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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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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今吾子所爲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徵於愈[7]。愈又敢有愛於言乎[8]?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9]?

    【注释】

    [7]謙謙:謙虚貌。《易·謙》:“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

    [8]有愛於言:謂吝惜言辭。有,語辭。愛,吝嗇;《孟子·梁惠王下》:“百姓皆以王爲愛也。”趙注:“愛,嗇也。”

    [9]愛之異:喜好特殊。

    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10]。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11]。

    【注释】

    [10]比肩:并肩,狀人數衆多。《晏子春秋·雜下》:“比肩繼踵而在。”有以取之:指有用來取得“在上”的官位或“在下”的進身之道的手段。

    [11]有愛於是:謂喜愛這裏所説的爲文之道。非仕之謂:即非謂仕,不是説仕進爲官。繼今以言:謂以後再詳談。

    【評箋】 林雲銘《韓文起》卷四:文本乎實,立心勵行是也。起手提出“心”與“行”二字,則知古人言立不苟,非如後世從事雕琢以爲求仕之資者也。尉遲生之問,想不能忘求仕之意,故分言之,聽其自擇。把應時之文,明明説他不顧行,不由中,可羞可醜。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傲兀自喜。

    送李愿歸盤谷序[1]

    太行之陽有盤谷[2]。盤谷之閒,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3]。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閒,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4]。友人李愿居之。

    【注释】

    [1]李愿,據五百家注本所載《唐人跋盤谷序後》:“隴西李愿,隱者也,不干譽以求達,每韜光而自晦……昌黎韓愈,知名之士,高愿之賢,故叙而送之。”又有代、德兩朝名將、曾封西平郡王的李晟子名愿,貞元初,起家銀青光禄大夫、太子賓客,後屢遷夏州、徐州、鳳翔、汴州等大鎮,晚年結託權幸,縱情聲色。自宋人多以爲所送非此李愿。盤谷,在河南府濟源縣(今河南濟源市)。此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據舊本跋語有“貞元辛巳歲建丑月”語,爲貞元十七年、離徐州後,依以繫於此。又韓愈有《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詩,中有“昔尋李愿向盤谷”之句,詳詩意作於元和七年(八一二)。可確證文作於此前。

    [2]太行之陽:太行山在唐河東道(大體相當今山西省)和河北道(大體相當今河北省)之間,北起淶水(今拒馬河),南行至黄河北轉向西南。文中“太行之陽”指太行山南端向陽一面,即濟源一帶。

    [3]藂茂:藂,同“叢”;繁雜茂密。

    [4]宅幽:處於幽閉之處。勢阻:山勢險阻。盤旋:謂逗留不出;此意本《詩經·衛風·考槃》:“考槃之澗,碩人之寬。”毛傳:“考,成;槃,樂也。”槃,通“盤”;《小序》:“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5]: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旹,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6];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7];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8];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緑者,列屋而閑居,妬寵而負恃,争妍而取憐[9]——————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爲也[10]。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11]。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12];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13];起居無時,惟適之安[14];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毁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15];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16]——————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爲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17];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18];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19],其於爲人,賢不肖何如也[20]?”

    【注释】

    [5]《孟子·滕文公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此文中“大丈夫”語所本。

    [6]利澤:恩惠。昭於旹:旹,“時”古體;顯耀于一時。廟朝:指朝廷之上。進退百官:昇黜各級官吏。此形容在朝廷坐而議政,掌握朝政大權。

    [7]羅弓矢:謂排列弓矢儀仗。武夫前呵:衛士在前面喝道。供給之人:侍候應用物品的僕從。此形容外出威勢赫奕,僕從成羣。

    [8]喜有賞,怒有刑:語本《左傳》昭二五年:“喜有施舍,怒有戰鬭。”而語意則取《新序·雜事》:“喜則無賞,怒則無刑,今禍福已在前矣。”才畯:畯,通“俊”,才能傑出之人。盛德:崇高的道德。此謂賞罰由己,喜逢迎諂媚。

    [9]清聲而便(pián)體:謂歌喉清亮,舞姿靈活。便,童《詮》釋爲便嬛,輕利。秀外而惠中:惠,通“慧”;外貌秀美,内心聰慧。飄輕裾:飄動衣襟。裾,衣前襟。曹植《美女篇》:“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翳(yì)長袖:長袖遮身。翳,遮蔽。曹植《洛神賦》:“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粉白黛緑:面敷粉而白,眉施黛而青,語本《漢武故事》:“同輦者十六人……皆自然美麗,不假粉白黛緑。”又《戰國策·楚策》:“張子(儀)曰:‘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於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爲神。’”妬寵而負恃:嫉妬争寵,自負有所依恃。争妍而取憐:相互争比美貌,取得寵愛。此謂女伎成羣。

