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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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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作在伊豆走亲戚完毕,回到沼津的寺院,看到书桌上摆着三封信。以前,他从来不曾一下子收到三封信,因此,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将会繁忙起来。

    第一封信是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笺上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听说你已经下定决心来台北,这可太好了。来台湾的轮船有信浓丸、扶桑丸、香港丸等好几艘,其中以扶桑丸最大,我想你最好选择扶桑丸。当前,凡是校官以上的军人家属都可以选乘一等舱,希望你在乘船的时候举止不要有失体统。军人家属可以享受票价减半的优待,所以实际上只要付二等舱的票款。

    船票等一切事宜由我们安排,但希望你能把大约的动身日期说清楚。不知你有多少行李?象书桌和书籍等东西不必带回来,送给长期以来一直照顾你的寺院僧人算了,你看怎样?你有多少书籍?如果数量多,就捆打成包,先行托运。即使要打成几只象啤酒箱那样大的包裹,运费也化不了多少,因此书籍要一本不丢全部带来。台北虽有几家规模较大的书店,一般的书籍都能买到,但因为是外地①,还是把书籍全部带来以备不时之需吧。”

    【①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称其侵占的殖民地为“外地”。】

    在信的前半部分,大致上就写了以上这些事情。洪作才读了一半左右,就发现信中有好几处估计错误。书桌本来就是向寺院借用的,书箱一类的东西他也从未有过。至于书籍,信中提出要他先送去托运,其实根本没有多到要托运的地步,总共才十来本书,放在皮箱里随身带走就行了。

    洪作继续阅读信的后半部分:“虽然船上由侍者给乘客檫皮鞋,但你还是自己带上鞋刷和鞋油为好。餐厅侍者和住舱侍者的小费一定要付,至于给多少可以向其他乘客讨教,用不着比别人付得多,但也不要比别人少。还有,船上有船医,所以不用担心生急病,但预防晕船的药还是要带上。最近有一种叫sea——sick的晕船药出售,听说这种药很灵,可不要忘了买。至于礼物,不用你操心,但不妨给弟弟妹妹带点儿合适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洪作读完信后,仰面在铺垫上躺下。

    洪作又看了一遍母亲的来信。他感到母亲对亲生儿子太缺乏了解。他刚进中学时,好歹还檫檫皮鞋,可从那时至今,他一直没有干过往皮鞋上檫油这类装戴打扮的事情。给侍者小费又是怎么回事呢?付小费恐怕会使侍者难堪吧?这好比自己向人家讨钱。信中还要他带礼物给弟妹,这也是个难题,如果指明了要什么,只要把指定的东西买到就行了。然而,要他自己考虑买什么,这可比解几何难题还伤脑筋。这一切都使洪作束手无策。

    “就为了这档子事,我不愿意去台北。”

    洪作出声地自言自语。突然要去台北这件事,就象一副难以忍受的重担,压在他身上。

    另一封信是藤尾从京都寄来的。

    “七月初我就可以回沼津了。学校放暑假,放到九月中旬。所以,我打算在假期里游泳游个痛快。前半时间在沼津游泳,到伊豆的三津游泳,后半时间去逗子游泳。去逗子游泳还是第一次,我的朋友中有几个纨袴子弟就住在那里,因此我打算去那里游泳。我把你也带去,还邀东京的木部同行,高高兴兴地在逗子度过后半假期。如果逗子那地方不如我们想象的有趣,我们就马上离开,去兴津游泳。

    在兴津也有几幢朋友家的别墅,但正因为是别墅,就必须亲自动手做饭,不过,听说那里姑娘不少。或者,一开始就不去逗子,干脆直接去兴津。但逗子毕竟很诱人,令人舍不得放弃。听说那里有小艇,还有游艇。我的朋友们同他们的父母住在一起,这固然有些扫兴,不过,有位朋友有个美貌的妹妹,她也住在逗子。一句话,小艇、游艇和他的妹妹都有魅力。反正不久就要见面,待见面后再一起安排假期的计划吧。我们要愉快地度过这个夏天。你既要痛快地游泳,也要努力学习。而我只打算游个痛快,玩个痛快!要知道,今年再不用参加升学考试了。”

    藤尾在信中尽谈游玩之事,他的信充满了诱惑力,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海潮味。

    “真想去游泳啊!”

    洪作又出声地自言自语。无论怎么说,在沼津、三津和逗子等地游泳,较之去台北,是天壤之别!

    “真想游泳啊!”

    然而,洪作转念一想:这一回决不能屈服于诱惑!宇田特地为他饯过行,乡亲们也为他举行了告别会,大局已定,无可挽回了。

    第三封信是莲实从金泽寄来的。

    “上封信中,我曾劝你去台北,不知你意下如何?现在正处于高专柔道比赛前的紧张训练阶段,我突然消痩了许多,不过精力挺旺盛。距大会只有半个月时间了,胜败只好听天由命。七月二十日开始夏季训练,为明年的比赛打基础。如果你到那时还没有去台北,能不能来参观我们训练?在金泽滞留期间,不需任何费用。如果你准备明年投考四高,不妨早些踏上金泽的土地。我想,事先多接触四高柔道队的空气,不是没有意义的。以上都是至关重要的紧急事情,就此搁笔。”

    这就是信的内容。从莲实的信中可知,高专比赛大会是在七月中旬————准确地说是在十五、十六和十七号三日间进行。这样看来,无论比赛结果如何,也不管比赛结束后是否返回金泽,都免不了立即展开夏季训练。

    洪作反复地读着莲实的来信。和藤尾的来信相比,这封信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洪作把三封信叠在一起,放在书桌上,重新在铺垫上躺下。他心里盘算着:台北是非去不可了,不过去台北前先走一趟金泽也未尝不可。既然决定了明年投考四高,那么事先参观四高所在地北陆②的城下町不会是徒劳无益的吧?这不是旅游,而是为了熟悉学校的情况及其环境,也可以说是为考试而作的一部分准备吧。

    【②北陆又称北陆道具,日本的八道之一,包括现在的福井、石川、富山、新泻各县。】

    “唉,真想去啊!”

