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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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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在他们眼前光着身子。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接着,针对这件事,藤尾发表了藤尾式的见解。

    “你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已经情窦初开。”

    “是吗?”

    “无非是一种性的变态现象。一般而言,一个人对于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多少有些抵触感。但这一点你是截然相反。在我家里,你不是坦然自若地脱得一丝不挂吗?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你却不愿他们看到你的裸体,这可以算作世界奇闻!对于性学者来说,这是挺有价值的实验素材。我总觉得,这是你远离家人生活造成的。即使父母双亡,孩子照样长大成人,但这孩子多少是与众不同的。”

    听了这番话以后,洪作觉得藤尾所说不无道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嫌厌总是嫌厌。洪作想,连外祖父和外祖母他都嫌,换了父母弟妹,他就会更加嫌厌了。

    洗完澡,洪作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吃晚饭,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餐桌设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边吃饭边观赏满园景色,心情之愉快难以形容。

    “这么宽敞明亮,真叫入高兴。边吃饭边观赏庭园,对我来说,简直是奢侈!”

    “这怎么会是奢侈!你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外祖父边喝啤酒边说。

    “要知道,我一直是在寺院的厨房里吃饭,那儿一年到头黑洞洞的。”

    “离开父母,过这种日子,所以头脑变呆了。这次去父母身边,过过正常生活,你就会恢复过来的。”外祖父说。

    外祖母从旁插嘴道!“洪儿已经下决心去台北了,不这么恶狠狠地说话不行吗?”

    “说什么下了决心,这有什么好称赞的!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可以藉此祓除不祥。长期来,我朝朝暮暮为他担忧。如今父母不象父母,孩儿不象孩儿,岂有此理!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蠢事,也是缝子婆婆那老婆子的过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瞧你说的,也不是缝子婆婆一人的不是!”外祖母说。

    从幼年时起,每当谈话的对方提到缝子婆婆,洪作总是存有戒心。如果对方口出冒犯缝子婆婆之语,便会激发他决一死战的气概。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外祖母好心为缝子婆婆作了辩护,但外祖父说的话太不讲情面。洪作思忖着,要是外祖父再就缝子婆婆之事口出恶言,自己就要向他挑战。

    “那老婆子也是个难对付的人。幸亏她已经死了,要是多活这么些年,事情就麻烦了。

    “今年夏天,我就在这里复习功课吧。”

    洪作说的这句话与外祖父的话毫不相关。

    “在这里复习功课?这是为什么?”

    “这儿凉快,能提高学习效率。”

    这个办法真灵,外祖父果然变脸了。

    “你不是要去台北吗?”

    “哼哼。”

    什么!“谁去那儿?那么远的地方!”

    洪作装出一副极无所谓的模样。他说:“奇怪,为什么要去台北呢?我可没有决定去台北。我只是考虑下不下决心。考虑和决定可是两码事哟!”

    “哼!”

    外祖父喘着粗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湿手巾,把它叠成几层,搭在头上。每当外祖父生气的时候,他总有这怪举动。接着,他把背蠕动了几下,大声吼道:“混,混蛋!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混帐!我们家容不得你这不孝子孙!你给我出去!”

    可是,话刚出口,他马上又改口说!“叫你走,你真会走!事情会没个完。动筷子动棒都治服不了你!”

    “难道您叫我走我就会走吗?我是特意来看望外婆的。不是来看外公,而是看外婆的!“什么?你来看望外婆?”

    “就是!我有话和她商量。”

    “商量?又不是什么好事!”

    接着,外公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老婆子,反正没什么好商量。如果是借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不是为了钱。是更重要的事情。”

    “那是什么?”

    “要单独和外婆商量去台北的事。外婆叫我去台北,我就去。外婆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外公呼哧呼哧喘着气,从头上取下湿手巾,用它揩了揩脸,然后说:“老婆子,你就和他谈谈吧。”

    如果将这场谈话比作柔道比赛,这就算胜了一个回合。

    洪作与外祖父舌战时,外祖母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听了外祖父的话,她说:“去不去台北,还是洪儿自己决定吧。洪儿从小就离开了双亲。中学毕业了也不想马上就去父母身边。当然,这不能怪谁,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硬是不想去,不去也可以。只是常常来汤岛露露面,免得大家牵挂。”

    外祖母似乎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了。这些话外祖父听了无疑很不顺耳,但他只是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外祖母又说:“你不情愿,也不必勉强去台北。你从小离开父母,到如今突然叫你去他们身边团聚。不是一下就能相处好的。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亲父母的。不过用不着担心,到底是血肉相连的两辈人啊!”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洪作听的,不如说一半是对外祖父讲的。外祖父依然愁眉苦脸,好几回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决定去台北。下个月动身。外婆,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洪作想,已经把外祖父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到此不妨许下去台北的愿。

    “洪儿答应去台北,是再好不过的了。”外祖母说。

    “是啊,这才象父母,子女!蠢货!”外祖父说。但他担心刺激了洪作,又改口道:“洪作不怎么聪明,可他那住在台北的父母更笨。蠢东西!”