    [10]遇知:即知遇,謂受重用。

    [11]有命:有天命,即天命所注定。幸而致:僥倖達到。

    [12]濯(zhuó)清泉:以泉水洗濯體膚。濯,洗去污垢。意本《孟子·離婁上》《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13]美可茹:鮮美的野菜野菓可以吃。茹,吃。《詩經·大雅·蒸民》:“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鮮可食:鮮,通“鱻”;鮮魚可吃。《老子》:“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14]謂坐息没有一定的時間約束,只求安身適體。“惟適之安”即惟安于適。

    [15]孰若:何若;此猶言不若,不如。無毁:不受譏謗。毁,謗。

    [16]車服不維:不受車服的約束。車服指做官乘坐的車子和穿的官服。維,維繫。《書·舜典》:“車服以庸。”孔傳:“功成則賜車服以表顯其能用。”刀鋸不加:不受刀鋸之刑。刀鋸,古刑具,刀用於割截,鋸用於刖劓。《國語·魯語上》:“中刑用刀鋸。”理亂不知:謂不理會國家治亂。理爲“治”之諱。黜陟不聞:謂没有昇遷與貶黜之事。《書·舜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孔傳:“黜退其幽者,升進其明者。”

    [17]公卿:古有三公九卿,此謂顯貴。形勢:同“形埶”,權力地位。《荀子·正論》:“爵列尊,貢禄厚,形埶勝。”注:“形埶,猶埶位也。”此本蔡邕《釋誨》:“卑俯乎外戚之門,乞助乎近貴之譽。”

    [18]趑趄(zī jī):且進且退、徘徊不進貌。張載《劍閣銘》:“矧兹狹隘,土之外區。一人荷戟,萬夫趑趄。”童《詮》:“段(玉裁)以‘趑趄’爲俗字,其本字應依《易》作‘次且’(‘其行次且’),是也。”囁嚅(niè rú):謂言而又止。東方朔《七諫·怨世》:“改前聖之法度兮,喜囁嚅而妄作。”此二句意本揚雄《解嘲》:“欲談者宛舌而固聲,欲行者擬足而投迹。”

    [19]穢污:謂貪黷非義之事。刑辟:刑法。辟(bì),法;《詩經·小雅·雨無正》:“如何昊天,辟言不信。”毛傳:“辟,法也。”誅戮:被處罰或殺戮。徼倖:非分之幸,此謂萬一幸運而未被誅殺。

    [20]此謂這種人的爲人(比起前兩種人)好壞如何呢?或釋爲如此爲人其是否賢明不是很顯然嗎?亦通。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爲之歌曰[21]:盤之中,維子之宫;盤之土,可以稼[22]。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争子所[23]。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24]。嗟盤之樂兮,樂且無殃[25]。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26]。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27]。飲則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28]。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29]。

    【注释】

    [21]壯之:謂認爲以上言論有魄力。

    [22]維子之宫:是你的居室。維,同“惟”,發語詞。宫,室。可以稼:可以種植。

    [23]可濯:應前“濯清泉”。或以爲“濯”通“櫂”,棹舟而行。可沿:沿,同“”;可順流而下;《書·禹貢》:“于江海,達于淮、泗。”阻:險阻之處。

    [24]窈(yǎo)而深:幽遠而深邃;窈,幽深。廓其有容:開闊寬敞。有,通“又”,語辭。繚而曲:繚繞盤曲。

    [25]無殃:無患害。“殃”别本或作“央”,義爲盡;俞樾《俞樓雜纂》卷二六以爲“作‘央’是”。

    [26]遠跡:蹤跡遠離。遁藏:逃避隱藏。遁,逃走。

    [27]呵禁不祥:喝止妖怪魑魅之類爲祟者。

    [28]飲則食:飲而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八:“則,猶‘而’也。”“則”,魏《集》作“且”,許景重《韓文校注辯證》謂“且”爲是。奚所望:何所望。

    [29]膏吾車:給我的車軸加油。秣吾馬:喂我的馬。徜徉:徘徊,留連不去。

    【評箋】 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韓愈盤谷詩序》:右《送李愿歸盤谷序》,韓愈撰。盤谷在孟州濟源縣。貞元中,縣令刻石於其側。令姓崔,其名浹。今已磨滅。其後書云:“昌黎韓愈,知名士也。”當時退之官尚未顯,其道未爲當世所宗師,故但云知名士也。然當時送愿者爲不少,而獨刻此序,蓋其文章已重於時也。以余家集本校之,或小不同,疑刻石誤。集本世已大行,刻石乃當時物,存之以爲佳翫爾,其小失不足較也(石真蹟)。(《歐陽文忠公集》卷一四一)

    蘇軾《跋退之〈送李愿序〉》: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東坡題跋》卷一)

    洪邁《容齋三筆》卷一《韓歐文語》:《盤谷序》云:“坐茂林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醉翁亭記》云:“野花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山殽野,雜然而前陳。”歐公文勢,大抵化韓語也。然“釣於水,鮮可食”與“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采於山”與“山殽……前陳”之句,煩簡工夫,則爲不侔矣。

