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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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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洪作终于下定决心结束沼津的生活,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度过失学生活。这既不是因为他在化学老师宇田的劝告下,出于不得已而下了这个决心,也不是宇田夫人强行为他饯行的结果。

    金泽的莲实寄来了一封信。

    “我曾劝你在金泽准备应考,但经过再三考虑,我又觉得那未必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具有坚强的意志,那又当别论,否则,我害怕你反而会受四高学生的懒散生活方式的影响,随波逐流,和他们一起玩乐度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劝你一如既往住在沼津。前一晌,我不过目睹了你生活中一个极小的片段,但由此而推想,你象现在这样一天天混下去,终究

    是考不取高校的。听说尊父母在台北,我想你还是到台北去吧。在父母身边用功,能够扎扎实实地复习功课。这就是我劝你去台北的缘由。”

    接下去莲实写道!“虽然我劝你去台北,但我担心你到了那里,可能报考台北高校。我劝你去台北,是希望你能考进四高。我也会写信给尊父母作解释,尽量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在这一点上,请你不要本末倒置,希望你坚定自己的意志。”

    莲实信上所写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信内还附有另外一封信,是大天井写来的。这位大天井,就是那已在金泽过了好几年失学生活的年长的应考生。

    当洪作第一眼看见大天井的署名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何许人物,但随着他把信一行行念下去,他明白了:这就是莲实介绍过的那位豪杰。

    “我很乐意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但我还是奉劝你最好不到金泽来。来了你会大失所望。我体内已经长出了金泽的地衣,但每次考试都以失败而告终。如果出的是正正经经的考题,象我这样的人还不是第一个被录取吗了但是,年年的考题都是那样荒唐,出考题的人一年比一年恶劣,光会在考卷上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我明年也会入学的。我打算从今年八月一日开始复习。去年动手太晚了,今年要早些用功才好。你也不要再在沼津闲着了,早些到父母身边去,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把摄取的能量用在学习上,浪费在别处可不行。莲实曾对我说起,你虽然身材长得矮小,但如果经过‘锁领’的专门训练,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好好用功吧,争取明年考上。考取四高后,抓紧训练。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读了大天井的来信,洪作大吃一惊。他想,他以前从未收到过如此不拘礼法、措词如此粗野的来信。这信中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既不象开玩笑,又不象是喝醉了酒写下的。只能认为信是写得十分认真的。

    洪作收到莲实来信的第二天,从东京归来打算在沼津留住一宿的木部,来寺院探望洪作。他看了大天井的信也大吃一惊,说:“突然出现伟人啦!”

    说着,他仰面倒在褥垫上,然后把双手枕在头下,说:“文学也好,哲学也好,都和你没缘份,复习功课也同样和你没缘。你还是听从他们的忠告去台北吧。你这种人,到金泽去试试!会出大乱子。大天井还不如你呢!你胜过了大天井。大天井会虚心下气登门向你求教。”

    “这倒是难免的。”洪作说。

    “你自己也明白?”

    “哪有不明白之理!”

    “不,据我所知,你并不了解自己。大天井的头脑,多少还牵挂着考试的事情。”

    “我脑子里也牵挂着。我每天总要打开参考书。”

    “这是因为你还住在这里。去金泽试试看!还有,想想你那边练柔道边复习功课的如意算盘罢!我认为你根本办不到。你肯定会把学习抛在脑后。你总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爱干就不干。你会对考试这类事情敷衍了事,光泡在柔道里。你是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我也劝你这么做。莲实大人劝你,大天井劝你,我和他们一样,也劝你这么办。千万别去金泽复习!”

    木部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讲笑话,但洪作总感到他这番话含有真挚的感情。接着,木部又说出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听说你去过小宇家?”

    所谓“小宇”,就是指化学教师宇田。

    “嗯,去过两次。两次都请我吃了饭,他是个好老师————金枝、藤尾和你都不了解他。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别说笑话!————小宇特地在家里为你饯过行了吧?

    你什么都知道!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了信,叫我回沼津一趟,说服你去台北。

    此时,洪作眼前浮现出宇田的面影。自从宇田为他饯行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他为你担心。既然为你举行了送别会,看来从那时起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他在信上说,能做的他全做了,往后他再也管不着你。”

    的确,他讲的无疑是事实。

    “我不是来向你提意见的。我只是受小宇之托,来转达这些话————还是去台北为好吧?”

