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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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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岳渎经

    李公佐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鬐,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栗,不知其由尔。乃渔者时知锁所,其兽竟不复见。”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

    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奇,编次蠹毁,不能解。公佐与焦君共详读之:“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鸟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祅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即李汤之见,与杨衡之说,与《岳渎经》符矣。

    【译文】

    贞元年间的丁丑年(唐贞元十三年),陇西人李公佐乘船游历潇湘水域和苍梧地区,偶然碰到征南府从事弘农人杨衡。我们把船停靠在年代久远的岸边,在佛寺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晚上对着空茫的江水和浮在水面上的月亮,说起了奇闻逸事。杨衡告诉公佐说:“永泰年间,李汤担任楚州刺史的时候,有位渔夫,晚上在龟山下的水里钓鱼。钓鱼钩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提不起来了。这位渔夫水性很好,连忙下水潜到五十丈深的地方,看见一根大铁链,盘绕在山脚上,他找了半天,不知道铁链的头上有什么。他就把这件事报告了李汤。李汤下令,派了几十个渔夫和擅长潜水的人,找到了那根铁链,但是众人的力气没办法拉动它。又加上五十几头牛,铁链才动了起来,稍稍向岸边靠过来。当时并没有什么风浪,突然大浪翻滚,看到的人都吓了一跳。铁链头上出现了一头野兽,样子像是猿猴,白色的头颅长着长长的鬃毛,雪白的牙齿,金色的爪子,横冲直撞跑上岸来。它身高有五丈多,蹲坐着的样子就像猿猴,然而两只眼睛却无法睁开,迷迷糊糊看不见东西的样子。从它的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水来,像泉涌一样,唾沫腥臭肮脏,人都无法靠近它。过了很长时间,它才伸长脖子打哈欠,两只眼睛忽然张开了,目光闪亮像闪电一般。它看着身边的人,像要爆发狂怒似的,旁观的人连忙都跑开了,它就慢悠悠地拉着铁链拽那些牛,然后走到水里,终于就不再出来了。当时楚地有许多著名的人物,他们和李汤一起看着彼此,惊诧恐惧,不知道这怪物是从哪里来的。而渔夫常常会发现铁锁所在的地方,只是那头怪兽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李公佐到了元和八年的冬天,从常州一路送给事中孟简到了丹阳,观察使薛苹先生招待食宿,礼节周到。那时扶风人马植、范阳人卢简能、河东人裴蘧,都一起住在薛先生那里,大家围着炉子,聊了一整个晚上。公佐又说起前面那件事,就好像杨衡说起时那样。

    到了元和九年的春天,公佐探访东吴古迹,跟随太守元锡先生坐船游览洞庭湖,然后登上包山,住在道士周焦君家里。又走进灵异的洞穴,找寻仙人留下的书籍。在石洞里找到了一本古时候的《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老奇特,书本被蠹虫蛀坏,次序都混乱了,没办法理清楚。公佐和焦君一同完整地读完了这本书:“大禹治理洪水,三次来到桐柏山,那里刮着疾风,雷电交加,树木和石头都被吹得发出巨大的响声,五方首领齐聚水边,三公宰辅率领军队,也没法叫作乱的水怪出来现身。大禹发火了,召集百神,让夔龙把水怪找出来。桐柏山的几千名首领向他叩首,请求帮忙搜寻水怪。大禹于是囚禁了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和犁娄氏,最后才找到淮水漩涡里的水神,叫做无支祁的。这水神擅长应答回话,能够分辨江水的深浅,知道原野的远近。它样子长得像猿猴,塌鼻子,高额头,青色的身躯,白色的头颅,金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它的头颈可以伸长到百尺之外,力气比九头大象还要大,搏击、跳跃和快跑起来,身形灵巧轻便,速度快极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大禹把它交给章律,章律不能制服它。把它交给鸟木由,鸟木由不能制服它。把它交给庚辰,庚辰总算制服了它。水神手下的鸱脾、桓胡、木精、水怪、山妖和石怪叫喊着跑来将庚辰团团围住,总有好几千个妖精,庚辰把它们都打跑了。水神的头颈被锁上大铁链,鼻子被穿上金铃,然后被带到了淮阴地方的龟山脚下。这是为了让淮水能够永远安定地流注到大海里去。庚辰之后,人们都画他的形象,使自己免受淮水波涛风雨的侵害。”也就是说,李汤见到的怪兽,杨衡讲述的事件,跟《岳渎经》的记载都是吻合的。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

    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xiao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

    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译文】

    东平人淳于棼是吴楚地区崇尚侠义的人士,喜欢喝酒,意气任性,做人处事不太在意小节。他积攒了一大笔财产,豢养了一批豪杰侠客。他曾经凭借武术技艺候补缺额,做过淮南军的副将,因为喝酒之后使性子,顶撞了元帅,被开除赶走,从此沉迷不得志,整天恣肆任性,把喝酒当作正事。淳于棼家住在广陵郡往东十里的地方,住所的南边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枝干修长,枝叶浓密,清凉的树荫足有好几亩地那么大。淳于棼生日的时候,就同一帮豪侠在大树底下痛快喝酒。