    劉克莊《詩話》:退之自負去“陳言”,然“坐茂樹”、“濯清泉”,即《楚辭》“飲石泉”、“蔭松柏”也;“飄輕裾,翳長袖”即《洛神賦》“揚輕袿,翳修袖”也,豈非熟讀忘其相犯耶?(《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五)

    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昔人有言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所述官爵、侍御、賓客之盛,皆不過數語,至於聲色之奉則累數十言,或以譏之。余謂豈特退之爲然,如宋玉《招魂》……《大招》……皆長言摹寫,極女色燕私之盛。是知聲色之移人,古今皆然。戲書爲退之解嘲。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七:通篇全舉李愿説話,自説只數語,此又别是一格。而其造語形容處,則又鑄六代之長技矣。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一節是形容得意人,一節是形容閒居人,一節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結在“人賢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舉李愿自己説話,自説只前數語寫盤谷,後一歌詠盤谷,别是一格。

    包世臣《書韓文後》上篇:……《送李愿歸盤谷》,摹寫情狀,間入駢語,緩慢乏氣勢……(《藝舟雙楫·論文》卷二)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别出奇徑,跌宕自喜。

    陳衍《石遺室論文》卷五:……其實昌黎文,有工夫者多,有神味者少。有神味者,惟《送董邵南序》、《藍田縣丞廳壁記》。若《送李愿歸盤谷序》,則至塵下者……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二:……宋時常有妄人評古人詩文,必託名人之言以欺世。如歐陽永叔謂晉無文章、蘇子瞻謂唐無文章,已不成語。且《送李愿序》,在韓公文中亦非其至者,徒以奇瑰爲流俗所喜,遂妄爲此言,託之子瞻耳。大抵東坡題跋,其中真贋參半,《七集》内殊無此等文。後人無識,概收入全集中。即使此語果出子瞻,亦正如王從之所謂一時戲語,殊不足爲典要。況子瞻未必果有此語乎?……

    按:蘇軾有《跋退之送李愿序》一文説:“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作此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蘇軾對這篇文章的讚譽可謂達于極致。這篇送序是送友人隱居的,没有直接説明隱居的原因,也没有表同情或鳴不平的話。前幅用數語點染盤谷景致,後幅以詠盤谷一歌作結,中間主要部份借友人之口描寫三種人:第一種是掌權有勢的得意人,第三種是爲追求權位奔走的人,中間夾叙鄙薄權威而退隱閒居的人。三者相互映襯,對比鮮明,對世態人情作了極其尖刻的揭露和諷刺,對友人遭遇的不平、無奈和讚歎、同情等複雜感情盡在言外。作者善於利用典型細節刻畫描摹,寥寥數語,窮神盡相;行文兼用駢、散,後幅一闋騷體長歌,亦怨亦嘆,摇曳多姿;錘煉語言極見功夫,如“飄輕裾,翳長袖,粉白而黛緑”等,熔鑄前人成語,了無痕跡;如“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鮮活生動,自創新語。全篇體現濃郁的詩情。此文乃是韓文中所謂“馳騖於東京、六朝沈博絶麗之途”以“極其才”(凌揚藻《蠡勺編》卷三八《王鐵夫論韓柳》)者。

    送孟東野序[1]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2]。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3];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4];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5]。其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6]?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7]。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8]。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9]

    【注释】

    [1]孟郊於貞元十六年至洛陽應銓選,選爲溧陽(屬宣州,今江蘇溧陽市)尉;以不治官事,調爲假尉,意甚不愜。十八年,嘗因事至京師。將歸,韓作此序送之。時韓爲國子四門博士。

    [2]不得其平:謂不處於平正無頗狀態。《資治通鑑》卷二〇八:“御史大夫李承嘉附武三思,詆尹思貞於朝。思貞曰:‘公附會姦臣,將圖不軌,先除忠臣邪!’承嘉怒,劾奏思貞,出爲青州刺史。或謂思貞曰:‘公平日訥於言,而廷折承嘉,何其敏邪?’思貞曰:‘物不能鳴者,激之則鳴……’”韓用語或本之尹思貞之言。

    [3]撓:擾動。

    [4]或:有。《後漢書·應劭傳》:“開闢以來,莫或兹酷。”李賢注:“或,有也。”此謂水飛濺是由于有物激蕩,流急是由于有物梗阻,沸騰是由于有火燒烤。

    [5]不得已:不能自制。

    [6]其謌也有思:謌,同“歌”;人歌唱是由于有所思慕。有懷:有悲傷。《詩經·邶風·終風》:“願言則懷。”毛傳:“懷,傷也。”

    [7]鬱於中:謂内心感情鬱積。泄於外:發露在外。此意本《禮·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

