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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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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拌儿

    1.瑞士风光1

    十年前,在隆冬一个潮湿寒冷的夜晚,我途经干草市场2,碰到了一个黑人,他大约十七岁,光着脚,没穿衬衫,仿佛他仍在热带得脱下衣服,不是在伦敦得穿上衣服。他牙齿打战,浑身哆嗦,向我讨钱。过了两天,我又遇到了他,后来又一再见到他。最后,我与他开始搭讪。他讲的是不纯粹的英国西班牙语,但是意思清楚,不难理解。

    “你还年轻,”我对他说,“身强力壮,为什么不找工作做?”

    “没有人肯雇我。”

    “为什么。”

    “我在这里没一个熟人,谁也不会替我担保。”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船上来的。”

    “什么船?”

    “西班牙船。船长老是打我,我逃走了。”

    “你在船上干什么?”

    “什么都干:刷衣服,洗碗,打扫船舱。”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可是你会冻死饿死的,至少一定会生病。”

    “我有什么办法呢?”黑人绝望地说,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我想:“算啦,管它呢,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干傻事了。”

    于是我说:“跟我走,我给你住的和穿的,你可以给我打扫房间,生壁炉,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你好好干,规规矩矩。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

    黑人高兴得跳了起来。

    没过一星期他就胖了,干活勤快,一个人抵四个人。就这样,他在我那里过了半年;后来,一天晚上,他来到我房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怎么回事?”

    “现在够了,我得走了。”

    “是谁欺侮了你?”

    “哪儿的话,我对一切都很满意。”

    “那么你要上哪儿?”

    “随便什么轮船都可以。”

    “为什么?”

    “我想念轮船,我不能离开它,如果留下,我一定干不好,我需要海洋。我要到船上去,然后再回来,但是现在够了。”

    我尽量劝他留下,他继续住了三天,第二次提出,他办不到,他必须走,现在够了。

    这是春天。到了秋天,他又穿得像热带人一样来了,我又给了他衣服;但不久,他便干了各种坏事,甚至威胁要杀死我,我不得不把他赶走了。

    最后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完全同意黑人的观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老是在一条车辙里走路,我有时也会产生“现在够了”的感觉,必须换个地点,呼吸些新鲜空气,看到一些新的脸……然后心情才会舒畅,这看来奇怪,但是事实。旅途的表面印象对调剂精神还是有益的。

    有的人倾向于内省式的调剂,他们或者借助于强大的想象力和摆脱外在环境的能力(这要靠一种接近于天才和疯狂的特殊气质),————或者借助于鸦片和酒精做到这一点。例如,俄国人往往喝了一两星期酒,然后才清醒过来,重新开始工作。但我宁可让整个身体活动,而不是只让头脑活动,宁可在世界上转悠,而不是在头脑中转悠。

    也许这是因为我喝醉以后总觉得很不舒服。

    1866年10月4日,我在纳沙泰尔3湖畔一家简陋旅馆的小房间里便是这么想的。在那里我觉得十分自在,仿佛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这便是我的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奇怪,我开始感到需要孤独,尤其是安静了……院子里相当温暖,我打开了窗……周围万籁俱寂,城市,湖泊,靠岸停泊的小船,一切都进入了梦乡;船仿佛还在轻轻呼吸,从隐约可闻的吱吱声和微微晃动的桅杆中都可感到这一点;桅杆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但始终不会失去平衡……

    ……知道没有人在等你,没有人会来找你,你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也许甚至是死……也没有人会干涉,跟谁都无关……这是既可怕又愉快的。我无疑在开始变得孤僻,有时甚至恨自己没有勇气过世俗的隐士生活。

