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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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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崔羣書[1]

    自足下離東都,凡兩度枉問[2]。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3]。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入而不自得[4]。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禦外物者也[5]。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臺邪[6]?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並以北[7]。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閑無事,然後外患不入[8]。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9]。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禄厚,親愛盡在左右者邪[10]?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爲足下賢者,宜在上位,託於幕府則不爲得其所[11]。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12]。

    【注释】

    [1]崔羣:字敦詩,清河武城(屬貝州,今山東武城縣)人;貞元八年與韓愈同榜進士,制策登科,授秘書省校書郎;後於元和初,召爲翰林學士,歷中書舍人等職,元和十二年拜相,迴翔中外,屢經大鎮。此文作於貞元十八年國子四門博士任上,時羣爲宣州判官。

    [2]枉問:猶下問,指來信問候。枉,屈就。

    [3]主人仁賢:主人指宣、歙、池觀察使崔衍。據《舊唐書·德宗紀》、《憲宗紀》、貞元十二年八月至永貞元年八月在任;又據《新唐書·崔衍傳》,衍爲政“簡静,爲百姓所懷,幕府奏聘皆有名士,後多顯於時”。同列皆君子:同列,同僚。韓愈《送楊支使序》:“愈在京師時,嘗聞當今藩翰之賓客,惟宣州爲多賢。與之遊者二人:隴西李博,清河崔羣。”

    [4]羈旅之念:謂長年流落在外的悲哀。無入而不自得:遇到什麽境況都心境安然。《禮·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5]樂天知命:《易·繫辭上》:“樂天知命,故不憂。”正義:“順天施化,是歡樂於天;識物始終,是自知性命。順天道之常數,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前修:謂古代有品德之人。屈原《離騷》:“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脩,通“修”。禦外物:抵禦外來事物的侵擾。

    [6]度越:超過。百千輩:謂大多數人。輩,表示多數人。《漢書·揚雄傳》:“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於聖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閲賢知,爲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出處近遠:謂或出仕,或在草野,距朝廷或遠或近。累其靈臺:指令其憂慮;累,牽累;靈臺,指心識;《莊子·庚桑楚》:“不可内於靈臺。”郭象注:“靈臺者,心也。清暢故憂患不能入。”

    [7]不並以北:謂不與北方相同。以,語辭。

    [8]將息之道:保養身心的辦法。將,養。息,生。理其心:治其心。理,“治”之諱。

    [9]風氣所宜:風土氣候所適宜的東西。審備:細心準備。審,慎。小小者:指外患。

    [10]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意本《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窮約,猶困頓。地至近:《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江南道)宣州……西北取和、滁路至上都三千一十里,取潤州路三千七十里。”此安慰之詞。

    [11]託於幕府:指在崔衍觀察使府任職。幕府,《史記·李牧列傳》作“莫府”,索隱:“崔浩云:古者出征爲將帥,軍還則罷,理無常處,以幕帟爲府署,故曰幕府。”則“莫”當作“幕”,字之訛耳。得其所:謂得其應處之所。

    [12]相親重:謂愛護敬重你。待足下:謂期待你。此表示説以上一番話,是愛護敬重你,並非期待你去做什麽。

    僕自少至今,從事於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13]。日月不爲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14]。或以事同[15];或以藝取[16];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17];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後無大患,因不復決捨[18];或其人雖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19]。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奥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20]。僕愚陋無所知曉,然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麤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21]。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羣拔萃[22]。無謂僕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爲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胷中耳[23]。既謂能粗知足下,而復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

    【注释】

    [13]此自貞元二年至長安求貢舉算起。

    [14]相與:相結交。

    [15]以事同:因爲職事在一起。

    [16]以藝取:由于才藝而接納。

    [17]久故:久有交誼。

    [18]決捨:謂絶裂,斷交。

    [19]止:只,僅。

    [20]無瑕尤:没有毛病。瑕,玉的斑點。尤,過失。閫奥:本指内室深隱之處,此謂内心隱秘處,參閲《薦士》詩注[13]。畛域:範圍,界限。《莊子·秋水》:“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明白淳粹:光鮮皎潔,醇厚精粹。

    [21]出入明晦:出入謂表裏、内外;謂由表及裏的所有明晰處與深晦處。涉其流:喻深入其中,有所了解。

    [22]出羣拔萃:卓越出衆。《孟子·公孫丑上》:“出於其類,拔乎其萃。”

    [23]不置白黑:猶言不分黑白,不辨是非。《史記·秦始皇本紀》:“丞相李斯曰:‘……别黑白而定一尊。’”

    比亦有人説足下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24]。僕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説其善,伏其爲人[25]。以是而疑之耳。僕應之曰:鳳皇芝草,賢愚皆以爲美瑞[26];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27]。譬之食物,至於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膾也,也,豈聞有不嗜者哉[28]!疑者乃解。解不解,於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注释】

    [24]比:近來。盡善盡美:完美無缺。《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也,未盡善也。”

    [25]清河:指崔羣,依俗以郡望稱,崔羣出清河小房。伏其爲人:伏,通“服”;佩服他的爲人。

    [26]芝草:靈芝,古以爲瑞草。美瑞:祥瑞;迷信中指瑞氣感應而産生的預示吉祥的現象。

    [27]奴隸:奴僕。隸,供賤役者。

    [28]遐方異味:遠方珍異食品。膾:細切的魚或肉。(zhè);烹炒的肉。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來,又見賢者恒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29];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30];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31]。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32]?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邪[33]?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34]。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35]?況又時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無怠無怠!