    洪作往外祖父杯子里斟满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外祖母往井边取冷啤酒去了。

    “刚才我一直留心着,你喝过好几杯了。喝一点无妨,喝多了可不行!”

    “没问题!”

    “你想也不想就说没问题,说话没一点儿根底。”

    “外公,您自己不要喝过量才好呢。中风就麻烦了。”

    “所以我不喝酒,改喝啤酒。”

    “啤酒也是酒,同一回事。突然完蛋了可不得了!”

    “完蛋就完蛋,也省事!”

    “外公您自己是省事了,外婆可就怪可怜的,您可不能叫菩萨般的外婆伤心!”

    “这次见到你,你倒是挺能说会道的。你想教训我吗?我这一辈子,人人都教训我,到头来连自己的外孙也教训我来了!不过,喝酒是不行。酒这种东西的确坑害人。我的一生就误在这酒上。对酒你一定要谨慎!我老了,节制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洪作想请外祖母拿出仓房的钥匙,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话很简单,不过是“请把钥匙拿出来”但他总感到难以启齿。

    洪作想去看看他曾和缝子婆婆在其中生活过多午的那间仓房。如今那间屋子空着,只是堆放些破烂什物。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由非去不可,只是想进去看看而已。

    然而,作为洪作来说,对外祖父母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这无非表明他直到如今还眷恋着缝子婆婆。在外祖父母眼中,缝子婆婆是敌人。年轻时她一度破坏一家的和睦,在晚年又夺走了洪作,从而再度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如今,这位缝子婆婆故世已经六年了。事到如今,洪作还要走进自己和缝子婆婆一起度过他的童年时代的仓房,外祖母自然很难理解这种心愿夕然而洪作却为这个想法所深深吸引。

    吃完迟开的中饭以后,洪作终于横下心说道:“外婆,把仓房的钥匙借给我吧。我想去闻闻仓房里的气味。”

    外祖母说:“仓房老汉打扫,一定积上了鼠粪————你去看看吧。你要去台北,不久就要和仓房分别了。去看看吧。那是你和缝子婆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村里人把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的屋子叫作本家,把过去归在洪作母亲名下,现在为一个来自国外的医生一家租住的屋子叫作外家。当年洪作和缝子婆婆居住的,就是这外家的仓房。

    洪作没有从医生家住房的门口进去,而是从旁边的田地绕过去。

    正房和仓房都在同一块地界内,但仓房的院子前面有一条小水沟为界,给人以一种完全独立于正房的感觉。

    正房的院子覆满了青苔,修整得如庭院一般,而仓房四周则完全是农家后院的风味。在仓房后面,一条小河环绕地基流过,利用河水工作的水车在旋转。很久以来,附近的农民们出入水车磨坊,轮流把糙米碾成白米,碾成米粉。

    洪作沿着田间小道来到小磨坊旁边,然后朝地势比田地更低的仓房地基走下去。

    洪作用大钥匙打开了仓房沉重的大门。黑漆漆的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他登上陡窄的楼梯,急忙打开了屋侧的窗户。窗户上嵌着几根铁条。刚才外祖母说屋里可能堆积着鼠粪,然而屋内却是干干净净的,不知由谁打扫过。二楼是互相连通的两间房,一间约四张半铺席④大小,另一间能垫三张铺席。由于两房之间没有隔扇,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九张或十张铺垫大小的狭长房间。

    【④日本的房间面积是按照铺席(塌塌米)的张数来计算的。一张铺席=0.9m×0.8m。】

    洪作又打开了里边的另一扇窗户。这扇窗同样装着细铁条。总而言之,二楼采光全靠相向的两扇窗。

    洪作在靠里那扇窗户下的铺垫上坐下来。每次走进仓房,洪作总感到仓房的二楼空间狭窄,光线暗淡。他觉得以前不是这样。然而,仓房不会缩小,光线也不会变暗。所以,也许是自己过去每天在这种狭窄而昏暗的环境里过日子,因而习惯了的缘故。

    “小洪!”

