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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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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

    李吉甫

    天宝中,有商洛隐者任升之,尝贻右补阙郑钦悦书,曰:“升之白。顷退居商洛,久阙披陈,山林独往,交亲两绝。意有所问,别日垂访。升之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初任南阳王帐下,于钟山悬岸圮圹之中得古铭,不言姓氏。小篆文云:‘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文虽剥落,仍且分明。大雨之后,才堕而获。即梁武大同四年。数日,遇盂兰大会,从驾同泰寺。录示史官姚并诸学官,详议数月,无能知者。筐笥之内,遗文尚在。足下学乃天生而知,计舍运筹而会,前贤所不及,近古所未闻。愿采其旨要,会其归趣,著之遗简,以成先祖之志。深所望焉。乐安任升之白。”

    数日,钦悦即复书曰:“使至,忽辱简翰,用浣襟怀。不遗旧情,俯见推访。又示以大同古铭。前贤未达,仆非远识,安敢轻言,良增怀愧也。属在途路,无所披求,据鞍运思,颇有所得。

    “发圹者未知谁氏之子,卜宅者实为绝代之贤,藏往知来,有若指掌,契终论始,不差锱铢,隗炤之预识龚使,无以过也。不说葬者之岁月,先识圮时之日辰,以圮之日,却求初兆,事可知矣。姚史官亦为当世达识,复与诸儒详之,沉吟月余,竟不知其指趣,岂止于是哉?原卜者之意,隐其事,微其言,当待仆为龚使耳。不然,何忽见顾访也?

    “谨稽诸历术,测以微词,试一探言,庶会微旨。当梁武帝大同四年,岁次戊午。言‘甸服’者,五百也;‘黄钟’者,十一也。五百一十一年而圮。从大同四年,上求五百一十一年,得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岁也。‘三上庚’,三月上旬之庚也。其年三月辛巳朔,十日得庚寅,是三月初葬于钟山也。‘七中巳’,乃七月戊午朔,十二日得己巳,是初圮堕之日,是日己巳可知矣。‘浃辰’,十二也。从建武四年三月至大同四年七月,总六千三百一十二月,每月一交,故云‘六千三百浃辰交’也。‘二九’为十八,‘重三’为六。末言‘四百’,则六为千,十八为万可知。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至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圮,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故云‘二九重三四百圮’也。其所言者,但说年月日数耳。据年,则五百一十一,会于甸服黄钟;言月,则六千三百一十二,会于六千三百浃辰交;论日,则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会于二九重三四百圮。从三上庚至于七中巳,据历计之,无所差也。所言年则月日,但差一数,则不相照会矣。原卜者之意,当待仆言之。吾子之问,契使然也。从吏已久,艺业荒芜,古人之意,复难远测。足下更询能者,时报焉。使还,不代。郑钦悦白记。”

    贞元中,李吉甫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时宗人巽为户部郎中。于南宫暇日,语及近代儒术之士,谓吉甫曰:“故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于术数研精,思通玄奥,盖僧一行所不逮。以其夭阏,当世名不甚闻。子知之乎?”吉甫对曰:“兄何以核诸?”巽曰:“天宝中,商洛隐者任升之,自言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大同四年,于钟山下获古铭。其文隐秘,博求时儒,莫晓其旨。因缄其铭,诫诸子曰:‘我代代子孙,以此铭访于通人。倘有知者,吾无所恨。’至升之,颇耽道博雅。闻钦悦之名,即告以先祖之意。钦悦曰:‘子当录以示我。我试思之。’升之书遗其铭。会钦悦适奉朝使,方授驾于长乐驿。得铭而绎之,行及滋水,凡二十里,则释然悟矣。故其书曰:‘据鞍运思,颇有所得。’不亦异乎?”

    辛未岁,吉甫转驾部员外郎,钦悦子克钧自京兆府司录授司门员外郎,吉甫数以巽之说质焉。虽且符其言,然克钧自云亡其草。每想其微言至赜,而不获见,吉甫甚惜之。

    壬申岁,吉甫贬明州长史。海岛之中,有隐者姓张氏,名玄阳,以明《易经》为州将所重,召置阁下。因讲《周易》卜筮之事,即以钦悦之书示吉甫。吉甫喜得其书,抃逾获宝,即编次之。仍为著论,曰:“夫一丘之土,无情也。遇雨而圮,偶然也。穷象数者,已悬定于十八万六千四百日之前。矧于理乱之运,穷达之命,圣贤不逢,君臣偶合。则姜牙得璜而尚父,仲尼无凤而旅人,傅说梦达于岩野,子房神授于圯上,亦必定之符也。然而孔不暇暖其席,墨不俟黔其突,何经营如彼?孟去齐而接淅,贾造湘而投吊,又眷恋如此。岂大圣大贤,犹惑于性命之理欤?将凂身存教,示人道之不可废欤?余不可得而知也。”