    【注释】

    [29]省事:懂事;省(xǐng),明白。比肩青紫:謂有許多人作高官。漢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綬,御史大夫銀印青綬,在三府官中最崇貴;《漢書·夏侯勝傳》:“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比肩:參閲《答尉遲生書》注[10]。

    [30]無以自存:没有辦法存活。志滿氣得:謂如願得意。

    [31]旋:很快地。眉壽:長壽。《詩經·豳風·七月》:“爲此春酒,以介眉壽。”毛傳:“眉壽,豪眉也。”

    [32]無乃:得無,詰問之詞。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一〇:“無乃,猶得無也。”

    [33]省記:理睬,察問。

    [34]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謂鄙棄卿相、王侯的高位。卿,指九卿;相,後世指宰相。千乘,戰國時諸侯大者稱萬乘,小者千乘。甘陋巷菜羹:寧可住在陋巷(貧家所居),喝菜湯。此暗用顔回典,參見本篇注[10]。又《論語·鄉黨》:“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

    [35]謂合於天意而背離世人好惡又有何患害?

    僕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於此,轉困窮甚[36]。思自放於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37]。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摇脱去[38];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顔色[39];兩鬢半白,頭髮五分亦白其一,鬚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僕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彊早世[40];如僕者,又可以圖於久長哉[41]?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42]。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北來?僕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43]。僕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之望。愈再拜。

    【注释】

    [36]從一官於此:韓愈時任四門博士,從七品上,因此自嘆“困窮”。轉:浸,漸。劉淇《助字辨略》卷三:“轉,猶浸也。《王右軍帖》:‘但恐前路轉欲逼耳。’……轉得爲浸者,言其展轉非向境也。”

    [37]自放於伊、潁之上:謂在伊水和潁水邊度閑放的生活;參閲《贈侯喜》詩注[9]、《縣齋有懷》詩注[35]。

    [38]衰憊:衰老疲憊。左車:左邊牙床。《左傳》僖公五年:“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杜注:“輔,頰輔;車,牙車。”第二牙:指第二顆下牙;《説文解字》卷二下:“齒,口齗骨也,象口齒之形,止聲。……牙,牡齒也,象上下相錯之形。”《字彙》:“上曰齒,下曰牙。”

    [39]尋常間:八尺爲尋,倍尋爲常。謂近距離。

    [40]康彊早世:體魄康健無患却早年謝世;彊,同“强”,《書·洪範》:“身其康彊,子孫其逢吉。”早世,早死。《左傳》昭公三年:“早世隕命,寡人失望。”韓愈父仲卿大曆五年(七七〇)終秘書郎;叔父少卿,李白《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謂“當塗縣丞,感慨重諾,死節於義”(《李太白集》卷二九),事蹟他無可考。雲卿,韓愈《科斗書後記》謂“愈叔父,當大曆世,文辭猶行中朝”,仕終禮部郎。紳卿,曾爲淮南節度使崔圓録事參軍,崔圓爲淮南自上元二年(七六一)至大曆三年(七六八),亦應殁於大曆年間。兄會,卒於大曆十四年(七七九),年四十二。介及不知名之另一兄,亦早卒。

    [41]圖於久長:謂求長壽。

    [42]忽忽:失意貌。宋玉《高唐賦》:“悠悠忽忽,怊悵自失。”

    [43]終老嵩下:在嵩山下度過餘生;嵩下即指伊、潁之上,參閲《縣齋有懷》注[35]。

    【評箋】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三:敦詩之賢,公心仰服,故爾傾瀉無餘。書中迴折最有味。

    沈誾《韓文論述》卷三:自起至終,已用無數奬許,無數解慰,無數勸勉,而其間又用無數拂拭,有若惟恐不能悦其心、釋其懷者然。蓋敦詩負其才略,屈於幕府,必有世不我知、天下不我厚之意藴於中懷。此意既藴於懷,必至偶有感觸即俯仰自傷,羈旅之閒不加將息,或身攖疾病,死生遂不可知。此皆公所深慮而切念者。致以書,安得不竭盡其情致如此。

    彭際清《與大紳書》:自三代以降,雄於文者,無過子長、退之……退之自負不在孟子下,然《與崔羣書》,謂生死壽夭造物者都不省記,又謂天之與人好惡異心,乖自求多福之旨……(《二林居集》卷四)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上《縹錦廛文築》上:《韓歐文駢語》:《好雲樓初集》卷二十八《雜識》之二云:昌黎《與崔羣書》:“凰皇芝草,賢愚皆以爲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於散文用駢語。後來古文家以駢語爲厲禁,不思魏、晉以前,初不分駢、散爲兩途,分之自韓、柳始。而昌黎亦且羼用如此。庸按《居士集》卷四十四《思潁詩後序》末云:“不類倦飛之鳥,然後知還;惟恐勒移之靈,卻回俗駕”云爾,亦駢語也。

    按:文中講“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顯然是受到當時流行的禪宗心性學説的影響,可看作是暗中接受佛家思想的一例。

    師説[1]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2]。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3]?惑而不從師,其爲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4]?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5]。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6]。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7];今之衆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爲聖,愚人之所以爲愚,其皆出於此乎[8]!