    洪作觉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呼唤声。这是因为他曾和缝子婆婆两人孤身住在这里。在靠近楼梯的那个房间里,吊着一盏煤油灯。放学回家后檫亮灯罩,是洪作每天必做的事情。

    洪作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书桌搬到窗边,打量着它。这张书桌也是小得非同寻常,简直难以令人相信在这么矮小的书桌上竟然还能做功课。至今,洪作还记得这桌子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送到的。它是从三岛的家具店里买来的。

    除了这张书桌以外,洪作再也记不起自己还有过其它书桌。目前在沼津使用的书桌是寺院的所有物。在这以前,有一段时期他由三岛的亲戚家照管,当时在那儿使用的书桌也是借来的。

    洪作在小小的书桌前坐下,上身前屈,双肘靠在桌上,向窗外眺望。仓房内部昏暗,窗外的景色却是明媚的。呈梯形扩展开去的稻田上空,初夏明耀的太阳正在沉落。远处,相邻的村落农舍稠密。象一条白练似的下田街道从密集的农舍之中穿插而过。房屋,树林和街道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片宁静飞安谧。

    洪作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看见了仿佛飘浮于远空之中的小巧玲珑的富士山,觉得自己与真正的富士山阔别已久了。这才是真正的富士山。与此相比,在沼津所见的富士,尽管很大,但不能说是真正的富士。此刻他所看见的富士才是真正的富士。

    从窗口向右望去,可以见到一棵石榴树。虽然花朵已经凋落,但其一部分树枝将要伸展到窗口旁。当初,就是在这里,他一面望着石榴树繁茂的枝叶,一面不时地舔舔铅笔,做着家庭作业。

    “歇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顶贪玩的时候,给他出什么习题!————学校的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声音。

    “喂,球糖放在这几啦。把它含在嘴里做功课吧。说什么吃点儿糖,小孩的牙就会生虫,我就不信!”

    又传来了缝子婆婆的说话声。洪作如今生着一口不怎么值得自豪的牙齿,辜负了外祖母的期望。洪作的牙齿不好,似乎还是要归咎于缝子婆婆的。

    但是,每当洪作想起缝子婆婆,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感觉之亲切难以形容。这仓房里,缝子婆婆无处不在。她出自此边,来自彼方。衣柜仍旧放置在原处,洪作和缝子婆婆的衣物曾经保存在它里面。然而,如今衣柜里面的衣服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点和从前有所不同。

    茶柜和小餐桌也都依然存在。不过,洪作觉得它们过于小丁点儿。简直难以相信,从这么小的茶柜里居然也能取出餐具来,而这么小的餐桌上居然放得下那些餐具。

    “阿婆!”

    洪作轻声呼唤道。他想告诉她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没有可以使她高兴的消息。然而,由于久未进这仓房,他总想对缝子婆婆说点儿什么。

    “阿婆,当时我连中学也没考上。在中学四年级时,在中学毕业后,我两次报考高校,两次都没考取。”

    “不碍事,不碍事。不让你进去的地方,你就别进去吧。”

    立刻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应答声。

    “就因为这,我到处遭受非议。就是在门原,也被狠狠地挖苦了一通。”

    “没什么,没什么。门原的伯父、伯母懂什么呀?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只当是耳边风吧!不闻不听不生气。来,让阿婆用软木塞堵住你的耳朵吧,”

    “汤岛的外公也骂我。无缘无故、不分青红皂白地骂。”

    “啊,是那一事无成的老头子吗?要是被那老头子夸奖了,人就完了!”

    “这一次我决定去台北呢。”

    这一回没听到缝子婆婆回答。

    “没法子。虽然不想去,可不去又不好。我打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父母似乎总在为我操心。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所以决定去。”

    于是,又听到了缝子婆婆的声音,但语调沉静,与刚才稍有不同。

    “哦,你要到台北父母身边去吗?既然是亲生父母,看来不去是不行的。这叫作人世之常。哎,没法子。你去吧。去那儿,不要低声下气,要大大方方,精神抖擞。你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由我这老婆子代替了你的父母,亲手把你养大罢了。话虽这么说,论父母,到处的父母都有偏心。因为是自己的孩子,便认定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你是长子。是头眙生的。说什么也不会低人一等。吃要拣最好的吃,穿要拣最好的穿。要摆出长子的架子。不过,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索性让我这老婆子陪你一起去吧。假如有我老婆子跟着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如果有人难为你,我会显灵的。”

