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一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然若失地说:‘我已经活了千岁,然而没有儿子。现在马上要有儿子了,死期却要到了。’于是环顾众女子,长时间地流着眼泪,并且说:‘这座山重岚叠嶂没有路途,从来没有人到过。登高远望,看不到砍柴人,山下又多虎狼怪兽。现在能到达这儿的人,不是老天借助他来惩罚我,又是什么呢?’”

    欧阳纥就带着宝玉珍奇之类和女子们回去了,妇女中还有人知道自己家乡的。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模样非常像大白猿。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诛杀。他平素和江总交好,江总喜爱他儿子的聪明绝顶,经常将他留养在自己家里,因此免于遭难。孩子长大后,果然很有学问,善于书法,闻名于当时。

    离魂记

    陈玄祐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

    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译文】

    唐朝天授三年,清河人张镒因为在衡州做官的缘故,在那里安了家。张镒性情平和安静,少有知心朋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早亡,小女儿叫倩娘,端庄美丽,无人能及。张镒有个外甥叫王宙,太原人,从小聪明伶俐,容貌举止很出众。张镒一直器重他,经常说以后要把倩娘嫁给他。王宙与倩娘各自长大成人之后,常常私下里在睡梦中彼此想念,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后来,张镒的幕僚里有个要去吏部选官的人上门求婚,张镒答应了。倩娘听说后很抑郁,王宙也非常恼恨这桩婚事,推说应当调动官职,请求去京城。张镒留不住他,就备了厚礼送他走了。

    王宙心里愤恨悲痛,与家人告别上船。到傍晚,船已离山城好几里路了。刚到半夜时,王宙没睡,忽然听见岸上有一个人快速行走的声音,没一会儿就到了船上。王宙问是谁,才知道是倩娘赤脚徒步赶来。王宙惊喜得要发狂,拉着倩娘的手问她从哪里来。倩娘流着眼泪说:“你对我的情意这么深厚,我在睡梦中都能感应到。现在父亲要强迫我改变意愿,又知道你对我的深情不会改变,我想舍命回报你,因此冒险前来投奔。”王宙出乎意料,高兴得不停欢跃。于是把倩娘藏在船上,连夜逃去,加倍赶路,几个月后就到了四川。过了五年,夫妇俩生了两个孩子,这段时间内,与张镒断绝了书信往来。倩娘经常思念父母,哭着说:“以前我不能对不起你,所以抛弃礼节前来投奔。至今五年了,与父母不能相见。天地之间,我哪有脸面独自活下去呢?”王宙同情她,说:“我们马上回去,你别难过了。”于是就一同回到衡州。到达衡州以后,王宙先独自一人到张镒家,为两人私自成亲之事磕头谢罪。张镒说:“倩娘在家里病了好几年了,你为什么要胡说呢!”王宙说:“她现在就在船上。”张镒大惊,连忙派仆人去核实。果然看见倩娘在船上,神情和悦欢畅,问仆人说:“父母安好吗?”仆人很奇怪,急忙跑回来向张镒报告。闺房中的女儿听说后,高兴地起了床,梳妆打扮,笑而不说话,出门迎接。两个倩娘一下子合为一体,她们穿的衣裳也都重叠在一起了。家里人认为这事不正常,隐瞒着不对外人说。只有亲戚中有私下知道此事的。又过了四十年,王宙夫妇二人都去世了。两个儿子都以孝廉的资格考取了进士,官做到县丞、县尉。

    玄祐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说法差别很大,有人说这是编造的。大历末年,玄祐遇到莱芜县令张仲,听他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的起始与结果。张镒是张仲的堂叔祖,所以能说得十分详尽。因此玄祐把它记述下来。