    只有在孤独中,一个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潜在的力量。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没有不可避免的干扰————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感到厌烦,疲倦,他可以立即拿起帽子,找人闲聊,一起休息。只要走到街上,那里便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那永无尽头、变化不定、又永远不变的人流,它五光十色,像天上的彩虹,又像灰白的浪花,整天熙熙攘攘,嘈杂喧哗。你像艺术家一样欣赏着这生活之流,仿佛在参观画展,这正因为你跟它没有利害关系。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无求于人,也不需要什么。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到十一点已饥肠辘辘,于是走进一家大饭店吃早餐————昨晚这里客满了,我未能借到房间。餐厅里坐着一对英国夫妇,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泰晤士报》,还有一个法国人,大约三十岁,是最近刚在形成的一种新典型:高大,臃肿,白皮肤,淡黄头发,满身肥肉,看来,如果宽松的大衣和质地柔软的裤子允许,他还会像温室中的肉冻一样融化扩大。这一定是哪个股票大王的儿子,或者共和帝国的贵族。他吃得没精打采,似乎对自己的早餐毫无胃口,只是在完成任务;由此看来,他已吃了好久,有些厌倦了。

    这个典型从前在法国几乎并不存在,它是在路易-菲力普时代开始崭露头角的,直到最近十五年才终于兴旺发达。它面目可憎,令人厌恶,不过法国人也许还以此为荣。饭馆酒肆中的享乐生活,不致使英国人和俄国人的体型像法国人那么变丑。福克斯们和谢立丹们背地里都能吃能喝,然而他们还是原来的福克斯4和谢立丹5。法国人只有在筵席的文学方面,才既能显示他们精于饮食之道的深刻知识和制定菜名的雄辩口才,又不致自食恶果。在谈到宴会、调料、口味时,没有一个民族会讲得那么多;但这无非是玩弄辞藻,舞文弄墨。实际的暴食和纵酒却害苦了法国人,把他们弄得面目全非……他们的身体受不了。法国人在五花八门的风流韵事中能保持原状,安然无恙,这是因为这种情欲符合他们的民族气质————爱情既是他们的弱点,也是他们的长处。

    “您要甜食吗?”堂馆问法国人,显然对他比对我们格外尊敬。

    那位年轻先生这时正把食物装进肚里,因此慢条斯理地抬起忧郁而困倦的眼睛,对堂馆说道:

    “我还不知道。”然后想了想,又道:“一客糖梨!”

    英国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在报纸的屏风后面一声不吭地吃着,现在突然抬起了头,说道:

    “我也要一客!”

    堂倌端来了两客糖梨,给了英国人一客;但英国人怒气冲冲地提出一了抗议:

    “不对!我只是要点喝的东西!”6

    原来他只是想喝点什么。喝完后他站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是孩子穿的夹克衫或羊毛短上衣,淡棕颜色,下面是浅色紧身裤,靠近皮鞋的裤管全都皱了。夫人也站了起来————她的身子是慢慢升高的,站直以后便变得非常高;然后她挽着矮丈夫的胳臂走了。

    我不禁含笑目送他们出门,但毫无恶意;在我看来,他们还比我旁边那位先生(在夫人离开后,他已解开了坎肩上的第三颗纽扣)顺眼十倍。

    巴塞尔

    莱茵河是天然的分界线,但它什么也没分开,只是把巴塞尔分成了两部分7,而这两部分同样枯燥乏味,难以言喻。这儿的一切都笼罩在三重的枯燥(德国的,商业的,瑞士的)中。毫不奇怪,在巴塞尔构思的唯一艺术品是《死的跳舞》8;这里除了死者,没有人快活,尽管德国居民热爱音乐,那也是庄严的宗教音乐。

    这是一个流动的城市,大家经过这儿,但是谁也不愿留下,除了经纪人和较高级的货车租赁业者。

    住在巴塞尔,不特别爱钱是不可能的。不过,瑞士城市的生活一般都是枯燥的,其实也不仅瑞士,一切小城市莫不如此。巴枯宁说:“佛罗伦萨是个美妙的城市,像一块甜甜的蜜饯……吃时觉得好极了,但过了一星期,你看到甜食就会觉得腻味。”这一点也不错,既然这样,对瑞士的城市还有什么好说的?莱芒湖畔本来是平静而美丽的地方,但自从在韦维到韦托一带建起了一个个莫斯科郊外的那种庄园,里面住满了从俄国来的地主家庭,那些在1861年2月19日9的灾难中破落了的人们,这样,那地方对我们就没意思了。