    [8]《周禮·春官·大師》:“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金,鐘、鎛之屬;石,磬之屬;土,塤(xūn)之屬,塤,陶制,形如紡錘,中空有孔;革,鼓之屬;絲,琴、瑟之屬;木,柷(zhù)、敔(yǔ)之屬,柷亦名“椌”,如四方漆桶,中有椎柄,左右擊之,敔亦名“楬”,形如伏虎,以木棒擊之;匏(páo),笙、竽之屬;竹,管,籥之屬。

    [9]推敚:敚,“奪”古字;推移。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爲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10];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11];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12];伊尹鳴殷[13];周公鳴周[14]——————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15]。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以遠[16]。《傳》曰[17]:“天將以夫子爲木鐸[18]。”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19]。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20]。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21]。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眘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22]。秦之興,李斯鳴之[23]。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絶也[24]。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爲言也亂雜而無章[25]。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26]?何爲乎不鳴其善鳴者也[27]?

    【注释】

    [10]唐虞:唐爲傳説中堯的國號,虞爲傳説中舜的國號。咎陶(gāo yáo):同“臯陶”、“咎繇”,傳説中東夷首領,偃姓,舜時曾任掌刑法之官。《今文尚書》中有《臯陶謨》,爲後儒增補之作。禹:姒姓,以治水功,被舜定爲繼承人,僞《古文尚書》中有《大禹謨》,爲後人僞託。

    [11]夔(kuí):相傳爲堯、舜時樂官。假於《韶》以鳴:借助於《韶》而鳴;假,借;《韶》傳説是堯、舜時樂曲名。《禮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製樂以賞諸侯。”鄭注:“夔,舜時典樂者也。”但經典中不見夔作《韶》事;歸有光《文章指南·文章體則》舉韓此句爲“將無作有”例。

    [12]五子:《書·五子之歌》:“(夏啓之子)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須於洛汭,作《五子之歌》。”孫星衍《尚書古今文注疏》考“歌”爲地名。僞《古文尚書》誤“歌”爲“歌唱”義,並僞撰五篇歌詞。

    [13]伊尹:商初臣,伊姓,尹爲官名。僞《古文尚書》中有《伊訓》、《太甲》、《咸有一德》等篇,僞託爲他的著作。

    [14]周公:姬姓,名旦,周武王之弟,曾助武王滅商。武王死後,成王年幼,暫行攝政。相傳他制禮作樂,言論見於《今文尚書》之《大誥》、《康誥》、《多士》、《無逸》、《立政》等篇。

    [15]《詩》、《書》六藝:此六藝即六經(《詩》、《書》、《易》、《禮》、《樂》、《春秋》),以《詩》、《書》爲代表,故稱《詩》、《書》六藝(非指禮、樂、射、御、書、數等六種技藝)。

    [16]孔子之徒:孔子一派人;徒,徒衆。相傳孔子删《詩》、《書》,定《禮》、《樂》,贊《易》,作《春秋》,其弟子編集其言論爲《論語》;又相傳其弟子卜商序《詩》,作《喪服傳》,曾參撰《孝經》、著《曾子》等。

    [17]《傳》:此指《論語》,相對於“經”而言。下語出《八佾》篇。

    [18]木鐸:以木爲舌的大鈴。鐸,鈴。《周禮·天官·小宰》:“徇以木鐸。”鄭注:“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此謂上天利用孔子像木鐸一樣做傳佈教化的工具。童《詮》謂:“《春秋緯》:‘聖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爲木鐸,制天下法。’是以夫子定六藝爲木鐸也。此又一義也。公此文乃用後一義。”

    [19]荒唐之辭:《莊子·天下篇》中自稱所著爲“荒唐之言”;荒唐,廣大無邊。此句“鳴”下魏《集》或有“於楚”二字;方《正》、朱《考》、馬《校》均以爲莊子未嘗仕於楚;童《詮》則以爲莊子居鍾離,屬楚,“於楚”不誤,且與下文“楚,大國也”相呼應。

    [20]楚:古國名,芈姓,始祖鬻熊,西周時立國於荆山一帶,常與周發生戰争。春秋時兼併周圍諸小國,曾與晉争霸,爲霸主。戰國時又攻滅越國,故稱大國。楚於前二二三年被秦所滅。屈原身處楚衰敗之際,政治理想不得實現,作品寄託故國破敗的哀思,因此説楚亡以屈原鳴。

    [21]臧孫辰:又稱臧文仲(字仲,諡文),春秋時魯國執政,歷仕魯莊、閔、僖、文四公,其言論見《左傳》及《國語·魯語》;《左傳》襄公二四年:“臧文仲既殁,其言立。”荀卿:名況,尊稱爲荀子;戰國末期思想家,儒家代表人物,亦爲法家先驅,著有《荀子》。