    【注释】

    [1]師説意爲論師之説。“説”爲文體名。吴訥《文章辨體序説》:“説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文中説到“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學於余”,考李蟠元和元年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登科(徐松《登科證考》卷一六),則前此應已中進士(舊注謂蟠貞元十九年進士,無據,恐與李礎相混淆)。本文作於蟠未及第前,姑繫於韓愈爲四門博士時。

    [2]傳道:傳授聖人之道。受業:受,通“授”;教授藝業。解惑:解除道與業上的疑惑。此意本《禮·文王世子》:“入則有保,出則有師,是以教喻而德成也。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

    [3]《論語·述而》:“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4]庸知:豈顧及。庸,方《正》作“豈”。

    [5]此意本《吕氏春秋·勸學》:“是故古之聖王,未有不尊師者也。尊師則不論其貴賤貧富矣。若此,則名號顯矣,德行彰矣。故師之教也,不争輕重、尊卑、貧富,而争于道。”

    [6]師道:謂尊師、爲師之道。

    [7]出人:超出一般人。猶且:尚且。

    [8]聖益聖:聖人越發聖明。愚益愚:愚人越發愚昧。出於此:謂由于是否從師。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9]。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10]。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11]。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12]。

    【注释】

    [9]其身:指自身。恥師:恥於從師。

    [10]句讀(dòu):讀,通“逗”;文中的休止與停頓。句讀謂章句誦讀功夫。

    [11]或不焉:不,同“否”;謂或不從師。

    [12]小學而大遺:學其小者而忽略其大者。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13]。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羣聚而笑之[14]。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15]。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16]。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17]。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18]。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19]!

    【注释】

    [13]巫醫:《論語·子路》:“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古代巫與醫不分,因被視爲僅習技藝之人。樂師:《周禮·春官·宗伯》有“樂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周禮·春官·樂師》曰:“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百工:工匠。

    [14]士大夫之族:指官僚、士人。族,類。

    [15]相若:相彷彿,不相上下。

    [16]謂所師之人地位卑下則足以讓人羞愧,如地位顯赫又迹近諂媚。

    [17]師道之不復:謂師道不得恢復。

    [18]不齒:不與等列。《左傳》隱公一一年:“不敢與諸任齒。”杜注:“齒,列也。”

    [19]别本或無“其”字。原本無“可”字。自方《正》至馬《校》等多以爲有“可”字是,據補。

    聖人無常師[20]。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21]。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22]。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23]。

    【注释】

    [20]《書·咸有一德》:“德無常師。”又《論語·子張》:“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21]郯(tán)子:郯,春秋國名,爲少昊之後,己姓,故地在今山東省郯城縣,郯子爲其國君。孔子師剡子見《左傳》昭公一七年:“秋,剡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皥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孔子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萇弘:春秋時周敬王大夫,後以晉公族内鬨被殺。孔子曾向萇弘問樂,見《孔子家語·觀周》:孔子至周,“訪樂於萇弘”。師襄:春秋時衛樂官(按:與《論語·微子》中的魯樂官擊磬襄非同一人)。《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孔子曾習禮於老子(按:不一定是史實),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聃。”又《孔子家語·觀周》:“孔子謂南宫敬叔曰: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今將往矣……問禮於老聃。”

    [22]《論語·述而》:“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集解:“我三人行,本無賢愚,擇善而從之,不善而改之,無常師。”

    [23]術業:技藝學業。專攻:專長。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24]。不拘於時,學於余[25]。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説》以貽之[26]。

    【注释】

    [24]六藝經傳:六藝指《詩》、《書》、《易》、《禮》、《樂》、《春秋》。六藝經傳指六經的經與傳。司馬談《六家要旨》:“夫儒者以六蓺爲法。六蓺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蓺,同“藝”。

    [25]不拘於時:不受時風所拘束,即不拘於當代輕師的風氣。魏《集》“學”前有“請”字,似當從。

    [26]能行古道:謂能行古代師道來向我問學。

    【評箋】 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爲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爲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説》,因抗顔而爲師。世果羣怪聚駡,指目牽引,而增與爲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柳河東集》卷三四)

    柳開《續師説》:昌黎先生作《師説》,亦極言於時也。謂夫今之士大夫,其智反不及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嘘,可悲乎!誠哉,尚其能實乎事而未原盡其情,予故後其辭而作《續師説》云。(《河東先生集》卷一)