    钦悦寻自右补阙历殿中侍御史,为时宰李林甫所恶,斥摈于外,不显其身。故余叙其所闻,系于二篇之后,以著蓍筮之神明,聪哲之悬解,奇偶之有数。贻诸好事,为后学之奇玩焉。时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译文】

    唐代天宝年间,有一位隐居在商洛的隐士,叫任升之,曾经写信给右补阙郑钦悦。信里说:

    升之禀告:过去我引退住到商洛,很久没有向您陈述近况了,独自去往山林之间,亲朋好友都断交了。心里有需要向您请教的,改天前来拜访。我的五代先祖曾在梁朝担任太常之职,早先在南阳王手下任职的时候,在钟山悬崖边坍塌的墓穴中,得到一块刻着古代铭文的石头。上面没有署姓名,有小篆写着: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文字虽然已经有些剥落,但是还能看清楚。一场大雨之后,铭石才刚塌落,就得到了它。这时是梁武帝大同四年。几天以后,恰逢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会,先祖跟随上司到同泰寺。他将铭文抄录下来给史官姚訾和诸位学官看,大家仔细地讨论了几个月,还是没有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的人。这张先祖遗留下来的铭文,现在还保存在放书的竹筐里。您的学问是浑然天成的境界,计谋是不必筹划就会的水平,前代的贤人比不上您,近代没听过与您相似的。我希望您能帮助我这古铭的主要意义,归纳它的要旨意趣,将前代散失的文字翻译出来,以完成先祖的遗愿。这是我深切盼望的。

    乐安任升之陈述。

    过了几天,郑钦悦就回信说:

    使者到来,忽然收到您的信,荡涤了我的胸怀。您没有遗忘往日的交情,要来拜访我,又把大同年间的古铭给我看。前代的贤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我并非有高深见识的人,哪里敢轻易乱说?这实在是增加了我内心的惭愧感。我现正在旅途之中,没有书籍可供翻检查阅。坐在马鞍上思索,很有一些收获。

    发掘墓葬的人不知是谁,占卜选择此地做墓穴的人却实在是绝代的贤者。他详知过去,能预见未来,对所有的事了若指掌。所说事情的起始和终结,分毫不差。隗炤能预先知道他死后有龚使者能帮助其妻解惑,但也比不上这个人。他不说入墓埋葬的年月,而先说墓穴坍塌的日期。从坍塌之日,再回头去推求始葬之时,事情就清楚了。姚史官也是当世有见识的达人,又跟一群儒生揣摩推断铭文,思考了一个多月,竟然不知道它的主要内容。这种事又哪里只这一件呢?推究作古铭的筮者的意图,隐匿事实,语言含蓄隐晦,看来就是在等待我来当龚使者,来解开这个谜了。要不然,您怎么会突然找上我呢?

    我核查历书,揣测隐语的意思,试着来解说,差不多能符合它的要义。梁武帝大同四年的干支为戊午。铭文提到“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叫“甸服”,所以是指代五百;“黄钟”是十二律之一,和冬至相应,在十一月,所以指十一。这句是说墓穴经过五百一十一年后坍塌。从大同四年向前推五百一十一年,是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年。“三上庚”,指三月上旬的庚日。那年的三月初一是辛巳,到十日是庚寅,于是是三月初旬葬在钟山的。“七中巳”,大同四年的七月初一是戊午,到中旬十二日是己巳,是墓刚坍毁的日子,可知那天就是己巳。“浃辰”,古代以干支纪日,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所以是指十二。从建武四年三月到大同四年七月,总计六千三百一十二个月。每过一月有一交替,所以说“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是十八,“重三”是六。因为末句说“四百”,那么可知六是千数,十八是万数。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到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塌,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所以说“二九重三四百圮”。铭文上所说的,只说年、月、日之数罢了。根据年,是五百一十一,与“甸服黄钟”相合;说到月,是六千三百一十二,与“六千三百浃辰交”相合;论日,是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与“二九重三四百圮”相合。从“三上庚”到:“七中巳”,根据历书计算,没有差错。它所说的年月日,只要相差一个数字,就不能互相参照呼应了。探求卜筮者的意思,一定是等我来解说。您向我询问,恰好让这件事如此。我做官很久了,技艺学业都已荒废了,古人的用意,又难远隔时代去推测。您再向能人询问的话,到时给我通个消息。使者回去时,不再代我说了。郑钦悦述记。