    枕中记

    沈既济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

    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译文】

    唐朝开元七年,有个道士叫吕翁,懂得神仙法术。他行路经过邯郸县境,在一家客店休息,脱下帽子,松开衣带,倚着靠枕坐着。一会儿,看见路上来了个年轻人,是一位姓卢的书生,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小马,正要到田里去。他也在旅店停下歇息,和吕翁坐在一起,言谈说笑,十分欢快。过了好一会儿,卢生看自己的衣服破旧肮脏,就长叹着说:“大丈夫活在世上不得志,困顿到这个地步了!”吕翁说:“看你的样子,没苦难没病痛,谈笑正快活呢,却感叹自己的困顿,为什么呢?”卢生说:“我这是苟且偷生罢了,哪里能说得上是快活?”吕翁说:“这不算快活的话,那怎么才叫快活?”卢生回答说:“男子汉生在人世间,应当建功立业,树立名声,出外成为将领,入内则是宰相,吃饭有丰盛的菜肴,听曲有美妙的乐声,使宗族更加昌盛,家庭更加富裕。这之后才可说得上快活。我曾经立志苦学,想要学识广博,认为自己风华正茂,高官显爵唾手可得。现在我已经到了壮年,还在田地里辛苦耕作,这不是困顿,又是什么呢?”说完,两眼朦胧想要睡觉。这时,旅店主人正在蒸黄米饭。吕翁就伸手到袋中取出一个枕头,递给卢生说:“你枕着我这枕头睡,就能让你像你希望的那样富贵快活。”那枕头是青瓷的,两端有孔。

    卢生低头靠近它,看见枕头两端的孔洞逐渐变大,里面非常明亮,于是就纵身跳进那孔洞里,从洞中回到了家。几个月以后,卢生娶了清河大族崔家的姑娘。崔氏容貌非常美丽,嫁妆丰厚。卢生非常高兴,从此他的穿戴和车马日益盛美有排场。第二年,卢生被选送参加进士科考试,一举得中,于是脱下布衣,换上官服,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又参加制科考试,转调为渭南尉,不久升迁为监察御史,再升为起居舍人,掌管起草皇帝的命令,担任知制诰这个官职。三年后,外放担任同州刺史,转任陕州刺史。卢生天性喜欢土木工程,从陕州开凿八十里运河来畅通堵塞的水道。当地百姓觉得非常便利,刻石立碑来纪念他的功德。他调任汴州,担任河南道采访使,又被征召担任京城最高长官京兆尹。这一年,神武皇帝(唐玄宗)正跟西北的少数民族开战,扩张疆土。恰好碰上吐蕃的将领悉抹逻和烛龙的莽布支攻陷了瓜州、沙州,河西节度使王君刚被杀害,河湟地区人心惶惶。皇帝期望得到将帅类的人才,于是就任命卢生为御史中丞,兼任河西道节度使。卢生率兵大破敌军,斩首七千多人,拓展疆土九百里,修筑了三座大城来防守边疆的要害地区。边疆的百姓在居延山上刻立石碑,歌颂他的功德。回到京城后,皇帝册封勋位,恩宠礼遇十分深厚。他转任吏部侍郎,升迁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卢生当时的声誉清正高贵,大家一致赞美他。因此当权的宰相忌恨卢生,散布流言蜚语中伤他,于是他被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后,重新被召回担任散骑常侍。不久,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与中书令萧蒿、侍中裴光庭共同执掌朝政十多年。重大的谋略和秘密的使命,一天要接到好几次,竭诚辅佐君王,劝善规过,被称为贤相。相同职位的其他宰相嫉恨他,又诬陷他与边关的将领私下里交结,图谋不轨。皇帝下诏将他关入监狱,府吏带领随从到他家来紧急逮捕他。卢生惊惶,害怕遭遇不测,对妻子说:“我家在山东,有五顷良田,足够维持温饱,何苦要出来追求利禄?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再想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小马,走在邯郸路上,也没机会了。”于是拿起刀来自杀。他的妻子急忙把他救下来,才保住性命。那些与他有牵连的人都被处死了,只有他因为宫中太监的保护,才免去死罪,被流放驩州。几年后,皇上知道了他的冤情,重新任命他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受到特别优厚的恩宠。卢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叫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有才干。卢俭考中了进士,担任考工员外;卢传官任侍御史;卢位官任太常寺卿;卢倜官任万年县尉;卢倚在兄弟中最贤能,才二十八岁就担任左补阙。和卢家通婚的都是国内的望族。卢生有十几个孙子。卢生一生两次被流放边荒地区,两次登上宰相的高位,历任中央和地方的重要职位,往来于尚书等机要中枢机构,长达五十多年,地位崇高显赫。卢生生性十分奢侈放纵,特别喜欢游乐享受,家里的歌妓侍妾都是最漂亮的。朝廷前前后后赏赐的良田、房宅、美女、名马,多得数不清。