    读完莲实的信,洪作又禁不住出声地自言自语。

    “去!”

    洪作从铺垫上一跃而起。从起念算到下定决心,中间只有一刹那的间隔。去走一遭,马上返回,然后立即赶赴台北。问题很简单,就在于是否挤出几天时间访问金泽。

    洪作把莲实的信又读了一遍,看到在紧张的训练中莲实的体重急剧减轻那句话,洪作想象着莲实消痩的面容。他想,本来就不怎么健壮的莲实,身上再掉下一些肉,岂不成了只剩下炯炯双目的精灵!那模样多么精焊,多么可畏!

    飘渺的精灵游荡在练武场上,在和对手接触的瞬间,精灵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以闪电般敏捷的动作,在场内翻滚、跳跃、再翻滚,动作突然结束时,对方已经口吐泡沫晕倒在地。

    洪作瞪大了眼睛,久久注视着浮现在他眼前的身影。

    次日,洪作来到了久违的练武场。训练结束后,他正要上宿舍浴室,在练武场边遇见了宇田。

    “好久没来,今天才穿上柔道服。”

    洪作的话中带有自我辩解的意味。

    “你究竟什么时候去台湾?”

    宇田的口气带有几分责备。

    “打算七月底动身。”

    “别拖得太久啊!”

    “昨天刚从伊豆回来。去了这一趟,可以不再去了。”

    “是吗?大概是因为要去台北,去向乡亲们辞行吧?”

    “是的。”

    “所谓辞行,一次就足够了。有谁再而三地辞行呢?”

    “是呀。”

    “既然回乡辞了行,恐怕没必要留在沼津了吧。”

    “嗯。”

    “早点儿动身为好。继续在这里闲荡,又会被各种各样的诱惑拖下水。藤尾呀、木部呀,这些坏朋友很可能马上就回来。”

    “嗯。”

    “那些人来了,你还会有心思学习吗?既然决心已定,就早些去台北吧。假如再同木部、藤尾那些人混在一起,光是游泳、嬉耍,到明年又是一场空啊。”

    “我不会去游泳,也绝不会和他们玩耍。”

    “既如此,早点儿离开沼津不好吗?夏季将到,沼津也会变得热闹起来,不是念书之地。整个城市会嘈杂得叫人厌烦。现在就有人从东京来了吧。”宇田说。

    正如宇田所说,七、八、九三个月,沼津的街道将为来自东京的人们所占领。沼津镇将不成其为沼津镇。本镇的人将变得稀少,西餐馆、茶馆和海滨浴场都将充斥着洗海水浴的宾客。有时候连书店也被东京来的学生们塞满。那些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行人,一看便知爹都是些衣着时髦的都会居民。

    “什么时候动身?日期确定后请通知我。”

    宇田说完,往对面走去。然而,洪作想:“七月底以前不能出发。”他想找个借口把动身的日期延至七月底。

    在浴室门口,洪作被远山叫住了。这一天异乎寻常,在练武场内不曾见到远山。

    远山说,“这几天我找你,可连你的影子也见不着。你在干什么呀?”

    “下乡去了一趟。”洪作说,“倒是你自己没有参加今天的训练!”

    “眼下正考试,哪有功夫练柔道!一筹莫展。”远山显得心事重重。

    “考第二次,该轻松些了吧?”

    “轻松什么呀?比去年难多了!不过,就因为是考第二次,我想会让我及格的。决不会叫我两次不及格。”

    “你是说照顾你?”

    “别说刻薄话!————哼!没什么!及格不及格,也不过是期末考试。没什么了不起。”

    “你说你找我,一定有事。是向我讨教英语吧?”

    “不至于糟到向你讨教的地步!我自以为英语还能对付。”远山接着笑了,说:“我的确有要紧事找你。这事有点儿惊人,玲子说她想见你,而且是非见不可!”

    “撒谎!”洪作说。

    “你当然认为是撒谎。我起初也不相信。我想:准是弄错人了!可又不象是弄错了。我左盘右问,她说来说去还是象你。————我大吃一惊!看来她给客人送肉排什么的,弄得头脑有点儿不正常了。居然说什么‘我要见他’,这象什么话!”说到这里,远山“哇”地怪叫一声,又说:“整个世界都不正常了!那位玲子居然说想见你!”

    “你怎么说的呢?”洪作问。

    远山郑重其事地说:“她恳求我为她引见,我只好答应照办。受人之托,有什么办法!————你到千本海滨去见她吧。”

    “见了面怎么办?”

    “这我怎么知道?她要见你,总有事情吧。”

    “讨厌!”洪作说。接着,他自己也感觉到热血直往脸上涌。他红着脸说:“真讨厌!和那种人见面!”

    “讨厌?————你怎么脸红了?”

    远山注视着洪作的脸。洪作觉得远山这么看他是不怀好意,十分可恶。

    “真不愿意?”

    “不愿意。”

    “好吧,既然是真不愿,今晚我就对她这么说。刚才你是怎么说的?‘真讨厌!和那种人见面!’————我就照样传达。怎么样?”

    洪作沉默着。

    “玲子那丫头会哭的!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对方却说:‘和那小妖精见面,讨厌!’她听了准哭啼个没完。————光哭哭还算好,说不定还会在千本海滨跳海自尽呢!被你说成‘小妖精’,难免投海一死的!”

    “我几时说过什么‘小妖精’?我没这么说!”