    “可是,阿婆死后已有六年了。为了我,活到现在就好啦!如今来到汤岛,没一点儿意思。”

    “喔喔,喔喔。”

    缝子婆婆的语调变为哭泣了。

    “你这孩子多么可爱!对我讲的话多么亲切!我老婆子也想多活几年。我想活着,永远守在你身边。死也没死个干净。我想活着看见你当上大臣。”

    洪作中止了和缝子婆婆的对话,在窗边坐下。只要洪作闭了口,便听不见缝子婆婆的声音了。

    次日,洪作登上了坟墓所在地熊山。村庄正中心的一家药铺旁边有个登山口,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头小路从那里直通山脊。洪作徒手而行。临行时,外祖母嘱咐他带上水和线香,但他嫌麻烦,空手而来了。

    登山途中,走到离墓地大约还有三分之二距离的地方,十来个小孩追了上来。这些小孩当中,从一年级的小不点,到五、六年级的孩子王,应有尽有。孩子们无疑是知道了洪作要登熊山,想和他一起上山,所以随他而来。他们有的跟在后面,有的跑在前头,但是绝不远离洪作,这便是证据。有几个孩子还拿着捕蝉的竹杆,竹杆的顶端沾着树皮胶。用这种工具捕捉栖在树上的蝉,需要慎重和敏捷。不过,这玩意儿在孩子们手里,应该说是得心应手。

    “喂,你们去哪儿呀?”

    洪作向他们招呼。于是,有几个小孩立即向他靠拢。其中一个答道:“我们去小洪家的墓地。”

    洪作张惶失措了。这些孩子居然叫他“小洪”!

    途中,孩子们捕到了两只蝉。洪作向他们借了竹竿,几次捕蝉,可一次也没有成功。孩子们比他高明多了。

    洪作走到墓地入口附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的墓前,只是行了个鞠躬礼。随后,那些小学生也一个个地效仿洪作,在墓前鞠躬。

    缝子婆婆的坟墓修建在这个村属墓地的尽头,离开外曾祖父母的基地有相当长的距离。密密麻麻的坟墓使整个墓地拥挤不堪,他们只能从墓石的空隙中穿插而行。

    到了缝子婆婆墓前,洪作依旧默默无言地鞠躬。孩子们一张张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气,也在墓前鞠躬。致意完毕,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墓地,因为附近树上传来了蝉鸣声。

    洪作在缝子婆婆墓前脱下上衣,在地上坐下,点燃一支烟。这儿没有墓地的那种阴暗。时时吹来一阵凉风,使汗涔涔的身子感到舒爽清凉。

    缝子婆婆的坟墓远离外曾祖父的墓葬,使洪作有一种孤零零的凄凉之感。缝子婆婆常说的“人世之常”这个词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阿婆,岂不是无可奈何吗?人世之常哪!”

    洪作没有把这话说出声,只是在心中嘀咕:“就是啊!可不是么?”

    洪作仿佛听到了缝子婆婆的答话。

    “阿婆,您寂寞吗?”

    “哪会寂寞呢?象你刚才说的,人世之常嘛!”

    洪作站起身。孩子们的嬉笑声乘风飘来。不知何时?那群孩子转到墓地右边去了。

    洪作朝右边望去,只见他们模仿自己,都脱下了衣服,有的全裸,有的半裸,在墓石间跑来跑去。那几个孩儿王时时象跳木马一样,遇到合适的墓石就跳过去。跟在后面的一、二年级学生,因为跳不过墓石,有的绕过去,有的却不要命地使劲跨过去。

    阳光灿烂,树木葱郁,风儿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此刻,这墓地配上一群追逐嬉戏的孩子,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游园地来得恰当。

    洪作为缝子婆婆扫墓完毕,打算离开墓地,而孩子们玩兴正浓,陶醉于欢快之中,舍不得中断他们的游戏。

    不一会儿,山上的游园地突然发生了骚动。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叫!他们边喊边朝洪作这边跑来。其中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说!“西平的老头儿来啦!”

    一个孩儿头喊声“逃”,便领头疾跑。

    孩子们随后奔跑。他们一边在墓石之间迅跑,一边把衣服绕在脖子上,有的干脆自头顶披在身上。

    “喂!”