    俞文豹《吹劍三録》:韓文公作《師説》,蓋以師道自任。然其説不過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愚以爲未也。《記》曰:“天生時,地生財,人其父母而師教之,君以正而用之。”是師者,固與天、地、君、親並立而爲五。夫與天、地、君、親並立而爲五,則其爲職,必非止於“傳道、授業、解惑”也。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材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荀子曰:“師術有四,而傳習不與焉。蓋古之所謂師弟子者,皆相與而終身焉。”……然則以“傳道,授業,解惑”爲事,則世俗訓導之師,口耳之傳爾。時而化之,德而成之,材而達之,而傳習不與焉。如孟、荀所云,則夫子之爲師也。知此,而後可與論師道。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前起後收,中排三節,皆以輕重相形。初以聖與愚相形,聖且從師,況愚乎?次以子與身相形,子且擇師,況身乎?末以巫醫、樂師、百工與士大夫相形,巫、樂、百工且從師,況士大夫乎?公之提誨後學,亦可謂深切著明矣,而文法則自然而成者也。

    陶宗儀《輟耕録》卷九《文章宗旨》:“説”則出自己意,横説竪説。其文詳贍抑揚,無所不可,如韓公《師説》是也。

    歸有光《文章指南·禮集》:救首救尾,段段有力,是謂擊蛇勢也,《師説》似之。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六《師説》:……韓氏蓋爲當時之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師之究竟也。《記》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親,師也。”此爲傳道言之也。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業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且解者之爲師,固然矣,然與傳道有閒也……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傳道”,謂修己治人之道;“授業”,謂古文六藝之業;“解惑”,謂解此二者之惑。韓公一生學道好文,二者兼營,故往往並言之。末幅云“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仍作雙收。

    按:韓愈倡“師道”,“好爲人師”,首先是因爲確立師道是振興儒道的先決條件,同時又爲召集後學、推廣“古文”確立名分上的依據。所以其意義遠超于單純的尊師之外。本文關聯對“師道”的推重,頗有些新鮮思想,如强調人非生而知之,肯定聖人無常師,以至如前人指出的把道與藝並舉、傳道與授業並重,以至批評當世士大夫不及“巫醫、樂師、百工之人”等等,都反映韓愈的觀念相當開闊而富於矜創。文章寫作上十分清通簡要,結構也很精嚴。開端先立一柱“古之學者必有師”;然後概括地指出師的作用、從師的必要、師的對象、師道的現狀;再用古今對比作轉换,提出“愛子擇師”、“巫醫等不恥相師”、“聖人無常師”三項來展開論證;最後點出作文緣起。語言精確廉悍,明快順暢。

    祭十二郎文[1]

    年月日[2],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3]: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4]。中年,兄殁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5]。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6]。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7];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8]。兩世一身,形單影隻[9]。嫂常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注释】

    [1]《文苑英華》題作《祭姪老成文》。十二郎名老成,韓愈兄介之子。介有二子:百川、老成。百川早卒;以長兄韓會無子,老成過繼爲後。老成亦有二子:湘,滂;滂後歸其祖介。據本文,老成卒於孟郊來京南歸之次年,即貞元十九年;與《文苑英華》所收本文首作“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正合。是年四月韓愈《上李尚書書》,題“將仕郎前守四門博士”,可知其時已罷博士職;七月,作《論今年權停選舉狀》中稱“雖非朝官”,則仍未任新職。此間寫本祭文,多身世落拓之感,自不能不流露更深一層的哀慟之情。

    [2]《文苑英華》作“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3]季父愈:季父,父之幼弟。唐俗叔可稱名。《史記·項羽本紀》:“其季父項梁。”索隱:“崔浩云:伯、仲、叔、季,兄弟之次,故叔云叔父,季云季父。”銜哀致誠:心懷悲哀致以誠意。建中:僕人名。時羞之奠:謂以應時果品爲祭品;《儀禮·公食大夫禮》:“士羞庶羞,皆有大蓋。”賈注:“羞,進也;庶,衆也;進衆珍味可進者也。”以此羞指美味食品。《文苑英華》“郎”下或有“子”字,朱《考》謂“郎子是當時語,雖不必存,亦不可不知也。”

    [4]不省所怙(hù):不知依靠誰,意謂失去父母。怙,依靠。《詩經·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兄嫂是依:指依靠長兄韓會與嫂鄭氏夫人。李翱《行狀》:“生三歲,父殁,養於兄會舍。”(《李文公集》卷一一)

    [5]中年,兄殁南方:《舊唐書·德宗紀》:“(大曆十二年三月)辛巳制:中書侍郎平章事元載賜自盡……四月……起居舍人韓會等十餘人皆坐元載貶官也。”十四年會再貶韶州(屬嶺南道,治曲江縣,今廣東韶關市),卒,年四十二。從嫂歸葬河陽:謂隨從嫂鄭氏夫人將韓會靈柩歸葬河陽祖塋。《祭鄭夫人文》:“兄罹讒口,承命遠遷。窮荒海隅,夭閼百年。萬里故鄉,幼孤在前。相顧不歸,泣血號天。微嫂之力,化爲夷蠻。水浮陸走,丹旐翩然。至誠感神,返葬中原。”歸葬具體時日不詳,當在大曆末或建中初。

    [6]就食江南:謂建中二年至貞元初爲避亂至宣州。參閲《歐陽生哀辭》注[10];《祭鄭夫人文》:“既克反葬,遭時艱難。百口偕行,避地江濆。”零丁:孤單貌。李密《陳情表》:“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7]韓愈兄會、介外,當有一人不知名,亦早卒。參閲《與崔羣書》注[40]。