    “好,我去。”洪作说。

    他想,既然宇田如此为自己操心,便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了。

    “好,我去。去就去!”

    “别摆架子!————什么时候动身?”

    “尽可能早走。”

    “把出发的日子定下来吧。我得给小宇回个信。”

    “即使这样,现在也决定不了。”

    实际上,一旦决定去台北,还得先回一趟故乡伊豆的山村。那儿,在两三个小时的行程范围内,散居着许多家亲戚。回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了。那里有母亲的娘家,也有把父亲抚养成人的家庭。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健在。伯父伯母应有尽有。堂表兄弟姐妹多得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沿着伊豆半岛天城山北麓的狩野河散居的亲戚有十家以上。

    无论洪作多么懒散,他还是意识到,一旦要去台北,免不了要下乡向亲戚们告辞。如果不辞而别,一定会迁怒于众人。所有亲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齐声大叫大嚷闹成一团。洪作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你笑什么?你这人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在为你担心!莲实、大天井、小宇都在担心。连我也开始为你担心了!

    木部说完这句话便告辞走了。

    两三天以后,洪作给住在台北的父母写了信。这封信修改了许多遍。因为,在信中他除了向父母亲表示去台北的决心之外,还请他们务必多寄些钱来。尽管他改了又改,最后读起来还是给人一种印象:由于他让步去台北,所以得多寄些钱给他,作为补偿。

    到了六月底,洪作照旧穿一套厚棉布中学生夏季制服,光着头,脚上穿着木屐,就这样出门遍访伊豆的亲戚去了。他想,终于要去台北了,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归省乡里,就去道个别罢。而且,到了台北,父母问起伊豆亲戚家的情况,如果一点也答不上来,会挺尴尬,所以走访几家亲戚是必要的。

    洪作没带皮包。他把毛巾系在腰上,牙刷用手帕裹着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乘上从三岛开往大仁的小火车。在三岛的神社前面,有洪作一位伯母的家。洪作念中学二年级时,他们曾照料了他一个时期。不过,洪作决定往后再去这一家,暂且到别的亲戚家走走,洪作最不好意思到三岛的伯母家登门拜访。伯母曾邀他去玩,不知说了多少次,可他一次也没去。伯母一定很生气,所以从去年秋天起,再也没向他发出邀请。

    洪作从三岛乘小火车走了大约一小时,在大仁车站下了车。然后,他改乘从大仁开往下田的公共汽车。一上汽车,洪作立刻觉得自己为故乡所特有的香味所缭绕。同故乡人身姿容貌相仿的乘客们操着故乡人的口音在交谈。

    每当洪作嗅到这种故乡的气息,与其说是产生一种亲切感,不如说是受到一种惭愧感的侵袭,使他格外感到不安。虽说他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故乡的事情,但他总是忧心忡忡。在他念中学三年级之前,每逢乘上这班公共汽车,他的心就会因为踏上故乡之土而喜悦地颤动。从那以后,便逐渐转为忧郁了。

    “你是汤岛的洪作吧。”

    蓦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招呼声。这好象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正因为如此,他觉得乘这班公共汽车是件讨厌的事。

    “正是。”

    洪作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怀好意。

    “到底是你!我总觉得很象。我生怕看错了。看来我是不会轻易错认人的。你长大啦!怎么老不见你回家呀?就住在沼津,却不在这儿露面。”

    洪作没有答话。他成了车上乘客的众目之的。对方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以这种说法表达亲热的感情。

    长大了!成了个漂亮小伙子。想娶媳妇了吧?

    洪作想道:“别开玩笑!”然而他记不起这张面孔了。虽然他想起了几副与此相似的脸相,但对于与此完全吻合的面容,他却没有记忆。

    过了一会儿,从洪作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你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吗?”

    “是的。”

    洪作把脸转向那一边。这是一个身体干瘪的老人。此人的面容也是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现在住什么地方?”

    “沼津。”

    “念中学吗?”

    “对。”

    “什么时候毕业?”

    “今春已经毕业了。”

    “是吗?父母现在住哪儿?”

    “台北。”

    “嗬!住那么远!你从小没和他们在一起吧?

    “是缝子祖母把你拉扯大的?”

    “是。”

    “缝子祖母故世几年啦?”