    一个成年人的吼声随风传来。

    孩子们向四处跑散后,出现了一个老头。此人姓久米,西平村人,洪作认识他。久米老人穿着一件工作服,脖子上围着毛巾,手里提着一把柴刀。

    “喂,小崽子们!久米又一次朝孩子们跑散的方向吆喝。然后,他朝洪作走来。

    “你不是洪作吗?”久米说。

    “是的。”洪作回答。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你母亲七重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嗬,越看越象!“两三天前。”

    “哦。这么说,今天是来给缝子婆婆上坟?”

    “是的。”

    什么时候来的啊?“你做得好啊。缝子婆婆好强,村里人都和她过不去,只有你经常照料她,象爱宝贝一样疼爱她————是啊,你做了好事。老太婆一定很高兴。现在她恐怕已经在墓中抬起了身子,左思右想,拿不准到底出坟好还是不出坟好呢!”

    “您说出坟?出了坟墓去哪儿呢?”

    “就到这儿呀。出来见见你!怎么会到别的地方去呢?”久米说着,不时打量洪作的脸,“话说回来,你的脸多象七重太太!就跟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

    洪作听人家说自己象母亲,这还是第一次。从前没有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这么象吗?”

    “没一处不象。完全是同一张脸。”

    久米解下挂在腰间的烟袋,把烟草装进烟管。他吸了一袋烟,然后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些小崽子真淘气————弄倒了两块墓石!”

    “今天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家的墓地给相邻墓地上的树遮住了,我要砍掉那些树!”

    不一会儿,他又问道:“你现在住哪儿?”

    “住沼津。不过,不久就要去台北了。”

    “到父母那儿去吗?”

    “对。”

    “别去!年青人还是离开父母为好。在求学期间住在父母身边的人,将来都没出息。

    这种见解有点儿特异。

    以往各种各样的人都劝洪作去父母身边,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象这种劝他远离父母身边的忠告,他还是初次听到。

    “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一般说来,成长期不在父母身边,会养成乖僻的性格。但你却一直是悠然自得,无忧无虑,简直有些过分。你没一点儿心事,老是满面春风。”

    “瞧您乱说些什么!”

    洪作苦笑着说。他并不懂满面春风是怎样一种容貌,可他总觉得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久米的这种讲法。

    “唉,我没有说你半句坏话。人们既有春天般的容颜,也有秋天般的面色,既有冬天般的表情,又有夏天般的容貌。象你门原的伯父之流的脸相,就犹如冬天。用不着皱眉头的事情,他也老皱眉头。他老婆也一样。夫妇俩凑在一起,老是耍嘴皮。说不定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吧。你说呢?”

    “您的脸呢?”

    “我吗?我的脸象夏天。我们这种人,一年忙到头,就知道干活儿。每天满头大汗,刚檫干,汗水又冒了出来。根本没指望。一辈子跟钱没缘份。但这也是命里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不过,少发牢骚为妙。夏天般的脸也好。找个背荫的地方,乘乘凉风,还能打个吨儿呢。”

    “我外公呢?”

    “啊,你那外公吗?他的脸也是属夏天一类的。以往,他老是流汗,檫汗。今天还会这样。你外婆的脸容象秋天。自从她年轻时嫁到这里,脸相就如秋天。是个辛苦的命。虽然她是个美娘子,却有些郁郁寡欢的寒酸样。

    人哪,生成那种苦命可就糟了。老是替别人操心。看到别人遭到不幸,追根究

    底,她总把这不幸归罪于自己。这种贤德,和菩萨一样。可是,不怕你象菩萨,在这世上也过不上好日子。一年到头,辛苦没个完。一会儿为这个操心,一会儿为那个担忧,却一点儿顾不上自己的宝贝身体。话说回来,你的脸容就象春天。你悠然无虑,就连自己的事情,也懒得劳神费力。”

    久米往烟袋里装满烟草,吸了一两口,随即把它在手掌上“啪啪”地敲了几下,说:“连自己的事也懒得费神。无事一身轻。好事情!”

    听到这里,洪作又觉得久米的看法不对头。不说它全错,但无疑多少有误。

    “说到操劳,我是有的。”

    “是啊,只要是人,一点点辛劳总是难免的。不过,象你这种情况,辛苦不会老缠着你。辛苦不成其为辛苦了。它拗不过你,败阵而逃。”

    这时,孩子们的声音随风飘来。

    “小————洪————!洪————作————群————!”