    贞元年间,李吉甫担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当时,族人李巽任户部郎中,在公务空闲的日子,谈起近代精通儒学的人士,对吉甫说:“已经去世的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对推测人的气数和命运的术数之学钻研精深,思维能进入玄妙奥秘的境地,是那个叫一行的和尚所比不上的。因为他死得早,所以当世不太知名。您知道他吗?”吉甫回答说:“您怎么来证实呢?”李巽说:“天宝年间,商洛的隐士任升之自己说他的五代祖在梁朝担任太常的职位。大同四年,在钟山下获得古铭。古铭的文义隐秘,广泛地向当时的学者征询,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将铭石封存起来,告诫他几个儿子说:‘我的子孙后代,要拿这铭文去拜访询问学识广博的人,如果有谁知道它的意思,我就不会有遗憾了。’到了升之,他对那些渊博古雅的学问很感兴趣,听说了钦悦的名声,就把先祖的心愿告诉了他。钦悦说:‘你把它抄下来给我看,我试着想想。’升之抄录了铭文给他。恰好钦悦奉朝廷的派遣,正驾马到长乐驿。得到铭文后,就思索如何解释它。直到走到滋水,共二十里地,就忽然领悟了其中的奥妙。所以他的信里说:‘在马鞍上思索,很有收获。’这不是很奇异吗?”

    辛未年,吉甫转任驾部员外郎。钦悦的儿子克钧由京兆府司录,改任职为司门员外郎。吉甫几次用李巽所说的话向他对证核实。虽然李巽说的话是符合实情的,但克钧自己说已经弄丢了那些当时写的东西。吉甫每次想到古铭中的言辞含蓄精微,含意深奥微妙,但是他却不能见到,就深深地惋惜。

    壬申年,吉甫被贬官为明州长史。东海的岛屿上有个隐士,姓张,叫玄阳,因为懂《易经》,得到明州的将领器重,把他召到官署中。因为讲到《周易》卜筮方面的事,他就把钦悦写的信拿给吉甫看。吉甫得到这两封信十分欢喜,比获得珍宝都要兴奋,立即将它编排次序,又加点评,说:“一堆土丘上的泥土,是没有感情的。碰到一场雨而塌下来,也是偶然。精通研究卦象术数这方面学问的人,竟能在十八万六千四百天之前就推测预定了这件事,更何况国家治理与动乱的气运变化,人们穷困与发达的命运不同,圣贤生不逢时,君臣偶然投合之类的事呢?那么姜子牙得到璜玉而成为辅助周室的尚父,孔子被楚狂讥讽无凤凰之德性而四处奔波,傅说被殷王梦见于傅岩之野而成为宰相,张良在圯桥上受到神人黄石公传授《太公兵法》,也都是命中注定的了。然而,孔子忙得连座位上的席子都没有时间坐暖,墨子没等烟囱烧黑就得搬家,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辛苦地经营呢?孟子说孔子离开齐国时行色匆忙,贾谊被贬到长沙而做赋怀念屈原,他们又像这样地有所眷恋。难道说大圣人大贤者还对人性天命的道理有迷惑吗?还是他们想借玷污自己,来给人们留下教训,展示为人的道理不可以废弃吗?我无法知道了。”

    不久,钦悦就从右补阙再任殿中侍御史,被当时的宰相李林甫忌恨,排斥出京城,没有显身扬名。所以我记载我的所见所闻,放在这两封信之后,来表明蓍草筮卜的神奇,智慧的先哲能预知未来,命运的坎坷与顺利都有定数。把这篇文章留给爱好这些的人,让后来的人们好奇赏玩。这一天是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柳氏传

    许尧佐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

    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

    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驾辎,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

    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

    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译文】

    唐朝的天宝年间,昌黎人韩翊有会作诗的才名。他的生性很是豪放,不拘小节,飘泊在外乡,生活很贫困。有个李生,与韩翊的关系很好,他家有千金的积蓄,做事只凭意气,并且爱惜人才。他有一个宠妾叫柳氏,美貌绝伦,喜欢说笑,擅长唱歌吟诗。李生让她住在别墅,把那里作为他和韩翊宴饮歌咏的地方,让韩翊住在那旁边。韩翊一向有名声,前来拜访问候他的,都是当时才学出众的人物。柳氏从门后偷看他们,对她的女仆说:“韩先生哪会是长时间贫贱的人呢?”于是对韩翊产生了爱慕之意。李生一向很敬重韩翊,对他从不小气。后来他知道了柳氏的心意,就准备了酒菜请韩翊喝酒,喝到痛快的时候,李生说:“柳夫人容貌不同寻常,韩秀才文章特别出彩,我想让柳夫人来做韩公子的侍妾,怎么样?”韩翊又惊又怕,离开座位说:“承蒙你的恩德,衣食上得到你的恩惠已经很久了,怎么能夺走你的爱人呢?”李生坚持请求韩翊答应他。柳氏知道李生是真心诚意的,就拜了两拜,提起裙子坐到了韩翊旁边。李生请韩翊坐在客位上,倒满酒杯干杯,十分尽兴。他又拿出三十万钱,作为资助韩翊的费用。韩翊仰慕柳氏的美色,柳氏爱慕韩翊的文才,两人的情感都得到了满足,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