    “不错,你没说‘小妖精’。可你等于说了。你说:‘真讨厌!和那种人见面!’你的确说过!”

    “你管她叫‘那种人’,这叫法就有那一层意思。‘那种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玲子是个纯洁的姑娘。在你眼里她也许不很出色,可她有一颗洁白无瑕的心。瞧瞧她的眼睛!瞧瞧她的嘴唇!还有她那动人的笑!藤尾也好,木部也好,都对玲子着迷了!”

    “你不是也迷上了吗?”

    “是啊,我也着了迷。我喜欢她!”

    那么,你去见她吧!

    “叫我去!叫我代替你去!多承关照。我每天去吃肉相卜,每天去见玲子。行!”远山朝四周看了一下,“你竟然侮辱她!你不愿见她,干脆说不想见就得了!————你说‘那种人’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出于诚意,才把她的心意转达给你,人家连一块肉排也没请我吃!我代表玲子向你挑战!”

    说着说着,远山激动起来了。不知怎么回事,说到玲子,远山便如同喝下了兴奋剂。他脸色发青。洪作以前不曾见到远山如此激动。

    洪作眼睁睁地看着远山把上衣纽扣一颗颗解开。

    远山解开上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时,洪作眼前出现了一个挑衅者。远山摆出一副伺机进攻的架势,慢慢地向右迂回。他眼里布满了血丝。

    “喂,等等!”

    为了应付远山的挑战,洪作边说边向左迂回。洪作多少感到有些理亏。他也知道,皆因自己出言不慎,远山被激怒了。

    “喂,等等!————别发火!”

    “晚了!”远山说,“想想你刚才胡说了些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

    “等等!”

    可是远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洪作眼看远山挺起身子,突然逼近几步,说时迟那时快,他感到左颊重重地挨了一拳。洪作踉跄了几步,紧接着,第二拳又落在他的右颊上。

    挨了狠狠的两拳以后,洪作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因为没还手才挨了打。不取胜就得挨打,两相争斗,不想挨打,就必须取胜。

    洪作站好架式。这时,他的左颊上响了一拳。继之,右颊上又响了一拳。奇怪的是,他毫无招架之功。每当他被揍得往右或往左踉跄,远山的拳头便一连串接踵而来,他怎么也避不开。

    远山擅长殴斗是远近闻名的,他自己也为此自鸣得意。这一带经常可以听到有关他的传闻:他曾经和从名古屋来到千本海滨参观旅行的学生斗殴,揍倒三个人,自己逃之夭夭,他去附近的村庄参加村祭活动,和当地的青年们打架,打脱了对手的门牙,等等。

    论柔道,洪作显然比他高强。洪作经常和远山搭档训练,虽然训练中各有胜负,但洪作自信,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每战必胜。他只须施个左路的贴身跳脚拱腰摔,就能轻松自如地将远山笨重的身体摔倒。所以,在平时的训练中,洪作碍于朋友情面,很少使用这一招。在一般情况下,他采用左路的拉手过背摔攻击远山,有时得势取胜,有时背起远山,反被其压倒丁。在拉手过背摔的训练中,远山是个挺好的对手。

    因此,尽管洪作挨了好几拳,但他并没有服输。他想,只要能抓住对方身体,无论如何可以扭转局势。然而,远山非常敏捷,洪作怎么也触不到他的身体。

    洪作横下心,朝远山猛扑过去,刹时间,觉得自己的左右颊上乒乒乓乓一阵响,他的身体应声东摇西晃。接着,他又挨了好几拳。

    这完全是单方面的打击。洪作不由得感到头脑发晕、双腿发软,但他的神志仍很清醒。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倒下。

    不知何时,来了十来个学生,远远地围观这场斗殴。

    洪作倒下了。他没弄清怎么会倒下的。在他的右颊受到几下重击的瞬间,他神志尚明,只觉得一下子变得很轻的身体往上飘浮起来。他觉得上升的高度并不大,然而身体却摔倒在地了。

    洪作倒地后一动不动。他懒得爬起。他觉得,躺在地上很舒服,悠然自在。

    洪作往上窥视远山的脸,只见他粗声喘着气,想说些什么,但因为气喘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怎、怎飞怎么样?”远山说,“见、见、见玲子!”

    远山双手叉腰,以胜利者的姿态站立着。

    洪作仍不动弹。他从下面仰视着远山的脸,但并不打算挪动身体。也许,他并非不想动弹,而是无法动弹。

    “给我水。”洪作说。

    “什么!”

    远山说着,伸脚往洪作的头上踢去。洪作在觉痛的一瞬间,死死抱住远山的脚。他想:“对啦!这才是斗殴的高潮!”

    多亏远山踢了他的头,洪作才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洪作抱着远山的脚,支起上半身。远山自上而下地打击他,但他始终没有松手。洪作紧紧钳住远山的脚,往下一蹲,不知不觉之间,使出了过背摔。于是,远山的身体贴着洪作的背翻了个边。

    洪作把远山拉起。远山刚站起身,洪作便用脚猛扫他的腿部,趁远山手支双膝跪倒在地之机,居高临下地揍他几拳。

    洪作一直没有放开对方的身体。远山又爬起身。洪作不知又使了个什么招数。两人揪在一起,倒在地上。

    两个身体在地上翻滚。滚一阵,两人又同时站起。洪作松手放开了对方的身体。冷不防,他又受到了远山的拳击。于是,他东倒西歪地踉跄了几步,然后又跌坐在地上。

    洪作看见远山背靠松树,半张着嘴喘气。看来他也是利用斗殴的间隙在小憩片刻。远山的一只衣袖被撕成了碎片,他光着一只膀子。

    洪作凝视着背靠松树的远山。几秒钟以前他们还是竭尽全力斗殴的对手。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洪作并没有把远山视为仇敌。当然,他并非丝毫不怀敌意,但只要对方不发动进攻,他便不想主动攻击。

    远山从腰间解下毛巾,频频地檫着嘴唇。血从他的口角流出。洪作想起来了,这是刚才他把远山按倒居高临下狠揍的结果。

    洪作仍然坐在地上,晃晃脑袋,然后用双手捂住脸颊。他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作痛。

    围观的学生已从原来的十来个人增加到三十人左右,他们分布在倚靠着松树的远山和坐在地上的洪作周围,形成一个大圆圈。他们肩上都挂着书包,看来这些三、四年级的学生们是来上补习课的。

    “喂!”