    卢生后来渐渐年老体衰,多次请求准予辞官回乡,皇帝不准。后来卢生生了病,宫里来探望病情的太监络绎不绝,名医和上等的药物都送来给他。卢生临死的时候,给皇帝上疏说:

    我原本是山东的一个书生,以种田耕植为乐。偶然遇到圣上,能够成为官吏。承蒙皇上破格的赏识,给予特别的恩宠,在地方上担任独当一面的节度使,回到京城荣升宰相之位。里外应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对皇上的圣明教化没有什么帮助,实在对不起皇上的恩宠。才能与职位不相称,招来了祸患,做事如履薄冰,心中多有忧虑,一天比一天恐惧,不知不觉就老了。现在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官职已经做到了最高位,生命之钟将要停止,筋骨已经衰朽,濒临死亡,精气疲惫,只在等着时间到罢了。回顾一生,没有什么功绩可以报答圣明的皇上,只能辜负了您的深恩,向您永远告别。我的心里无限伤感留恋,恭敬地奉上这份表表示谢意。

    皇帝下诏书抚慰他说:

    你凭借着杰出的品德才干,担任我的宰相。在外是捍卫疆土的重臣,在朝能佐助盛世,国家太平无事二十四年,实在是靠了你。这次你不幸生病,我每天都盼着你痊愈。没料到病情恶化,实在让我伤心痛惜。现在我派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你家探视。希望你努力配合针灸药石的治疗,为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也希望有意外奇迹,期望你病愈。

    当天晚上,卢生去世了。

    卢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旅店里,吕翁坐在他的身边,旅店主人的黄米饭还没有蒸熟,眼前看到的都和睡前一样。卢生吃惊地坐起来说:“难道我在做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的快活,也就是这样了。”卢生失望难受了很久,向吕翁跪拜表示感谢,说:“对于荣宠与耻辱的规律,穷困与发达的运数,得到和失去的规律,死亡和生存的情态,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先生这是来抑制我的欲望啊!我怎么敢不接受您的教诲呢?”于是叩头,拜了两拜离开了。

    任氏传

    沈既济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昵。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系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

    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故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

    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其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

    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篲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缓,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吝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

    任氏知其爱己,因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洁,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余,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余,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崟曰:“谐矣。”

    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某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

    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郑子买以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买,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敝,乞衣于崟。崟将买全采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

    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余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余,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遂殁而不返。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既济撰。

    【译文】

    任氏是一个女妖怪。有个姓韦的州郡长官,名崟,排行第九,是信安王李祎的外孙。他少年时放浪不羁,喜欢饮酒。有个堂妹夫叫郑六,这里不记载他的名字了。这人早年学习武艺,也喜欢美酒和女色,因为贫穷没有家,寄住在岳父家里。他与韦崟很要好,出游和家居总在一起。

