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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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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毁[1]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2]。重以周,故不怠[3];輕以約,故人樂爲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爲人也,仁義人也[4]。求其所以爲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5]。”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6]。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爲人也,多才與藝人也[7]。求其所以爲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8]。”是不亦責於己者重以周乎[9]?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爲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爲藝人矣[10]。”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爲善之利[11]。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注释】

    [1]毁:《戰國策·齊策》:“夏侯章每言,未嘗不毁孟嘗君也。”高注:“毁,謗也。”本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一般繫於《原道》同時。又文題或作《毁原》。

    [2]古之君子:“君子”有二義,一爲成年男子的尊稱,一稱有德者;此取後一義。下文“今之君子”則指當今僭稱爲“君子”者。責己:要求自身。重以周:嚴格而又全面。輕以約:寬大而又簡約。此意本《尚書·伊訓》:“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又《論語·衛靈公》:“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3]不怠:不懈惰。《禮·檀弓》:“雖止不怠。”鄭注:“怠,惰也。”

    [4]意本《孟子·離婁下》:“(舜)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5]意本《孟子·滕文公上》引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

    [6]就其如舜者:謂成就那如舜的仁義品德。此意本《孟子·離婁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7]此周公作爲爲臣的代表,與前舜作爲爲君的代表相對待。多才與藝:語本《書·金滕》:“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古傳周公制禮作樂。

    [8]吾之病:我的患害。

    [9]“己”原作“身”,據魏《集》校改。

    [10]藝人:謂有技藝之人。

    [11]恐恐然:惶恐戒懼貌。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12]。詳,故人難於爲善;廉,故自取也少[13]。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内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14]。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15]?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16]。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17]。

    【注释】

    [12]詳:周全;意略同“重以周”。廉:簡約;意略同“輕以約”。

    [13]自取也少:謂自身進德成績小。

    [14]少:通“稍”。

    [15]已廉:已,太,甚。《禮·檀弓上》:“所知,吾哭諸野;於野則已疏,於寢則已重。”鄭注:“已,猶太也。”

    [16]有聞(wèn):謂有令聞,有名聲。

    [17]意謂這就叫做不以對待他人的標準對待自己,而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别人,我認爲這是不自尊重的表現;衆人,指平常人,他人;望,責望。此“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或疑“不”字衍;童《校》則認爲:“‘不’字非衍,‘衆人’當作‘聖人’,‘聖’誤爲‘衆’耳。”

    雖然,爲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18]。吾嘗試之矣,嘗試語於衆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19];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20]。又嘗語於衆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説於言,懦者必説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毁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21]。

    【注释】

    [18]修:指進德修業。

    [19]與:黨與,友好。

    [20]懦者必怒於色:謂怯懦者把憤怒流露在顔面上。色,臉色。

    [21]名譽之光:名譽的光大。道德之行:道德的興行。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説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22]?

    【注释】

    [22]將有作於上者:指欲在上位有所作爲的人;作,起;《易·乾·文言》:“聖人作而萬物睹。”幾:庶幾。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此篇曲盡人情,巧處妙處,在假託他人之言辭,模寫世俗之情狀。孰于此,必能作論。

    黄震《黄氏日抄》卷五九:傷後世議論之不公,爲國家者不可不察也。

    貝瓊《唐宋六家文衡序》:……若《原道》、《原毁》,由孟軻之後,諸子未之能及。(《清江貝先生文集》卷二八)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九:此篇八大比,秦漢來故無此調,昌黎公創之。然感慨古今之間,因而摹寫人情,曲鬯骨裏,文之至者。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七:全用重周、輕約、詳廉、怠忌八字立説。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則不免露爪張牙,多作仇憤語矣。

    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二:後頗用《管子·九變》及《戰國策·爲齊獻書趙王》文法。

    伯夷頌[1]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2]。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3];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4]。昭乎日月不足爲明,崒乎泰山不足爲高,巍乎天地不足爲容也[5]。

    【注释】

    [1]伯夷:商孤竹君之子。相傳孤竹君死後他不願繼承王位,與弟叔齊一起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叩馬諫;商滅,恥食周粟,逃至首陽山(今山西永濟市南),採薇而食。本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頌伯夷顯然有顛頓明志意味,應是貞元末被貶前後所作,姑繫於離陽山前。

    [2]特立獨行:桀然自立,獨有所行。語出《禮·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翹之,又不急爲也;不臨深而爲高,不加少而爲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適於義:滿足於道義。適,安適,滿足。信道篤而自知明:信仰聖人之道堅定,對自己了解深刻。篤,篤厚,純真。《論語·泰伯》:“君子篤於親。”

    [3]力行:勉力而爲。《禮·中庸》:“力行進乎仁。”

    [4]窮天地:窮盡天地之間。亘萬世:在萬代之中。亘,連接。不顧:不見。

    [5]此謂伯夷如此光輝,日月比起他都不算光明;如此崇高,泰山比起他都不算高大;如此巍峨,天地容納他都不够開闊。昭,光明。崒(zú),同“崪”,高峻。巍,高大。三句中的“爲”,義同“謂”,《經傳釋詞》卷二:“家大人曰:爲,猶‘謂’也……《莊子·天地》:‘四海之内共利之之爲悦……’”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6]。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7]。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爲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8]。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爲哉[9]?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注释】

    [6]《史記·宋微子世家》:“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微子開爲殷帝乙之長子,殷紂王之庶兄;祭器指祭祀用禮器,如樽、彝、籩、豆之類。

    [7]從(zòng)天下之賢士:率領天下之賢士。從,使隨從。與天下之諸侯:同天下之諸侯。據《史記·周本紀》:武王伐紂前,八百諸侯會於盟津,皆曰紂可伐;居二年,率師東伐,諸侯咸會,戰於牧野。

    [8]《史記·伯夷列傳》:“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於首陽山。”天下宗周,謂天下以周王室爲宗主。

    [9]繇:通“由”。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爲有餘[10];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爲不足[11]。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12]。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13]。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14]。