    孩子们有节奏地呼唤洪作。洪作站起身,朝声音传米的方向望去,只见孩子们聚集在墓地对面的一个角落洪作也有节奏地大声回答。接着,他又在久米身边坐下。他不想中止和久米的谈话。和久米谈话很有趣。

    “春风满面的人并不多。能使辛劳不成其为辛劳,这是一种有利的天性。只是,满面春风的人有一件事很为难。这些人往往无所事事地打发一生。一般说来,他们不很困迫于金钱,与此相应,总是一事无成地了结一生。

    说好也好,可人活在世上究 竟为了什么呢?”

    往下,久米稍稍改变了语调,说:“我是这样想的:一个人,一生中总得热中于什么东西。无论什么都行,只要着了迷,就是人的生活方式中最合理想的。迷恋女人也行,为了掘出金子一辈子跋涉在高山峻岭之间也行。这样一来,便能死而无憾。”

    “能碰上使我着迷的事情固然好,可是……”

    洪作刚讲了一半,久米接口道:“找到什么都行。你年纪轻,可以爱上任何事情。”

    “现在我所热中的只有柔道。”

    “你热中于柔道?”久米把脸转向洪作,“柔道!你找的事情真怪!你个子矮小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柔道!难道没有比这强的事情吗?————不过,咳,这也行。反正是靠父母养活,柔道也行。总比和小孩们一起在墓地游玩好。”

    由于久米提到小孩们,洪作站起身,又用有节奏的声音喊道:“等————着————我————!”

    孩子们朝洪作这边移动,位置比先前靠近多了。

    “趁着父母养活你,就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情吧。不久就得自食其力了。在父母养活你的这段时间里,不必讲客气,把他们供给你的花光用尽。”

    谈到这样的话题,久米也与众不同。

    “依赖父母,行自己之所爱吧。”

    “岂有此理啊!”洪作说。

    “这种漂亮话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们这种人可从来没享过父母的福。十三岁那年,就当上了搬运工,一辈子没洗过这拈满泥灰的脚。父母给的东西就是菩萨赏赐的,你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吧。好好营养自己的身体。营养足了,个儿也会长得高大些。这是你的福气!”

    “福气?”

    “是啊,福气这东西,是没法创造的,这是有福之人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我生来没有好运。这村里谁也没有好运。是啊,要有福气,谁还肯留在这样的山村里断送一辈子呢?正因为没福气,大伙儿才在这山里打发又苦又穷的日子。你从小就被叫作‘宝宝’,伴着这声音长大。你和我们这地方的小崽子不同,生而有福。在成长过程中,父母发迹了。送你们上名牌学校,诸如此类,为你们开辟道路。自然而然地,事情就成了这样。这就叫福气。今后是不是发扬这种福气,全在于你的做法。自己与生俱来的福气,大约不会吝惜的。你心怀不似鼠肚鸡肠,说不定福气还会增长。当三十岁时,说不定发迹成了大富翁!那时我找上门来,你可得借钱给我哟!到那时,你要拒绝,福气就会离你而去,不过,要是你慷慨贷款,结局就可怕了。你将落得和纪国屋文左卫门⑤一样的下场。怎么样,懂不懂?”

    【⑤纪国屋文左卫门系江户中期的一位豪商。纪伊国人。因经营木材而致富。曾周游各地,挥金如土,晚年落魄。】

    好象这番话已经得出了结论,久米说完便马上站起身来。

    洪作也站起身。小孩们又在呼唤,只见他们穿越墓地之间的空隙奔跑而来,肩扛的捕蝉竹竿大幅度地摇晃着。

    从熊山下来回到外祖母家,一进门就见住在附近的四五个农妇正在厨房里忙着。洪作没有进屋,绕到井边,在这里看见了正在洗东西的外祖母。

    “今天为什么请客?”他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不就是招待你吗?”外祖母说。

    “干吗为我设宴?”

    “你就要去台北,总得热闹热闹!”

    “真吓人!都来些什么人?”

    “就几个亲戚,加上几个邻居。”

    “真讨厌!我去台北,也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呀。长野的伯伯也来吗?

    “他吗?会来呀!”

    “我不喜欢他。持越的婶婶呢?”

    “会来呀。”

    “我也不喜欢。新田的伯伯呢?”

    “也会来呀。”

    “没请个象样的人!”

    “喂喂,瞧你说些什么!”

    “根本就没必要请客。外婆太喜欢办酒席,所以穷啊!”

    洪作闹别扭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固执,可他莫名其妙地憋了一肚子气。这样一来,外祖母显得有点儿伤心。

    “糟了,都通知过大伙儿了!”