    “六年。”

    “这么久啦?那么,今年或者明年要为她做佛事啦。已经是故人了,我说说也无妨吧,她是个好强的老婆子啊。就因为好强,年轻时是个动人的美娘————原来如此!你就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

    老人把最初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便缄口不言了。这情形好象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已经没话可讲了。

    公共汽车奔驰在沿着狩野河铺设的下田街道上,在后面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途中停靠的车站特别多。没走多少路,就有一个车站。尽管车站上连乘客的人影也不见,汽车还是规规矩矩地每站必停。

    洪作君!先前那女人又说话了。洪作不寒而栗。

    “你上中学时,家里每个月给你寄多少钱?”

    “不知道。”

    “不知道?嗨!口气不小!这小伙子呀!”

    洪作说:“真不知道!需要钱,我就向三岛的亲戚要,可是究 竟家里给亲戚寄了多少钱,我不知道。”

    实际上,他从三岛的伯母那儿领取生活费,只是在念中学三年级以前。从那以后,就是由父母从台北直接寄钱给他。然而洪作的回答歪曲了事实,因为他不愿意提及汇款的金额。

    “你说把钱寄给亲戚,那样做靠不住吧。要是他们从中克扣,你还蒙在鼓里呢!”

    洪作想,在哪儿下车都行,最好到下一站就下去。于是他向车门口移动。

    车到下一站停稳时,洪作下了车。他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但比起呆在车上被迫回答那些毫无意义的问话,还是步行来得自在。

    下车后他才弄明白,这儿是月濑村的尽头,他的故乡汤岛在这儿前方约一里路处。必得小心的是,这个村庄里住着洪作的两户亲戚。一家务农,一家经营酒店。两家的住房都座落在街旁。洪作想,虽然他迟早总得去拜访这两家亲戚,但最好权且把母亲的娘家当作落脚点,然后再另作计议。

    洪作快步走过这两户亲戚的家门。幸好在路上没遇到两家的任何人。

    过了月濑村,便进入了门原村。这里也有一家亲戚————父亲的本家。对洪作来说,这是最要忌避的一家。那房子座落在山边,从街道往山里走,还有不少路。所以洪作不必躲躲闪闪。若非运气太坏,就不会在路上碰到他们。

    洪作行走在从门原村正中穿过的下田街道上。道路上全无人影。洪作的木屐发出的声响,和流经村边的狩野河的水流声混杂在一起,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是一座静谧的村庄。

    洪作刚走出村落,便走进在街道一侧稍稍退进的一家粗点心店。他想喝柠檬汽水。

    “有人吗?”

    洪作在店门前朝里边喊道。

    “来啦!”

    里边应答道。与此同时,只听得:“那么,我这就不陪了。”

    一个矮小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洪作往店外退走。那女人无疑是他的伯母。

    伯母走出店门,将视线投在洪作身上,接着就象生了根似地停住了脚步。洪作也面朝伯母呆若木鸡地站着。

    他觉得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伯母向洪作靠近,低声而严厉地对他说:“你不是洪作吗?”

    “伯母。”

    洪作无可奈何。他不确认自己的身份,却主动招呼对方。

    伯母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低声说道!“你是洪作?你想骗我,我可不上当!洪作竟会经过门原村伯父家的门口而过门不入吗?”

    最后她好不容易笑了。她露出一口黑牙①,使她的脸孔变得狰狞可怖。接着,伯母迅速地动身走了。洪作只好跟着她走。

    【①旧时日本已婚妇女盛行染黑牙。】

    洪作边走边望伯母矮小的背影。伯母迈着“内八字步”蹒跚而行,由于步距很小,走得不怎么快。洪作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调整和伯母之间的距离。

    洪作担心地想道:“她根本不理睬我!”他们一前一后从点心店前面登上斜坡,走上街道,经过了几家农舍,到这时为止,伯母一次也不曾回头。按理说,她不会不知道洪作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可是她那走路的模样,简直象对此事毫无知觉。

    从街道拐入小道时,伯母停下了脚步。这是因为从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货车,她得停下让路。

    “上哪儿去呀?拉着这车货!”

    伯母向对方打招呼。

    “运劈柴回来啦!”老板娘回答说。

    “你做事总是劲头十足。可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不去上学,却游手好闲地在世上鬼混。”

    伯母说完,又往前走。洪作感到厌烦。他想:这就是这位伯母的讨厌之处。

    然而,一见伯母,便身不由已地跟在她后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他简直象被一根绳子牵着走。也许在第三者看来,就象驳船被汽船拽着走一样。

    伯母拐了两道弯,走到自家用山茶花围成的篱笆边。然后,她从一间泥灰墙仓房边经过,走入前院。洪作照着她的路子走。

    伯父从正屋走了出来。他象观看罕见之物一般注视着洪作,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是洪吗?