    第二年,礼部侍郎杨度选拔韩翊为科举考试的第一等。韩翊在家隐居了一年,柳氏对韩翊说:“有了荣誉的名声,应当能让亲人分享,这是古人所推崇的。怎么能为了我这个干粗活的女人,耽误了你美好的前程呢?况且家里的器具财物,足够用到你回来。”于是韩翊回清池老家探亲。过了一年多,柳氏生活有了困难,就卖掉妆饰用品来养活自己。

    天宝末年,叛贼安禄山攻陷两京,士子妇人都惊慌地奔逃。柳氏因为美貌太显眼,又怕免不了受到侮辱,就剪去头发,把模样弄丑,寄居在法灵寺。这时,侯希逸从平卢节度使兼任淄青节度使,他久仰韩翊的名声,请他担任自己的书记。直到肃宗皇帝凭着他的神明英武返回长安,韩翊才派人悄悄地寻找柳氏,装了一绢袋的碎薄金子,写了一首诗说:

    章台的杨柳啊章台的杨柳,

    从前青青的枝叶,现在是否依旧存留?

    就算长长的柳条依旧低垂着,

    也恐怕已被别人攀折在手。

    柳氏捧着那袋碎金子低声悲泣,旁边的人都感到凄凉和可怜。她答复了一首诗说:

    杨柳的枝条,生长在花草胜美时节,

    可恨的是,年年都被摘下寄托离别。

    一片叶子随风飘来,忽然报信秋天已到,

    就算郎君归来,又有什么还能攀折!

    不久,有一个蕃将,叫沙吒利,刚立了战功,私下里知道了柳氏的美貌,就把她抢回自己家,特别宠爱她。等到侯希逸官拜左仆射,去京城拜见皇帝时,韩翊得到机会随从同行。到了京城,已找不到柳氏的住所了,韩翊叹息想念不止。一天,韩翊偶然在龙首冈看见一个老奴驾着一辆挂着车帘的牛车,后面跟着两个女仆。他碰巧跟在车后,从车里传来问话声说:“这不是韩员外吗?我是柳氏呀。”她让女仆悄悄地告诉韩翊,她已经失身给了沙吒利,碍于车上有其他人,希望韩翊第二天早上在道政里的门口等她。韩翊按时去了那里,柳氏用白色的薄绸拴在玉盒上,里面装满香膏,从车上递给韩翊,说:“就要永远分别了,希望你收下它作为纪念。”然后调转车头,向韩翊挥手,只见轻薄的袖子飘动,华美的车子车轮声辚辚。柳氏在车中一直望着韩翊,心中意乱情迷,韩翊眼见香车渐渐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几乎承受不住沉痛的心情。

    正好淄青的将领们聚在酒楼上饮酒作乐,派人来邀请韩翊。韩翊勉强答应了,但情绪和脸色都很沮丧,说话的声音也凄楚哽咽。有一个虞候叫许俊,一向以自己的勇气和体力自负,他按着宝剑对韩翊说:“你这样一定有原因,我愿为你效劳。”韩翊没有办法,就把事情全部告诉了他。许俊说:“请你写几个字给我,我能立刻把她带来。”于是就穿上军服,佩上两个弓箭袋,让一个骑兵跟着,一直来到沙吒利的府第。等到沙吒利出门走了一里多远时,许俊就散开衣襟,拉着马缰绳,冲进大门,又闯进里面的小门,一边快走一边高喊说:“将军得了急病,派我来叫夫人!”那些仆人侍从都吓得避开,没有敢仰视他的。许俊于是进了厅堂,拿出韩翊的信给柳氏看,扶着柳氏跨上马,飞奔而去,转眼间就到了韩翊那里。许俊拉着韩翊的前襟向前迎接柳氏,说:“幸亏完成了使命,没有丢脸。”四座的人都为之惊叹。柳氏与韩翊彼此拉着手哭泣,大家一起都停杯不喝了。