    【注释】

    [10]一凡:大抵;劉淇《助字辨略》卷二:“凡,《説文》云:‘最括也。’愚按:大率也,一切也……韓退之《伯夷頌》云云,大凡、一凡,並大率也。”

    [11]沮(jǔ):敗壞,詆毁。《漢書·李陵傳》:“上以(司馬)遷誣罔,欲沮貳師。”

    [12]獨:唯。劉淇《助字辨略》卷五:“獨得爲語辭者,‘唯’之轉也。”自是:自以爲是。

    [13]標準:規範,楷模。

    [14]微二子:無伯夷、叔齊二人。微,無。《論語·憲問》:“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亂臣賊子:謂叛逆者。《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接跡於後世:謂在後世接連出現。此句兩取《論》、《孟》語意而言。

    【評箋】 王安石《伯夷》:……孔、孟皆以伯夷遭紂之惡,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餓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號爲聖人耳。然則司馬遷以爲武王伐紂,伯夷叩馬而諫,天下宗周,而恥之義不食周粟,而爲《采薇》之歌。韓子因之,亦爲之頌,以爲“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迹於後世”。是大不然也。夫商衰而紂以不仁殘天下,天下孰不病紂,而尤者伯夷也。嘗與太公聞西伯善養老,則往歸焉。當是之時,欲夷紂者,二人之心豈有異耶?……余故曰:聖賢辯之甚明而後世偏見獨識者之失其本也。嗚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時,其烈豈獨太公哉!(《臨川先生文集》卷六三)

    程頤《語録》:韓退之頌伯夷甚好,然只説得伯夷介處。要知伯夷之心,須是聖人。語曰:“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此甚説得伯夷心也。(《二程語録》卷一一《遺書伊川先生語》)

    黄庭堅《伯夷叔齊廟記》: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孟子以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故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此則二子之行也。至於諫武王不用,去而餓死,則予疑之。陽夏謝景平曰:“二子之事,凡孔子、孟子之所不言,可無信也。其初蓋出莊周,空無事實;其後司馬遷作《史記》列傳;韓愈作《頌》。事傳三人,而空言成實。若三家之學,皆有罪於聖人者也。徒以文章擅天下,學者又弗深考,故從而信之。”以予觀謝氏之論,可謂篤信好學者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七)

    俞文豹《吹劍録》:韓文公《伯夷頌》,無一辭及武王。末後方云:“雖然,微二子,則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其罪武王也,凛然如刀鋸斧鉞之加,而鋒鋩不露……

    王若虚:退之評伯夷,止是議論。散文而以“頌”名之,非其體也。(《滹南遺老集》卷三五《文辨》)

    劉開《書韓退之〈伯夷頌〉後》:韓子所以推崇伯夷者,美矣至矣,蔑以加矣。然彼非無爲言之也。伯夷當商、周革命之際,獨顯斥其非,且以一死存萬世君臣之義,固其立行之高,亦所見之能決也。……伯夷行一己之安,且以衆聖人之行爲恥。而近世之抗志希古者,乃爲一凡人之毁譽所奪,此退之所以慨乎其言之也。且退之亦嘗負當世之謗矣……故其論古,於伯夷有深契云。(《孟塗文集》卷一)

    馬其昶:用筆全在空際取勢,如水之一氣奔注,中間却有無數迴波,盤旋而後下。後幅换意换筆,語語令人不測,此最是古人行文秘密處也。(《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

    按:近人評論本文,或以爲伯夷思想守舊,是周武王革命的反對派,韓愈是頌錯了。這主要是利用韓文來評判現實問題的一種解釋。實則本篇在贊揚一種“特立獨行”、“信道篤而自知明”的人格,而不在論武王伐紂的歷史是非。唐宋古文家根據自己的立意來運用歷史材料往往如此(在另一些文章中,韓愈又是高度贊揚文、武、周公的)。文章一起有千鈞之力,“士之特立獨行……”一長句,劈頭頂立,頓挫拗折,造成氣勢。接着“一家非之”,“一國一州非之”,“舉世非之”,“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一氣宣洩,勢如破竹,突出“特立獨行”四字。接着具體指明“特立獨行”的表現,歸結到“信道篤而自知明”。最後用對比,再一次肯定“特立獨行”,以與開端照應,並强調了這種精神的現實意義。文爲頌體,而通篇議論;立意精審,用語廉悍;組織材料嚴密,關合緊凑;雖爲短篇,但氣勢雄直,意味隽永。

    張中丞傳後叙[1]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吴郡張籍閲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爲《張巡傳》[2]。翰以文章自名,爲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3]:不爲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4]。

    【注释】

    [1]本篇是李翰所作《張巡中丞傳》的後叙。《新唐書·藝文志》史部雜傳記類著録李翰《張巡姚誾傳》二卷,已佚;今存翰《進張巡中丞傳表》一文(《全唐文》卷四三〇)。張巡,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人,開元末擢進士第,由太子通事舍人出爲清河(貝州治所,今河北省清河縣)令,更調真源(屬河南道亳州,今河南鹿邑縣)令。安禄山反,譙郡(即亳州)太守楊萬石降賊,逼巡爲長史,使西迎賊軍。巡率吏哭玄元皇帝廟,遂起兵討賊,士卒乃奉巡主軍。賊常數萬,而巡衆纔千餘,每戰輒克。河南節度使嗣虢王李巨屯彭城(今江蘇徐州市),假巡先鋒。俄而魯東平(即鄆州,治鄆城,今山東鄆城縣)陷賊,巨引兵東走臨淮(河南道泗州治所,今江蘇盱眙縣),賊將楊朝宗謀趨寧陵(屬河南道宋州,今河南寧陵縣),絶巡餉路。巡拔衆保寧陵,馬裁三百,兵三千。至睢陽(即宋州治所宋城縣,今河南商丘市),與太守許遠、城父令姚誾等合。有詔拜巡主客郎中,副河南節度使。自至德二載(七五七)正月堅守睢陽孤城,以萬名疲弊之卒抗十餘萬强敵,至十月城陷,大小四百戰,斬將三百,破敵十萬,阻遏叛軍不得南取江、浙,支援官軍收復兩京。城陷後,許遠被俘,張巡與殘存將士三十六人就義,城中遺民僅四百。城陷三日,張鎬始率軍來援;後十日,洛陽收復。十二月,朝廷施赦,褒奬功臣,許遠、張巡依例贈官。然議者或罪巡等守睢陽不去,謂與其食人,曷若全人。有李澹等人咸言巡等之功,巡友人李翰亦表上《張巡姚誾傳》。後至大曆年間,巡子去疾責以城陷而遠獨生,請追奪其官爵,兩家子弟爲先人争功而相互攻訐。朝廷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遠子峴與百官議。韓文即針對這一情況而作,時在元和二年(八〇七)。此文以議爲主幹,叙事乃立議之證,不得題爲“傳”、“逸事”等,故名爲“後叙”。