    贞元七年九月,淳于棼因为醉得厉害而发起病来。当时两位朋友把他从酒席中搀扶回家,让他睡在堂屋东边的走廊里。两位朋友对他说:“你睡吧!我们要去给马喂食,然后洗洗脚,等你稍微好些,我们再走。”淳于棼解开头巾,躺倒在枕头上,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就做起了梦来。他看到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使者,向他跪下行礼,说道:“槐安国王派小臣来传达邀请您的命令。”淳于棼不知不觉就下了床榻,整理完衣服,跟随两位使者来到门口,看到一辆青油漆涂的小车,用四匹公马驾着。身边跟从的七八个人把淳于棼搀扶上车,出了大门,指着那棵老槐树上树洞的方向而去。使者就把马车赶到了树洞里。淳于棼心里也觉得挺奇怪的,只是不敢发问。忽然看见周围的山川、景物、草木和道路,跟人世上的很不一样。往前走了几十里,眼前出现了外城的城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很多,都没有间断过。淳于棼身边为车辆喝道的人呼喝的声音很急促,行人也都纷纷闪到路旁躲避。接着又进入大城,朱红色的大门后面是一重又一重的城楼。城楼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大槐安国”。看门的人快步跑来下拜,又奔走赶去通报。马上就有人骑着一匹马跑来传话说:“国王想着驸马从远方降临,让他先去东华馆休息吧。”于是就在前面导引,带着车辆向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一扇大门开启,淳于棼下了车,走了进去。这宅子有彩绘的门窗框和雕镂的梁柱。珍奇华美的花果树木,整齐地种植在庭院下方,铺设垫子的几案、帘幕帷幔和菜肴吃食,放置在庭院之中。淳于棼心里感到非常愉悦。又有人传呼通报说:“右丞相要来了。”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对方。有一个人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拿着象牙笏板,往前走过来,作为主人同作为客人的淳于棼恭敬地互相行礼。右丞相说:“我们国王不顾本国偏远,迎接先生你到这里来,想要与你缔结亲事。”淳于棼说:“像我这样低贱鄙陋的人,怎么敢奢望这样的事?”右丞相于是请他一同前往宫中。走了大概有一百步左右,走进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矛、戟、斧、钺等兵器分排在左右两边,几百个军士差吏,退到路边躲避。淳于棼有个平日里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也快步跟从在人群中。淳于棼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却不敢上前问他。右丞相带着淳于棼走上大殿,大殿守卫森严,兵士整肃,好像是皇帝居住的地方。看到一个人身材高大,仪容端正严肃,坐在正中的位置,穿着白色布衣,戴着荷花冠。淳于棼瑟瑟发抖,不敢抬起头看他。身边服侍的人让他下拜行礼。国王说:“从前承蒙你父亲发话,不嫌弃我们这小国家,要让我的第二个女儿瑶芳来侍奉先生你。”淳于棼只是伏在地上而已,不敢说什么话。国王说:“先到客舍里住着吧,接下来再办婚礼。”为婚礼的事还下了一道旨。右丞相也就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东华馆。淳于棼想着父亲许婚的事,觉得父亲在边地领兵作战,就这样流落到了其他民族那里,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心想父亲大概是同北方少数民族有了交情,所以才会发生现在的这件事。他心里感到很迷惑,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这天晚上,结婚的礼品、婚礼的仪式和排场、音乐歌舞、菜肴和照明的灯烛,还有车马用具等,都准备得非常齐全。来了许多女子,有的叫华阳姑,有的叫清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这样的人有好几个。她们身边都跟着几十个侍从,戴着翡翠的头饰和凤冠,穿着五彩披肩的金色衣衫,插着镶嵌彩珠和翡翠的金钿,简直让人不敢直视。她们四处游荡,玩乐笑闹,在新房里走出走进,争相拿淳于棼开心玩闹。众女子姿态妖娆艳丽,言语巧妙风趣,淳于棼根本答不上来。又有一位女子对淳于棼说:“昨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我跟着灵芝夫人到禅智寺去,在天竺院里观看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姐妹们坐在北面窗边的石头座椅上,那时你还是少年,也跳下马来观看舞蹈。你自顾自跑来,硬要跟我们亲热,开玩笑逗乐。我和穷英妹妹将深红色的手帕扎起来,挂在竹枝上,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还有七月十六日的时候,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解《观音经》的时候,我在讲台下捐了两只金凤钗,上真子捐了一只水犀牛角做的盒子。当时你也在讲坛中,你到法师那里请求看看金钗和盒子,拿着观赏了很久,不停地赞叹,觉得是极为罕见的东西。然后你看着我们几个人说:‘人和物件,都不是人间可以见到的。’一会儿问我的姓名,一会儿问我住在哪里。我也不回答。你倒是情意绵绵,不肯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你难道都想不起来了吗?”淳于棼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众女子说:“想不到今天和你成了亲戚。”又有三个人,衣饰相当体面,上前向淳于棼下拜,说道:“我们接受命令,担任驸马您的傧相。”其中有个人还是淳于棼的老朋友。淳于棼指着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啊。”淳于棼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聊从前的事,聊了很长时间。淳于棼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子华说:“我四处游历,碰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受到了他的器重,因此在他手下做事。”淳于棼又问他说:“周弁在这里,你知道吗?”子华说:“周生是显贵了。他的官职是禁军里的司隶,权势很大,我好几次承蒙他的照顾保护。”两人一边说一边笑着,谈得很愉快。

    过了一会儿,听人传话说:“驸马可以进来了。”那三个人把佩剑、玉佩、冠冕和礼服拿来,为淳于棼更换了衣服。子华说:“想不到今天可以看到盛大的典礼,我是不会忘记的了。”有几十位仙人般的女子,演奏起奇妙的音乐,音调婉转清越,曲子凄凉悲哀,不是人世间所能够听到的。前面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的人,也有几十个。只见身旁张设着金玉和翠鸟羽毛装饰的屏幕,制作精巧,颜色缤纷,绵延好几里不断。淳于棼挺直身板坐在车里,思绪迷茫,心神不定。田子华多次说笑来帮他缓解这种情绪。之前的那帮女亲戚,各自乘坐凤翅宫车,也在他们车旁来去。终于来到一扇门里,那地方叫做“修仪宫”。那些仙人般的姑姑妹妹也挤在边上,让淳于棼下车叩拜,与新娘交拜,前进后退的礼数同人间一样。撤去遮挡面容的扇子,他看见一位女子,说是名号叫做金枝公主,年纪大概十四五岁,美得简直就跟神仙似的。婚礼的各项礼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非常隆重。成婚以后,淳于棼与公主的感情越来越好,受到的荣宠也越来越优厚。出入所穿的服饰,乘坐的车辆,宴会和宾朋的档次,都仅次于国王。

    国王让淳于棼和其他官员准备护卫的武装力量,在国家西边的灵龟山举行盛大的狩猎活动。那里山岭崇高秀丽,水流深长悠远,树木茂盛,各种飞禽走兽,都在那里找得到。出猎的部属们打到的猎物多极了,他们过了整个晚上才回来。