    这时候沙吒利正得到朝廷的特殊恩宠,韩翊、许俊怕惹祸,就去拜见侯希逸,说明了情况。侯希逸大惊说:“行侠仗义是我平生在做的事,许俊你竟然也能做得到?”于是上奏给皇帝说:“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长期担任幕僚下属的职位,屡次立下功勋受到表彰,不久前从科举登第。他有个妾柳氏,在叛贼作乱时被阻隔不能团聚,投靠有声望的尼姑来存活。现在国家文教昌明,顺应时运,远近相率归顺。将军沙吒利凶暴放肆,扰乱国法,凭借一点功劳,强逼有节操的女子,破坏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的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是幽蓟之地的人,志向远大勇敢果断,夺回了柳氏,归还韩翊。他内心的仗义之情非常激烈,虽然表现出了激于义愤的忠诚,但做事前没有事先报告,自然是因为我对部下缺乏教化整治的法令。”不久,皇帝就有诏书下达,柳氏应该归还给韩翊,赐钱二百万给沙吒利。柳氏于是回到了韩翊身边。韩翊后来屡次升迁到中书舍人为止。

    但就柳氏来说,她是打算防范阻止非礼的行为而没能成功的人;就许俊来说,他是向往那激于义愤的侠义行为却没能做到的人。假如让柳氏凭借美貌被选入宫中,那么,像挡在熊面前保护汉元帝的冯婕妤,或者维护汉成帝威望拒绝同车游园的班婕妤那样的忠诚人士,就后继有人了。假如让许俊凭借他的勇气才干被选拔重用,那么,像曹沫在柯地会盟时用匕首逼使齐桓公退还所侵占的土地,或者像蔺相如在渑池时不畏强秦,维护赵国的尊严那样的功勋,也是可以建立的。事业要靠事迹才能彰显,功勋要靠事业的成功才能建立。可惜他们命运不好,被埋没而不得志,白白地激起仗义勇敢之心,却都不能进入正道。这或许也可算作是权衡应变中的正道吧?那是由他们所处的环境和遭遇造成的。

    柳毅传

    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环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视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

    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

    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以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

    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译文】

    唐代仪凤年间,有个读书人叫柳毅,参加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准备回到湘水地区的老家去。想到有同乡住在泾阳,就到那里去告别。走了六七里,群鸟飞起,马匹受惊,他赶忙躲避到路旁。又走了六七里,才又恢复正常。看见有个妇女,在路边放羊。柳毅觉得很奇怪,看着那位女子,却是个极美艳的美女。只是她皱着眉头,衣衫黯淡,没有光泽,回转头站着,专注地听着动静,好像在等待什么。柳毅问她说:“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那位妇女先是面容痛苦地对他的询问表示感谢,最后哭着回答说:“我很不幸,今天折辱先生来向我问话,只是仇恨已经浸透了我的肌肤骨髓,又怎么能因为羞愧而逃避呢,请您来听听我的遭遇吧。我是洞庭湖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我的丈夫贪图玩乐,被婢女和仆人迷惑,渐渐地看不上我,厌恶起我来了。这以后我向公婆诉苦,公婆疼爱儿子,不能管教他。我还是频繁地诉苦,又得罪了公婆,公婆责怪我,把我赶了出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她说完,又是叹气又是流泪,简直无法承受心中的悲伤。又说:“洞庭湖距离这里,不知道有多远啊。辽阔的天地阻隔着,没办法知道对方的消息,就算眼睛望断了,心思用尽了,也不能让父母知道我的痛苦。听说先生你要回到吴地去,那里离洞庭湖很近,或者可以让我写封书信,拜托您的随从带过去,不知道您觉得可以吗?”柳毅说:“我是个讲义气的人,听了你那番话,气愤地热血沸腾,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到洞庭去传信,还说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话呢!只是那洞庭湖的水很深,我是陆地上行动的人,怎么能帮你传信呢?我只怕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不能够相互通达,这会让我辜负你诚恳的托付,无法完成你真诚的愿望。你有什么法术,可以引导我进入你们的世界吗?”那女子伤心地哭着道谢,说道:“您接受我的托付,那么此去多加珍重的话,我就不再说了。如果能够收到回音,我就算是死也要感谢您的大恩。您不答应,我哪里敢说。您既然答应了,问我怎么去,那么去洞庭湖和去京城,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柳毅请她说下去。她说:“洞庭湖的南面,有一株大橘树,乡里的人把它叫做社橘。您得解去衣带,用别的物件来束腰,然后用衣带来敲击树木,敲击三次,就会有人答应的。您就跟着他走,那进入水府就没有阻碍了。希望您传递书信的时候,也要说些诚心的话来拜托那人,您千万要这样做!”柳毅说:“我一定按照你说的话去做。”

    那女子于是从短衣中把书信取出来,下拜两次,然后将信交给柳毅。她向东面望去,忧愁地哭泣,好像无法承受心中的悲痛,柳毅深深地为她觉得伤悲。他于是把信放进书袋里,又问道:“我不明白你放羊是有什么用?神仙难道也会宰杀牲畜吗?”女子说:“这些不是羊,是雨工。”“雨工是什么?”女子说:“就是雷电一类的神灵。”