    就因为通知了,所以不行!“不行!对呀,是不行。也没和你商量,真对不起————这事情难办啦!”

    外祖母脸上果真显出困窘的表情。

    “事到如今,请客又不能作罢,洪作又不愿意!”

    看到外祖母这副表情,洪作也于心不忍了。

    “宴席上会有生鱼片吗?”

    “当然有哇!这是你最爱吃的菜。”

    “那好,我同意了!能吃上生鱼片,我就忍耐点儿吧!”

    “真的,你外婆就象你说的,因为喜欢请客,招来不少麻烦!”外祖母松了洪作想:“外婆说这种话,有点儿象缝子阿婆了!”

    这时,一个帮忙的农妇走过来客气地说!今天又要多蒙关照。

    接着,她又说:“听说你给缝子婆婆上坟来着,忙不过来吧?”

    傍晚时分,亲戚们和邻居们都到齐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基本上全是老人。

    “这一回可得向洪作道喜。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件好事。”

    来客中,有人讲这样的恭维话,可是相反地,其中也有讲下面这种泄气话的:“这一回洪作去台北可真出乎意料啊!想必外公和外婆也灰心丧气了吧。”

    还有些客人说这种奇怪的话:“这是件好事。通过这次远行,洪作会明白人世间是怎么回事。他会懂得,老是呆在外公和外婆身边,万事依赖别人是不行的。‘让可爱的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人们老是这么说。可还是舍不得把孩子放一放手。”

    这种说法对事实多少有点儿误解,须知洪作此行是去父母身边。

    还有人把包着送行钱的纸包拿出来,说:“听说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路上千万要小心啊!这只是一点儿心意,请收下补贴路费。”

    不打开纸袋看,也知道里面装的钱不止是补贴路费的数额。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带来了临别赠金。外婆把这些钱————收下,然后,把这些钱用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龛前。

    也有人说:“外公和外婆也辛苦啦!听人家说,台湾那地方远得很呢!我寻思,何苦特意跑到那种地方去呢?不过,既然孩子的父母住在那儿,也是不得已的事,到底是儿子,不去不行啊!作媳妇的只有祈祷长野的地藏菩萨,愿菩萨保佑他一路平安。从今天起我就去庙里参拜。”

    还有人以威严的口气说!“小洪,你了不起啦!到底要去台北了?倒是有点几了不起!嗬,下决心了!好吧,这倒值得看看!让我们瞧瞧最终会怎么样。这就象大姑娘出嫁。性情没捉摸透,连酱汤的味道都不同。听着,你要学会克制自己。你要这么想:‘这的确是我的家。这的确是我自己的父母。’实际上也是你真正的父母。不过,还是了不起。人最重要的是万事都死心,要忍耐。”

    对于所有致词,外祖父一概答道:“多谢,多谢!”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致词完毕,他依然苦着脸,说:“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我可不懂,这是洪作自己决定的。”

    楼下有两间房,把隔扇取掉,并成了一大间,宴席就摆在这里。餐桌排列成马蹄铁形,客人们各随其便————就座。这两间房里原先就没有设置壁龛,所以席上也没有上下座之分。

    酒宴一开始,日间在厨房里帮忙的那些邻家的农妇们也全部入席。邻家的三、四个姑娘侍候饭菜。

    有人说!“这魔芋是谁烧的?酱油味太重!”

    不知谁答话:“还不是坂下家里人烧的。要是她不老记恨,就不会烧得这么咸。”

    于是,被点了名的坂下家里人说:“要是给咱家媳妇吃的,决不会这么做。用酱油烧菜,太浪费啦。把辣椒熬上三天三夜,再给她吃。”

    虽说是请客,但并没有特备佳肴,除了一道拌着青菜、鱼肉的饭食是特殊做的以外,其余的菜,只是品种多而已。

    酒是男女都饮。交谈频繁起来,满座热闹。这时,只听得震耳的一声“晚安”,一个人闯了进来。

    这人在门口的土间里大声嚷过“晚安”以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哟,这里又办什么事情了是在庆祝什么吧?我家和这一家是世交,即使哪家跑出一只老鼠来,也要告诉对方一声。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家有了喜庆事,我竟然没得个信儿。要是这样,不仅对不起祖先,而且不好意思再在村子里走动。我就在这土间里上吊寻死算了!”