    [22]楊朱、墨翟:楊朱,又稱楊子居、楊生,戰國初期魏國人,其學説主“貴生”、“重己”、“全性葆真”,提倡“爲我”,屬早期道家;墨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一説宋國人,其學説主張“兼愛”、“尚賢”、“非攻”、“節用”、“天志”、“明鬼”等。楊、墨在戰國時曾是與儒家並立的顯學。管夷吾:字仲,又稱管敬叔,春秋初期思想家、政治家,助齊桓公稱霸,事迹見《國語·齊語》等資料中;今傳《管子》係後人僞託,但存有其遺説。晏嬰:字平仲,尊稱爲晏子,春秋時齊國人,政治家,《列子·楊朱》注列之爲墨家,唐以後多從其説;今傳《晏子春秋》,多疑爲後人採綴晏子言行而作。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陽,諡曰聃,尊稱爲老子。今傳《老子》又稱《道德經》,近人一般認爲編定於戰國中期。申不害:戰國中期法家,鄭國人,韓昭侯相,所著《申子》已佚,今存唐《羣書治要》中所輯《大體》一篇,言論又見《藝文類聚》、《意林》等書。韓非:韓國公子,戰國末期法家,荀子弟子,著有《韓非子》五十五篇。眘到:眘,“慎”古字;戰國時期法家,趙國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謂其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著録《慎子》四十二篇,今殘七篇。田駢:亦名陳駢,戰國時人,學黄老之術,被列爲慎到一派,所著《田子》二十五篇已佚,學説主張見於《莊子》、《吕氏春秋》等書。鄒衍:鄒亦作“騶”,戰國時齊國人,陰陽家,《漢書·藝文志》著録《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皆佚,學説主張見於《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等書。尸佼:戰國時晉國人(一説魯國人),爲商鞅門下客,鞅曾師之,《漢書·藝文志》著録《尸子》二十篇,已佚,唐《羣書治要》中録有《勸學》等十三篇。孫武:字長卿,齊國人,春秋末期兵家,助吴王闔閭争霸,著有《孫子》,亦稱《孫子兵法》。張儀:戰國時縱横家,魏公子,爲秦相,倡連横以强秦,《漢書·藝文志》著録《張子》十篇,已佚。蘇秦:字季子,東周洛陽人,戰國時縱横家,合縱派代表人物,曾拜燕、趙、韓、魏、齊、楚六國相印,《漢書·藝文志》著録著作三十一篇,今佚。以上各家論著,清人多有輯本,近代考古亦續有發現,詳情不贅。以其術鳴:此“術”指學術、學説,與“道”(聖人之道)相對照。

    [23]李斯:秦政治家,楚國人,善文工書,著有《諫逐客書》、《蒼頡篇》(已佚,有輯本)等,秦泰山、琅琊等刻石傳亦出自他的手筆。斯助秦始皇統一中國,因此説他鳴“秦之興”,後爲趙高所忌而被殺。

    [24]魏、晉氏:謂魏、晉王朝;魏曹氏,晉司馬氏。

    [25]就其善者:即使是其中之善者。劉淇《助字辨略》卷四:“(就)設辭,猶云縱也。”清以浮:清輕飄浮,謂音韻輕浮。數(shuò)以急:繁多而急促,謂音節繁雜。數,繁多。淫以哀:文彩華豔而内容悽惻。淫,過度。哀,傷感。弛(shǐ)以肆:鬆懈而放縱;弛,鬆懈。亂雜而無章:混雜無條理。章,法規,引申爲規章,條理。

    [26]難道是上天憎惡其品德低劣而不加看顧嗎?將,猶“抑”。醜:憎惡。

    [27]不鳴其善鳴:謂不使那些善鳴者鳴。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28]。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29]。從吾遊者,李翺、張籍其尤也[30]。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31]?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32]?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33]?

    【注释】

    [28]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初唐文學家,唐代詩文革新先驅,有《陳伯玉集》。蘇源明:字弱夫,武功(今陝西武功縣)人,與杜甫、元結友善,文章好古,不循時風,唐時有盛名,《新唐書·藝文志》著録文集三十卷,久佚。元結:字次山,河南(今河南洛陽市)人,盛唐文學家,與杜甫結交,繼陳子昂之後致力于詩文“復古”,貢獻巨大,原有集,已佚,編有《篋中集》,明人輯有《元次山集》。李觀:字元賓,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與韓愈同榜進士,存有《李觀集》和清人輯録的《李元賓文集》。

    [29]浸淫:此以水的浸漬喻逐漸接近。漢氏:漢代,此指文章。此謂現今活着而屈沉下位的人中有孟郊以詩鳴,其作品高出於魏、晉人之作,堅持不懈地努力則可達到古代(秦漢以前)的水平;其他人的作品也接近漢代人的水準。

    [30]尤:突出。李翺、張籍從遊參閲《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

    [31]和其聲:謂使互相唱和。

    [32]思愁其心腸:使其内心怨思愁苦;思,悲感。

    [33]在上、在下:指地位高低、官階大小。

    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34]。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35]。