    淳于棼找了个日子,禀报国王说:“不久之前,我与皇家结亲的日子,大王说这桩婚事是遵照我父亲的意思。我父亲之前担任边地将领的副手,带兵作战失败,沦陷在北方少数民族当中。那以后一直没有收到过他的书信,已经有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亲在哪里,我请求让我去那里看望他。”国王接口说道:“亲家公担负着守卫北边国土的职责,并没有断过音信,你只要写好信寄给他看看,用不着自己马上就过去。”淳于棼就让妻子准备了慰问恭贺的礼品,同信件一起捎了过去。几天之后收到了回信。淳于棼察看信的内容,说到的都是父亲这一辈子的经历。信里回忆往昔、训诫教导,感情委婉曲折,就跟父亲当年一样。又问他亲戚们是不是都还健在,乡里的情况是热闹了还是冷清了,又说到路途遥远,阻隔了彼此的消息。话说得悲凉凄苦,感慨忧伤。他又不让淳于棼过去拜见,说:“丁丑那年,我会跟你相见。”淳于棼手里拿着信,悲伤地哭了起来,简直无法承受心中的感情。

    有一天,妻子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做官吗?”淳于棼说:“我这个人放荡不羁,不熟悉政事。”妻子说:“你去做就是了,我会帮助你的。”他妻子就把他想要做官的意思说给了国王听。几天之后,国王对淳于棼说:“我的南柯郡,政事没有人管理,原来的太守被撤职了。希望能够依靠你的才华,你就委屈一下去那里任职吧。马上就跟我女儿一起出发吧。”淳于棼诚恳地接受了这个任命。国王就让有关部门准备太守的行李物品,还拿出金器、玉器、丝织品、梳妆用的镜匣、奴仆和车马,摆列在大街上,用来给公主送行。淳于棼从小游荡行侠,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这一天,这时候心里格外欢喜。于是向国王呈上奏章,文中说:“我是将领的儿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学问技艺,不恰当地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肯定会败坏朝廷的典章。我自己都为承担重任而悲伤,总会因为力不胜任而坏事的。现在我想要广泛地征求有才能的人,我做不到的,让他们来帮助我。我发现担任司隶的颍川人周弁,忠诚正直,严守法令,决不妥协,具备辅佐别人的才能。没有官职的冯翊人田子华,思路明晰,做事稳重,擅于应变,通晓政策风化的本源。这两个人跟我有十年的交情,我很清楚他们的才干,可以把政事托付给他们。请让周弁担任南柯郡的司宪,让田子华担任司农,或许就可以让我在政事上做出一些业绩来,也能够让法令制度有条不紊。”国王都按他表文里说的派人给他了。

    这天晚上,国王和夫人在国都南面为他们送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郡是我国的大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不用仁德是不能治理得好的。再说你还有周弁和田子华两人辅佐。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国家对你的希望。”夫人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格刚烈,喜欢喝酒,加上年纪又轻,你做妻子的,最要紧就是温柔和顺。你好好侍奉夫君,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南柯郡的地界虽说离这里不远,但是没办法早晚都能同父母相见。今天跟你分别,怎能教我不落泪。”淳于棼和妻子向他们下拜叩头,就往南去了。他们登上车,骑上马,有说有笑,很是快活。

    几天后,他们抵达南柯郡。郡里的官吏、和尚道士、老人、乐队、车队、武装警卫和掌管皇室车辆铃铛的人,争相赶来迎接侍奉。一路上都挤满了人,钟鼓的声音闹腾极了,十几里外都听得到。眼前是城墙和楼台,环绕着一种祥和的气息。进入大城的城门,门上也有大幅的匾额,用金字写着“南柯郡城”。只见一座朱红色的屋宇,门户旁设有棨戟,便是太守宅邸,屋子很深邃严整。淳于棼到任之后,体察当地的风俗,救治百姓的疾苦,把政务都交给周弁和田子华办理,南柯郡被治理得秩序井然。自从掌管南柯郡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年,淳于棼的教化深入人心,被普遍推行,百姓编歌谣赞颂他的功绩,为他建歌颂功德的功德碑,在他生时就为他建立祠堂祈福。国王非常器重他,赏赐封地和爵位给他,让他成为三公和宰相中的一员。周弁和田子华也因为管理政事杰出,几次升职,做了高官。淳于棼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因为父亲的功勋循例被授予官职,女儿也都与皇族子弟结亲。家族荣耀显赫,成为当时的盛事,一个时代里都没有能够及得上的。

    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攻打南柯郡。国王命令淳于棼训练将领兵士,去征讨敌人。淳于棼于是举荐周弁,让他率领三万兵士,到瑶台城去抗击敌军。周弁刚强勇猛,小看了敌人,军队吃了败仗。他一个人丢盔卸甲,骑着马偷偷地逃出来,夜里回到了城中。敌军也收拾起盔甲、粮草和军械回营了。淳于棼就把周弁关了起来,向国王请罪。国王饶过了他们两个人。这个月里,司宪周弁背上长出毒疮,死了。淳于棼的妻子公主也得了病,过了十天也去世了。淳于棼于是向国王请求,罢免自己郡太守的职务,让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到都城。国王答应了他。就让司农田子华负责南柯郡太守的事务。淳于棼哀伤悲痛地将灵车启行,灵车和仪仗队走在路上,男男女女都跑来哭喊,百姓和差官都拿食品来祭奠,拉住车辕、挡住道路来挽留淳于棼的人多得数不清楚。就这样来到了都城。国王和夫人穿着白衣服,站在郊外哭泣,等待灵车的到来。公主的谥号被定为“顺仪公主”。国王让人准备了仪仗队、柄头扎束鸟羽如盖的仪仗和鼓吹乐队,把公主葬在了都城东面十里处的盘龙冈。这个月里,已故司宪的儿子周荣信,也护卫父亲的灵车来到了都城里。