    “是洪不是洪,我不知道。是我在点心店门口捡来的。大概他忘了亲生父亲出身的家庭在门原吧。幸亏我碰巧也在店里,要不然,他肯定会过门原而不入家门。”说着,她第一次转身面向洪作,仿佛征求他同意似地说:“对不对?”

    伯母回头时,又咧嘴笑了一下,洪作又仿佛看到了鬼睑。

    等到伯母把话说完,伯父才慢吞吞地开口了:“捡人倒无所谓,可是瞧瞧被捡的人吧!————多狼狈呀!”

    的确,洪作很狼狈。

    “伯父,您胖了点儿。”洪作说。

    他实在找不出恰当的问候语,因此,就尽量说些不致得罪对方的话。

    伯父说:“胖了?发胖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去年秋天还痩了呢!从夏天起就患病。”

    洪作想:“糟了!”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果然,伯母说道:“洪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伯父胖了还是痩了,他才不管呢!这也难怪,他把这个家忘干净了。偶然遇上了倒也罢了,要是没遇上,我肯定他连来这儿的路也不知怎么走!”

    于是,伯父一唱一和地说:“就算把上这儿来的路忘了,我生病他还是知道的罢?”

    “他知道什么!算算看,有多少年没上这家里来了?”

    提起“多少年”,洪作就感到很棘手,于是他干脆闭口不言。

    “尽管他很久没来,但我给他写过信的,告诉他我生了病。”

    “哦?你告诉过他生病的事?这么说,洪也知道伯父生病的事喽?”

    “知道不知道,只能由他,我不清楚。”

    “可你不是写信给他了吗?”

    “写了信,对方也有不看的。”

    “这世界再大,也不会有人收到伯父的来信不看吧!”

    “一般而言是没有,然而到了如今这样的末世,这种事却冒了出来。”

    “这可能吗?”

    “嗨,一点儿不假。偶尔也有所闻呢。”

    “你的侄儿不会干出这种事吧。”

    “是呀,我的侄儿恐怕不至于。要是真干这种事,一家一族的脸就给丢尽了!”

    伯父和伯母好象只是顾自交谈,洪作不得不听着这独特的一唱一和之中的弦外之音。他仅仅对伯父说了一您胖点儿啦”,就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说话稍不检点,就惹来了大祸。

    “无论怎么说,他是稀客,做些牡丹饼②给他吃吧。”

    【②裹有豆沙馅的年糕团。】

    伯父首先打断了与伯母唱的这台戏,说了上面这句话,似乎接受了洪作的来访。于是,伯母说话的口气也多少轻松了一些。她说:“多亏捡来个怪物,我这做伯母的才乐得忙一阵。捡来了,就不能扔掉————牡丹饼等到明后天再说,今天就做寿司吧。”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伯母的用心颇深。这是暗示洪作:别想只住一宿就走!

    洪作领悟到逃脱是不可能的了。他知道反正身已被囚,反抗也不顶事。他说:“清让我在这里住两天吧。今晚和明晚,让我睡在仓房的二楼。我后天回去。”

    他赶早讲清了回去的日子,省得以后发生周折。

    “后天回哪儿去?”伯父问道。

    “回汤岛,在汤岛住两晚,然后回沼津,准备去台北。”

    “去台北吗?”

    “为了复习,我觉得住在沼津不如去台北。

    “这事早该明白了!————已经下定决心去台北了吗?”

    “是的。”

    “嘿,这就好啦!”

    伯母从一旁插话说:“尽说好听的话!————可别欺骗你伯父哟!”说着,她那鬼脸露出一笑,“说什么住两晚!要留你住上三晚、四晚再走!”

    不能住这么久。我真的要去台北。

    “去台北固然好,但不知是哪儿的台北?不过请便,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伯父是个难对付的人,但伯母更难对付。自作自受固然是无可奈何的,但他居然完全失去了信用!伯父说:“好吧,既然决定去台北,现在也可以去祭扫祖先的墓地。明天就去扫墓吧。”

    “叫我干什么都行。”

    “以往,盂兰盆会③前,总是由我打扫,今年就请洪作打扫吧。”

    【③在日本,每逢旧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为了超度祖先之灵,举行仪式,与中国的情况相似。】

    “好的。今后由我打扫也行。”

    “今天还得打扫仓房。”

    “仓房也要打扫吗?”