    【注释】

    [34]役於江南:指爲溧陽尉,溧陽屬江南道。不釋然:内心煩鬱不解。釋,開釋。

    [35]命於天:上天所命定。解:開解,安慰。

    【評箋】 洪邁《容齋隨筆》卷四《送孟東野序》:韓文公《送孟東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則鳴。”然其文云:“在唐虞時,咎陶、禹其善鳴者,而假之以鳴;夔假於《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又云:“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然則非所謂不得其平也。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七:此篇凡六百二十餘字,“鳴”字四十,讀者不覺其繁,何也?句法變化凡二十九樣。有頓挫,有升降,有起伏,有抑揚,如層峯叠巒,如驚濤怒浪,無一句懈怠,無一字塵埃,愈讀愈可喜。

    李塗《文章精義》:退之《送孟東野序》,一“鳴”字發出許多議論,自《周禮》“梓人爲筍簴”來。

    俞文豹《吹劍四録》:《送孟東野序》云:“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無聲風撓之,金石無聲或擊之。”“人之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皆鳴其不平者也。”文豹謂此説甚偉。然謂鳥之鳴春,雷之鳴夏,蟲之鳴秋,風之鳴冬,與夫禹、咎以文鳴,夔以《韶》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此乃天機之動,人文之正也,謂之“不得其平”則不可。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自“物不得其平則鳴”一語,由物而至人之所言,又至天之於時,又至人言之精者爲文,歷序唐虞、三代、秦、漢以及於唐,節節申以鳴之説,然後歸之“東野以詩鳴”終之。曰“不知天將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也?”歸宿有味,而所以勸止東野之不平者有道矣。師友之義,於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觀之,豈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耶?

    林雲銘《韓文起》卷四:……故凡人之有言,皆非無故而言,其胸中必有不能已者。這不能已,便是不得其平爲天所假處。篇中從物聲説到人言,從人言説到文辭,從歷代説到唐朝,總以天假善鳴一語作骨,把個千古能文的才人,看得異樣鄭重。然後落入東野身上,盛稱其詩,與歷代相較一番,知其爲天所假,自當聽天所命。又扯李翺、張籍二人伴説,用“從吾遊”三字連自己插入其中,自命不小。以此視人世之得失升沉,宜不足以入其胸次也。語語悲壯。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六:此序或以爲一“鳴”字成文,推爲命世筆力;或又以爲重在善鳴,單舉“鳴”字,便錯綜不得其緒。鄙意“鳴”與“善”皆不重,只重“不得其平”四字。“不得其平”,謂有觸而動於中也,該後“鳴國家之盛”及“自鳴不幸”二意,其實皆天使之也。起句便暗藏一“天”字。末後“在上奚喜”二語,是通體精神歸宿處。

    徐時棟《烟嶼樓筆記》卷七:選家選昌黎文,無集不有《送孟東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雜太甚,使事點綴,信口而出,與其篇腦所云“物不得其平則鳴”者迥異。祭文描頭畫角,裝腔作勢,而真意反薄。余謂退之作二文初成時,當極得意,後必悔之。此語非門外漢所能知者。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送孟東野序》最岸異。然可謂之格奇而調變,不能謂爲有道理之文。舉禹、咎陶、伊尹、周公、孔子、孟軻、荀卿與蟲鳥同聲,今人斷無此等文膽。而昌黎公然出之自在遊行者,段落分得清楚,則人與物所據之界限,自然不紊。若不變其調,亦積疊如纍棋,未有不至於顛墜者。人但見以“鳴”字驅駕全篇,不知中間只人物分疏而已。入手是説物,由物遂轉及人;由人而寓感於物,因思天不能鳴,亦假氣假物以鳴,猶之人耳。故由天復歸到人之本位。自“唐虞”句起,直至於“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所能鳴”,作一停蓄,然後振起。“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似有千觔力量,用一語力支以上無數之陪客。讀者無不奪氣結舌,以爲得未曾有。不知亦少有弊病,猝讀之不能即覺。須知以上所鳴者,或以道,或以術,或以文,初未及詩。陳子昂諸人,正以詩鳴者也。此數人既以詩鳴,不應用一“始”字……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送孟東野序》、《送高閑上人序》,憑空發論,妙遠不測,如入漢武帝建章宫、隋煬帝迷樓,千門萬户,不知所出;而正事正義,止瞥然一見,在空際蕩漾,恍若大海中日影,空中雷聲。此《莊子》内、外篇《逍遥遊》、《秋水》章法也。《送孟東野序》以“命於天者”爲柱意,而多方取譬,細大不捐,疊以“鳴”字點眼,學《周官·考工記·梓人》章法。然離合斷續,波瀾要似《莊子》“荒唐之言,無端厓之辭”,迷離惝恍。只是問天將使鳴國家之盛,將使自鳴其不幸,而於東野則“奚喜”、“奚悲”,“在上”、“在下”自繫國家之盛衰。愈寫得東野無干,愈擡高東野身份。而今“存而在下”,以覘國家之衰,意在言外,妙能含茹。以此知文有文心,有文眼。“命於天者”,文心也;疊用“鳴”字,點眼也……