    远山把脸转向他们,大喝一声。大圆圈立即溃散了。接着,大家启步离去,但走到稍远处又都停了下来。

    “混蛋们,站在那儿干吗?”

    远山粗声野气地怒吼着。学生们又开始走动,但这一次他们又没走出多远。他们再次停下,回头向这边张望。

    此时,洪作对面走来一人,洪作认出他是宇田。他想:“糟了!”当他看到宇田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学生,他马上意识到是他们去教师办公室报告了他和远山的格斗。

    宇田慢腾腾地走着。他的步法与平时无异,但洪作见了却觉得可怕。

    洪作想立起身子,但腰部一阵剧痛,他只好坐在原地不动。既然事已至此,坐着和起立都是一样。

    远山忙不迭地把被撕破的上衣袖子拾起来,套在胳膊上,把上衣纽扣扣好,迎候宇田到来。洪作是毕业生,远山是在校生,两者有所不同。不过,即使作好了这些准备,恐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袖子被撕破了,一望便知,嘴里往外滲血,也瞒不过去。

    洪作坐在原地不动,从口袋里掏出蝙蝠牌香烟,叼在嘴上。其实,他并不怎么想抽烟,但下意识地采取了这种态度。

    宇田走过来,站在洪作和远山之间,首先把目光投向洪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把脸转向远山,照样把他盯了一阵,远山耷拉着脑袋,装出一副老实相。可是,他刚垂下两条胳膊,破袖子就滑了下来,于是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把它按住。总之,这是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

    “烟味好吗?”

    宇田的声音传到了洪作耳中。

    “和朋友打架,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抽支烟,不知这烟味怎么样?我在这方面没经验,不过,可想而知是很香的吧。”

    洪作把香烟在地上檫熄,扔掉。

    “这是中学校园,把抽剩的烟头扔在这儿,可就麻烦了。”

    洪作马上拾起烟头,把它塞进柔道服的系带里。

    宇田说:“我还不知道你打架很有两下子!远山爱打架,早有所闻,但还不知你也有这本领。把远山打成这副狼狈相,干得真漂亮!”

    “我没败!”远山抗议道,“我怎么会败在这家伙手下?”

    “嗬!”宇田抬头望着远山,“嘴上还在淌血呢!快檫掉。”

    于是,远山用手掌在嘴边檫了檫。

    “就嘴唇裂开了。”

    “袖子也撕破了。”

    “袖子破了,这无所谓!这家伙尝了我两轮拳击的滋味。再给他一轮,他就会趴地不起了!”

    “趴地不起?”

    远山说:“再揍他一轮就叫他断气!”

    “别说笑话!”洪作反驳道,“就凭你这几下子能叫我断气?————好吧,咱们再试试,怎么样?要叫你断胳膊断腿!”

    他想:“再来一次,我真要折断你一只胳膊!”

    “嗬!有趣!打吧,打给我看看!”宇田说,“打架致使断气、断胳膊之类的事情,我还没见过。无论如何请打一架,给我开开眼。”

    然后,他又轮流地注视远山和洪作。

    “喂,动手呀!什么也不用顾虑。喂,打呀。干吗磨磨蹭蹭?别装模作样,快动手吧!我真想看看把人打死,把胳膊折断!”

    接着,宇田对不知何时又聚拢过来的学生大声说道:“你们也不妨来参观参观。也许有什么值得参考的东西。”

    学生们听到宇田对他们说话,好象挨了训斥似的,慌忙退后。

    洪作完全被宇田先发制人的手段所制服。他坐着没动,说了声“对不起”,面朝宇田把头垂下。

    远山也同样说声“对不起”,然后挠挠头。

    你们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们道歉。————你们不再打了吗?格斗就此结束了吗?

    洪作点点头。

    “哎,真遗憾!我满心以为能饱饱眼福,你们却不打了,有什么办法!”

    接着,他对散在四周围观的学生们说:“看来他们不会再打了,等一辈子也是枉然。————回去吧。”

    听了这句话,学生们真的全走开了。未了,只剩下宇田、远山和洪作三个人。

    宇田说:“究竟为什么打架?”

    洪作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正说着话,远山这家伙突然发怒,冷不防向我冲来。

    宇田说:“站起来讲!你打算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洪作想起立,可是腰部又感到一阵剧痛。要挣扎着站起来并非不可能,但他不知为什么总不愿意起立。

    “怎么啦?”

    “我还是这么坐一会儿吧。”

    “站不起来吗?”

    “能站起来。”

    “能站就请站起来!”

    “是。”

    洪作两手支地,想撑起身体,可他马上又放弃努力,说:“让我再坐一会儿吧。”

    宇田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洪作,说:“你站不起来啦!”

    “能站起来。”

    “可你不是没能站起吗?傻瓜!腰脊骨给折断了吧。真叫人厌烦!”过了一会儿,宇田接着说:“暂时就坐在这里吧。既然站不起来,只好坐着了。坐上两三天,大约就能站起了吧。我不愿再和你们这样的傻瓜来往。我要回去。我走以后,你要远山为你干什么都行。”

    “真没出息!起来吧!”