    “你自己睡觉的地方嘛!打扫干净,爽爽快快地睡。”

    无论如何,扫仓和扫墓是躲避不了了。

    “那么,我现在就去打扫仓房吧。”洪作说。

    “唁!来到门原,不用做得这么认真。进去喝杯茶吧。茶恐怕不合你的口味,也只好请你将就喝。如果不先请你进屋,就叫你径直去打扫仓库和墓地,让你在台北的父母知道了,一定会见怪的。喂,请进吧!”

    伯母走进了正屋。洪作也随后走了进去。

    洪作在久未造访的门原的伯父伯母家里,乖乖地度过了三天。每当他不留神说错了话,伯父和伯母那种独特的挖苦话便扑耳飞来,有时比较委婉,有时刻薄得刺痛他的心。吃饭的时候也好,喝茶的时候也好,他总不敢疏忽大意。

    然而,置身于伯父与伯母那种独具风趣的对谈的风风雨雨之中,洪作也不由得感到沐浴着骨肉至亲的慈爱。

    尽管冷嘲热讽象针一般扎在洪作身上,但其中也有爱护,有训斥,有教诲。

    来到伯父家的第一天,洪作就打扫了散发着一股霉味的仓房内部,取出自己的寝具,放在阳光下曝晒。由于翌晨必须赶在八点钟的早餐前起床,所以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他去打扫了墓地。这是他第二次上这儿的祖坟。他一人打水、拔草,还清扫了通往墓地的道路。

    就在洪作扫墓的那天傍晚,伯父来到墓地,说:“打扫得很干净!扫墓这工作使人说不出地愉快。怎么样?你尝到了扫墓的乐趣吧。”

    “嗯。”洪作回答说。

    “就个便,明天请你再干一天怎么样?”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

    “这就没什么可干的了。这次扫墓已经完成。”

    “咳!这垛石墙要垮啦!我原以为不得不请人帮忙,如果你能顺便帮我办好这件事,那就太感激你啦。”

    伯父的视线所指之处,是与上方别人家的一块墓地交界的石墙。那不过是由两三层石块堆积而成的东西,简直称不上什么石墙。它确实显得摇摇欲坠。可是,要把这些石块重新垒好,恐怕得花去整整一天的劳动。

    你一个人干不了,我可以帮你。

    “不,我一个人能干。”

    洪作不得不这么说。实际上,问题在于即使伯父来搭上一手,也显然是不起作用的。

    就因为要重垒石墙,洪作只好将原先决定的留宿两晚改为留宿三晚。

    第三天,洪作脸上和双手脏黑黑的,正忙着堆垒石墙,伯母给他送便饭和茶水来了。

    伯母一到墓地,就说:“嗬!洪作在这里打扫祖坟,尊祖先知道了会吓一大跳!平时除了筷子没拿过重物的洪作,替我们把草铲净了,把石墙也修好了!恐怕连尊祖先也会感到惊异、感到害臊吧。”

    洪作檫了檫汗,点着一支香烟。

    伯母又说:“你能这样做,就是个好小伙子。去台北太可惜,真想留你长住在门原,专门打扫村里的基地。”

    “别开玩笑呀!”洪作说。

    伯母笑了:“想必你在怨恨伯父、伯母吧。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

    “我并不感激你们,可也谈不上恨呀!————我想,如果换了台北的父母,咳,这就是理所当然要干的了。”

    “哎哟,你可真会说话!”

    “我照实说了我的想法。”

    “那么,明天请你再干一天吧。还有活儿要请你干。”

    “不,我不接受。”

    “嗬,噍你!”

    伯母又笑了。看来她觉得很可笑。

    “你大概在想‘再也不来门原了’吧?可你做了这些好事,在盂兰盆会那天祭奠祖先时,伯父、伯母就能向祖先报告:是洪作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可以说,是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的孩子打扫得这么干净的。”

    “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洪作问。

    这话可不能当耳边风。

    “伯父、伯母倒并不这么认为。干吗要这么想呢?————尽管与你接触很少,但我们认为你这孩子身上有很多长处。因为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所以我们一直想给你点儿照顾,可你自己却显得满不在乎,好象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各人生就不同的天性,好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可是,如果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事情就难办了。无可救药————这话不是我做伯母的说的,而是你伯父说的————你伯父可是个好人。要是不尊重伯父,洪呀,你可是会受到报应的!”