    满座一片寂静。

    “别这么说吧,请进来喝酒。”外祖父说。

    “不明不白的酒,我喝得下吗?”对方答道。

    于是,有人说:“这次请客是为了送洪作去台北。喂,请进,请进。”

    接着,一个农妇说道!“我忘记你是谁了————这家的老太太曾托我去你家请你赴宴。可我走到你家门口,忽然想起,这样一来,你又得忍痛掏腰包送礼。看来还是不叫门为好。现在我亲口向你解释,你该相信了吧?喂,请入席吧。没有事先邀请你,就免了你送礼吧。托我的福,你蓄了财。快来喝一杯!”

    “我先不知道,可既然是洪作去台北,就没有不喝之理了!”

    不速之客说着,慢吞吞地走进来入了席。

    不久,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米,这一回是个女人。地从厨房走进来多大声寒暄道:“听说洪作就要远行啦!”

    她边说边取出包着送别钱的纸包。

    “只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外祖母上前致谢,请她进屋入座,但对方不肯。

    “没请我来,我不该进屋。今晚就此告辞了。”

    这时,不知谁说道:“既然你带了送别钱来,资格就够大啦!有什么可讲客气的?把送别钱留下就回去,太吃亏啦————有谁干这种赔本的事!”

    “就是吃亏,也不能不请自来吧?”不速之客说。

    “好啦,进来吧!”有人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你那份送别钱吃完就走。纸包里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可你本人是清楚的。适当地吃喝,完了就回家。纸包里数目大,就待到明天早晨。如果就包了那么一点点,吃点儿药,就回去嘛。”

    “不,我……”

    “别太固执啦!好吧,话可说在前头,要是你就这么回去,大家都会认为你嘴里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送别’、‘送别’,实际上纸包里只放了一两分钱。这你也不在乎吗?————唉,进来吧。别固执啦。要和洪作分别了,进来见见嘛!”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我连这位老婆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我可不干!”

    “既然要我见见洪作,看来是不进来不行喽!那么对不起了,诸位!”

    老太婆说着,走进来入了席。她的腰弯曲着,身体折成了两段。老太婆面前立即摆好了盘子。这时,对侧席上有人说:“老大娘,好好瞧瞧洪作的脸吧。这是分别呀。小洪还小,今后的日子长着,你可不能和他比啊。任你怎么熬,日子也有数啦。你是今朝不知明朝的人了,没几天啦!”

    这说话的人就是第一个不速之客。老婆婆拿着送别钱赶来,使得满座都谈这财礼,于是他怀恨在心,说这些话来发泄心里的怨气。然而,老婆婆对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上得宴席,她好象一下子失去了听觉。无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装没听见。

    洪作起身离开不知何时才会完结的宴席,他认为自己奉陪了这一阵,往下失陪也无妨了。他来到厨房,穿上放在这儿的木屐,走到户外。然后,他踏上屋旁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小学方向走去。沿路的住家,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外婆家热闹喧哗,从很远处还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闹声。

    洪作走进小学的大门。月亮还没出来,但校园里并非一团漆黑,漂浮着一层微光,在朦胧之中,浮现出黑黝黝的校舍轮廓。

    洪作很久没有进过夜色中的校园。小时候,他常在夏夜到学校后面来捕捉萤火虫。

    萤火虫,来这边。

    那水咸,这水甜。

    萤火虫,来这边。

    孩子们唱着歌,东跑西追,追索那小小的、发着青白色莹光的虫子。

    洪作走到做器械体操的场所,跃身攀住单杠。他小时候,这儿没有单杠。如今除单杠外,还并排安装了一架秋千。

    身子悬挂在单杠上时,洪作心想:“哎,终于也要告别这所学校了。”到目前为止,去台北这件事未曾深深触动他的心,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想到终于要向这所乡村小学告别了。

    洪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踏上回家的路。

    “晚上好。”

    对面有人向他招呼。

    洪作也答道:“晚上好。”

    “是洪作君吗?”这是女人的声音。

    “是。”

    “听说你要去台湾啦————路上小心啊。到了那边,请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又好久不能来汤岛啦!”

    “是呀。”

    “下次回来时,说不定成大人物啦!当上象县知事那样的大官,衣锦还乡!缝子婆婆故世了,不能去啦。不过,仔细想起来,哪怕缝子婆婆活着,你也没法带她去。她老晕车。哎呀,晕得可厉害。那可够你麻烦的!”

    说话者是谁家的主妇,洪作弄不清楚。然而,这番话沉重地压在他胸口上。他觉得,这是代表故乡的村庄给他的临别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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