    远山走近前来说道。大概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只撕破的袖子塞进裤袋里了,现在他的上衣怪模怪样的,只剩下一个袖筒。

    远山说:“这家伙,乱使柔道技巧,所以被我压坏了。我毅然死死抱住你,把你摔倒了。本来,打架的时候使用柔道技巧是很勉强的。打架嘛,打了就跑,不就得了!这家伙是个外行,却要显显武士风度!”

    “什么!”

    说着,洪作立即站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远山吓得赶紧往后闪。

    “打吗?”洪作说。

    远山忙道:“不,我不行了!”

    “噢!站起来啦!”宇田赞赏地说,“走走看。”

    洪作顺从地走了四、五步,说:“一点儿没事了。”

    “我回去了。别再打了!记住!”

    说完,宇田立刻转身朝教员办公室走去。他的态度十分冷淡。

    “去洗澡吗?”远山问道。

    “嗯。”

    洪作应了一声。他本来正要去洗澡,却被远山叫住,因此才有这一场苦斗。

    这时,可以看到从宿舍的方向跑过来一群学生。可想而知,两人斗殴的事件已经传开,他们是赶来看热闹的。

    进入浴室,只见一些寄宿生正在洗澡,但他们马上从浴池里爬上来。这是因为,他们见惹事生非者闯进来,觉得尽快避开为妙。

    洪作和远山一起,把身体浸入空无一人的浴池。也许是全身到处都有小伤的缘故,水刺痛了洪作的身体。看来远山也和他一样,他把右手抬起露出水面。看来他的嘴唇开裂了,两片嘴唇还是血红的。

    “你的嘴还在出血!”

    洪作提醒远山。

    “哼!”远山还是一副倔强的表情,“你自己头上也在流血。”

    洪作把手伸到头上。的确,水滴接触头上的伤口,使他感到刺痛。

    “喂!你们听着!”远山朝那些还没穿好衣服飞正在忙作一团的学生大声嚷道,“去个人,拿碘酒来!”

    于是,几个学生慌手慌脚地抱起衣服,逃跑似地奔出浴室。这么一来,空荡荡的浴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洪作对远山说:“刚才你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呢?”

    远山说:“生气的是你。我没有生气。”

    “有这种事?明明是你先冲上来打我。”洪作纠正道。事实的确如此。首先大打出手的是远山。

    “是我?是我先动手?”远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冒火了。”

    “讨厌的家伙!我把玲子称为‘那种人’,你就暴跳如雷!”

    “当然要生气!————本来你该兴高采烈,可你却说那种怪话!”

    “为什么要兴高采烈?”

    “你真的不高兴吗?玲子说了喜欢你,你真的不高兴吗?”

    远山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洪作。这是质问,逼迫对方作出明确的答复,绝不允许搪塞,欺骗。

    洪作说:“为什么要高兴?”

    “什么!”远山义激动起来。

    洪作说:“我已经厌倦了!”他似乎存心回避对方的火气。

    “我也厌烦!”远山说。

    两人走到浴室门口,一个低年级学生拿着一瓶碘酒走来,战战兢兢地递给远山,说:“这个行吗?”

    “行。放在这里,你去吧。慢着,把我的衣服交给宿舍的大妈,请她把袖子缝上以后拿来。”远山命令道。

    “请她把袖子缝上吗?”

    “对。请她马上给我缝,缝好后你马上替我拿来!快点拿来,要快!”

    洪作说:“别这样逞威风!”

    “我不是逞威风。我肚子里有气。————待会儿我要去会玲子。”

    低年级学生抱着远山的上衣出去了。

    洪作说:“我也跟你去。”

    “哼!你想见她!”

    “我想见她?我只是厌恶你对玲子说我的闲话。不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远山恐吓地说道。

    “当然呀!我是会说闲话的。”

    “我不愿意被人误解,所以要跟你去。”

    “误解!你不愿被谁误解?”

    “当然是玲子!”

    “怎么,原来你不愿被玲子误解!真没想到!你不愿被玲子误解吗?见你的鬼去吧!我要照实说。我要告诉玲子你说过这句话。”

    “我也跟着去。”

    “你想跟去就跟去吧!”

    “就要跟你去!”

    洪作觉得自己的立场是不能公开的,因此,他只能反复声明自己要跟着去。无论如何不能让远山单独和玲子见面。

    洪作寻找刚才遇水作痛的伤处,在上面抹上碘酒。头上有两处伤,手臂上共有三处。

    远山也一样,但小伤之处比洪作多。光背上就有十处。

    洪作说:“向后转!”

    他给远山背上的伤口檫上碘酒。

    远山说:“留神点儿,别把我弄痛!”

    洪作说:“脸上也有伤,面朝我!”

    “别开玩笑!”

    远山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朝后仰。

    洪作光着上身,手拿柔道服,回到空空的练武场。他刚穿好厚棉布西服,远山便来了。他的上衣袖已经缝接好了。

    远山说:“喂,走吧,去吃肉排!咱们握手言和吧。”

    洪作说:“去哪儿吃?”

    “讨厌!你明明知道!”

    “好,跟你去。”

    “我会说怪话的!”

    “所以要跟着你呀。钱可得由你付!”

    “行。”

    “我有言在先,我不说话。”

    “不想跟我说话吗?”

    “不是你。”

    “玲子吗?”

    “对。”

    “不想讲话,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我可要说话。我和她谈话,你可别生气!”

    远山说着,突然在练武场的铺垫上摆起受身③的架式。他那粗壮的身体朝空中一跃而起,翻了个筋斗,摔倒在铺垫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铺垫上下摇荡。远山边起身边说:“托你的福,全身作痛!”