    淳于棼在地方镇守多年,努力同中央保持好关系,无论是皇族还是高官,都跟他关系很融洽。自从罢免郡太守之职、回到都城以来,他经常出门,在外面待上很长时间,结交朋友,联络感情,他的威望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国王心里怀疑忌惮他。当时国中有人上奏章说:“天象有变异,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国家政权败坏。祸患来自别族,祸事源自内部。”当时人议论,都觉得是淳于棼越过自己的身份做了不该做的事,天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国王就免去了他的侍卫,禁止他出去交际,让他待在自己的宅子里。淳于棼自认为管理南柯郡那么多年,没有出现过政策失误的情况,现在因为荒谬的流言而获罪,感到闷闷不乐。国王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就对他说:“我们两家结亲二十多年了,不幸的是我女儿年纪轻轻过世,不能同先生你相伴到老,实在让人悲痛感伤。”夫人就把孙子留在身边自己抚养,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开家有很长时间了,可以先回家乡,看看亲戚们。几个孙子就留在这里,不用记挂在心上。三年之后,我们会派人去接你的。”淳于棼说:“这里就是我家,为什么还要回家呢?”国王笑着说:“你本来住在人间,你的家不在这里。”淳于棼忽然感到昏昏沉沉的,好像在睡梦中,就这样迷糊了很长时间,这才想起从前的事,于是流下眼泪,请求回家。

    国王示意身边的人送他回去。淳于棼下拜两次,就离开了。又看见从前那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跟着他。来到大门外,看到自己要乘坐的车辆很低劣,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跟班随从,他心里觉得很意外,也很感慨。淳于棼上了车,走了大概有几里路,又出了大城。面前仿佛就是当年从东边过来时的道路,山水和原野都跟从前没有两样。送他的那两个使者完全没有威风派头,淳于棼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他问使者说:“广陵郡什么时候能到?”两个使者自顾自唱着歌,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说:“一会儿就到了。”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出了一个洞穴,淳于棼看到自己乡里的街道,还和从前一样,心中悲叹,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两位使者带着他下车来,走进家门,走上堂屋的台阶,发现自己正睡在堂屋东面的走廊里。淳于棼非常惊讶,也很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两位使者于是大声呼喊淳于棼的名字,喊了好几声,淳于棼才苏醒过来。看到家里的仆人正拿着扫把在庭院里扫地,两位来客正坐在床榻边洗脚,倾斜的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在西墙之上,东窗下的酒杯里,还有没喝完的酒在悠悠地晃动。只是做了一会儿的梦,却好像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时光。

    淳于棼回想梦中事,感慨叹息,就把两位来客叫过来,把事情说给他们听。他们惊讶极了,就跟淳于棼一起走到外面,找到了槐树下面的洞穴。淳于棼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我梦里钻进去的地方。”两位朋友觉得可能是狐狸精或者树精在作怪。他们就让仆人拿着斧头,砍掉肿大的树桩,折断旁出的小枝,找寻这个洞穴的源头。在树旁大概一丈远的地方,连着一个大洞,树根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小大概放得下一张床榻。洞里堆积土壤,做成了城市、台观、殿堂的样子,有蚂蚁隐藏聚集在这些建筑物里,数量大概能装满几只斛。城中有座小台,颜色似乎是赤红色的。两只大蚂蚁住在那上面,长着白色的翅膀和朱红的头颅,身长大概三寸。边上有几十只大蚂蚁陪伴,其他蚂蚁都不敢靠近它们。这就是国王啊。这里就是槐安国的都城了。接着又挖到一个洞穴,一直通到南面的枝干里,大概隔了四丈远,曲曲折折的,洞穴正中也有土堆成的城墙和小楼,大群蚂蚁住在里面,这就是淳于棼掌管的南柯郡了。还有一个洞穴,往西有两丈的距离,体积庞大,空旷低洼,坑坑洼洼,形状奇特。洞里有一块腐坏的龟壳,有斗那么大,在积蓄的雨水浸润下,长出了一蓬蓬的小草,茂盛极了,遮蔽住了底下的龟壳,这就是淳于棼曾经打过猎的灵龟山了。又找到一个洞穴,往东有一丈远的距离,那里老根曲折盘绕,好像蟠龙的形状。其中有座小土堆,高一丈多,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上的坟墓了。淳于棼回想从前的事情,心中感慨,察看蚁穴的情况,都跟梦中一样。他不希望蚁穴被两位朋友破坏,马上命令仆人按照原来的样子遮盖填塞起来。这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早上再看蚁穴,那群蚂蚁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所以说之前那句话“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就这样应验了。淳于棼又想到檀萝国来攻打的事情,再请两位朋友到屋外找找蛛丝马迹。屋子东面有个小洞,也有一群蚂蚁隐藏聚集在洞里。所谓的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里吗?哎呀!蚂蚁的神奇怪诞,尚且无法让人完全明白,何况是隐藏在山岭和树木之中的大妖怪所能变化出的神异景象呢?

    当时,淳于棼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和田子华都住在六合县,有十天没有跟淳于棼来往了。淳于棼马上派家童赶过去问候情况。周弁突然间得了病,已经过世了。田子华也生了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悟到南柯郡做官的虚幻不实,以及人生的短暂,就专心修道,不再沾染酒和女色。三年之后的丁丑年,他也死在了自己家里,那一年他四十七岁,正好跟国王和他父亲信中的期限一致。

    公佐在贞元十八年八月的秋天从吴地到洛阳去,在淮水岸边短暂停泊,偶然见到了淳于棼,向他询问曾经发生的事,将这件事来回听了许多遍。文中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我当时就将这件事写下来,做成一篇传,给那些喜欢奇闻逸事的人看。虽说文中涉及神异鬼怪,并不是正经学问,但是记下淳于棼这样才德不相称而窃取名位的人的故事,也是对其他人的警示。后来的人啊,最好把南柯郡这样的事当作是转瞬即逝的,不要因为声望高、官爵大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曾经的华州参军李肇为这篇传写了赞,说是:

    爬到最高位,权力无边大。

    通达人看着,蚂蚁扮家家。

    [1] 这两句出自《诗经·隰桑》,意思是心里觉得好,没有一天忘得了。

    庐江冯媪传

    李公佐

    冯媪者,庐江里中啬夫之妇,穷寡无子,为乡民贱弃。元和四年,淮楚大歉。媪逐食于舒,途经牧犊墅。暝值风雨,止于桑下。忽见路隅一室,灯烛荧荧。媪因诣求宿。见一女子,年二十余,容服美丽,携三岁儿,倚门悲泣。前,又见老叟与媪,据床而坐。神气惨戚,言语嗫,有若征索财物,追逐之状。见冯媪至,叟媪默然舍去。女久乃止泣,入户备饩食,理床榻,邀媪食息焉。媪问其故。女复泣曰:“此儿父,我之夫也。明日别娶。”媪曰:“向者二老人,何人也?于汝何求,而发怒?”女曰:“我舅姑也。今嗣子别娶,征我筐筥刀尺祭祀旧物,以授新人。我不忍与,是有斯责。”媪曰:“汝前夫何在?”女曰:“我淮阴令梁倩女,适董氏七年。有二男一女。男皆随父,女即此也。今前邑中董江,即其人也。江官为酂丞,家累巨产。”发言不胜呜咽。媪不之异。又久困寒饿,得美食甘寝,不复言。女泣至晓。

    媪辞去,行二十里,至桐城县。县东有甲第,张帘帷,具羔雁,人物纷然,云今夕有官家礼事。媪问其郎,即董江也。媪曰:“董有妻,何更娶焉?”邑人曰:“董妻及女亡矣。”媪曰:“昨宵我遇雨,寄宿董妻梁氏舍,何得言亡?”邑人询其处,即董妻墓也。询其二老容貌,即董江之先父母也。董江本舒州人,里中之人皆得详之。有告董江者,董以妖妄罪之,令部者迫逐媪去。媪言于邑人,邑人皆为感叹。是夕,董竟就婚焉。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

    【译文】

    冯媪是庐江里中农夫的妻子,守寡穷困,没有孩子,受到乡里百姓的轻贱和厌弃。元和四年,淮地和楚地庄稼歉收严重。冯媪到舒州去乞讨食物,路上经过牧犊墅。黄昏时分遇上风雨,就在桑树下歇息。忽然看见路边有一间屋子,灯烛的光芒闪闪烁烁的。冯媪于是走过去借宿。看到一个女子,年纪二十多岁,容貌和服装都很美丽,带着三岁的孩子,靠在门边伤心地哭泣。再走上前,又看见一个老头和老妇人,高坐在床榻上,神色忧伤惨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好像是索要财物,追讨得很紧的样子。看到冯媪来了,老头和老妇人不再作声,默默地走了。那女子过了好久才止住哭泣,进屋来准备食物,整理床榻,邀请冯媪一同吃完饭,然后躺下休息。冯媪问她为什么哭泣。女子又哭了起来,说:“是孩子她爹,我的丈夫,他明天要娶别人了。”冯媪说:“刚刚那两个老人是谁啊?要问你讨什么东西,才发火的呢?”女子说:“是我的公公和婆婆。现在长子要娶别人,他们问我要竹器、剪刀、尺和祭祀祖先的旧物件,准备交给新娶的媳妇。我不愿意交出去,所以他们会责骂我。”冯媪说:“你的前夫在哪里?”女子说:“我是淮阴县的县令梁倩的女儿,嫁到董家七年了。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都跟了父亲,女儿就是我身边这个。现在前面城中的董江就是我前夫。董江的官职是酂县县丞,家里积攒了庞大的财产。”她说话的时候还不住地在抽泣。冯媪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加上长久以来又冷又饿,现在能够吃得好睡得好,就不再说什么话了。那女子倒是一直哭到了早晨。

    冯媪告辞离开之后,走了二十里路,来到桐城县。县的东面有座豪门贵族的宅邸,张着帘幕帷幔,摆着各式礼品,形形色色的人物来来去去,说是今晚有官员要举行婚礼。冯媪问人家新郎是谁,原来就是董江。冯媪说:“董江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娶别人呢?”城里的百姓说:“董江的妻子和女儿都过世了。”冯媪说:“昨天晚上我碰上下雨,寄住在董江的妻子梁氏家里,为什么说她已经过世了呢?”城里百姓问她是在什么地方,原来那里就是董江妻子墓地所在。又问她,她说的那两位老人是怎样的容貌,原来那两位就是董江已经过世的父母。董江本来是舒州人,乡里的人都对他了解得很清楚。有人把这件事告诉给董江,董江觉得荒诞怪异,怪罪下来,让部下把冯媪赶走。冯媪把自己遇到的事说给城中百姓听,城中百姓都很感慨。这天晚上,董江终于还是结婚了。

    元和六年五月的夏天,江淮从事李公佐被派到京城办事,回来的时候在汉南逗留,与渤海人高钺、天水人赵和河南人宇文鼎在驿站的客房里聚会。晚上聊天,要说神异的事情,大家都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说出来。高钺就把冯媪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公佐就写了这篇传。

    谢小娥传

    李公佐

    小娥,姓谢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岁,丧母,嫁历阳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婿同舟货,往来江湖。时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生侄,与童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小娥亦伤胸折足,漂流水中,为他船所获,经夕而活。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初,父之死也,小娥梦父谓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数日,复梦其夫谓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书此语,广求智者辨之,历年不能得。

    元和八年春,余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余遂请齐公书于纸,乃凭槛书空,凝思默虑。坐客未倦,予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询访其由。小娥呜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为贼所杀。迩后尝梦父告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夫告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岁久无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审详矣。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且车中猴,车字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又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恸哭再拜,书申兰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将访杀二贼,以复其冤。娥因问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岁余,至浔阳郡,见竹户上有纸榜子,云“召佣者”。小娥乃应召诣门,问其主,乃申兰也。兰引归,娥心愤貌顺,在兰左右,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衣物器具,悉掠在兰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兰与春,宗昆弟也。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与兰往来密洽。兰与春同去经月,多获财帛而归。每留娥与兰妻兰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给娥甚丰。或一日,春携文鲤兼酒诣兰,娥私叹曰:“李君精悟玄鉴,皆符梦言。此乃天启其心,志将就矣。”