    天宝九年夏六月的一天,韦崟与郑六在长安街市中行走,打算一同去新昌里喝酒。到了宣平里的南边时,郑六因有事告别,请求暂时离开,等会儿再到喝酒的地方去。韦崟骑着白马往东面走。郑六骑着驴往南面去,进入升平里的北门。恰好碰到三位女子在街上行走,其中一位穿白色衣服的,容貌十分美丽。郑六见了她很惊喜,鞭打着他的驴,一会儿走在白衣女子前,一会儿跟在白衣女子后,想要挑逗她,又不敢。白衣女子也不停地看他,好像领会了他的情意。郑六向她开玩笑说:“这么美艳的人,却步行,这是为什么?”白衣女子笑着说:“有坐骑的不借我骑,不步行又怎么办?”郑六说:“我的坐骑太差,不配给像你这样的美人代步,现在把它送给你,我能够步行跟随就知足了。”两人互相看着,大笑起来。一路上郑六与同行的三位女子互相以目光相引诱,一会儿就很亲热了。郑六跟着她们往东走,到了乐游园,天色已经昏暗了。看见一座住宅,土墙车门,房屋整齐。白衣女子准备进去,回头说:“请稍等一会儿。”就进去了。一个跟随的女仆留在大门和照壁之间,问郑六的姓名、排行,郑六告诉她后,也问了白衣女子的情况,女仆回答说:“姓任,排行第二十。”过了一会儿,请郑六进去。郑六把驴拴在门上,把帽子放在鞍上。先看见一位妇人,年纪有三十多岁,出面迎接郑六,她就是任氏的姐姐。她点上蜡烛,摆好饭菜,再三举杯劝酒。任氏换衣梳妆出来,大家一同畅饮,非常欢快。夜深后睡觉,任氏那娇美的容貌体态,欢歌笑语的神态气度,一举一动都美艳动人,几乎不是人世间所能有的。天快亮时,任氏说:“你可以离开了。我的兄弟名籍列在教坊,在南衙任职,天亮时就要出门,你不可逗留太久。”郑六于是约定了再见面的日期后就离开了。

    出来走到里门,门锁着还没有开。门旁边有胡人卖饼的屋子,正点灯生炉子。郑六就在那屋檐帘下休息,坐着等待敲晨鼓,顺便与主人说话。他指着昨天过夜的地方问主人说:“从这里向东拐,有个门的,那是谁家的房宅?”主人说:“这是断墙荒地,并没有什么房宅。”郑六说:“我刚才经过那里,怎么说没有呢?”固执地与主人争论。主人突然明白过来,就说:“噢!我知道了。那里有一只狐狸,经常引诱男子一块儿过夜,我曾经见过三次了。今天你也遇到了吗?”郑六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没有。”天亮了,郑六又回去看那个地方,那土墙车门还是老样子。往里面窥视,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及废弃的园子。郑六回来后,见到韦崟。韦崟责怪他失约。郑六没有泄露这件事,用别的话搪塞过去了。但是想起任氏妖艳美丽的样子,非常希望再见她一面,心中常常怀着这个念头,不能忘怀。

    过了十几天,郑六在外游逛,走进西市一家衣店时,一眼就看见了那女子,先前的那个女仆跟随在后。郑六急忙叫她,任氏转身躲进密集的人群中来避开他。郑六连声呼喊往前靠近她,任氏才背对着他站住,用扇子遮着背面,说:“公子已经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为什么还要靠近我呢?”郑六说:“虽然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任氏回答说:“这让我羞愧耻辱,没脸再见了。”郑六说:“我不停地思念你,你就忍心抛弃我吗?”任氏回答说:“我怎么敢厌弃公子,是怕公子厌恶我罢了。”郑六起誓,言语非常恳切。任氏这才放下扇子回头,光彩艳丽,和当初一样。她对郑六说:“人世间像我这样一类的,不止一个,公子自己不知道罢了,不要单单认为我很怪异。”郑六请求跟她再叙欢爱之情。任氏回答说:“凡是像我们这类的,被人类憎恶的原因,不是其他,就是因为它们会伤害人罢了。我却不是这样。如果公子不讨厌我,我愿终身服侍你。”郑六答应为她找一处住所。任氏说:“从这里往东,有间大树从屋间伸出来的房子,门巷幽静,可以租来住。前些日子从宣平里的南边,骑白马往东走的那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吗?他家有很多家具器物,可以借来用。”当时韦崟的伯叔们正在各地做官,好几座宅院的家具器物,都存放在韦崟那里。郑六按照任氏的话租到了那处房舍,又去韦崟那里借东西。韦崟问他有什么用。郑六说:“最近得到了一位美人,已经租了房子,借点东西备用。”韦崟笑着说:“看你的样子,一定只能找到丑女人,哪来绝色美人呢?”