    [2]吴郡(今江蘇蘇州市)爲張籍郡望,故稱“吴郡張籍”。李翰:字子羽,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官至左補闕。《舊唐書·文苑傳》:“禄山之亂,(翰)從友人張巡客宋州。巡率州人守城。賊攻圍經年,食盡矢窮方陷。當時薄巡者言其降賊。翰乃序巡守城事迹,撰《張巡姚誾等傳》兩卷,上之肅宗,方明巡之忠義。士友稱之。”

    [3]自名:自稱許。《舊唐書·文苑傳》謂翰“爲文精密,用思苦澀”。恨有闕者:抱憾有殘闕。恨,通“憾”;闕,同“缺”,缺失。

    [4]許遠:《舊唐書·忠義傳》:“許遠者,杭州鹽官人也……禄山之亂,不次拔將帥,或薦遠素練戎事。玄宗召見,拜睢陽太守,累加侍御史、本州防禦使。及賊將尹子奇攻圍,遠與張巡、姚誾嬰城拒守經年。外救不至,兵糧俱盡而城陷。尹子奇執送洛陽,與哥舒翰、程千里俱囚之客省。及安慶緒敗,渡河北走,使嚴莊皆害之。”(按:《新唐書》謂送至河南偃師被處死。)不載雷萬春事首尾:謂未記述雷萬春事始末;《新唐書·忠義傳》云“雷萬春者,不詳所來,事巡爲偏將”,亦僅述其助巡守雍丘(屬河南道汴州,今河南杞縣),事在入睢陽前,而未述其始末。但李塗《文章精義》謂“‘雷萬春’爲‘南霽雲’之誤。前半篇是説巡、遠,後半篇是南霽雲,即不及雷萬春事”。茅坤《文鈔》、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五《與唐器之》等看法亦同。然韓文主旨在辨張、許之功,霽雲與此有關,故詳述;萬春事迹佚失,故致憾,不必疑其有誤。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5]。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爲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6]。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7]?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8]。而賊語以國亡主滅[9]。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衆,必以其言爲信[10]。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11]。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12]?雖至愚者不忍爲。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爲之邪[13]!

    【注释】

    [5]《新唐書·忠義傳》:“遠自以材不及巡,請禀軍事而居其下。巡受不辭。遠專治軍糧戰具。”張巡入睢陽時爲真源縣令、河南節度先鋒使,許遠則爲睢陽太守兼本州防禦使,地位高於巡,所謂“授之柄”即把統率軍事權柄授予張巡。

    [6]首先攻訐許遠者爲張巡子去疾,但遠子峴亦爲先人辯護不力,故俱爲所咎。通知:了解。辭服:明言降服。《新唐書·忠義傳》:“大曆中,巡子去疾上書曰:‘孽胡南侵,父巡與睢陽太守遠各守一面。城陷,賊所入自遠分。尹子奇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將校三十餘皆割心剖肌,慘毒備盡。而遠與麾下無傷……故遠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則遠於臣不共戴天。請追奪官爵,以刷冤耻。’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許峴及百官議。皆以去疾證狀最明者,城陷而遠獨生也;且遠本守睢陽,凡屠城,以生致主將爲功,則遠後巡死不足惑;若曰後死者與賊,其先巡死者,謂巡當叛,可乎?當此時去疾尚幼,事未詳知,且艱難以來,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載簡書若日星,不可妄輕重。議乃罷。”

    [7]《新唐書·忠義傳》:“巡士多餓死,存者皆痍傷氣乏。巡出愛妾……殺以大饗。坐者皆泣。巡彊令食之。遠亦殺奴僮以哺卒。”

    [8]蚍蜉蟻子:此喻極其微小。蚍蜉:大螞蟻,參閲《調張籍》注[4]。

    [9]至德元載(七五六)五月,玄宗自長安出亡西川;七月,肅宗繼位於靈武。早在是年初,張巡自真源起兵西守雍丘,降敵將領令狐潮與巡善,曾語以“本朝危蹙,兵不能出關,天下事去矣”;困守睢陽時,一時王命不通,必有如是欺詐誘降之事。

    [10]救援不至:睢陽圍城時,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在臨淮,靈昌(河南道滑州)太守許叔翼在譙郡,唐將尚衡在彭城,皆坐視不救。特别是睢陽本爲河南節度使轄下,賀蘭因與宰相房琯有隙,擁兵自重。

    [11]數日而知死處:謂明知短期内必死。數日,計日。

    [12]烏有:何有。城壞:城被攻陷。

    [13]此文勢取《孟子·萬章上》:“鄉黨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

    説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14]。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15];引繩而絶之,其絶必有處[16]。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17]。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18]!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説?