    柳毅回头去看那些羊,都高昂着头颅看人,蹬着雄赳赳的步子,吃草喝水的样子很不一样,只是大小、毛皮和角,跟普通羊没有区别。柳毅又说:“我当了你的信使,以后你回到洞庭湖,见到我可不要躲避。”女子说:“我非但不会躲避,还会把您当亲戚看待。”说完话,柳毅就赶着马往东边去了。没走几十步,回头去看那女子和羊群,已经都不见了。

    这天晚上,柳毅来到城里,同朋友告别。过了一个多月,回到了家乡。回家之后,就到洞庭湖去探访。洞庭湖的南面,真有一株社橘。柳毅于是换下衣带,把树敲击了三次,然后停下。过了一会儿,有个武士从水波里现身,下拜两次,恭敬地问道:“尊贵的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柳毅没有把实情告诉他,说道:“我要去拜见大王。”武士分开水流,指出一条路,带着柳毅往前走去。他对柳毅说:“你要闭上眼睛,呼吸几下的工夫就到了。”柳毅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于是就来到了龙宫。这才看到相对矗立的台观楼阁,几千几万户人家,奇异珍贵的花草树木,都应有尽有。武士让柳毅停步,停在一间大房子的角落里,说:“客人你要待在这里等着。”柳毅说:“这是哪里?”武士说:“这里是灵虚殿。”仔细地看去,发现凡是能够找到的宝贝,都聚集在这里。柱子是白色的玉石,台阶是青色的玉石,床榻是珊瑚做成的,帘子是水晶串成的,翡翠的门楣上镶嵌着雕镂的琉璃,彩色如虹的屋梁上装饰着琥珀。这屋子奇异秀美,自然就不消说了。可是大王却过了很长时间都不出现。柳毅对武士说:“洞庭龙王到哪里去了?”武士说:“我们大王刚刚去了玄珠阁,同太阳道士谈说《火经》,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了。”柳毅说:“什么是《火经》?”武士说:“我们大王是龙,龙是靠水来显示神通的,只需要一滴就可以流遍山谷。道士是人,人是靠火来显示神通的,一盏灯的火光就可以烧毁整座阿房宫。只是神通作用的方式不同,玄妙的变化也各不相同。太阳道士对于人间的道理很精通,我们大王就请他过来,听他讲讲。”

    他说完,宫门打开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看到一个人,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拿着青色玉版。武士跳起来说:“这是我们大王!”于是他上前为柳毅通报。龙王看着柳毅,问他说:“你难道不是人间的人吗?”柳毅说:“是的。”柳毅于是行下拜之礼,龙王也行了礼,并让他在灵虚殿的台阶下面坐下。他对柳毅说:“我的宫殿深藏水中,我自己又无人知道,先生你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有什么意图吗?”柳毅说:“我柳毅是大王你的同乡,在楚地长大,在秦地游历学习。前些日子考试失败,空闲时间骑着马路过泾水边,看到大王你的女儿在郊野放羊,形容憔悴,让人不忍心看。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说:‘遭到丈夫厌弃,公婆又不体恤,所以到了这种地步。’她伤心地哭着,泪流满面,实在是让人心里很不安,然后把送信的事拜托给我。我答应了,所以今天会来到这里。”柳毅于是拿出信来,呈给龙王。洞庭龙王看完信,用袖子遮住脸,哭着说:“是老父亲我的罪过,事先没有调查清楚,听信了别人的话,使自己像聋子盲人那样被蒙蔽,让自己幼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地方去遭受伤害。先生你是一个路人,却能够热心地帮助我们解决困难,我们荣幸地得到了你的帮助,怎么敢辜负你的恩德呢!”说完,他又悲哀地叹了很长时间的气,身边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

    当时有个贴身服侍龙王的太监,龙王就把信交给他,让他传达到宫里。过了一会儿,宫里的人都痛哭起来。龙王紧张地对身边服侍的人说:“赶紧去告诉宫里的人,不要发出声音,我担心钱塘龙王会知道。”柳毅说:“钱塘龙王是谁?”龙王说:“是我亲爱的弟弟。他从前是钱塘江的首领,现在已经辞职了。”柳毅说:“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龙王说:“因为他非常喜欢动武。从前尧遭受九年的洪水灾害,就是他一怒之下造成的。最近他跟天将起了争执,用水把五岳的山峰给堵起来了。上帝看我以前还有些功德,就宽大处理了我兄弟的罪过,不过还是把他绑起来,拘禁在了这里,所以钱塘江的人天天到这里来看望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宫殿都摇摆颠簸起来,云气和烟雾也腾涌起来。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条一千多尺的赤龙,闪电般的眼睛,血红的舌头,朱红的鳞甲,火焰般的鱼鳍,身上拴着的铁锁那头带着根玉柱,千万根雷电飞溅着围绕在它身旁,雨雪和冰珠,一时间都落了下来。跟着,赤龙就划破青天飞走了。柳毅害怕地跌倒在地,龙王亲自起身,把他扶起来,说道:“不用害怕,它是不会害人的。”过了很长时间,柳毅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不再惊慌了。他就告辞说:“请让我活着回去吧,免得它回来的时候就走不了了。”龙王说:“肯定不会的。它出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就不会了。请你再稍微多留会儿吧。”于是让人端上酒,两人举起酒杯喝酒,互相说说笑笑。