    【③柔道中被摔倒时的防护动作。】

    洪作为了与远山对抗,也不得不做几个动作。

    在喊叫的同时,他的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他在翻空心筋斗。这种危险的把戏,在柔道队只有洪作一人会玩。洪作的身体在空中连续转了两三圈,翻到练武场另一头,稳稳当当地在那儿站定。

    “怎么样!”

    远山说:“什么怎么样,见鬼去吧,这种玩意儿!”

    洪作说,“好吧,你试试看!”

    “行!”

    远山脱下上衣。接着,他骂了一声“畜生”,在铺垫上拣了个地方站好,接着,有节奏地朝前跑出五六步。

    “嘎!”

    只听见他怪叫一声,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靠反作用力腾空跃起。

    在洪作眼里,远山的动作显得笨拙。他那在半空中旋转未成功的身体,以奇怪的姿态坠落在铺垫上。这动作给人的感觉是:与其说他是坠落,不如说是被摔倒。

    远山仰面躺在铺垫上,没有起来。

    “怎么啦?”

    洪作走到远山跟前。

    “站不起来!”

    远山说着,挪了挪身体,痛得直皱眉头,嚷道:“痛啊,痛、痛!”

    “真的站不起来吗?”

    洪作的手一碰到远山的身体,远山便嚎叫道:“痛啊,痛、痛!”

    他表情严肃地说;“好象断了腰节骨。”

    “扶着我的肩膀试试看。”

    “不行!”

    “真没办法!哪儿痛?”

    洪作用手托起远山的腰。

    “痛啊,痛、痛!”远山又叫道。

    “痛得这么厉害?真断了骨头?”

    断了骨头怎么办?

    远山直挺挺地躺在铺垫上说。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断了还能治好吗?”

    “能治好的吧。”

    “还能走路吗?”

    “哎,能走吧。”

    “不会变残废吧?”

    “哎,不会的吧。”

    “你认为反正是别人的事情,所以敷衍其词。————啊痛、痛、痛!”接着,他又说:“给我想个法子吧!”

    远山是在哀求。

    “真难办!”

    洪作想,没什么比这事更麻烦的了。刚才格斗的敌手,如今他自己摔伤了,躺着不能动弹,真叫他为难。

    洪作说:“教员室里还有人罢。你稍等一会儿吧。”

    远山说:“去教员室吗?我可不领情!”

    “那么,把你家里人叫来。”

    “通知家里?”远山忧郁地说,“妈妈太可怜了。”他接着又说:“每当妈妈知道我考试成绩不好时,就会难过得哭起来。要是让她知道我断了腰骨,她肯定又会哭的。”

    过了片刻,远山又说:“不,我就待在这里。一直躺到明天,说不定就能站起了。你陪着我,啊?”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了。

    洪作说:“就你这副模样,能待在这里吗?”

    “能待也罢,不能待也罢,反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就这样,喏,你陪着我。”

    即使远山央求洪作和他作伴,但作为洪作,不能随随便便地应承下来。

    “你试试站起来吧,慢慢地。”

    “不行!”

    “起不来吗?用足力气试试!”

    “起不了。”

    “这就麻烦了。还是请位老师来为好。”

    “好我也不要。”

    “要是不愿要老师来,就请家里人来呀!及时治疗说不定能痊愈,拖到明天,恐怕就迟了!”

    “迟了会怎么样?”

    “一辈子起不来啦!”

    “终生残废,妈妈肯定会哭啊!”接着,他又说,“畜生,起来!”

    远山的脸上显出可怕的表情。

    “不行啊!看来硬是骨头断了!”他说,“千万不能告诉老师,也别让家里人知道。你这毕业生倒没问题,可我还是在校生。光凭和你打架这件事,就很可能受停学处分。和毕业生打了架嘛!况且还断了骨头。”

    “可并不是我把你打断的!是你自己摔断腰节骨的。”

    “哎,我的处境不好。仅仅因为打架,就会被开除。这一次,不管实情如何,只要安上‘事件’这个词,就会给我开除通知。他们知道我骨折了,一定会以为是打架给打断的。而事实上,宇田又亲眼看见了咱们打架。”

    “宇田没问题,我跟他好好说。”

    “你好好说,我也倒霉。出了这种事,要是我也是毕业生就好啦。”

    远山信口开河。

    洪作想起了一件事,对远山说:“车站附近有一位接骨医生。我把他叫来怎么样?”

    “是那个中年男人吗?有一次,我打了上那儿练武场训练的一个青年。我想那接骨医生对我很恼火。”

    “没关系,我去试试。”

    “恐怕他不肯来吧。”远山恨恨地仰视着洪作,说:“啊,我落到这种地步,都是为了你!”

    洪作所说的接骨医生,是一位名叫清水的柔道家。他开办了镇练武场,同时挂出接骨的招牌。洪作认为,去找他讲明情况,把他请来,是唯一的出路。究竟他肯不肯来,洪作没有把握,但既然他挂着接骨医生的招牌,出于职业上的考虑,想必他是不会不来的吧。

    “不管怎样,我去一趟。”洪作说。

    “去也行,不过一定得回来!”远山惶惶不安地说。

    “这当然!哎,事情已成惨剧,没法挽回了。”

    “有什么办法!”远山说,“回来时,给我带点吃的东西吧。我饿了。

    “行,给你买带馅而包吧。有钱吗?”

    “在上衣口袋里。”

    洪作拿起被扔在铺垫上的远山的上衣,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

    “我吃中式面条的钱也从你这儿拿吧。”

    “你要吃中式面条?”

    不往肚子里装点儿东西,结果就难以想象了。也许我得陪着你在这儿睡一夜呢。

    快回来呀!