    洪作听到别人说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已是第二次了。

    在伯父家住满三天后,洪作从门原动身去汤岛。因为两地相距不到一里,他就从下田街上走着去。时间正好是晌午歪,没走几步就热得汗流浃背。他脱去上衣,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从门原到汤岛的路上没有亲戚,所以衣着再随便些也无妨。

    在汤岛集居着几家亲戚,最亲的要数洪作的外婆家。洪作的母亲是外婆的长女,所以没有比这家亲戚血缘更近的了。

    洪作的童年时代是在汤岛度过的,不过,他并未住在外祖父家,而是和缝子婆婆共居在离母亲娘家不远的一座泥墙仓房里。洪作叫她“阿婆”,两人在仓房里相依为命。村人把洪作所称“阿婆”歪曲地叫作“缝子婆”,当面称呼她“大娘”,背地里却叫她“缝子婆”。这叫法多少有些轻蔑冷淡。当时,外曾祖父早已亡故,但不拘怎样,她总是外曾祖父的小妾。她是从位于半岛端部的下田嫁到这村里来的,外曾祖父故世后,她依旧住在这村里,村里人自然不会对她热眼相看。

    缝子年轻时曾经垄断了外曾祖父的爱情,她虽身材矮小,但生着一副在乡下少见的端庄的面容。她总是穿戴得整洁清爽,动作举止敏捷利落。

    在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在正妻一家近在咫尺的同一村庄里,缝子承受着村人冰冷的视线度过一生夕不言而喻,她的性格是倔强的。她来自外乡,在充满敌意的村庄里,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外曾祖父的爱情。倘使性格不够坚强,这种生活方式是难以想象的。

    洪作被她领养时,外曾祖父已经敌世十个年头了。后来,当洪作念小学三年级时,作为正妻的外曾祖母也离开了人世,逝世时是近八十岁的高龄。外曾祖父母都去世后,缝子便成了孤身一人。在她的周围,爱和恨可以恰如其分地调和了。

    外曾祖父亡故前,作为对缝子作妾的代价,为她办了一件事:给她分家,另建一个家庭,将自己可爱的孙女即洪作的母亲,在户籍册上填写为她的养女。而且,还将当时新建的房屋连同地产权一起给了她。然而,房子名义上不属于缝子而属于洪作的母亲。人们传说外曾祖父生前给过她一笔钱,以使她在自己死后生活不至于困窘。

    但是这笔钱的数目究 竟是多少,谁也不知道。有人说金额很大,但也有人说根本就没给钱。

    总之,确确实实归缝子所得的,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允许她以外曾祖父的姓氏自称。她虽有住房和地皮,但这些都属于成了自己养女的洪作的母亲。她无权擅自动用任何物品。

    洪作就是被寄养在有着这种境遇的缝子婆婆身边,他被当作宝贝儿,受到悉心照料,在这儿成长起来。

    洪作走过了座落在村落入口处的桥。他想;终于回到了度过童年时代的故乡!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闷。

    他从下田街道走上一条旧道。前方骤然出现一个陡坡。

    “哎呀,稀客!不是小洪吗?”

    迎面过来的农妇见了洪作,便站定下来。

    “你长大啦。模样变了,都长胡须啦!”

    洪作用手摸摸双颊,说:“没长什么胡须呀。”

    洪作担心:该纠正的说法不纠正,流言蜚语便会在村里蔓延。

    又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这是铁铺的老人。他目刁〈转睛地盯着洪作,说:“这一这————这不是仓房的少爷吗?”

    洪作从前住的是泥墙仓房,所以,说他是“仓房的”,并不奇怪。可是,对他以少爷相称,却使他难堪。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少爷。他只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一点也不合少爷的身分。

    “哦,你是来上坟的吗!哎呀呀,老太婆知道了会多高兴啊!现在她正从坟墓里挺直腰看着你呢!是啊,这个————这个————真叫人感动啊!来上坟!是呀!老太婆会从墓地的小丘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呢!”