    【注释】

    [14]守睢陽時張巡分守東北面,許遠分守西南面,敵人首先攻破許遠防地城池。説者,指張去疾等有非議者;詬,謂責駡。

    [15]藏腑:藏,同“臟”。五臟:心、肝、肺、脾、腎;六腑:胆、胃、大腸、小腸、膀胱、三焦。

    [16]絶:謂斷裂。

    [17]尤之:謂歸過于它們(臟腑先受其病者或繩之斷裂處)。不達於理:不明事理。

    [18]好議論:謂喜好譏評。成人之美:成全他人的善事。意本《論語·顔淵》:“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19]?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20]。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21]。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22]?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23];擅彊兵坐而觀者,相環也[24]。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25]。

    【注释】

    [19]此謂當巡、遠初守城時,怎能預料到全城人終於不得援救而事前棄城撤退?卒不救,終于未得救。逆遁,事先逃避。

    [20]無救而且窮:没有救援又將至絶境。且,將要;窮,困。將其創(chuāng)殘餓羸(léi)之餘:統率其嚴重傷亡又饑餓衰弱的殘餘。創,受傷;羸,衰弱。

    [21]講:謀劃。《左傳》襄公五年:“講事不令。”杜注:“講,謀也,言謀事不善。”

    [22]就盡:謂將消耗殆盡。日滋:謂一日日增援加强。蔽遮:掩蔽,屏衛。沮遏:遏制,阻止。李翰《進張巡中丞傳表》:“……賊遂潛盜神器,鴟峙兩京,南臨漢江,西偪岐雍。羣師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而巡獨守孤城,不爲之却。賊乃遶出巡後,議圖江淮。巡退軍睢陽,扼其咽頷,前後拒守,自春徂冬。大戰數十,小戰數百,以少擊衆,以弱制强。出奇無窮,致勝如神,殺其凶醜凡九、十餘萬。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

    [23]如五月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棄南陽奔襄陽,靈昌太守許叔冀奔彭城。

    [24]此指賀蘭進明、尚衡等人;擅彊兵,據有强大軍隊。

    [25]自比(bì)於逆亂:謂把自己等同於叛逆者。比,並。設淫辭而助之攻:製造無根的邪説幫助叛逆者施以攻擊。淫辭,邪惡不實之詞。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26]。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27]。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彊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爲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爲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甎半箭[28],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29]。”——————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30]。——————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爲不義屈[31]。”雲笑曰:“欲將以有爲也[32]。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注释】

    [26]從事於汴、徐二府:指供職於汴州和徐州二節度使府。屢道:屢次行經。道,取道。雙廟:指睢陽張巡、許遠廟。《新唐書·忠義傳》:肅宗收復兩京後,褒奬死難功臣,“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荆州大都督……皆立廟睢陽,歲時致祭”。

    [27]南霽雲:魏州頓丘(今河南頓丘縣)人,少微賤;從鉅野(今山東巨野縣)尉張沼討賊,後爲尚衡軍先鋒,遣至睢陽計事,遂留不去。南霽雲乞師賀蘭進明事《資治通鑑》卷二一九係於至德二載八月至閏八月:“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霽雲將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於臨淮。霽雲出城,賊衆數萬遮之。霽雲直衡其衆,左右馳射,賊衆披靡,止亡兩騎。既至臨淮,見進明……霽雲察進明終無出師意,遂去。至寧陵,與城使廉坦同將步騎三千人。閏月,戊申夜,冒圍,且戰且行,至城下。大戰,壞賊營,死傷之外,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將吏知無救,皆慟哭。賊知援絶,圍之益急。”

    [28]浮圖:梵文音譯,亦譯爲“佛陀”、“浮屠”。原指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此謂佛塔,即臨淮香積寺塔。矢著其上甎半箭:甎,同“磚”。謂箭射在塔上,箭頭一半没入塔磚。

    [29]志:通“識”,作標記。

    [30]泗州:指臨淮,在古淮河旁,與盱眙隔岸相對,故城康熙時已没入洪澤湖中;泗州是由韓愈曾寄居的宣州經運河北上入淮至兩京的必經之地。

    [31]南八:以排行稱呼,示親切。唐俗按從兄弟大排行,南霽雲第八。

    [32]將以有爲:意謂保全性命、待機報國。參閲《原道》注[44]。“欲將”二字中朱《考》謂或疑衍一字。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33]。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涣縣尉,好學,無所不讀[34]。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35]。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爲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徧,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爲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36]。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37]。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爲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38]。巡怒,鬚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39]。其衆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衆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顔色不亂,陽陽如平常[40]。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41]。與巡同年生,日月後於巡,呼巡爲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42],爲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注释】

    [33]常:通“嘗”,曾經。

    [34]以巡初嘗得臨涣縣尉:謂當初以從巡之功曾被任命爲臨涣縣尉。

    [35]鬚髯若神:鬚髯飄拂,若神明一般。在頤爲鬚,在頰爲髯。

    [36]亂抽他帙:隨便抽取其他一函書。帙,書套。

    [37]應口誦無疑:應答背誦無疑滯。

    [38]僅萬人:多達萬人。《説文》段注:“唐人文字,‘僅’多訓庶幾之義,如杜詩‘山城僅百層’,韓文‘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又‘家累僅三十口’。”亦且數萬:亦將及數萬。

    [39]起旋:起來小便。《左傳》定公三年:“夷射姑旋焉。”杜注:“旋,小便。”或以爲旋,轉也,亦通。

    [40]陽陽:鎮定自如貌。《詩經·王風·君子陽陽》毛傳:“陽陽,無所用其心也。”

    [41]長者:性情謹厚者。《史記·高祖本紀》:“吾視沛公大人長者。”貌如其心:謂其内心如外表一樣寬厚老成。

    [42]詣州訟理:到州府訴訟。

    【評箋】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〇:通篇句、字、氣,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今書畫家亦有效人而得其解者,此正見其無不可處。

    顧炎武《與人書十八》: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爲謝絶,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此非僕之言,當日劉叉已譏之。(《亭林文集》卷四)