    是夕,兰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兰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兰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兰死于外,获赃收货,数至千万。初,兰、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时浔阳太守张公,善其志行,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

    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尼将律师。娥志坚行苦,霜舂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竟以小娥为法号,不忘本也。

    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过善义寺谒大德尼令。操戒新见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中有一尼问师曰:“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师曰:“然。”曰:“使我获报家仇,得雪冤耻,是判官恩德也。”顾余悲泣。余不之识,询访其由。娥对曰:“某名小娥,顷乞食孀妇也。判官时为辨申兰、申春二贼名字,岂不忆念乎?”余曰:“初不相记,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写记申兰申春,复父夫之仇,志愿相毕,经营终始艰苦之状。小娥又谓余曰:“报判官恩,当有日矣。”岂徒然哉!嗟乎!余能辨二盗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复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辞,聪敏端特,炼指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无絮帛,斋无盐酪,非律仪禅理,口无所言。后数日,告我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

    【译文】

    小娥,姓谢,豫章人,是行商的女儿。长到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嫁给了历阳的侠士段居贞。居贞为人讲义气重情义,结交的都是有本事、任侠的朋友。小娥的父亲拥有数额庞大的财产,以商人的身份掩藏自己,经常同女婿一起,用船载着货物在四方各地来往。那一年小娥十四岁,才刚刚梳起头发表示成年,父亲和丈夫却一同被强盗杀害,金钱财物都被抢去。段家的兄弟和谢家的侄儿,还有几十个做事的家童仆人,都掉到水里淹死了。小娥胸口也受了伤,腿也断了,在水里漂着的时候被其他船上的人看到,救了上来,挨过一个晚上,活了下来。后来她乞讨为生,流浪到了上元县,妙果寺的尼姑净悟收留了她,让她住在了寺庙中。开始,父亲刚死的时候,小娥梦见父亲对她说:“杀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过了几天,又梦见她的丈夫对她说:“杀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自己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经常将这两句话写下来,求很多聪明的人破解,过了一年多也没能找到答案。

    元和八年的春天,我被免去了江南西道观察使判官的官职,乘着小船往东走,将船停泊在建业的水边,我登上了瓦官寺的楼阁。那里有个叫齐物的和尚,看重贤才,爱好学问,跟我关系很好。他对我说:“有个寡妇叫小娥,每次到寺里来,都会拿十二字的谜语给我看,可我破解不了。”我于是让齐物和尚把谜语写在纸上,靠着栏杆,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精神专注地沉思默想。坐在我身边的人还没有厌烦,我已经明白这些文字的意思了。于是让寺里的小孩赶紧去把小娥找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缘由。小娥伤心地哭泣了很长时间,才说:“我的父亲和丈夫都被坏人杀害了。后来我曾经梦见父亲告诉我说:‘杀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丈夫告诉我说:‘杀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一年多了也没人能够想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我说:“这两句话,我思考得很充分了。杀死你父亲的人是申兰,杀死你丈夫的人是申春。这‘车中猴’,‘車’字上下各去一横,是个‘申’字;又因为‘申’这个地支对应的属相就是猴,所以说是‘车中猴’。‘草’下有‘门’,‘门’里有‘东’,就是个‘蘭’字。还有,在禾中走就是穿田过,也是个‘申’字。‘一日夫’呢,是‘夫’上加一横,下面有‘日’,就是‘春’字。杀死你父亲的人是申兰,杀死你丈夫的人是申春,就很明白了。”小娥放声痛哭,两次向我下拜,然后将“申兰”、“申春”四个字写在衣服上,发誓要将这两个坏人找出来杀掉,以平复自己的冤屈。小娥接着就问我的姓名、官职和家族,流着眼泪离开了。

    后来小娥就改换了男子的服装,在各地帮佣做活。一年多以后,她来到浔阳郡,见到一户人家竹编的门上贴着纸榜,说是“招帮佣”。小娥就上前敲门应招,询问对方受雇之后的主人是谁,原来就是申兰。申兰将她带回了家,小娥心中愤恨,表面装得很柔顺。她在申兰身边做事,申兰对她很是亲近和喜爱,金银财物上收入支出的数额,都交给小娥来管理。两年多过去了,他竟然不知道小娥是个女人。从前谢家被抢走的贵重财物、丝织品、衣物和器具都在申兰家里,小娥每次手里拿着这些从前的物件,都会偷偷地哭很长时间。申兰和申春是族兄弟,那时候申春一家子住在长江北面的独树浦,跟申兰的来往很密切。申兰和申春会一起离开家一整个月,大多数时候都能带着钱财物品回来。他们每次出去,就留下小娥和申兰的妻子兰氏两个人看守家门。吃的和用的东西,像是酒、肉和衣服,对小娥的供应总是非常丰厚。有一天,申春提着鲤鱼和酒来拜访申兰,小娥暗自叹息说:“李先生悟性高超,洞察细微,一切都和梦中听到的话没有两样。这是上天开启了他的智慧,我报仇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这天晚上,申兰、申春跟强盗们聚会,所有的强盗都来了,喝酒喝得很痛快。等到凶徒们都走了,申春醉得很厉害,睡倒在里屋里,申兰也在露天的庭院里睡着了。小娥偷偷地把申春锁在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先把申兰的头给砍了下来,然后大声呼喊,把邻居们都召集到这里。申春在屋里被抓住,申兰已经死在了屋外,找到的赃物价值达到了千万之多。起先,申兰和申春的党羽有几十人,小娥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现在都被抓起来杀死了。当时的浔阳太守张公赞赏小娥的志气和行为,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写在请求表彰的报告里呈给了皇帝,小娥于是被免去了死刑。那是元和十二年的夏天。