    [8]承先人後:謂繼承先人爲後嗣。“在孫”、“在子”都依韓仲卿計算。

    [9]兩世一身:謂兩代單傳。《北史·王慧龍傳》:“自慧龍入國,三世一身。”形單影隻:狀孤單。李密《陳情表》:“煢煢獨立,形影相弔。”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10]。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11]。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12]。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13]。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14]。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15]。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16]。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殁乎[17]!吾與汝俱少年,以爲雖暫相别,終當久相與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禄[18]。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之[19]。

    【注释】

    [10]韓愈貞元二年(七八六)初至長安;以下據此推算。

    [11]省墳墓:祭掃先人墳墓。從嫂喪來葬:鄭夫人應於貞元九年殁于宣城(《祭鄭夫人文》晁本起首作“貞元九年歲次癸酉九月朔日”);來葬,謂歸葬河陽祖塋,時當在貞元十年。

    [12]佐董丞相于汴州:指自貞元十二年起在董晉宣武節度使府爲觀察推官。取其孥(nú):取其妻小。孥,《孟子·梁惠王下》:“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趙注:“孥,妻子也。”

    [13]明年:謂“歸取其孥”的明年,貞元十五年。丞相薨:指董晉死。古諸侯死曰薨,唐三品以上死曰薨。

    [14]佐戎徐州:指在徐州張建封武寧節度使府爲節度推官,乃軍府幕職,故稱佐戎。

    [15]從於東:歸於東方,或具體指宣州。東亦客:在東方亦是客居。韓愈《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云:“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東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見兮使我生憂。”

    [16]西歸:謂回到長安。成家而致汝:安家接你來。

    [17]遽:匆促。

    [18]旅食京師:客居京城。斗斛之禄:謂微薄的俸禄。唐官員受禄米,因此以斗斛計,十斗爲斛。

    [19]萬乘之公相:萬乘之國的三公與宰相。此萬乘指天子,公相指宰輔。輟汝而就:留下你去就任。

    去年,孟東野往[20]。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摇[21]。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22]?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23]。”孰謂少者殁而長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24]?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25]?少者、彊者而夭殁,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爲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爲而在吾側也[26]?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27]!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28]!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29]!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動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30]。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31]?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注释】

    [20]指孟郊來京返溧陽,參閲《送孟東野序》注[1]。

    [21]茫茫:茫,“芒”後出字;迷茫不清;陸機《歎逝賦》:“何視天之芒芒。”别本或作“荒荒”,方《正》謂“古書如荒忽、茫忽之類,皆一字也,音義多相近,當存之。”齒牙動摇:參閲《與崔羣書》注[38]。

    [22]康彊而早世:參閲《與崔羣書》注[40]。

    [23]旦暮:猶一旦。無涯之戚:無盡的悲傷。

    [24]此謂如果真如此,以我長兄那樣崇高的品德竟使其後嗣夭折嗎?

    [25]此謂以你的精純聰明竟不能蒙受吾兄的恩澤嗎?不克,不能。

    [26]耿蘭:前來送訃告的僕人名。報:指喪報。

    [27]宜業其家:謂應當繼承其家業。

    [28]此意本《史記·伯夷列傳》:“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顔淵爲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此並由“神明”一語而拆成“神者誠難明”一句。

    [29]不可推:不可追問。推,推算,追問。

    [30]毛血:毛髮血脈。志氣:心志氣力。幾何:多少,此指時間。

    [31]汝之子:指韓湘。吾之子:韓愈二子,長曰昶,貞元十五年生於符離,小字符郎,本年五歲,後於長慶四年(八二四)中進士;韓愈《祭侯主簿文》曰“遣男殿中省進馬佶”,洪《譜》以爲“即昶舊名”;又《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次子名州仇,富平令。孩提:《孟子·盡心上》:“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趙注:“孩提,二三歲之間,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十歲”魏《集》或作“一歲”,方《正》云:“老成二子曰湘,曰滂,滂以季子出繼,則湘固宜十歲也。”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脚病,往往而劇。”[32]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爲憂也[33]。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34]?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35]。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36]。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释】

    [32]比得軟脚病:近來得脚氣病。軟脚病即脚氣病。

    [33]未始:未曾。

    [34]殞其生:謂死亡。殞,死亡。

    [35]訃告之體,當具日月以報。

    [36]使者:指送喪報之人。妄稱以應之:胡亂説而應答。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37]。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38];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39]。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殁不得撫汝以盡哀[40];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41];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爲之,其又何尤[42]?彼蒼者天,曷其有極[43]!

    【注释】

    [37]弔汝之孤:弔問你留下的孤兒。弔,慰問,悼念。

    [38]此謂他們如有辦法生活就讓他們依制守喪到期滿,然後把他們接到長安來;舊時守喪依與死者關係親疏而決定期限長短,父母之喪三年,服斬衰之服。

    [39]先人之兆:祖先的墓地,指河陽祖塋。兆,《周禮·春官·小宗伯》:“兆五帝於四郊。”鄭注:“兆,爲壇之營域。”惟其所願:指奴婢去留任其自由。

    [40]撫汝:謂撫汝尸而哭。撫,通“拊”,拍擊。

    [41]斂不憑其棺:謂没有在棺木前看其入殮。斂,通“殮”,易衣爲小斂,入棺爲大斂。憑,依,靠。窆(biǎn)不臨其穴:謂下葬時未親臨墓穴;窆,葬時穿土下棺。

    [42]何尤:謂責怪誰。尤,責備,歸咎。

    [43]彼蒼者天:呼天之語。《詩經·秦風·黄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曷其有極:意爲無常,無法度。曷,何。極,準則。《詩經·唐風·鴇羽》:“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44]。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45]!