    洪作很吃惊。老人信口开河地硬说他回故乡是为了上坟,还讲出一堆古怪话!奇怪的是,什么缝子阿婆在墓中挺直腰啊,什么从墓地小丘上连滚带爬往下跑啊,经他一说,洪作竟然觉得仿佛真有其事。说起来,这是一种格外强烈的真实感觉。

    几个女人朝洪作跑来。她们都是附近的村妇。她们好象早就知道洪作回来了,一边跑一边整理衣领,还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这样看来,在故乡这种地方真是难于应付局面。

    “已经有人去通知你外婆了,你这么忙还回家来,真是难为你!”一个女人说道。

    洪作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必须早一刻向外祖母通报他的到来。不过,他也摆不出不能通报的道理,因此不可能责怪人家。

    “我并不很忙。”洪作说。

    “如今你住哪里?已经大学毕业了吧?”一个村妇问道。

    “还没有。”

    “你说还没有?过了好长时间呀!”

    “刚刚中学毕业呢!考大学是以后的事。”

    “真会说话!贤能之人,已经当上大官了吧。”

    看来三言两语是对付不过去的。洪作索性开步向前走。大伙儿都在后面跟着。

    外婆等在家门口迎接洪作。虽然不过六十左右的年龄,她却有点儿弯腰驼背了。

    “外婆!”

    洪作招呼道。

    “是洪作吗?邻居报我你来了,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果真是来啦!今天早晨,我梦见了你,正跟大家说着呢!我梦见你没生病,五体健全。真叫我高兴!”

    接着,外祖母又对跟在洪作后面的村妇们说:“大家忙,多谢了!托你们的福,洪作回来了!————来,请,请进屋喝茶!”

    接着,她左一个“请”,又一个“请”,邀大家进土间。有两三个人走进了门厅。外祖母在厨房和门厅之间来往了几次,给客人们端茶送点心。

    有人说:“无论怎么说,这是件喜事。洪作君长大成人,今天回家乡了。做外婆的可以放放心啦。”

    还有人说:“总有个预感,心想:‘莫非洪作君今天会回来?’想着便出门办事,出门一看,哟!对面不是洪作君来了么?那一吃惊可非同小可啊!”

    洪作想,这些话都是信口乱说的。

    邻居们离开以后,外祖母点燃佛龛前的长明灯,在佛龛前喃喃地念了些什么。做完这件事,外婆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道:“你外公这个人,打年轻的时候起,每逢有重大事情,就连人影也不见啦。你瞧,洪儿回来了,可他却不知道上哪儿闲溜去了。”

    说完,她便去井边取苹果酒。

    洪作随随便便地在铺垫上仰面躺下。在沼津很少能这样随便地躺在铺垫上,现在来到了故乡外祖父母家里,首先舒舒服服地躺一阵是自然不过的。

    “外婆,今天不用摆酒席呀!”

    洪作对拿着苹果酒瓶和酒杯走过来的外祖母说。此刻,外祖母脑子里肯定是乱糟糟的,还没想好办什么样的酒席。

    “洪儿回来了,外婆总得做些好菜给你吃。”

    她口里这么说多心里却在想:“这老头子!每到要派他用场的时候,老是不在家。真叫人作难!”

    外祖母陪洪作喝了一口苹果酒,马上又急着要起身。

    “上哪儿去?”

    “去一去就来,就到那边。”

    “是为我去买什么东西吧?哎,不用啦,快坐下吧!”洪作说。

    正在这时,外祖父回来了。他佝偻着背,满面酒色,鼻子稍微发红。他一见洪作,便说:“是洪儿吗?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倒长得胖乎乎的。有些人脑瓜子和身体都不顶用,算你走运,身体看上去挺棒的。”

    他接着说:“休息会儿,给我去灌洗澡水吧。”

    外祖母赶紧说!“算了吧!洪儿刚到呢。今天一整天,他都是客人!”

    “客人?突然来了个客人!中学毕业了,也不回家乡————老师放心不下,寺院里的人也为他担心,住在台北的父母干着急,我也操心够了!————本来我要叫他出去,可是假如我这么说,他真会出去的。连叫他出去也不行!”

    洪作“噗哧”一声笑了。

    “外公,您也为我操心吗?”

    “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没为你操心?蠢货!”

    “我想您是操了点儿心的。”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露个面呢?”

    您瞧,今天不是回来了吗?

    “总而言之,你不务正业!————老婆子,把啤酒用井水冰好。哪怕是废物回来了,也得让他喝啤酒。这可是要花费的事情。”

    “嘿嘿!”