    洛桑

    我是路过洛桑。在洛桑,除了土著居民,都是过客。

    外地人不在洛桑居住,尽管它的周围风景优美,尽管英国人发现过它三次,一次是在克伦威尔死后,一次是在吉本10生前,还有现在————他们在这里盖起了房屋和别墅。但旅游者只在日内瓦居住。

    想起日内瓦,我便会想起一位非常冷峻而枯燥的伟人,一种非常冷峻而干燥的朔风,那人便是加尔文11,那风便是北寒风12。这两者都叫我不能忍受。

    每个日内瓦人身上都残留着北寒风和加尔文的影子。从他出生之日,成胎之日起,甚至更早,这两者便在影响他的精神和肉体,风是从山上吹来,而加尔文思想则来自祈祷书。

    确实,这两股寒流的痕迹,结合不同的边境地区和交界地区————萨伏依的、瓦莱的、尤其是法国的一些特征,便构成了日内瓦人的基本性格,它显得美好,但并不特别惹人喜爱。

    不过我现在要写的只是旅途印象,在日内瓦,我是居住。关于它,我得留待将来,在保持艺术距离的时候再写……

    我在晚上十时到达了弗里堡……立即前往佐林格旅馆。还是那个在1851年迎接过我的戴黑丝绒小圆帽的老板,那张既恭敬又倨傲的端正的脸,那副像俄国的典礼官或英国的守门人的神气。他走到公共马车前面,欢迎我们的到来。

    ……餐厅也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些红丝绒面子的折叠式四方小沙发。

    在弗里堡,十四年就像十四天!它引以为荣的仍是教堂讲台上的大风琴,仍是那座铁索桥。

    新的时代气息,那变化不定的、冲破一切樊笼的、1848年的二分点风暴13掀起的惊涛骇浪,很少触及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僻处一隅的城市,如耶稣会的弗里堡和虔诚派的纳沙泰尔。这些城市也在前进,但迈的是乌龟的步子,它们也在变得美好,但在我们眼中它们落后了,它们仍穿着石板的老式衣服……当然,过去的生活中也有不少东西并不坏,也更稳固和舒适,但那只是为少数高等人士准备的,正因为这样,它们并不适合大多数新兴阶级的需要————这些人还没有成为命运的宠儿,对生活的要求也还没有那么难以满足。

    不用说,在目前的科学技术条件下,新发明每日不断,办法也简便易行,可以自由而广阔地安排新的生活。但是西方人一旦取得了地位,便满足于小小的成就。一般说来,他们受到的指责主要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那就是贪图舒服,以及人们所说的养尊处优。对于他们,这与其他一切一样,只是陈词滥调和空话。既然他们可以建立没有自由的自由制度,为什么不能在狭隘简陋的生活上建立光辉的社会呢?当然,例外是有的。在英国的贵族,法国的茶花女,当今的犹太王公大人中,阔绰的生活比比皆是……但这只是个别的,暂时的;勋爵和银行家可能身败名裂,茶花女也可能没有后代。我们谈的是整个世界,是一般的芸芸众生,是今天在舞台上粉墨登场的合唱队和芭蕾舞的群舞演员,不包括斯坦利勋爵14那样一天有二万法郎收入的父亲,也不包括前几天为了减轻父母负担,跳进泰晤士河自杀身亡的十二岁孩子的父亲。