    【注释】

    [44]伊、潁之上:參閲《與崔羣書》注[37]。

    [45]此爲哀祭文字套語,“尚饗”謂請亡靈馨享祭品。

    【評箋】 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一四:文用助字,柳子厚論當否,不論重複。《檀弓》曰:“南宫縚之妻之姑之喪。”退之亦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摇。”近時六一、文安、東坡三先生知之。

    曾季貍《艇齋詩話》:韓文、杜詩,備極全美。然有老作,如《祭老成文》、《大風卷茅屋歌》,渾然無斧鑿痕,又老作之尤者。

    費袞《梁溪漫志》卷六《文字用語助》:文字中用語助太多,或令文氣卑弱。典謨訓誥之文,其末句初無“耶”、“歟”、“者”、“也”之辭,而渾渾灝灝噩噩,列於六經。然後之文人,多因難以見巧。退之《祭十二郎老成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語。其最妙處,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凡句尾連用“耶”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幾於句句用助辭矣。而反覆出没,如怒濤驚湍,變化不測,非妙於文章者,安能及此?其後歐陽公作《醉翁亭記》繼之,又特盡紆徐不迫之態。二公固以爲游戲,然非大手筆不能也。

    薛瑄《薛文清公讀書録》卷四:凡詩文出於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於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楚辭》,武侯《出師表》、李令伯《陳情表》、陶靖節詩、韓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歐陽公《瀧岡阡表》,皆所謂出於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詩文,皆以真情爲主。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六:通篇情意刺骨,無限悽切,祭文中千年絶調。

    過珙《古文評注》卷七:想提筆作此文,定是夾哭夾寫。乃是逐段連接語,不是一氣貫注語。看其中幅,接連幾個“乎”字,一句作一頓,慟極後,人真有如此一番恍惚猜疑光景;又接連幾個“矣”字,慟極後,人又真有如此一番槌胸頓足光景。寫生前離合,是追述處要哭;寫死後慘切,是處置處要哭。至今猶疑滿紙血淚,不敢多讀。

    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二:耕南云:“退之文,獨此篇未免俗韻。”蓋本稱述家人骨肉,俗情俗事故也。正如婦女之哭,數説長短,丈夫聞之,有忸怩不寧者。然原其出於真實,亦不以爲笑端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祭十二郎文》,至病徹心,不能爲辭,則變調爲散體,飽述其哀。只用家常語,節節追維,皆足痛哭。文作於貞元十九年,公又在不得意中。十二月貶陽山之命下,以家難之劇,猝生於不得意之時,雖以昌黎聖手,亦萬不能處處作韻語,故直起直落。文中所謂“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兄”指韓會也。以下或叙事,或叙悲,錯錯雜雜,説來俱成文理。吾亦不能繩以文字之法,分爲段落,但覺一片哀音,聽之皆應節奏。《瀧岡阡表》作於二百七十年後,固宜與之作配。然歐公自得意後述哀,不如昌黎在不得意中述哀,尤爲懇摯。且二公通塞不同,故語亦稍别。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祭十二郎文》,骨肉之痛,急不暇修飾。縱筆一揮,而於噴薄處見雄肆,於嗚咽處見深懇,提振轉折,邁往莫禦。如雲驅飆馳,又如龍虎吟嘯,放聲長號,而氣格自緊健。

    按:本篇祭悼的韓老成,病弱早卒,無功業事蹟可述,且韓愈與之暌隔已久,對生活狀况亦乏了解。文章妙處在全從虚處斡旋,架空叙情,翻空以出奇。叙述重點側重在自己的哀情,特别是生不得相聚、死亦不相知的矛盾悽苦。行文全用散體,瑣瑣如道家常,沉痛處傾洩而出,把悲情寫得淋漓盡致;而虚詞與感嘆句的使用,更增加了一唱三嘆的效果。

    贈崔復州序[1]

    有地數百里,趨走之吏自長史、司馬已下數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舊[2];樂乎心則一境之人喜,不樂乎心則一境之人懼,丈夫官至刺史亦榮矣[3]。

    【注释】

    [1]崔復州:崔姓復州(屬山南道,治沔陽,今湖北省仙桃市)刺史。據《一統志》名訏,嘉慶《湖北通志》卷四八亦同,未詳其據。文中説到“愈嘗辱于公之知”,指于頔;頔貞元十四年爲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度使,至元和三年裴均代之。諸家以爲文作於貞元十九年,姑從之,繫於此。