    过了一会儿,祥和的风吹来祥瑞的云,一派和乐愉快的气氛,华美的仪仗队伍来了,清雅的音乐也随之而来。千万个美女,热闹地说说笑笑,后面的那个人,天生丽质,满身装点着明亮的宝玉,丝织的衣裙飘逸错落。柳毅凑近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拜托他送信的人。她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眼泪接连不断地落下。没过一会儿,她左边弥漫起红色的烟雾,右边展开紫色的云气,她在香气的环绕中就进入了宫殿。龙王笑着对柳毅说:“泾水那个受罪的人来了。”龙王于是向柳毅告辞,回到宫中。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哀怨悲苦的声音,久久没有停息。过了一段时间,龙王又出来了,同柳毅一起吃饭。又有一个人,穿着紫色衣裳,手里拿着青色玉版,样貌伟岸,精神奕奕,站在龙王左边。龙王对柳毅说:“这是钱塘龙王。”柳毅起身,快步走上前下拜行礼。钱塘龙王也很周到地回礼,对柳毅说:“我侄女很不幸,被那坏小子欺负,多亏贤明的先生你德行高超,诚信有气节,将她在远方受的苦传达给我们知晓。要不是这样,她已经成了泾川山里的泥土了。我们感念向慕你的恩德,言语无法表达出这种心情。”柳毅谦逊地后退,称说不敢当,恭敬地应承着。

    钱塘龙王回过身去对他哥哥说:“刚刚我辰时从灵虚殿出发,巳时到达泾阳,午时在那里打斗,未时回到了这里。中间还跑到九天之上,把这件事报告了上帝,上帝知道了我们受的委屈,就原谅了我的过失。从前我所受到的责罚,也因此被免除了。只是我的火爆脾气一犯起来,就没来得及向哥哥告辞交代,让宫里的人受到了惊吓,也触犯了客人,我真是惭愧害怕,也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他于是后退,两次下拜。龙王说:“杀了多少?”他说:“六十万。”“祸害庄稼了吗?”他说:“祸害了八百里。”“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在哪里?”他说:“被我吃了。”龙王失望地说:“那个坏小子心思这样荒唐,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你做事也太草率了。亏得上帝圣明,原谅我们受了大冤的人,要不然,我该怎么替你请罪呢。从今以后,你不要再这样鲁莽了。”钱塘龙王又下拜了两次。这天晚上,他们就让柳毅住在了凝光殿里。

    第二天,他们又在凝碧宫里为柳毅摆宴。宴会上亲戚朋友会聚,音乐盛大隆重,好酒好菜具备。开始的时候,胡笳、号角和战鼓奏响,万名男子手持旌旗和剑戟在观众右边起舞,其中有一名男子上前说道:“这是《钱塘破阵乐》。”旌旗和箭头的那种英烈之气,让人看一眼就颤栗起来,宴席中的客人都汗毛直竖了。又有编钟和管弦乐器演奏的音乐,千名女子穿着华丽的绢衣、戴着珍珠翡翠,在观众左边起舞,其中有一名女子上前说道:“这是《贵主还宫乐》。”清越的音乐高低曲折,好像在向人倾诉,客人们听了,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这两支舞跳完,龙王非常高兴,把丝织品赏赐给那些跳舞的人。之后宾客们将座席靠近,紧挨着坐着,开怀喝酒,享受快乐。

    喝到痛快的时候,洞庭龙王敲打着座席,唱起了歌:

    青苍色的天空啊,

    茫茫无边的大地。

    每人志向不同啊,

    怎么能够想得及。

    狐狸和老鼠猖狂啊,

    是靠着大树有权势。

    雷霆震怒一旦爆发,

    又有谁能担当得起?

    感念好人啊诚信重义,

    让我的女儿回到家里。

    齐声致谢啊恩德永远不会忘记!