    发了财的老市民喜欢谈论舒适的生活条件,对他说来,这一切还是新事物,他觉得他是老爷,它们是为他存在的,“他有力量这么生活,这不致使他破产。”他以金钱为荣,知道它们的价值和易于消失,可是他们的前辈财主不相信金钱可以消耗,也不理解它们的价值,因此他们败落了。但他们是在高雅的情趣中败落的。“资产者”则认为,大量享用积累的资金没有多大意思;因陋就简、省吃俭用的传统生活习惯依然保存着。他们自然也会花大钱,但不是花在必要的地方。站柜台出身的那一代人,还没有养成阔绰的手面和豪华的作风,还没脱离原来的生活方式。对他们说来,一切都是买卖,很自然,他们关心的只是尽可能多的利润和收入,赚钱第一。“房产业主”的本能便是减少房间的面积,扩大房间的数目,莫名其妙地缩小窗户的大小,减低天花板的高度;他要利用每一个角落,以至剥夺租户和自己家庭的居住面积。那个角落对他并无用处,但万一必要,他便得从别人那里夺取这个空间。他宁可拥有两间不方便的厨房,不愿建造一间完善的厨房;他为使女造的顶楼既不能工作,也不能转身,而且十分潮湿。为了补偿光线和空气的不足,他把房屋的外表粉刷得漂漂亮亮,在客厅中放满了家具,还在屋前造了花坛和喷泉————给孩子、保姆、狗和雇工制造的麻烦。

    吝啬没有完成的危害,由迟钝的头脑完成了。科学从日常生活的浑浊池塘中穿过,不会与它同流合污,但随处留下了自己的财富,然而卑微的船夫不善于捡取它们。一切利益落进了大商人手中,其他人只能得到点滴的油水。大商人改变着地球的面貌,可是个人生活依然在他们的蒸汽机车旁边,靠古老的马车和驽马缓缓前进……不冒烟的壁炉只是理想,日内瓦的一个房东安慰我道:“这壁炉只在刮大风时才冒烟”,那就是正好在最需要生壁炉的时候,而大风仿佛是偶然现象,或者新近才发现的,在加尔文出生以前没有刮过大风;在法齐去世以后也不会再刮大风。看来在整个欧洲,包括西班牙和意大利在内,一到冬季就得赶紧写遗嘱,就像从前人们从巴黎前往马赛得写遗嘱,到了四月中旬便得上伊威尔圣母大教堂做祈祷一样。

    这些人会说,他们管不了这些生活琐事,他们有许多别的事要做,我也不想跟他们计较冒烟的壁炉,既能开门也能划破手指的钥匙,以及过道上的臭味等等,但是我要问,他们忙的是什么,他们最关心的又是什么?其实没有……他们只是这么讲讲,借以掩饰他们难以想象的空虚和无聊……

    在中世纪,人们的生活恶劣不堪,钱都花在毫无必要的、不能增进舒适的大建筑物上。但是中世纪对舒适还没有要求————相反,他们的生活越不舒服,越接近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奢华表现在教堂和公共建筑的宏伟壮丽上,在这方面他们是毫不吝惜,毫不小气的。那时的骑士建造的是城堡,不是宫殿,选择的也不是四通八达、道路平坦的地点,而是无法通行的山岩峭壁。现在已不必防备盗匪,也没有人再相信装饰教堂可以拯救灵魂;循规蹈矩的和平居民抛弃了大会堂和市政厅、反对派和俱乐部;热情和迷信,宗教和英雄主义,这一切都让位给了物质福利,但正是在这方面,目前还毫无成就。

    在我看来,这一切不是吉兆,也未可乐观————仿佛这个世界是生活在期待中,只等脚下的土地自动提供一切,它不想建设,而是浑浑噩噩,苟且度日。我不仅从人们忧心忡忡、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这一点,害怕严肃的思想,回避对现状的各种分析,只想忙忙碌碌,陶醉在表面的成就中,这都是它的表现。老人甚至准备玩洋娃娃,“只要不致触及思想就好”。

    时髦的止痛膏药是世界博览会。膏药与病痛一起构成了一种间歇性的热病,只是重心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15一切都在移动,在水上、在陆地、在空中移动,花钱,赚钱,参观,厌倦,为了取得成功,生活变得更不舒服————什么成功?管它什么,成功就是成功。仿佛三四年中一切都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仿佛有了铁路,一切就非得从这里搬到那里不可,房屋,机器,马厩,大炮,什么都运来运去,差点把花园和菜园也搬上火车……

    ……等展览会开厌了,于是又开始打仗,又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但求在天边不致再看到不祥的黑点……

    2.旅途闲话和饮食店中的同胞情谊

    “去安德马特还有位子吗?”