    [2]趨走之吏:供驅遣的官吏。趨走,本義爲疾走,《吴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范蠡對(吴王)曰:‘……願得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之願也。’”唐制,州的僚佐有長史、司馬、别駕等上佐,司功、司倉、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參軍事等判司與録事參軍事,計數十人之衆。仁其三族:恩及諸親族。仁,猶存,惠利。《禮·仲尼燕居》:“郊社之義,所以仁鬼神也;嘗禘之禮,所以仁昭穆也。”鄭注:“仁,猶存也;凡存此者,所以全善之道也。”三族:説法不一,《周禮·春官·小宗伯》注謂父、子、孫爲三族,《史記·秦本紀》集解引張晏謂父母、兄弟、妻子爲三族。

    [3]此狀喜怒任情,作威作福。“丈夫”上或有“大”字;許景重《韓文校注辯證》謂“‘丈夫’與‘大丈夫’之義不同。大丈夫者,係指天爵而言;刺史,乃屬人爵。如一人之天爵,足稱之爲大丈夫者,若官至刺史,又何足榮之也?”

    雖然,幽遠之小民,其足跡未嘗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能自直於鄉里之吏者鮮矣,況能自辨於縣吏乎[4]?能自辨於縣吏者鮮矣,況能自辨於刺史之庭乎[5]?由是刺史有所不聞,小民有所不宣[6]。賦有常而民産無恒,水旱癘疫之不期[7]。民之豐約懸於州[8]。縣令不以言,連帥不以信,民就窮而斂愈急,吾見刺史之難爲也[9]。

    【注释】

    [4]幽遠之小民:僻遠鄉村的百姓。城邑:城市;大曰都,小曰邑。不得其所:不得安居之地,此謂有寃抑不平等情。自直:自己申理。自辨:自己辨白。

    [5]庭:謂公庭。

    [6]不宣:謂寃抑不得宣洩。

    [7]此謂賦税有定數而百姓的田産無常,水旱瘟疫之災不可預料。其時實行“兩税法”,據《舊唐書·食貨志》:“建中元年二月……其詔略曰:‘户無主客,以見居爲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爲差。行商者在郡縣税三十之一。居人之税,秋夏兩徵之,各有不便者正之,餘征賦悉罷,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税,率以大曆十四年墾數爲準。徵夏税無過六月,秋税無過十一月,違者進退長吏。令黜陟使各量風土所宜、人户多少均之,定其賦。尚書度支總統焉。’”

    [8]民之豐約懸於州:百姓的豐實與貧困決定於州。“州”魏《集》或作“前”,朱《考》以爲非是;童《詮》謂“作‘前’是也……謂民之有餘不足,上下皆知之。”

    [9]連帥:古代十國諸侯之長,此指節度使。《禮·王制》:“十國以爲連,連有帥。”民就窮而斂愈急:百姓已處困境,賦斂愈加緊迫。

    崔君爲復州,其連帥則于公[10]。崔君之仁足以蘇復人,于公之賢足以庸崔君[11]。有刺史之榮而無其難爲者,將在於此乎!

    【注释】

    [10]爲復州:治復州。于公:指于頔。《舊唐書·于頔傳》謂其在襄州“公然聚斂,恣意虐殺,專以凌上威下爲務。”

    [11]蘇復人:蘇息復州百姓。困頓後復獲生機爲蘇。《書·仲虺之誥》:“傒予后,后來其蘇。”孔傳:“蘇,息也。”庸崔君:任用崔君。庸,任用。

    愈嘗辱于公之知而舊游于崔君,慶復人之將蒙其休澤也,於是乎言[12]。

    【注释】

    [12]辱于公之知:得到于公的知遇。韓愈貞元十八年有《與于襄陽書》,可知與于頔有舊;辱,謙詞。舊游于崔君:以前曾與崔君交游。蒙其休澤:受到他們的恩澤。休,美。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五:此序諷諫于公,與《送許郢州序》同意。此序尤涵蓄。只民就窮而斂愈急,下民苦之,使于公聞之,皆勸于公寬賦斂以安州縣,以安百姓。觀察使賦斂苛急,則爲刺史者見其難而不見其榮;觀察使賦斂寬緩,則爲刺史者見其榮而不見其難,以此諷諫于公最切。

    林雲銘《韓文起》卷五:唐中葉賦斂最重,刺史以催科爲考成,不言撫字。故是篇與《送許郢州》,皆以民窮斂急立論。然其行文則又迥别。《郢州序》謂觀察使與刺史情貴相通,此則謂刺史與小民情不容隔。《郢州序》有贈有規,分明揭出于公、許公二人來;此則泛論爲刺史者之難,轉出于公、崔公之仁賢,可使復人蒙其休澤,直頌到底。未嘗規,未嘗贈,而規贈之意隱隱在言外也。蓋觀察位尊,小民分疏,其情之相通,權各有屬,不可以一例論耳。讀者安可囫圇作一例看邪!

    按:史稱于頔在山南“横暴已甚”、“公然聚斂”,是當時有名的貪酷鎮帥。而韓愈頌“于公之賢”,顯然是隱惡溢美之詞。但這類應酬文字,本難於置筆。韓愈避實就虚,架空斡旋,發了一套爲官治民的道理,反映出當時吏治的某些實情,對所送者似諷似勸,有一定的現實意義。這也反映出他立意、構思的技巧。

    送董邵南序[1]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2]。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兹土[3]。吾知其必有合也[4]。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彊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5]!