    “想快也快不了。还得去寺院报个信,说今晚可能住在外面。近来寺院里的和尚老是唠唠叨叨。”

    “又是吃面条,又是回寺院,时间就晚啦!”

    “我在藤尾家借辆自行车骑往寺院,我想要不了多少时间。吃完面条就去寺院,然后替你买面包,再去请接骨医生。如果他答应,我就领他上这儿来。”

    这时洪作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室外夜色已经降临了。他说:“还得把灯笼或电筒带来。这也要到藤尾家去借。”

    远山说:“请给我带蚊香来。”

    “蚊香!要它干什么?”

    前会儿起,蚊子就在嗡嗡乱飞。

    经他这么一说,洪作才注意到远山在不停地挥动手臂,驱赶着蚊子。

    “好吧,我走了。”

    “早点儿回来!”

    洪作走出练武场时,听见远山在背后喊叫。

    出了练武场,洪作便向校舍旁边的大门走去。四周寂静无声。宿舍里亮着灯,但难以叫人相信里面竟住着百来个学生。大概晚餐时间到了,学生们都集中在食堂里。

    夜间值班室也亮着灯。不知今天是哪位老师值夜班,不过可以肯定,总有一位教师活着待在里面。

    洪作觉得,宿舍里的灯光,值班室的灯光,以及整座学校建筑物,以前从来不似今天这般冷清。

    洪作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寂寞感呢?是因为此刻正值他刚和远山殴斗之后,还是因为他将斗殴的对手孤零零地留在练武场里,自己却逃跑了出来?

    然而,此刻向洪作心里阵阵袭来的寂寞凄凉之感,似乎有着与此无关的根源。既如此,这种感觉究竟来自何处呢?

    走出校门,穿过樱花树成行的林荫道,洪作走上一条田间小路。这是一条白昼间中学生足迹络绎不绝的道路,但此时连一个人影也不见。

    “妈妈正在哭吧。”

    洪作在心里说道。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这是刚才在练武场里出自远山之口的话语。这同一句话,成为一种感怀,涌到洪作心头。

    “我妈那老婆子,肯定会哭的!”

    这是远山的语气,虽然措词粗鲁了点儿,但回想起这句粗鲁话,洪作突然感到有某种东西叩击着自己的心扉。

    他想,哭泣的不止是远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要是看到如今的洪作,也一定会哭的。无论怎么说,自己没干正经事。先是和朋友打架,然后又去找接骨医生。今晚恐怕还得在一片漆黑的练武场里过夜。虽然自己是个应考生,却一连几天不曾翻开书页。英语生词一个也没记住。宇田和故乡的外公外婆都为自己举行了送别会,按理说,应该早点儿去台北,但自己还在这里徘徊,其间又和人打架。这还不算,还要把台北之行再稍往后移,为的是非去金泽一趟不可。令人担忧的事情接睡而至,没完没了。

    “啊,妈妈在哭吧!”

    洪作踽踽独行在小路上。每走几步,心里便重复一遍。

    “啊,妈妈在哭吧!”

    远山的母亲在哭,自己的母亲也在哭。可能是暗暗伤心,潸潸泪下,也可能是痛哭流涕,泪如雨注。

    可是洪作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哭泣时是何模样,他记不起母亲的哭容。甚至母亲是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他也没有把握。他只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母亲,毫无例外地舍难过得流泪。

    洪作曾有几次看到做母亲的人流泪。他见过藤尾的母亲哭泣,也见过木部的母亲哭泣。连比较安详的金枝母亲,也当着他的面淌过一次眼泪。做母亲的,总是动不动就泪眼汪汪。孩子考试不及格会哭,被学校叫去也会哭。

    洪作曾对木部谈过这件事。当时木部说:“叫你母亲到这儿来试试!她准会哭个没完!光见了你这副模样就会流泪。见了你头发留得长长的会哭,见了你穿着磨掉了后跟的旧皮鞋会哭,见了你穿的上衣只剩下一颗纽扣会哭,见你光身穿一件上衣也会哭,见你只吃一碗面条就睡觉会哭,在学校的成绩通知单上看到你的成绩老是末几名也会哭!而你大概连自己父母的年龄都不知道吧。恐怕连个概念也没有。要是他们知道这一点,恐怕不光是你母亲,就连你父亲也会哭呢。”

    现在回忆起木部的这些话,洪作想:如果母亲看见了木部指出的那些情况真会哭泣,那么,见了自己现在的情形,她肯定会晕倒在地。

    洪作走上了御成桥。已经入夜了。狩野河水面上映着两岸人家的灯火。不仅是学校的灯光显得凄凉,不知怎么回事,就连街灯也显得惨淡。

    洪作走进一家中式面馆,吃了两碗面条。今天他参加了柔道训练,随后又投身于一场激烈的搏斗,然后又在练武场翻了空心筋斗,体力消耗超过平时好几倍,所以吃起面条来感到格外香,两碗面条一下子就滑进了肚。

    出了中式面馆,他到前面的点心店里为远山买了带馅面包。然后,为了借自行车,他前往开店的藤尾家。他刚走进店内,在场的藤尾母亲脸上便显出惊愕的神色,说:“哎呀,这么快!你的消息真灵!”

    从屋里传来了藤尾的声音。

    洪作昨天刚见到藤尾的来信,所以他根本没料到藤尾会回来得如此神速。可是,从屋里传来的又明明是藤尾的声音。

    “藤尾回来了吗?”洪作问道。

    “他刚到呀!可你已经知道啦!唉呀,真正叫人吃惊!”

    “我是借自行车来的。”

    “不,不,你这话我可不信。”

    听藤尾母亲的口气,她坚信两人早已通了气。

    这时,藤尾好象听到了洪作的声音,叫了声“哟”,便从里屋走进店堂。他穿着大学生制服。

    “真快呀!谁告诉你的?”