    章學誠《評沈梅村古文》:唐、宋大家如韓、歐陽氏,間有襲用不察之處,以爲可法而强解者,又有虚作議論不妨假借、實叙事迹乃必謹嚴之語以爲調停。不知唐、宋大家猥承六朝駢麗浮辭之後,摧陷廓清之烈誠不可誣,而語失檢點,仍蹈前人餘弊之處亦所不免……《張中丞傳後叙》忽曰“南霽雲”,忽曰“霽雲”,又忽曰“雲”,亦豈可因韓氏文而即爲善歟!(《文史通義補遺》)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張中丞傳後叙》,拾遺蒐聞以補傳後,此太史公書傳後贊法。而起逕提翰“爲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爲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然後虚實相生,前半議論,後半叙事。然“不載雷萬春事首尾”,未以叙事交代;而“不爲許遠立傳”,則以議論交代。前半逕承起筆辨“不爲許遠立傳”,以爲遠雪不死之寃,而兼彰巡之功以距淫辭,息衆囂。後半叙事以拾軼聞,補傳闕,而出力寫南霽雲乞救,奕奕如生。特點城陷“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一筆,乃知霽雲特借以烘託巡,加倍義烈。以題曰《張中丞傳後叙》,何得抛荒張中丞,看似奮筆直書,其實扣題行文也。議論自出議論,而難人之“好議論”;叙事不敢造作故事,而託之人口。一則曰“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州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再則曰“張籍曰”,信以傳信,語有來歷。而述“其老人往往説巡、遠時事,云”,未及竟語,横插入“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融入見聞;然後接“城陷”云云,以畢老人之語,心領神會,情況如繪。述“張籍曰”,本之于嵩;嵩之語畢,而窮究嵩死,叙“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云云,傳聞異詞,倒結以“張籍云”。語已畢而異峯突起,勢欲連而横風吹斷,隨事曲注,不用鈎連,而神氣畢貫,章法渾成,直起直落,言盡則意止,而生氣奮動,筆有餘勢,跌宕俊邁,蓋學太史公而神行氣化,不爲字模句擬之貌似者也。

    按:曾鞏曾説韓愈與子夏、左氏、史遷,爲古今“能叙事使可行於遠者”的“拔出之材”(《王容季文集序》,《元豐類稿》卷十二)。這一篇文字即充分展示了他的叙事技巧。文章主旨本在批判攻擊張巡等平叛功臣的讕言,但以叙爲議,叙議結合。組織結構上以記張巡爲中心,以許遠、南霽雲爲陪襯,每個人物只選取幾個細節加以描寫,着力爲人物傳神,刻劃出幾個鮮明動人的形象。段落間側接横出,變化莫測,又密切關合,相互補充,使全文形成一個主題集中的有機整體,文勢又奔放雄肆,猖狂恣睢。

    諱辯[1]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争名者毁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爲是,勸之舉者爲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2]。皇甫湜曰[3]:“若不明白[4],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注释】

    [1]諱,依舊禮俗,對君主和長輩不直呼其名以示尊敬,稱避諱。避諱的規則即諱律隨時代而變化。李賀欲舉進士,其父名晉肅,根據諱嫌名即同音或音近字亦須避諱的規定,由於“進”與“晉”同音,有人加以阻止,韓愈作此文爲之辯護。李賀元和初年在洛陽求貢舉,有《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並閏月》詩,即元和二年春應河南府試而作。韓愈其時爲國子博士分教東都,李賀在這一時期曾拜見過他。文即其時所作。

    [2]和而唱之:唱,同“倡”。謂應和而大加宣揚。

    [3]此時皇甫湜與韓愈的關係,參閲《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注[1]。

    [4]明白:表白清楚。

    《律》曰:“二名不偏諱[5]。”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6]。《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7]。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爲犯“二名律”乎?爲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乎?

    【注释】

    [5]《律》曰:指《唐律》“二名偏犯”不坐的規定。

    [6]釋之者:指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其卷十《職制》解釋説“二名,謂言‘徵’不言‘在’,言‘在’不言‘徵’之類”。唐律又據《禮·曲禮上》:“二名不偏諱。”鄭注:“偏,謂二名不一一諱也。孔子之母名徵在,言在不稱徵,言徵不稱在。”童《詮》謂“偏”爲“徧”之訛。

    [7]《唐律》謂“若嫌名……不坐。”注:“嫌名,謂若‘禹’與‘雨’,‘丘’與‘區’。”區:同“蓲”(qiū),草名。又《禮·曲禮上》:“不諱嫌名。”鄭注:“爲其難辟也。嫌名謂音聲相近,若禹與雨,丘與區也。”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8]?周公作詩不諱[9];孔子不偏諱二名[10];《春秋》不譏不諱嫌名[11]。康王釗之孫實爲昭王[12];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13]。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14]?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15]?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爲“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爲某字也[16];諱吕后名“雉”爲“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爲某字也[17]。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18]。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爲觸犯[19]。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20]?

    【注释】

    [8]此“作法制以教天下”指制禮作樂,相傳成於周公,孔子正訂之。

    [9]《詩經·周頌》本爲西周祭祀樂歌,傳爲周公制作,在《雝》中有“克昌厥後”,而文王名昌,《噫嘻》中有“駿發爾私”,而武王名發。

    [10]孔子母名徵在,而在《論語·衛靈公》中有“某在斯”,《八佾》中有“宋不足徵也”。

    [11]謂《春秋》對不諱嫌名未予貶斥。

    [12]周康王名釗,周昭王名瑕,“昭”與“釗”同音不諱。據《史記·周本紀》:“康王卒,子昭王瑕立”,則韓愈誤“子”爲“孫”。

    [13]如《論語·泰伯》記曾子語,中有“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的話。曾子之父名晳是據《世本》、《説苑·建木》等文獻,一般記載名點。

    [14]周之時有騏期:沈欽韓《補注》:“余知古《渚宫故事》:悼王時,魏吴起來奔,以爲令尹。悼王薨,魯陽騏期及陽城君殺王母闕姬而攻起。”漢之時有杜度:《三國志·魏書》卷二一《劉劭傳》注引衛恒《草書序》:“至章帝時,齊相杜度號善作篇。”又蔡邕《勸學篇》佚文:“齊相杜度,美守名篇。”

    [15]將:猶“抑”。謂還是爲諱嫌名而把姓也避諱掉呢?