    韦崟就把帷帐榻席之类的器具全部借给郑六,让一位聪明伶俐的家僮跟着去看。不一会儿家僮跑回来复命,气喘吁吁,汗湿全身。韦崟迎上去问道:“有这事吗?”又问:“容貌怎么样?”家僮回答说:“奇怪啊!是世间没有见过的美貌女子。”韦崟亲戚众多,而且一向喜欢四处游逛,见识过许多美丽的女子,就问道:“她同某女比,哪个美?”家僮说:“根本比不上。”韦崟一共列举了四五个美人,家僮都回答说:“比不上她。”当时吴王的第六个女儿,是韦崟的表妹,美艳如同神仙,在表姊妹中向来被认为第一。韦崟问:“她与吴王家的六女儿谁更美?”家僮又回答说:“比不上她。”韦崟拍着手惊异地说:“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人吗?”急忙叫人打水来洗脖子,戴好头巾,抹上唇膏,就往任氏那里去。

    到了那里,郑六恰好外出。韦崟进入门内,看见一个小僮正拿着扫帚扫地,有一个女仆在门口,没看见其他什么东西。韦崟向小僮询问,小僮笑着说:“没有这个人。”韦崟向屋内四处打量,看见门下面露出红裙子来。走近细看,见任氏躲在门扇后。韦崟把她拉出来到明亮的地方打量,觉得比回报说的还要美丽。韦崟爱她爱得几乎发狂,抱着她强行求欢,任氏不顺从。韦崟用强力来压制服她,她这才急了,就说:“我顺从你了,请让我能稍微转动一下身子。”等韦崟松手,她又像刚才一样抵抗起来。如此这般好几次,韦崟用力按紧她。任氏没力气了,汗如雨下,自己估摸无法避免,就放松身体不再抗拒了,但神色很凄惨。韦崟问道:“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任氏长长地叹息道:“郑六真是可怜啊!”韦崟说:“为什么这么说?”任氏回答说:“郑六身高六尺,却不能保护一个妇人,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况且公子年少豪富,得到过许多美人,碰到像我这样的多得去了。而郑生贫穷卑微,能称得上惬意的,只有我一人而已。你怎么忍心以自己本来就多余的,来抢夺别人本来就不足的东西呢?我可怜他穷困饥饿,不能自力更生,穿你给他的衣服,吃你给他的饭食,所以被你摆布。如果他自己能挣碗饭吃,就不会到这个地步。”韦崟为人豪迈有义气,听到这些话,马上放开任氏,整理衣襟,向她道歉说:“我再也不敢了。”不一会儿郑六到家,与韦崟见面,一起嬉笑寻欢。从这以后,凡是任氏需要的柴米肉食,都由韦崟供给。任氏时常来拜访,进出或乘车,或骑马,或坐轿,或步行,不常留下来。韦崟每日跟她一起出游,十分开心。经常相互亲热,毫无顾忌,只是不做淫乱的事。因此韦崟爱护她、尊重她,对她从不吝惜,有好吃的好喝的,从不会忘记她。