    “也许还有。”

    “是轻便长途马车吗?”

    “也许是,您十点半来看看……”

    我看看表————三点差一刻……我怨气冲天地坐在咖啡店门前的长凳上……人声嘈杂,行李在地上拖过,马被牵来牵去,毫无必要地把石板蹬得达达直响,饭店的堂倌在向旅客招揽生意,太太们在旅行袋里找东西……嘎吱嘎吱……一辆驿车驶走了……嘎吱嘎吱……又一辆驿车驶走了……广场空了,一切都运走了……天气闷热,阳光刺眼,石板白花花的,一只狗躺在广场中心,蓦地气呼呼地跳了起来,跑进阴影中。胖老板穿一件衬衫坐在咖啡店门口,不停地打瞌睡。来了一个卖鱼的女人。老板露出恶狠狠的神情问道:“鱼什么价钱?”卖鱼的讲了价钱。老板吆喝道:“混蛋!”女人也吆喝道:“土匪!”“滚开,臭婆娘!”“土匪,你想抢鱼不是?”“喂,三文提一磅,怎么样?”“贪心不足,让你不得好死!”老板拿了鱼,女人收了钱,和睦地分手了。这些咒骂只是一种公认的形式,跟寒暄差不多,我们已习以为常了。

    狗继续睡大觉,老板送走了鱼,又打他的瞌睡,太阳热烘烘的,没法再坐下去。我走进咖啡店,拿了一张纸,想写点什么,但是写什么呢?……描写高山和深谷,花草和光秃秃的岩石————这一切在导游手册中早已有了……不如写些无中生有的事。随口胡扯————这是一种休息,谈天中的甜点、调料,只有理想主义者和爱好抽象思维的人才不喜欢……但是胡扯什么呢?……当然,最符合我们的爱国心理的题目是谈我们可爱的同胞们。他们到处有的是,尤其在高级旅馆里。

    俄国人还是像从前一样极容易识别。尽管旅游者多如牛毛,先天存在的种族特征还是一目了然。在别人低声谈话的地方,俄国人却哇啦哇啦,在别人哇啦哇啦大声讲话的地方,俄国人又一言不发。他们扯开喉咙大笑,可是讲起笑话来却嘁嘁喳喳;他们跟堂馆一下子就成了老朋友,可是对那里的顾客却不理不睬。他们吃东西用刀;军人都像德国人,区别只是那个后脑勺显得特别傲慢,头发又短又硬,跟鬃毛似的;夫人们在火车和轮船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英国女人在饭店等等地方一样。

    图恩湖成了我们的高等旅游者汇集的地方。旅客登记簿好像是从《备忘手册》16上抄录的:大臣和巨头,形形色色的将军,甚至秘密警察的头子都有。官员们带着老婆孩子,在旅馆的花园里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在旅馆的餐厅里享受大自然的赏赐。英国夫人遇到英国夫人便问:“您是通过格米或格里姆塞尔17来的吧?”俄国夫人遇到俄国夫人便问:“您是住在少女旅馆或维多利亚旅馆吗?”英国夫人说:“那便是少女峰18!”俄国夫人则说:“那便是财政大臣赖特恩19!”……

    “停靠二十分钟,停靠二十分钟……”

    旅客们纷纷下车,拥进食堂,抢了座位,匆匆吃饭;虽说二十分钟,铁路站长必然占去你五六分钟,还用可怕的铃声来影响你的胃口,拼命叫喊:“快上车!”

