司録持糾曹之權,當要害之地,判曹事,爲掾首,即掾吏首席。於别何有:謂兩都距離很近,豈談到什麽離别。

    [33]解手背面:謂離别。據《墓誌銘》:署解京兆司録,爲鳳翔觀察使判官,出爲三原令,遷尚書刑部員外郎,時韓愈在東都。韓回京,張出爲虔州刺史,改澧州刺史,又改河南令卒,自元和元年起十一年未見。

    [34]生闊死休:闊,遠離,《詩經·邶風·擊鼓》:“于嗟闊兮,不我活兮。”活着時遠離,死了一切全完了。吞不復宣:吞聲忍哭不再宣洩。

    刑官屬郎,引章訐奪,權臣不愛,南康是斡[35]。明條謹獄,氓獠户歌,用遷澧浦,爲人受瘥[36]。還家東都,起令河南,屈拜後生,憤所不堪[37]。屢以正免,身伸事蹇,竟死不昇,孰勸爲善[38]。

    【注释】

    [35]刑官屬郎:指署任刑部員外郎。引章訐(jié)奪:章,法律條章;訐,發人陰私。《墓誌銘》:“遷尚書刑部員外郎,守法争議,棘棘不阿。”南康是斡:南康原作“南昌”,據朱《考》校改;斡本義爲旋轉,引申爲轉官;指署改虔州刺史;虔州,隋改南康郡置,屬江南道,治贛縣(今江西贛州市)。

    [36]明條謹獄:宣明條令,慎重處置刑獄。氓獠户歌:氓,草野之民。獠,指稱古代南方少數族。《墓誌銘》:“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黨,不訴殺牛,牛以大耗,又多捕生鳥雀魚鼈,可食與不可食相買賣,時節脱放,期爲福祥,君視事,一皆禁督,立絶……度支符州,析民户租,歲徵綿六千屯……君獨疏言:‘治迫嶺下,民不識蠶桑。’月餘,免符下,民相扶攜守州門,叫讙爲賀。”用遷澧浦:用,因。澧浦,澧水濱,指澧州。澧州屬江南道,今湖南澧縣。爲人受瘥(cuō):人,“民”之諱。瘥,病。《詩經·小雅·節南山》:“天方薦瘥,喪亂弘多。”謂替百姓承受罪責;《墓誌銘》:“改澧州刺史。民税出雜産物與錢,尚書有經數,觀察使牒州,徵民錢倍經,君曰:‘刺史可爲法,不可貪官害民。’留噤不肯從,竟以代罷。觀察使使劇吏案簿書,十日不得毫毛罪。”

    [37]起令河南:謂起身爲河南令。屈拜後生:謂拜長官之年少者;《墓誌銘》:“改河南令。而河南尹適君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當日日拜走,仰望階下,不得已就官。數月,大不適,即以病辭免。”

    [38]屢以正免:屢次因爲正直而罷官。身伸事蹇:蹇,屈,困;謂一身雖得所願而事業却不順利。竟死不昇:至死不得昇遷。孰勸爲善:孰,何,還有什麽勉勵人爲善呢!

    丞相南討,余辱司馬,議兵大梁,走出洛下[39]。哭不憑棺,奠不親斝,不撫其子,葬不送野[40]。望君傷懷,有隕如瀉[41]。銘君之績,納石壤中,爰及祖考,紀德事功[42]。外著後世,鬼神與通,君其奚憾,不余鑒衷[43]?嗚呼哀哉,尚饗!

    【注释】

    [39]丞相南討:指裴度率師討淮西。余辱司馬:辱,謙詞,謂被命,時韓愈爲行軍司馬。議兵大梁:大梁,汴州。謂至汴州商議軍事;時韓弘爲宣武軍節度使,都統諸軍,駐節汴州;據《新唐書·韓愈傳》:“愈請乘遽先入汴,説韓弘使叶力。”走出洛下:洛下,洛陽。

    [40]哭不憑棺:參閲《祭十二郎文》注[41]。奠不親斝(jiǎ):斝,古代一種銅製酒器;謂自己不能去灑酒爲祭。

    [41]有隕如瀉:謂淚如傾瀉。隕,落。

    [42]銘君之績:謂把你的業績刻在碑上。爰及祖考:謂亦銘刻祖、父姓名。爰,語辭;考:古以父爲考,後只稱亡父。事功:猶言頌功。

    [43]外著後世:身外揚名於後世。不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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