    任氏知道他爱自己,于是说了感谢的话:“公子对我爱护太多了,我很惭愧。看看我自己低劣的容貌,不足以报答你的厚意。况且我也不能对不起郑生,所以不能满足你的愿望。我是秦人,生长在秦城,家里本来是优伶艺人,堂表亲戚中,有很多是别人的爱妾,因此,凡是长安的妓院,都有些交往。如果有美丽的女子,是你喜欢而得不到的,我可以为你弄来。希望以此来报答你的恩德。”韦崟说:“那太好了!”市场上有位卖衣服的女子,叫张十五娘,皮肤洁白光滑,韦崟一直喜欢她,于是就问任氏是否认识她。任氏回答说:“她是我的表妹,叫她来很容易。”过了十来天,果然就弄来了。几个月后,韦崟就厌倦了,停止了往来。任氏说:“做买卖的人容易到手,不足以展现我的手段。如果有住在深闺难以追求的女子,你说说看,我愿意为此竭尽我的才智。”韦崟说:“昨天是寒食节,我同两三个朋友到千福寺游玩,看见刁缅将军在殿堂里奏乐。其中有个擅长吹笙的女子,大概十六岁,两个发髻垂在耳边,娇柔美艳绝伦。你应当认识她吧?”任氏说:“她是刁家的宠奴,她的母亲就是我的表姐,想办法可以得到她。”韦崟在席下跪拜请求,任氏答应了他。于是任氏就进出刁家拜访。过了一个多月,韦崟催问她有什么好办法。任氏想要两匹细绢用作贿赂,韦崟就照她说的给了。过了两天,任氏正跟韦崟一起吃饭,刁缅派仆人驾着青黑色的骏马来迎接任氏。任氏听说请她,笑着对韦崟说:“事情成了。”

    开始,任氏让那个宠奴生病,针灸吃药都不能减轻病症。宠奴的母亲与刁缅非常担忧,准备去找巫师。任氏秘密地贿赂巫师,指着她自己的居所,让巫师对他们说搬过去病情就会好转。等到巫师看病的时候,他就说:“在家里对病人不好,最好住到东南方的某所房子里去,可以取得生气。”刁缅与宠奴的母亲查看那地方,就是任氏的房子所在的地方。于是刁缅请求让病人搬过去住。任氏假意说住房太狭窄而拒绝,经一再请求后才同意。刁缅用车装了衣服用具,将宠奴连同她的母亲一起送到任氏那里。刚到任氏家,宠奴的病就好了。没过几天,任氏偷偷地领着韦崟来与宠奴私通,过了一个月宠奴就怀孕了。宠奴的母亲害怕了,急忙带着宠奴回到刁缅那里,从此就断绝了来往。

    有一天,任氏对郑六说:“你能弄到五六千钱吗?我打算为你赚钱。”郑六说:“可以。”于是向别人借,得到六千钱。任氏说:“有人在市场上卖马,马的屁股上有毛病,可以把它买来留着。”郑六到市场上,果然看见有个人牵着马在卖,马的左屁股上有黑斑。郑六把它买回来,他妻子的兄弟们都讥笑他,说:“这是废物,买来干什么?”没多久,任氏说:“马可以卖了,能卖三万钱。”郑六就去卖它,有人出两万钱,郑六不卖。整个市场的人都说:“你当初那么贵何苦要买,现在又为什么爱惜不肯卖掉?”郑六骑上马回家,买马的人尾随他到家门口,一再加价,一直加到两万五千钱。郑六还是不肯卖,说:“不到三万钱不卖。”他妻子的兄弟们聚在一起骂他,郑六不得已,只好卖了,到底没卖到三万钱。过后他悄悄找到买主,问他买这匹马的原因。原来昭应县有一匹屁股上有黑斑的御马,死了三年了,这个养马的官吏马上就要被解职。官府向他征收赔偿马匹的折价,共计六万钱。如果他能以半价买到这匹马,获得的利润还有很多;如果有这匹马来充数,那么三年来的养马的饲料钱,都是他的了。何况这样他赔偿的很少,所以买了它。