    进来一个穿黑衣服的高大太太和穿浅色衣服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又进来一个神色腼腆、行动拘谨、穿得可怜的少女,手里提着各种包裹和箱子。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角上,坐了下去————几乎就在我的旁边。眼睛犀利的堂倌发现了她,马上托着一盘烤牛肉,像老鹰一般飞也似的扑到她面前,问道:“您要什么菜?”她回答:“不要什么。”这时一个英国牧师正好喊他,他便朝他跑去……但是一分钟后,他又奔到她跟前,挥着餐巾,问她:“您要什么菜?”

    姑娘嗫嚅着,涨红了脸,站了起来。我的心像给扎了一针。我想请她吃点什么,但又不敢造次。

    我正在犹豫时,穿黑衣服的夫人抬起眼睛,在餐厅里打量着,她看到了姑娘,便伸出一根手指,叫她过去。她走近后,夫人指指孩子们吃剩的汤,于是姑娘便站在坐着的旅客中间,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羞涩地、慌张地吃了两匙汤,放下了盘子。

    “各位旅客,凡是去乌廷根、蒙特锡昂和东恩图的,请上车!”

    大家毫无必要地争先恐后拥向了车厢。

    我不能沉默,对一个堂倌(不是那只老鹰,是另一个)说道:

    “您看见没有?”

    “怎么没看见,他们都是俄国人。”

    3.在阿尔卑斯山那边

    意大利城市建筑的纪念碑性质,与它们的荒凉面貌,终于使人生厌了。现代人在那里感到不自在,仿佛坐在戏院中不舒适的包厢里,观看舞台上雄伟的布景。

    那里的生活并不平衡,也不单纯和便利。调子是高昂的,一切都像在朗诵,而且是意大利人的朗诵(凡是听过朗诵但丁作品的,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显得不自然,仿佛莫斯科的哲学家或德国渊博的艺术家在刺刺不休;一切都似乎站在高不可攀的顶点俯视着你。这种人为的紧张与从容自若是不相容的,好像随时会出现一场辩论和道德说教。长年累月的高昂情绪令人厌倦和烦躁。

    人并不希望永远惊叹,永远精神兴奋,也不希望老是用道德标准衡量一切,老是感动,思想老是飞往遥远的过去,可是意大利却要人停留在最高的音域中,总是提醒大家,它的街道不是普通的街道,而是名胜古迹,它的广场也不仅仅供人走路,它们是供人研究的。

    同时,意大利特别美好而伟大的一切(也许到处如此)都是接近疯狂和荒谬的————至少令人想起童年时代……西尼奥拉广场20,这是佛罗伦萨人民的童年时代————米开朗琪罗老爹和切利尼大叔赐予它的大理石和青铜玩具,21都被它随意排列在广场上,那里曾多次流血,决定它的命运————然而这与大卫或珀尔修斯都毫无关系……这里有一座水上城市,梅花鲈和河鲈可以在它的大街上畅游……也有一座山洞岩石构成的城市,人们必须像潮虫或蜥蜴那样,在狭窄的峡底,在迂回曲折的宫殿似的悬崖峭壁中间爬行和走动……这里还有一个大理石的别洛韦原始森林22。谁的头脑能够想象那个被称作米兰大教堂23的石造大森林,那个钟乳石的山岭?谁又敢实施疯狂的建筑师的这种梦想?……谁又肯为它花那么多钱,那计算不清的钱!

    人们总是为不必要的事物耗费精力。对他们说来,最宝贵的便是他们幻想的目标。这比活命的面包,比个人的私利更重要。利己主义和人道精神一样,是需要培养的。幻想对人的吸引力却不需要培养,不需要理性的帮助。信仰的时代是奇迹的时代。

    一个较新、较少历史性和装饰性的城市是都灵。

    “它给人的印象好比一篇散文。”