    [16]諱“徹”爲“通”,如稱“徹侯”爲“通侯”,“蒯徹”爲“蒯通”之類。

    [17]《史記·封禪書》:“野雞夜雊。”集解:“如淳曰:野雞,雉也;吕后名雉,故曰野雞。”然“雉”“治”並不同音,且在唐“治”爲正諱,韓愈此例不妥。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卷十六説:“吕氏名雉,雉在上聲旨部,不與‘治’同音。治有兩讀,一平聲直之切,一去聲直吏切,非上聲也。且其字爲高宗諱,即云元和之世,親盡不避,於義終未安。”然陳《勘》爲韓辯解謂“已祧不諱,禮也。”

    [18]上章:向朝廷上章奏。“滸”與“虎”(高祖之祖名李虎)同音;“勢”與“世”(太宗李世民)同音;“秉”與“昞”(世祖李昞)同音;“饑”與“基”(玄宗李隆基)同音。

    [19]宫妾:宫女;《史記·衛康叔世家》:“獻公十三年,公令師曹教宫妾鼓琴。”不敢言“諭”及“機”:“諭”與“豫”(代宗李豫)、“機”與“基”同音。

    [20]法守:效法遵循。

    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爲可邪?爲不可邪[21]?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22];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23]。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宫妾,則是宦者宫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耶[24]?

    【注释】

    [21]考之於經:指按《禮記·曲禮》考核;《禮記》在唐爲大經。質之於律:指據《唐律》來衡量。質,平量。《禮·王制》:“司會以歲之成質於天子。”孔疏:“質,平也。”稽之於國家之典:考之於當朝的典章制度。《易·繫辭下》:“於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鄭注:“稽,猶考也。”

    [22]得如曾參:能像曾參一樣。曾參以孝聞,舊傳曾參爲陳孝道而作《孝經》(按:實爲其弟子或再傳弟子作)。無譏:不受譏評。

    [23]卒不可勝:終於不能勝過。

    [24]比於宦者宫妾:謂等同於宦者宫妾。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二:一篇辯明,理强氣直,意高辭嚴。最不可及者,有道理可以折服人矣,全不直説破,盡是設疑,佯爲兩可之辭,待智者自擇。此别是一樣文法。此《辯》文法從《孟子》來。

    蔡啓《蔡寬夫詩話·杜詩避家諱》:唐人避家諱嚴甚。韓退之爲李賀作《諱辯》,當時鬨然非之。舉子就試題目有犯其家諱者,皆託題目不便,不敢就試而出。其嚴固如此……

    張端義《貴耳集》卷中:《禮》云:私諱不出門,二名不偏諱,臨文不諱。韓文公辯諱一論,其説詳盡。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〇:古今以來,如此文不可多得。此文反覆奇險,令人眩掉,實自顯快。前分律、經、典三段,後尾抱前辨難。只因三段中時有遊兵點綴,便足迷人。

    吴訥《文章辨體序説》:……(孟子)終而又曰:“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蓋非獨理明義精,而字法、句法、章法亦足爲作文楷式。迨唐韓昌黎作《諱辯》,柳子厚辯桐葉封弟,識者謂其文學《孟子》,信矣。大抵辯須有不得已而辯之意。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一:事有舉世迴惑、沿流日甚者,必詼諧談笑,使積迷之人,自欲噴飯,則釋然解矣。如“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之類是也。若但正容莊語,公與賀且不免得罪。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二:此易辯之事,故不難於辯論之長,而美在深厚。……“《律》曰:二名不偏諱”至“爲犯嫌名律乎”,引《律》以明其無罪。但言“晉”本不當諱,況又其嫌乎?“父名晉肅”至“子不得爲人乎”,二十字,詞氣不類公文,杭本無之,是也。況又非律非經,夾和在此,亦錯雜無序。“周公作詩不諱”至“曾子不諱昔”,引經以明其是非。“二名”、“嫌名”,意雙頂來。然當時執以責賀者乃嫌名也,故辯嫌名尤詳。“周之時有騏期”至“將不諱其嫌者乎”,但有不諱一層,波瀾更狹。妙在將“諱”字對面縱開,與前段文法一樣。“漢諱武帝名徹爲通”四句,上下俱從不諱翻到諱,此從諱翻到不諱,變换……“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又旁引典故,以見當世亦無有行之者。“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爲觸犯”,“諭”是嫌名,“機”是二名之嫌,仍有兩層,密甚。“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先經後律,理當然也。前本先舉《律》者,承上“得罪”言之也,與下文先“曾參”語勢一也。“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三句,安溪云“此處承上事父母説,故先曾參;以下泛論,故先周、孔”,韓文之不苟如此。“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至末,只用反掉,截然而止,推辨中有餘味。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此種文爲世所好,然太快利,非韓公上乘文字。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六:按劉海峯曰:結處反復辨難,曲盤瘦硬,已開半山門户。但韓公力大,氣較渾融;半山便露筋節,第覺其刻薄云。篇中“周公、孔子、曾參”六字凡六用,絶不覺煩數,且愈複愈妙。則字之瑣屑繁冗者,可悟其用法矣。

    按:避諱的規則歷代多有變化,寬嚴有所不同。韓愈通過對李賀事例的分析,表達個人見解,揭示過分嚴格的避諱規則的荒謬及其消極作用。本篇和《諍臣論》一樣,也是駁論,但寫法不同:不是就對方的論點、論據層次清晰地進行辯駁,而是依據不容置疑的經、律、國家之典三者,舉出正、反兩方面事例,説明對方使用的規則與之有所不合;語氣多設疑詞,全不説破,讓讀者自己得出結論;修辭上則語多譏刺,多反詰,又多出之以幽默譏戲,從而字裏行間流露出對於那些不達通變的拘攣固陋之徒的蔑視,顯得義正辭嚴,文氣健舉。

    毛穎傳[1]

    毛穎者,中山人也[2]。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爲十二神[3]。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4]。”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孫,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5]。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云[6]。居東郭者曰,狡而善走,與韓盧争能,盧不及[7]。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8]。

    【注释】

    [1]毛穎:穎本義爲禾末,毛穎指筆尖,代毛筆。爲毛穎立傳,顧炎武“比於稗官之屬”(參閲《日知録》卷一九《古人不爲人立傳》條)。宋袁淑有《雞九錫文》、《驢山公九錫文》(見《全宋文》卷四四),出《誹諧記》;梁沈約有《修竹彈甘蕉文》(見《全梁文》卷二七),都擬人託喻,意含譏諷,爲韓愈立意之所本。柳宗元有《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言及内弟楊誨之去臨賀省父(楊憑),持《毛穎傳》過永州,時在元和五年(八一〇)十一月。可確定本文爲前此作於長安。姑繫於元和四年。