    为父亲和丈夫报完仇之后,小娥回到家乡,与亲戚们相见。乡里的豪门贵家争相向她求婚,小娥却在心里发誓,不再嫁人。于是她剪掉头发,穿上粗布衣服,到牛头山寻访修行的有道之士,拜供奉观音、修持戒律、年高道深的尼姑将律师为师。小娥意志坚定,刻苦修行,降霜天里舂米,冒着大雨砍柴,力气没有倦怠的时候。元和十三年四月,她才在泗州开元寺接受了完整的受戒仪式,出家做了尼姑,最终就用小娥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法号,这是为了不忘本。

    这一年的夏天,我刚要回长安去,路上经过泗滨,去善义寺拜访了德行高超的令尼姑。有几十个尼姑刚刚开始修持戒律,我从前没有见过,干净的头发,崭新的披肩,仪容威严,温文大方,排列开侍奉在师父的身边。其中有个尼姑问师父说:“这位官员难道不是洪州的李判官,排行第二十三的那位吗?”师父说:“是的。”尼姑说:“我能够为家人报仇,洗雪冤屈和耻辱,是判官你的恩德啊。”她看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认识她,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我说:“我的名字叫小娥,从前那个讨饭的寡妇,判官您帮我想出申兰和申春这两个坏人的名字,难道您不记得了吗?”我说:“刚刚没有想起来,现在已经记起来了。”小娥就哭了起来,详细地把从记下申兰、申春两人的名字,到为父亲和丈夫报仇,完成自己的志向和心愿的经历,以及从头到尾的艰辛历程,都说给我听了。小娥又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报答判官您的恩德。”这难道都是平白无故的吗!哎呀!我能够猜出两名强盗的姓名,小娥又终于能够为父亲和丈夫报仇,神明的力量是不可能被愚弄的,从这里就可以明白看出来。小娥相貌忠厚,言辞诚挚,聪明机灵,端庄出众,灼烧手指,弄跛腿脚,也必定要找寻到佛学的真谛。自从她出家以来,从不穿棉袍和丝织品,从不吃调味的盐和奶酪,只要不是戒律、佛仪和禅理,一概都不言说。后来几天,她告诉我她要回牛头山,然后乘坐小船漂浮在淮河上,到南方各地游历,后来我就没有再见过她。

    有道德的人说:“立下誓言,始终不放弃,为父亲和丈夫报仇,这是节烈。同佣人杂役混住在一起,别人却不知道她是女人,这是贞洁。女人的品行,只要能够始终保持贞洁和节烈就可以了。像小娥这样的女子,完全可以让天下那些违背道德准则、祸乱纲常的人感到警醒,完全可以看到天下那些贞洁和有孝道的男人和女人的节操。”我详细地记录下整件事情,破解的那两句隐语,冥冥中与真实的情况相符,体现了天理人心。知道有善行却不记录,这不是《春秋》所秉持的原则,我因此写下这篇传,来表彰赞美小娥的行为。

    李娃传

    白行简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俊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

    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

    俄徙坐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

    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

    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覆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

    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追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

    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缕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

    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

    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俊。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译文】

    汧国夫人李娃是长安城里的妓女。她的节操品行美好出众,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因此监察御史白行简为她作传记述。

    天宝年间,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这样一个人,我省去了他的姓名,就不写出来了。当时他的声望很高,家里人丁兴旺,很富有。五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那时候他儿子刚满二十岁,长得英俊清秀,很有文学才华,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当时有名的人物对他都非常赞许佩服。他父亲十分喜爱他,将他当作难得的人才,说:“这是我家的千里马。”他被乡里推荐到京城参加考试,临行之前,父亲为他准备了精美的马车、服饰和用具,帮他计算在京城生活需要的开销,对他说:“我看以你的才华,应该可以一次成功,登上榜首。现在我帮你准备了两年的花销,而且让你的日子过得非常充裕,都是为了帮助你完成自己的志向。”荥阳公的这位公子也很自负,觉得考试成功就像活动手指手掌那么简单。

    他从毗陵出发,一个多月后到了长安,住在了布政里。有一次,他从东市游玩回来,走进了平康里的东门,准备往西南方向去拜访朋友。来到鸣珂巷,看见一座宅子,门墙并不怎么高大,房屋倒是很深广。这宅子的一扇门关着,李娃正倚着一个梳着两个环形发髻的婢女站着,妖娆的姿态美妙极了,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公子一下子见到她,不知不觉停下马看了很长时间,在原地徘徊着,没办法离去。他假装不小心把鞭子掉到了地上,等着随从赶上来,叫他去捡,自己一个劲地看李娃。李娃也回望着他,那样子对他十分中意。公子最终也不敢跟她搭话,就这样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心神恍惚,闷闷不乐。于是私底下向一个熟悉长安情况的朋友打听,问他那是什么人家。朋友说:“那是妓女李娃的宅子。”他问:“我能够得到李娃吗?”对方回答说:“李家很有钱。李娃之前来往的大多数都是有权有势的富豪人家,赚到了很多钱。没有一百万钱是无法打动她的心的。”公子说:“我只怕这件事不成功,只要能成功,就算花上一百万钱,我又怎么会吝惜呢。”

    又一天,他穿戴得干净整洁,带了许多随从,来到李家门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侍女把门打开了。公子说:“这是谁家的房子?”侍女不答话,快步跑开去,大声叫喊说:“先前掉了鞭子的公子来了!”李娃喜出望外地说:“你先让他等等,让我换件衣服,补补妆再出去。”公子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侍女就把他带到对门的小墙边,看到一个脊背弯曲的老婆婆,那就是李娃的母亲。公子跪拜行礼,上前陈说道:“听说这里有个简陋的小院子,我希望能租住,不过这消息确实吗?”婆婆说:“恐怕那地方狭窄、简陋又低湿,不值得先生您屈尊住进去,我怎么还敢跟您谈价钱呢。”她把公子请到宾客等待室里,这间屋子修筑得非常华丽。她跟公子两个人相对坐下,就说:“我有个女儿,身材娇小,会的本事很少,也不精湛,很高兴见到你这位客人,我想让她来见见你。”于是把李娃叫了出来。李娃忽闪着明亮的眼眸,摆动着雪白的手腕,走起路来美艳妖娆极了。公子一下子惊呆了,忙不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跟她互相行完礼,说了一些问候的话,她各种美妙的姿势表情,都是公子从未见过的。三人又坐了下来,煮茶倒酒来喝,器具都非常洁净。