    按:韓愈“不平則鳴”説,上承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卿臏脚,《兵法》脩列……”而史遷所言則取義於《孟子·盡心上》:“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但韓愈又將主旨歸結到“命於天”。這固然有勸人安於天命的消極意義,但從另一方面看也是肯定“不平則鳴”正是天意,是合理的。在此前提之下,文中將古聖賢人之“鳴”與“存而在下”的困頓文人之“鳴”並列,把“鳴國家之盛”與“自鳴其不幸”並列,從而大大擡高了孟郊這樣的落魄文人的地位,肯定了他們的創作的批判現實的意義。這樣,韓愈不僅闡發了一個有意義的文學觀念,還表露了一種肯定自身價值的“文人”意識。到宋代,歐陽修更概括出文“愈窮則愈工”(《梅聖俞詩集序》)的説法,實際上是更明確地把文之工與道之充實相統一起來,比起韓愈這裏的看法就有較大的局限了。本文用博喻説理,用“鳴”字的重複造成氣勢,表現韓愈使用藝術手段總偏向用其“極”。這正顯示出求“奇”的努力,也是他審美觀念的一個特徵。

    圬者王承福傳[1]

    圬之爲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2]。聽其言,約而盡[3];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爲京兆長安農夫[4]。天寶之亂,發人爲兵,持弓矢十三年[5];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6]。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7]。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8];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9]。

    【注释】

    [1]圬(wū),泥鏝,或用泥鏝塗牆。《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圬者亦稱圬人,泥瓦匠人。《左傳》襄公三一年:“圬人以時塓館宫室。”文中謂主人公自“安史之亂”從軍十三年,又操圬三十餘年,則此文應作於貞元後期。姑繫於此。

    [2]業之:謂從事圬的工作。

    [3]約而盡:簡要而又透徹。盡,盡意。《易·繫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4]京兆長安:關内道京兆府治京畿地區。長安縣管轄長安城西部,治所在長壽坊。

    [5]天寶之亂:即“安史之亂”;自唐玄宗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冬,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禄山等人發動叛亂,延續九年,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始平定。發人爲兵:征調民衆從軍。人,“民”之諱。

    [6]有官勳:有立功所授武散官官階與勳位。唐武散官自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至從九品下陪戎副尉,勳自上柱國至武騎尉,均有許多等級名稱。來歸:謂回鄉。手鏝衣食:以手操鏝供衣食之費。鏝,泥瓦匠抹泥的工具。

    [7]舍於市之主人:寄宿在市的主人家中。唐長安城内有東、西二市,是商業、手工業集中地區,此指在長安縣的西市。屋食之當(dàng):住房飲食之費。當,指所當之值。

    [8]上下其圬之傭:提高或降低他做泥瓦活的工錢。童《詮》引王培德云:“上下”用語本《周禮·夏官·槀人》:“書其等以饗工。乘其事書其弓弩,以上下其食而誅賞。”

    [9]廢疾餓者:殘廢與飢餓的人。《禮·王制》:“廢疾非人不養者,一人不從政。”鄭注:“廢,廢於人事。”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10];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11]。然人不可徧爲,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12]。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13];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14]。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15]。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16]。故吾不敢一日捨鏝以嬉[17]。夫鏝,易能可力焉[18];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19]。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難强而有智也[20]。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21]。吾特擇其易爲而無愧者取焉[22]。嘻!吾操鏝以入貴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爲墟矣[23];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爲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24]。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25]?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爲之者邪[26]?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27]?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28]?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注释】

    [10]蠶績:養蠶緝麻。麻以織布,絲以織帛。

    [11]養生之具:使人得以生養的手段。

    [12]徧爲:全部去做。各致其能:各盡其所能。致,盡,極。相生:相互生養。社會各階層相生養是韓愈的重要觀念,參見《原道》。

    [13]此謂君主即是治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一切的。理,“治”之諱。馬《校》:“諸本‘以生’或作‘出令’,與《原道》意同,似當從之。”

    [14]謂百官是承續君主的教化的。

    [15]謂職務有大小,只依其能力而定,就像器皿一樣(大小方圓各適其用)。

    [16]食焉:謂取食于某事,靠某種職務爲生。怠其事:荒廢其事。天殃:天降的災禍。

    [17]捨鏝以嬉:放掉手中的鏝去游樂。嬉,戲樂。

    [18]易能可力:易於學會,可用上力氣。

    [19]有功:有實効。直:通“值”。

    [20]易强而有功:容易勉力而取得成効。難强而有智:難於勉力來求得智慧。

    [21]此意本《孟子·滕文公上》:“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爲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又《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爲泰。子以爲泰乎?’(彭更)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爲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爲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爲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毁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22]取:謂接受,施行。