    [2]中山:東周時國名,在今河北正定縣東北,古稱郡縣必標郡國,且下文有與韓盧、宋鵲相争事,韓、宋二國與中山緊鄰,於前三二三年同時稱王。又溧水縣(今江蘇溧水縣)中山出兔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江南道》宣州溧水縣:“中山在縣東南一十五里,出兔毫,爲筆精妙。”下文蒙恬南征次中山即指此地;則韓愈揑合二典而出“中山人”設想。

    [3]明眎:眎,“視”古字,擬兔名。據《禮·曲禮下》:“兔曰明視。”孔疏:“兔曰明視者,兔肥則目開而視明也。”十二神:即配合十二支的十二種動物: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以十二支配四方,東方房宿在卯宫,屬兔;又東方屬春,主生成,故有“佐禹”等設想。又“東方土”之“土”或作“吐”,以爲屬下讀,童《詮》謂“義亦自通”。

    [4]神明之後:指爲明眎的後代。語出《左傳》襄公二五年:“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後也。”吐而生:張華《博物志》卷二:“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舊有此説,余目所見也。”

    [5](wán):《廣韻·釋獸》:“,兔子也。”

    [6]匿光使物:隱匿其形,驅使物怪。《本草綱目集解》引《天玄主物簿》:“孕環之兔,懷於左腋,毛有文彩。至百五十年,環轉於腦,能隱形也。”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姮娥爲神話中后羿之妻,後爲月中仙人;《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姮娥”即“嫦娥”,是嫦娥竊藥,非兔竊嫦娥。蟾蜍,癩蛤蟆。《初學記》引《淮南子》上文有“託身於月,是爲蟾蜍,而爲月精”十二字,是嫦娥變成蟾蜍爲月精的另一傳説,亦未言兔騎蟾蜍。韓愈將古傳説揑合改造而成此情節。入月:傅玄《擬天問》佚文:“月中何有?白兔搗藥。”

    [7]居東郭者曰(jùn):本劉向《新序·雜事》:“齊有良兔曰東郭,蓋一旦而走五百里。”,狡兔。韓盧:韓國良犬。焦贛《易林·蹇之坤》有“兔聚東郭,衆犬俱獵”的説法,爲發想所本。

    [8]宋鵲:同“宋”,宋國良犬。《初學記》卷二九引吕忱《字林》:“獹,韓良犬也;,宋良犬也。”醢(hǎi)其家:屠殺全家。醢,刴成肉醬。《戰國策·齊策》:“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於前,犬廢於後……’”爲發想所本。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9]。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10]。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鬚,八竅而趺居[11]。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12]!”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13]。獻俘于章臺宫,聚其族而加束縛焉[14]。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15]。

    【注释】

    [9]蒙恬:爲秦名將;史載秦始皇二四年(前二二三)擊楚,但未言蒙恬領軍。《博物志》有“蒙恬造筆”之説,以下即據以生發。(按:筆並不始於秦代,詳趙翼《陔餘叢考》卷一九《造筆不始於蒙恬》。)

    [10]左右庶長與軍尉:秦制,武爵有庶長以賞有功,十級爲左庶長,十一級爲右庶長,見《漢書·百官公卿表》;軍尉爲軍中武官,在將軍下有都尉、國尉。以《連山》筮(shì)之:用《連山》占卜。《連山》傳爲夏代古《易》名。《周禮·春官·大卜》:“掌三《易》之灋,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筮,本義爲用蓍草占卦,引申爲占卜。相傳《連山》卦象以純艮始,艮象山,而兔居山中,故設想以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得到“天與人文”的卦辭。“天與人文”出自虚擬(《孟子·萬章上》有“天與賢則與賢”之説,爲發想所本),暗示得到筆以書寫文字;兆,占兆,預示吉凶的卦象。

    [11]此描繪兔。衣褐:穿粗布短衣,“衣褐之徒”本指寒賤之人,而“褐”又通“鶡”,引申爲黄黑色,指兔的毛色。八竅:陸佃《埤雅》:“兔只八竅。”咀嚼者九竅而胎,獨兔雌雄八竅。趺(fū)居:盤腿坐。趺,足背。此謂兔坐後腿上;童《詮》謂“趺”同“跗”,“居”同“踞”,可備一解。

    [12]獨取其髦:髦,毛中長毫。《爾雅·釋言》:“髦,俊也。”邢昺疏:“毛中之長毫曰髦,士之俊選者借譬爲名焉。”此處所謂“取其髦”語意雙關。簡牘是資:古代書寫用竹簡和木片(牘),所以簡牘泛指文書。此謂取資爲書寫簡牘的材料。天下其同書:文意表面取意秦“書同文字”(《史記·秦始皇本紀》),實際上是説天下共同用筆書寫。兼諸侯:兼併各諸侯國而統一天下。

    [13]毛氏之族:字面是説毛姓家族,實指兔。拔其豪:豪,通“毫”;字面取豪强義,實指毫毛。載穎而歸:由上“拔豪”引出載毛端而歸;至此出傳主“毛穎”。

    [14]獻俘:戰勝後獻俘虜於宗廟社稷的儀式。章臺宫:即章臺,秦離宫。《史記·秦始皇本紀》:“諸廟及章臺、上林皆在渭南。”聚其族而加束縛:文意表面是説聚其宗族而加管束,實指收集毛穎扎束爲筆頭。

    [15]賜之湯沐:謂賜給他湯沐邑。《禮·王制》:“方伯爲朝天子,皆有湯沐之邑於天子之縣内。”湯沐邑後泛指出賦税的封地。此實指蘸墨水的硯臺。封諸管城:管城本爲周初管叔封地,在今河南鄭州;此管城實指筆管,謂把筆頭固定在筆管上。日見親寵任事:一天天更被寵愛、重用。