    【注释】

    [1]韓愈有《嗟哉董生行》詩,中有云:“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於其中。刺史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禄不及門。門外惟有吏,日來徵租更索錢。嗟哉董生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漁。入厨具甘旨,上堂問起居。父母不慼慼,妻子不咨咨……”此“召南”與“邵南”應同爲一人,“召”、“邵”未知孰是。由詩可知其人生平大節。他求舉不利,以壽州(屬淮南道,治壽春縣,今安徽壽縣)安豐人而往遊割據之地河北,韓愈作序送之。寫作年代不可確考,姑繫於貞元十九年。題目或作《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2]《漢書·地理志》:“趙、中山地薄人衆……丈夫相聚游戲,悲歌忼慨。”古燕國地相當於今河北中部和北部,古趙國地相當於今河北南部和山西北部;感慨悲歌之士指荆軻、高漸離等類人。《史記·刺客列傳》:“荆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3]懷抱利器:謂有傑出才能。利器,精良的工具。《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植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鬱鬱:不得志貌。《史記·淮陰侯列傳》:“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

    [4]有合:有所遇合,謂受到當地統治者重用。

    [5]慕義彊仁:仰慕道義,勉力於仁德。《史記·田儋列傳贊》:“田横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横死,豈非至賢。”矧(shěn),況且。出乎其性:出於其本性,意指不假外鑠與勉强。

    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6]?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7]。董生勉乎哉!

    【注释】

    [6]風俗與化移易:風氣習俗隨教化不同而有所改變。此意本仲長統《昌言·損益》篇:“時政彫敝,風俗移易。”惡知:何知。此暗示如今河北地方在强藩割據下風氣已與古代不同。《新唐書·藩鎮傳序》:“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護養蘖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税自私,不朝獻于廷。效戰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加鋸其頸,利怵逆汙。遂使其人自視由羌狄然。一寇死,一賊生,訖唐亡百餘年,卒不爲王土。”

    [7]卜之:卜本義爲占卜,此引申爲估量,判斷。

    吾因子有所感矣[8]。爲我弔望諸君之墓[9],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10]?爲我謝曰[11]: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注释】

    [8]“因子有所感”别本或作“因之有感”,王元啓《記疑》謂“較更簡脱”。

    [9]望諸君:《史記·樂毅列傳》:“趙封樂毅於觀津,號望諸君。”樂毅原爲燕昭王時上將,聯合趙、楚、韓、魏伐齊,下七十餘城,後以齊反間奔趙;燕惠王致書爲謝,往來燕、趙間。舊注謂望諸君冢在邯鄲西數里,《日下舊聞》謂在河北良鄉縣南三里。

    [10]據前注〔二〕荆軻故事,屠狗者爲隱於市的豪俠之士。

    [11]謝:致意。

    【評箋】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六:此篇言燕、趙之士,仁義出於其性,乃故反其詞,深譏其不臣而習亂之意,故其卒章又爲道上威德以警動而招徠之,其旨微矣,讀者詳之。

    李塗《文章精義》:文章有短而轉折多、氣長者,韓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讀孟嘗君傳》是也。有長而轉折少且氣短者,盧裒《西征記》是也。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七:文僅百餘字,而感慨古今,若與燕、趙豪儁之士,相爲叱咤嗚咽。其間一涕一笑,其味不窮。昌黎序文當屬第一首。

    郭正域《韓文杜律·韓文》:妙在轉折,意在言外。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三:此序惟朱晦菴得其意義所歸,謂是深譏燕、趙之不臣,而其卒道上威德以警動而招徠之,其旨微矣。蓋仁義出於其性者,昔日之燕、趙;而風俗與化移易,今之燕、趙,尚能如昔之燕、趙乎?序中明明道破,而劉辰翁、茅鹿門乃有燕、趙豪俊云云,何異説夢?

    過珙《古文評注》卷七:勸其往又似勸其不必往,言必有合又似恐其未必合。語意一半是愛惜邵南,一半是不滿藩鎮。通篇只以“風俗與化移易”句爲上下過脈,而以“古”、“今”二字呼應,含蓄不露,曲盡吞吐之妙。唐文惟韓奇,此又爲韓中之奇。

    朱宗洛《古文一隅》卷中:本是送他往,却要止他住,故“合”一層易説,“不合”一層難説。文語語作吞吐之筆。曰“吾聞”,曰“烏知”,曰“聊以”,於放活處隱約其意,立言最妙。其末一段,忽作開宕,與“不合”意初看若了不相涉,其實用借筆以提醒之,一曰“爲我”,再曰“爲我”,囑董生正以止董生也。想其用筆之妙,真有烟雲繚繞之勝。凡文之短者,越要曲折,蓋曲則有情,而意味倍覺深長也。

    按:林紓云:“唐世一有韓愈,以吞言咽理之文,施之贈送序中,覺唐初諸賢,對之一皆無色。”(《春覺齋論文》)本篇可視爲其代表作。

    雜説[1]

    其一

    龍嘘氣成雲[2]。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乎哉[3]!

    【注释】

    [1]《雜説》,寫作年代不可確考,姑繫之於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以前。其三或另作《題崔山君傳》。

    [2]《易·乾卦·文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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