    [23]墟:廢墟。

    [24]歸之官:被官府所没收。

    [25]强心以智:勉强心力來謀劃。不擇其才之稱否:不計才能是否相應。冒之:謂冒受富貴。

    [26]多行可愧:多作愧對於心的事。知其不可而强爲之:《公羊》宣公八年:“存其心焉爾者何?知其不可而爲之也。”

    [27]薄功而厚饗之:功業少而享受豐厚。饗,通“享”。

    [28]豐悴有時:盛衰有一定時機。豐悴:茂盛與疲萎。一去一來:謂豐去悴來。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29]。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能也[30]。”

    【注释】

    [29]自奉也博:奉養自身豐厚。

    [30]一身而二任:謂一人而兼勞力、勞心。聖者:《書·洪範》:“聰作謀,睿作聖。”孔傳:“於事無不通謂之聖。”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31]。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爲也過多,其爲人也過少[32]。其學楊朱之道者邪[33]?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34]。而夫人以有家爲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爲人乎哉[35]?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36],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37]。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爲之傳而自鑒焉[38]。

    【注释】

    [31]賢者:謂善者。語出《禮·内則》:“獻其賢者於宗子。”鄭注:“賢,猶善也。”獨善其身:《孟子·盡心上》語。參閲《争臣論》注[39]。

    [32]譏:非議。

    [33]楊朱之道:參閲《送孟東野序》注[22]。

    [34]孟子謂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孟子·盡心上》)。韓非子則説他“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韓非子·顯學》)。

    [35]夫人:那個人;夫,那個。畜,養。《論語·鄉黨》:“君賜生,必畜之。”正義:“君賜己牲之未殺者,必畜養之以待祭祀之用也。”

    [36]患不得之而患失之:意本《論語·陽貨》:“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患,憂慮。

    [37]濟其生之欲:滿足其生存慾望。貪邪而亡道:貪婪邪惡而無道。亡,通“無”。

    [38]警余:警醒自己。自鑒:自作龜鑒。朱《考》疑“自鑒”應爲“日覽”。

    【評箋】 李塗《文章精義》:傳體前叙事,後議論。獨退之《圬者王承福傳》,叙事議論相間,頗有太史公《伯夷傳》之風。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一前集上:西山云:韓文當以此爲第一。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三:人有以言傳者,王承福是也。詳盡流利,熟之最利舉業。議論本《孟子》,借圬者口中發出,便奇。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王承福本有官爵,不難致身富貴。其所以棄之而業圬者,自度其能不足以任其事,故寧爲賤且勞,自食其力,博得一個心安無愧而已。此即不處富貴、不去貧賤一幅大本領也。若仕宦人肯存是念,必能爲清官,必能爲勞臣,致君澤民之道,盡於此矣。其所言二段,自疏其所以業圬之意,與不能畜妻子之因,語語總是自安本分。中間即借操鏝所見,述富貴之家不能自保,把舉朝尸位素餐輩,盡行駡殺。不但駡之,且詛之矣,何等淋漓盡致。末段斷語,二抑二揚,俱有深意。蓋惜承福不肯仕宦,爲舉朝挽回風氣;又嘆世之患得患失,貪邪亡道,不止於尸位素餐,進一層而駡之詛之,疾時已甚之言也。嗚呼!千古如斯,蓋有不勝其駡、不勝其詛者矣。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後略斷數語,中間都是借他自家説話,點成無限烟波。機局絶高,而規世之意已極切至。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六:按“王其姓,承福其名”,不必有其人也,不必有其事也。公疾當世之“食而怠其事者”,特借圬者口中以警之耳。憑空結撰,此文家無中生有法也。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圬者王承福傳》,仿《尚書》記言之法,而用筆之排宕抑揚全學《孟子》。起提王承福以圬爲業,色若自得,而後入口氣叙一生業圬經歷,此仿《尚書》之《誓》、《誥》,起先叙明所言之原委,而後入口氣以叙言,《尚書》記言之體則然也。至王承福言勞力、勞心各致其能以相生,祇是脱胎《孟子》“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一章意思,而作翻案文字。孟子貶絶許行之勞力,此則不以勞力爲菲薄,而賢於世之强心以智而不足、食焉而怠其事之有天殃。“樂富貴而卑貧賤,吾豈異於人哉!”“吾特擇其易爲而無愧者取焉。”世故極深,見理極明,而處身極卑,出以坦迤,妙在老實。其立言愈平實,其設心愈坦白,光風霽月,正在不大聲以色也。

    按:全謝山把《圬者王承福傳》這類作品稱作“寄託之傳”,區别於一般的人物傳記,也區别於《毛穎傳》之類的“遊戲之傳”(《答沈東甫徵君文體雜問》,《鮚埼亭集》外集卷四七)。魯迅先生則説《毛穎傳》和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等都是“幻設爲文”,“以寓言爲本”(《中國小説史略》)。實則《王承福傳》與《毛穎傳》等在寫法上很接近,都是兼用了史傳、傳奇、寓言的筆法,這在散文文體史上是富有創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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