    过了很长时间,天晚了,四下里响起了报更的鼓声。婆婆问公子住得远不远,公子骗她说:“住在延平门外几里路的地方。”心里想着,希望她能因为路远而让自己留下来。婆婆说:“更鼓已经打起来了,你应该马上回去,不要触犯宵禁。”公子说:“很荣幸能跟你们坐着说笑,不知不觉天就晚了。我家距离这里很远,城里又没有亲戚,教我怎么办好呢?”李娃说:“你不嫌弃我们这里偏僻简陋,正打算要住在这里,睡一晚上有什么关系呢?”公子朝婆婆看了好几次,婆婆说:“好吧,好吧。”公子于是把家僮叫来,拿出一匹双丝细绢,算是这一晚上饮食的花费。李娃笑着制止了他,说道:“主人和客人之间的礼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今天晚上的花费,你就让我们这种贫苦人家随便弄些粗劣的食物来吃吃吧,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公子再三要求让她收下东西,她最终也没有接受。

    过了一会儿,三人又来到西边的堂屋坐下,这里的帷幕、帘子和座椅都极为豪华,光彩夺目,梳妆用的镜匣、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都非常奢华。接着,屋里点起了蜡烛,饭菜给端上来了,菜肴很是丰盛。吃完饭,撤掉盘碗,婆婆站起来走开了。公子和李娃正谈到兴头上,趣味风生地说说笑笑,完全没有什么顾忌。公子说:“先前我偶然经过你家门前,正好碰到你站在门里的小墙边,这以后我心里常常挂念你,就算是睡觉和吃饭的时候,也没办法不去想你。”李娃回答说:“我的心里也一样想你。”公子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找个住处那么简单,希望能够完成平生最大的心愿,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好命呢?”话还没说完,婆婆进来了,就问他说这句话的缘故,他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婆婆笑着说:“男女之间存在着人最大的欲望,如果两个人情投意合,就算是父母的命令,也阻止不了。我这个女孩子实在不像样,怎么能够陪伴先生您睡觉呢?”公子听了这话,就走下台阶,下拜行礼,说道:“我情愿给您当奴隶。”婆婆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女婿了。三个人喝到尽兴才散了。等到第二天天亮,公子把行李都搬过来了,就住到了李家的宅子里。这以后,公子绝少外出,不再跟亲朋好友联络,整天同歌妓戏子聚会,在酒宴上玩乐。兜里的钱都用光了,就开始卖马匹,然后又卖家僮。

    过了一年多,钱财、马匹和仆人都被弄得精光。这以后,婆婆对他就渐渐地怠慢起来了,但是李娃对他的情意倒是越来越深厚了。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跟郎君在一起有一年了,我还没能怀上孩子,曾经听说有竹林神这尊神,人们请求他什么事情,应验起来就好像回声一样迅速,我想要准备点祭品和酒去求他,好不好啊?”公子不知道这是她的诡计,高兴极了。于是他就将衣服拿到店铺里典当了,用这些钱来准备了祭品和酒,跟李娃一起来到庙里求神许愿,住了两个晚上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李娃乘车在前,公子骑驴跟在后面。到了北边的里门口,李娃对公子说:“这里往东,拐过弯去的小弄堂里,就是我姨妈的住处。我想去那里休息一下,顺便看望姨妈,好吗?”公子就按她说的办了。往前走了不到一百步的距离,果然看到一扇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从门外往里瞧,发现屋子非常宽敞。跟随的婢女来到车后,示意让公子停下,说:“到了。”公子从驴上下来了,正赶上有个人出来问说:“谁啊?”这边就回答说:“是李娃。”那人就走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儿,有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出来了,大概四十多岁,向公子走来欢迎他,说道:“我的外甥女来了吗?”李娃下了车,妇人迎上去问她说:“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两人看着对方,都笑了。李娃把公子介绍给她认识,公子向她下拜行礼。都见过之后,三人一起来到房子西门旁的偏院里,那里有假山亭子,竹子和树木郁郁葱葱,池塘水阁幽静极了。公子对李娃说:“这是姨妈自家的房子吗?”李娃笑了笑,没有回答,找了些其他的话来应答。过了一会儿,下人送上了茶和水果,都是非常珍稀少见的品种。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有一个人骑着一匹大宛马,汗流浃背地赶来了,说是:“婆婆一下子得了大病,病得很厉害,都不大认识人了,最好快点回去吧。”李娃对姨妈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跟这人骑马先回去,然后让他再骑回来,就可以带着郎君一起回去了。”公子想着要跟她一起走,她那位姨妈同侍女窃窃私语了几句,挥手示意,让他在门外停下了,对他说:“婆婆快要过世了,你应该跟我一起讨论怎么办丧事,帮助李娃度过紧急出现的难关,为什么要忙着跟她回去呢?”公子就留下来,跟姨妈商量办丧事需要安排的仪式和祭品。天晚了,骑马的人还是没有回来。姨妈说:“没有回来报告,这是为什么呢?郎君赶快过去看看吧,我待会也要过去的。”公子就出发回到了原来的那栋宅子前,发现门被锁得很严实,而且用粘土填住了锁眼。公子吃惊极了,就问邻居是怎么回事。邻居说:“李家本来就是租的这所宅子住着的,租约已经到期了,宅子的主人自行把房子收回了。婆婆搬走了,而且已经有两个晚上了。”问他搬到哪里去了,邻居说:“不清楚那地方。”公子正打算要骑驴赶回宣阳里,向她姨妈问清楚这件事,但是天已经晚了,算算路程是到不了的,只好脱下衣服典当了,拿这钱吃了饭,找了个住的地方。公子心中又气又恨得厉害,从晚上一直到早上,眼睛几乎没能闭上过。

    天亮之后,他骑驴出发。到了昨天那所宅子前之后,一个劲地敲门,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人应门。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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