    穎爲人强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録[16]。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説,皆所詳悉[17]。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18]。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19]。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20]。雖見廢棄,終默不洩[21]。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22]。上嘗呼爲“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宫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23]。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24]。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25]。

    【注释】

    [16]强記:記憶力强。便敏:輕巧敏捷。《荀子·性惡》:“齊給便敏而無類。”注:“便,謂輕巧;敏,速也。”結繩之代:指上古。《易·繫辭下》:“上古結繩而治。”結繩是古代記事的手段。纂録:編纂記録。

    [17]陰陽:指戰國陰陽五行説,以鄒衍爲代表。卜筮:古代以火灼龜甲占吉凶爲卜,以草爲筮。占相:觀察面相以占吉凶。醫方:醫療方劑之學。族氏:此指宗族譜系之學。山經:記録山脈的輿地書。地志:輿地書。九流:《漢書·藝文志》著録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横家、雜家、農家九家學説。或以爲“九”是虚數,流謂學派。百家:諸家學説。《漢書·孝武帝紀贊》:“罷黜百家。”顔注:“百家,謂諸子雜説。”天人:即有關天、人之際的著作,探討天人關係的書。浮圖:此指佛經,亦稱浮屠經。參閲《張中丞傳後叙》注[27]。老子:被道家徒尊爲始祖。老子之説泛指道教經典。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上:“浮屠之書秦時未至中國,《毛穎》託秦時,不應預悉佛經。”實際上道典亦出東漢後,韓愈這裏排比誇飾,以文滑稽耳。

    [18]市井貸錢注記:街市買賣錢財記録。市井,指經商處。《管子·小匡》:“處商必就市井。”惟上所使:聽憑秦始皇驅使。上指秦始皇。

    [19]扶蘇:秦始皇長子。始皇死,趙高、李斯矯命賜死。胡亥:秦始皇十八子,繼承他的帝位爲秦二世,國滅身亡。丞相斯:李斯,秦併六國後任丞相。中車府令高:趙高,秦宦官,任中車府令。國人:此指無官爵的平民。

    [20]一隨其人:謂完全隨不同的人任意書寫。一,完全。

    [21]此謂雖被廢棄不用,却始終沉默不洩露書寫内容。

    [22]累拜中書令:屢次遷官爲中書令。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六:“中書之名,漢武初以宦者爲之。司馬遷被刑後,亦爲中書令,蓋主傳宣詔命者也。《成帝紀》:‘罷中書宦官。’”此用“中書”,或下稱“中書君”皆兼取字面適用於書寫義。益狎:越發親密。狎,親暱。

    [23]以衡石自程:衡石爲衡器。衡,秤;石,重一百二十斤。程,程期,定限。《史記·秦始皇本紀》:“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24]絳人陳玄:指墨。絳爲古邑名,春秋時晉地,在今山西翼城縣東;又唐時河東道絳州絳縣(今山西絳縣)土貢有墨,而墨以年陳色黑者爲佳,故擬名陳玄;用古邑名稱郡望,故曰絳人,實指絳縣。弘農陶泓:指硯。弘農爲漢郡,在河南西部;唐時虢州弘農縣(今河南靈寶市)土貢有瓦硯;瓦硯爲陶製,泓爲水下深貌,象硯池,故擬稱瓦硯曰陶泓;稱郡望爲弘農郡,實指弘農縣。會稽褚先生:借稱紙。會稽爲古郡名,轄今江、浙、皖部分地區;唐江南道越州會稽縣(今浙江紹興市)土貢有紙,而桑皮紙以楮樹皮製成;又漢時續《史記》的褚少孫稱褚先生,借名本之。

    [25]不待詔:不待有詔命。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26]。上見其髮秃,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27]:“中書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28]?”對曰:“臣所謂盡心者[29]。”因不復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30]。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31]。

    【注释】

    [26]免冠謝:本謂脱帽謝罪的禮節。“冠”與“管”同音,此指拔下筆管。

    [27]嘻笑:帶嘲弄意味地笑。

    [28]此用“中書”一語的雙關含義,戲言筆秃不中用。

    [29]盡心:竭盡心力。本自《孟子·梁惠王上》:“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孟子》又本《書·康誥》“往盡乃心”。此又直用筆心耗盡之意。

    [30]冒管城:謂冒稱管城爲郡望;實指毛筆皆有竹爲筆管。

    [31]此指中山兔毫宜製筆。

    太史公曰[32]:毛氏有兩族[33]: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34];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爲蕃昌[35]。《春秋》之成,見絶於孔子,而非其罪[36]。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37]。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38]!

    【注释】

    [32]太史公:漢司馬遷掌天官之太史,修《史記》,自稱太史公,對所叙人物進行評論,此戲倣其體。

    [33]古時姓、氏有别,姓是表明宗族系統的稱謂,氏是姓的分支,秦漢以後姓、氏始不分。以下講姬姓有兩氏本此。

    [34]姬姓:周部族姓。《左傳》僖公二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此列文王之子所封國。據《通志·氏族》:周文王子毛伯明食采於毛(今河南宜陽縣),世爲周世卿,子孫以邑爲氏,此即毛國。毛公,趙隱士,以規勸信陵君歸國救魏聞名。毛遂:趙平原君之客,以自薦隨平原君使楚名重一時。此謂毛姓聞名於世者。

    [35]不知其本所出:謂不詳其氏族本源。

    [36]此用孔子修《春秋》絶筆於“西狩獲麟”典。絶筆的本義爲停筆不再續寫,這裏説“見絶於孔子”意謂被孔子棄絶,所以有“非其罪”之説。

    [37]穎與有功:毛穎參與其事有功。

    [38]此謂奬賞不抵償功勞,因年老而被疏棄,秦王朝待下真少恩德。

    【評箋】 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爲《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爲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爲辭者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説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遊焉”之説。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樝梨、橘柚,苦鹹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葅,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奇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爲也,亦將弛焉而不爲虐歟?息焉遊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其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爲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甚勞矣乎!(《柳河東集》卷二一)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

    劉昫《舊唐書·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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