    藤尾也露出惊异的表情。

    “谁也没告诉我。我是来借自行车的。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昨天才看到你的信。”

    接着,洪作又说:“远山断了腰骨,此刻躺在学校练武场里,不能动弹。”

    “远山?

    “对。他现在孤单单地躺在黑洞洞的练武场里,丢下他不管,怪可怜的。”

    “嗬!怎么这种时候还躺在练武场?”藤尾点燃一支烟,“哎,进屋里去吧!”

    “好久没来啦,进屋去吧。”

    藤尾的母亲说着,往里屋去了。

    “我没功夫。”

    洪作把事情的原委概括地给藤尾讲了一遍。讲完后,一直绷着脸听洪作讲述的藤尾,终于笑了起来。他说:“翻筋斗不成,把腰节骨给折断了?太有趣啦。好,我也帮他一把。”

    藤尾涉身于这件事,使洪作好象得到了千万个盟友,信心陡然倍增。

    “回到沼津,我就忙得不可开交。”

    藤尾说完便走进里屋,但只过了五分钟左右,他又回到了店堂里。和他一起出来的母亲说:“好久没回家了,就在家里吃晚饭吧。我不知你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今晚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歇着吧。

    “没功夫休息。有个朋友断了骨头,必须去救他。”

    “不行,不行!————洪作君,你也在这儿吃晚饭吧。”

    “不能吃啊。”

    “你真是个坏蛋!”

    “哎,真的有个朋友骨折了。”

    母亲说:“这怎么能叫我相信?”

    藤尾立刻走出家门,洪作也紧随其后。两人来到街上,洪作说:“你妈生我气了。我现在变成了十足的坏蛋。”

    藤尾说:“很快就会消除误会的。远山这家伙真倒霉,偏在这种时候骨折了。不过这倒挺有趣,我是指他一个人躺在练武场里。就让他躺一会儿,要是马上去救他,太娇惯他了。”

    “我本来是上你家借自行车的。”

    “借自行车干什么?”

    “去寺院。要告诉他们我今晚也许不回去了。”

    “傻瓜,你真打算陪远山睡在练武场吗?那种地方能睡?————咳,别管他吧。首先要办的事情是去接骨医生那儿,和他商量去练武场出诊。”

    不一会儿,藤尾又说:“说不定木部也回来了。咱们邀他去好吗?”

    洪作说:“木部还没回。”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人?再多两三个人就更好玩了。就咱俩独揽这桩少有的妙事,未免可惜。

    两人朝车站方向走去。

    “乡下多好啊!四周静悄悄的。”藤尾说,“这个夏天可以尽情地游泳啦。”

    “我要去台北呢。”

    “什么?你要去父母那儿?”

    “嗯。”

    “这可不象你自己的主意。”

    “不是我的主意。”

    “谁的主意?”

    “大家都认为应该去。除你以外,所有的人都叫我去台北待在父母身边。”接着,洪作又说:“我打算明年投考四高。因此不得不准备功课。”

    藤尾说:“你也太认真啦!不行呀!你本来就不怎么用功,去了台北还不是一样!不如找个力所能及的学校投考。到我们学校来吧。尽管也要考试,但和免试入学一样。连我也考得上嘛!论自由,没有哪所学校及得上我们。我们悠闲自在。我再三考虑过,你是不适合考公立学校的。你从小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你到公立学校去试试看,过上一天你就会厌烦!”

    两人朝车站方向走去,中途向左拐了个弯,来到一幢挂着“清水接骨院”招牌的房子跟前。虽说是接骨院,也并非风格特异的建筑。这是一幢夹在香烟店和文具店之间的普通房子,面街的部分已改造为练武场。在练武场入口处悬挂着两块招牌,上面分别写着“清水接骨院”和“清水柔道教习所”。

    两人推门进去。右边是一间不过二十张铺垫大小的房间,这就是徒有其名的练武场了。在这房间里,一些看上去象本镇居民的青年人,分成两组,正在紧张地进行柔道自由练习。

    “晚上好。”藤尾大声地问候。

    青年们当中的一人中止了练习,穿着柔道服朝门厅走来。

    藤尾说:“有个朋友骨折了,我们来请求出诊。”

    青年说:“先生不在家。”

    据他说,清水先生到浜松的亲戚家去参加佛事,不到明天是回不来的。

    “不在家就没办法了!明天什么时候回来?”洪作问道。

    “请等会儿。”

    青年沿着走廊走进里屋。不久,出来了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象是练武场主人的妻子。她正抱着婴孩喂奶。

    “真不凑巧!丈夫在家的话,立刻就会往诊,可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洪作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回家呢?”

    医生太太说:“明天中午街道上有个聚会,我想他会赶回来参加。”

    “这就麻烦了!沼津再没有别的接骨医生了吗?”

    “不能说没有,可那是些什么医生哪!就这接骨找不到高手。”

    接着,她又问洪作:“断了哪儿的骨头?”

    “腰节骨。”

    “腰节骨!哎呀,这种病人经蹩脚医生一治,就会终身残废!可是,不及时住院也不行!”

    “是要及时,可是……”

    “把他送到这儿来吧。————房间空着,通风良好,铺垫也刚换过。比那些马马虎虎的旅馆舒适多了。

    医生太太很快就施展出了口才。

    洪作说:“好吧,根据情况看来,说不定要到明天才能把病人送来。”

    医生太太说:“明天也行。不过,既是腰部骨折,还是今晚送来为好。这样,明天先生回来,可以请他最先诊疗。”

    然而,马上就把远山送到这儿来,是件挺困难的事情。即使今天晚上送来,也不过让他躺着了事。如果仅仅是躺着,让他躺在练武场也是一样。

    洪作说:“明天送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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