    洞庭龙王唱完,钱塘龙王两次下拜,唱道:

    上天匹配婚姻啊,

    生死也有命数。

    这个不该做妻子啊,

    那个不该做丈夫。

    心里满是悲苦啊,

    在泾水边放牧。

    风把冰霜吹满发鬓啊,

    雨雪又打湿了衣服。

    多亏先生啊送信至湖,

    让孩子啊回归父母。

    长久地向您道珍重啊,

    我时刻为您祈福。

    钱塘龙王唱完,和洞庭龙王一起站起来,拿着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过酒杯,喝完酒,又用这两个酒杯敬两位龙王。他也唱起歌来,道:

    碧空中的云朵飘啊,

    泾川的水向东流。

    为美人伤感啊,

    她哭得这样悲愁。

    给你送一封远地的信啊,

    为你排难解忧。

    冤屈果然洗雪啊,

    回家来乐悠悠。

    承蒙你们款待啊,

    给我好菜好酒。

    山野家里寂寞啊,

    我不能长久逗留。

    想要告别离开啊,

    心里真是难受。

    唱完,大家一起高呼万岁。洞庭龙王就拿出碧玉做成的箱子,里面放进可以把水分开的犀牛角。钱塘龙王也拿出红色琥珀做成的盘子,里面放上夜明珠。他们一起站起来将礼物送给柳毅,柳毅推辞了一下,就接受了。然后宫里的人都将彩色丝织品、珍珠玉石之类,扔到柳毅身边,东西多得都叠起来了,光彩四射,没一会儿就把前后的人给遮住了。柳毅环顾四周,跟大家说笑着,心里觉得不敢当,忙不迭地作揖。到了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玩闹得也够了,柳毅站起身来告辞,又在凝光殿住了一晚。

    第二天,又在清光阁为柳毅摆宴。钱塘龙王趁着酒醉,沉下脸来,傲慢地对柳毅说:“你没听说过这两句话吗,大石头就算碎裂也不可能卷折,忠义之士就算被杀死也不可以受羞辱?我有句心里话,想要说给先生你听。要是你觉得可以,那么我们就一起享福,如果你不答应,那就都没好日子过。你觉得怎么样?”柳毅说:“请你说来听听。”钱塘龙王说:“泾阳小子的老婆,就是洞庭龙王心爱的女儿。她性格贤淑,样貌丰美,远近的亲戚都很看重她,她却不幸地嫁给了品行不端的丈夫,遭受侮辱。现在她丈夫已经死了,我想把她托付给品德高尚的您,我们世世代代做亲戚,这样接受恩德、怀着爱慕的人就知道自己的归属和寄托了,这难道不是君子有始有终的行为吗?”

    柳毅一下子站起身来,态度严正地笑着说:“我真不知道钱塘龙王是这样的渺小不堪!柳毅我刚开始听说的是跨越九州、吞噬五岳来发泄愤怒的人物,后来见到的是扯断金锁、牵动玉柱来救人危难的豪杰。我以为说到刚烈果断、智慧正直的人物,再没有比得上您的了。不管是触犯了您,还是让您震动的事件,您都豁出性命来对待,不会顾及自己的生死,这是真正的大丈夫才有的志气。谁知道在这样融洽的音乐声中,在和睦的亲戚宾客中,您却不讲道理,用武力威胁来强迫我!这难道是我平日里景仰的人吗?如果我是在波涛大浪中,在传说中的山间遇到您,您张开鳞片,鼓动胡须,用云雨来对付我,要拿死来威胁我,我就会把您当作禽兽对待,那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如今您身上穿戴衣帽,坐着谈说礼义道德,通晓并履行仁、义、礼、智、信和各种品行道德,就算是人世间的贤人豪杰,也有人比不上您,何况是江河里的神仙精怪呢。而您却听凭您那蠕动的庞大身躯,使出强悍的性子,借着喝酒之后的气性,想要逼迫我,这难道是正当的吗?再说我这样的体形,还不够填满您一片鳞甲中的空隙呢,可我却胆敢用自己不肯屈服的心灵,要战胜龙王您那不合道德的气性。请您好好想想吧!”钱塘龙王于是局促不安地道歉说:“我在宫中长大,没有听到过这样刚正不阿的言谈。刚才我说话太轻狂,荒唐地唐突了您这样崇高睿智的人。我自己回过头想想,刚才暴戾的言语就算再怎么责罚都无法抵罪,请先生不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天晚上的酒宴又办得很愉快,就像之前几次那样其乐融融。柳毅同钱塘龙王,也因此成了知心的朋友。

    第二天,柳毅告辞回家。洞庭龙王的夫人在潜景殿摆宴,为柳毅送行。宫里的男男女女,仆人侍妾,都出来参加了酒宴。夫人哭着对柳毅说:“我的孩子受到先生您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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