    任氏又因为衣服破旧,向韦崟要衣服。韦崟准备买整匹的丝缎给她,任氏不要,说:“我想要做好的衣服。”韦崟就叫来买卖人张大去替她买,让他去见任氏,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张大见了任氏后,惊讶地对韦崟说:“这一定是天上神仙的亲戚,被你偷来了。而且不是人间应该有的,希望你赶紧把她送回去,不要惹祸。”她的容貌美色动人到了这样的地步。至于一定要买做好的衣服,而不自己缝纫,就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过了一年多,郑六调任武官,被任命为槐里府的果毅尉,住在金城县。那时郑六刚有妻子,虽然白天在外面游乐,但晚上要回家睡觉,经常遗憾不能每夜与任氏欢度。郑六准备赴任时,邀请任氏与他一道去。任氏不想去,说:“同行只有十天半月,不能尽情欢会。你算算日子给我留点吃的,让我安心地住着等你回来。”郑六恳请她同去,任氏更加不肯。郑六就请求韦崟帮忙。韦崟与郑六一再劝导,并问她拒绝的原因。任氏过了很久才说:“有位巫师说我这一年西行会发生不好的事,所以不想去。”郑六十分疑惑,没想到别的方面,与韦崟一道大笑着说:“像你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却被妖言迷惑,这是为什么呀!”坚持要请她同去。任氏说:“如果巫师的话是可信的,我白白地为你送了命,有什么好处?”两个人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还是和原来一样恳求。任氏没办法,只好一同去了。韦崟把马借给她,在临皋为他俩送行饯别,互相挥手道别而去。连过了两夜,到了马嵬。任氏骑马走在前面,郑六骑驴在后面,女奴另外乘着坐骑,又在他俩的后面。那时候西门养马的人在洛川训练猎狗,已经有十几天了。正好在路上碰到,猎狗从草丛中跳出来。郑六看见任氏忽然从马背坠到地上,显出原形向南奔逃。猎狗追赶她,郑六跟在后面一面跑一面呼叫,不能制止它。跑了一里多路,就被猎狗咬死了。郑六含泪掏出口袋里的钱,把她买回来安葬了,削了一根木头插着作为标记。回头看任氏的马,正在路边吃草,衣服全都堆在马鞍上,鞋袜还悬挂在马镫之间,就像蝉蜕下的壳一样。只有首饰掉在地上,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女奴也不见了。

    过了十几天,郑六回城了。韦崟见到他很高兴,迎上来问:“任氏还好吗?”郑六流着泪回答道:“死了。”韦崟听说后也很悲痛,两人在房中互相扶持着,尽情地宣泄哀痛之情。韦崟慢慢地问起任氏生病死亡的原因,郑六回答说:“是被狗害死的。”韦崟说:“狗虽然凶猛,怎么能害人?”郑六回答说:“她不是人。”韦崟惊骇地问道:“不是人,是什么?”郑六这才讲述了事情原委。韦崟惊讶叹息不已。第二天,叫人驾车,韦崟与郑六一起到马嵬,挖开坟墓看她,悲痛得过了很久才回家。追思任氏过去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缝制这点,和人很不相同。这以后郑六担任总监使,家里很富有,马棚里有十几匹马。活到六十五岁去世。大历年间,沈既济住在钟陵,曾经与韦崟交往,屡次说到这件事,所以知道得非常详细。韦崟后来做殿中侍御史,兼任陇州刺史,直到死也没回来。

    唉,动物的心理情感里也有人的品格啊!遇到暴力不失贞节,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就算是今天的妇女,也有不如她的。可惜郑六不是精细明理的人,只是喜欢她的美色而不了解她的情感性格;如果是见识深刻的人遇见她,一定能够掌握变化的道理,考察神灵和人的关系,写出华美的文章,传达出精微奇妙的感情,而不仅仅是欣赏她的风情仪态而已。真是可惜啊!

    建中二年,沈既济担任左拾遗,与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都被贬官到东南,从秦地到吴地,水路陆路都一起走。当时前拾遗朱放,因为旅行出游也跟随我们一起。客船经过颍水和淮水,顺流而下,白天饮宴,晚上闲谈,各自讲述奇异的见闻。众人听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惊异叹息,于是请沈既济为她作传,来记下这奇异的事情。沈既济撰写了这篇传记。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