    “有什么好笑?”

    “是您自己想喝啤酒吧?”

    “对呀,我也想喝。”外祖父说。

    他无论讲什么话,老是愁眉苦脸,好象咬着条苦虫。他经营过各种买卖,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无所事事地度日。照外祖母的说法,外祖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最快活,真是不可思议。

    外祖父那张老是愁眉不展的脸,也是过去在生意场上一再失意所留下的痕迹。而外祖母在一切事情上忍气吞声、凡事都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也是过去的生活所酿就的。外祖父失败越多,便越是专横,与此相反,外祖母却变得越来越懦弱、善良。

    洪作往后门口井边的木浴桶里汲水。原来这是一眼吊桶水井,两三年前改成水泵抽水井了。这样一来,汲水变得十分轻松。

    浴桶里装满了水以后,洪作便动手给浴桶里的水加热。他往炉子里添足了柴,便点燃一支烟,在那儿踱步。

    洪作烧洗澡水的时候,外祖母不时地来看看他,说:“难得回来一次,还要让你受累。托你的福,外公、外婆今天都可以痛快地洗个澡了。”

    “烧烧洗澡水,累不着我。在门原,我打扫墓地干了两天。”洪作说。

    “哎呀,不叫你打扫墓地就不成哪?真是造孽!门原的伯父、伯母,究

    竟把洪儿当成了什么人?我家这老头也一样。这一回,洪儿不回来也理所当然。你是非得学习不可的人,可一会儿差你烧洗澡水,一会儿唤你打扫墓地————谁高兴回来呢?————真可怜!”

    外祖母说着,脸上显出痛心难忍的神色。她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

    外祖父也在井边露了一回面。看来他从外祖母那儿听到了关于洪作在门原住过三天的事情。

    “听说你打扫了墓地?只有你门原的伯父,伯母才干得出来!那对夫妇逢人就发牢骚,真难对付。不过叫你打扫墓地,倒干得挺出色!————不过,你毕竟还是先去了门原?这不是颠倒了主次么?————不错,门原是你父亲的出生地,可你父亲是入赘到这儿来的,就成了这家的人————你回家乡,就应该先上这儿来,有多余的时间,再去门原也行。听着,关系就是这样,这就叫做主次。那对夫妇也真难对付。混蛋!”

    最后这个“混蛋”,不知是指门原的伯父和伯母还是指洪作。这话说得不尽明白,恐怕骂的是伯父、伯母和洪作双方。

    “外公,这次我要去台北。”洪作说。

    “去台北?”外祖父的脸色马上严肃了,“你说去台北?作子女的去父母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你下了这个决心,再好也没有了。好哇,好事情!”说到这里,他显出了心情释然的神色,“总之,这很好,是件好事。象你这种情况,父亲和母亲脾气多少有些怪。父母怪,你这做孩子的自然也怪。你想想,世界上哪有父母和子女多年分居的!长期分居,双方却还不愿见面,这叫人怎么理解!————老婆子!”

    最后这句“老婆子”,他是大声嚷出来的。接着,外祖父好象要向外祖母报告什么事情,匆匆忙忙地向正房走去。

    洪作自己第一个在烧得热腾腾的洗澡水中入浴。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痛快的露天浴了。

    外祖母时常来到浴桶边,一会儿往浴桶里加水,一会儿往炉膛里添柴。

    “行了行了,您到那边去吧。”

    洪作想把外祖母打发走,但外祖母总不肯听从他的话。

    “已经够了呀!”洪作生气地说。外祖母毫不介意,说:“给你檫檫背吧。”

    “不要。”

    “别这么说,大概还没有人替你檫过背吧?”

    “怎么好意思请人家做这种事?”

    “你尝尝滋味吧。”

    “外婆真不懂事!”

    “不懂什么?”

    “不懂什么?这种事就不懂,总而言之不懂!”

    洪作只好说些狠心话。他自己也不很清楚究 竟为什么如此嫌厌外祖母耽在身边,不过嫌厌总是事实。他觉得让亲人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太难堪,即使是外祖母也不例外。

    可是,要把这种心情传达给对方是件难事。童年时代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从两三年前来到他心里。每次回故乡,洗澡时总会发生这类纠纷。

    他曾对藤尾谈起过这件事,但连藤尾也不理解。

    “你是个怪物!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可不在乎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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