    是的,然而生活在这里比较轻松,因为这只是一个城市,不是靠回顾自己的历史存在的,它是为日常生活,为现实存在的,它的街道不是考古博物馆,不能随时给我们提供死亡的纪念物;但是看到那些勤劳的居民,看到他们像阿尔卑斯山的空气一样严峻的表情,你便会发觉,这些人比佛罗伦萨人,比威尼斯人更坚毅强壮,也许还比热那亚人更富于生命力。

    不过我不太了解热那亚人。这些人是很难看清楚的,他们在你眼前总是一闪而过,他们总是在奔波,忙碌,跑东跑西,匆匆忙忙。通往海边的巷子里人们熙熙攘攘,但是待在那儿的不是热那亚人,这是在世界各地海洋上航行的水手、轮机长和船长。铃声从这儿那儿响起,开航了!开航了!于是一部分人群开始蠕动,有的在装货,有的在卸货。

    4.再谈德国人

    ……倾盆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不能出门,又不想工作……一家书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海涅通信集》,两卷。这是救星。我买了书,一直读到天放晴为止。

    从海涅写信给摩泽尔24、伊默尔曼25和瓦恩哈根26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

    奇怪的是,从1848年以后,尽管我们总是后退,总是让步,抛弃了一切,蜷缩在一边,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变化。我们更接近了地面,站得低了一些,也就是站得更稳了,地也犁得更深了,工作不那么动人,那么光辉,但也许正因为这样,这才是真正的工作。反动阵营的堂吉诃德们捅破了我们不少个气球,氢气像烟一般飘走了,飞艇坠落了。我们不再充当上帝的天使,弹着五弦琴,唱着预言之歌,在天空中飞翔,而是攀附在树木和屋顶上,尽量靠近大地母亲的怀抱。

    “青年德意志”从自己“美好的高处”,在理论上解放祖国,在纯理性和艺术的范围内跟传统和偏见的世界决裂的时代,而今安在哉?海涅不喜欢这个光辉灿烂、寒冷彻骨的山顶,尽管歌德到了老年曾在那儿做过庄严的美梦,那不太和谐的、但聪明绝顶的梦————《浮士德》第二部。然而海涅并没有走出书籍的圈子,他所接触的依然是学者的讲堂,文人的集会,报刊的园地和它们之间的闲谈和争吵,以及那些表现为柯达或霍夫曼和卡佩的出版界的夏洛克们27,语文学界的格丁根长老们28,哈雷或波恩的司法界大主教们。不论海涅还是他的小圈子都不了解人民,人民也不了解他们。这块洼地上的苦难和欢乐都从未上升到那个山顶————要使他们了解来自现代人类沼泽的呻吟,还必须让它们穿上拉丁文的服装,通过格拉古兄弟29和罗马无产阶级的中介,才能办到。

    作为高等社会的学士,他们有时也会走进生活,像浮士德一样从小酒店开始,也像他一样,始终保持着学者的否定精神,但这种否定精神的内省性质使他们不能简单地看待和观察世界,就像浮士德所经历的那样。正因为如此,他们马上从生活的源泉又退回了历史的源泉,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从事的不仅不是行动,而且不是科学,毋宁说主要只是学艺和文化。

    海涅有时也反对档案气息和分析乐趣,需要某种不同的东西,但他的书信仍然是典型的德国书信,它属于德国那个从贝蒂娜孩子30开始,而以犹太女子拉埃尔31为终点的时期。我们在他的书信中遇到热烈迸发的犹太精神时,便能呼吸到比较清新的气息,这时海涅是真正热情洋溢的人,但是他的情绪马上冷却了,犹太精神也马上淡薄了,而且由于自己这种绝非毫无私心的转变,他还对它十分恼火。

    1830年的革命,以及海涅后来的迁居巴黎,对他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欢呼道:“潘神死了!”32随即赶往那里,那个我曾经同样狂热地奔赴的地方————巴黎;他希望看到“伟大的人民”,“骑在灰色马上往来奔驰的头发斑白的拉斐德”33。但是文学立即占了上风,他的信从里到外充满了文学的废话和个人的好恶,它们又与对命运、健康、精力和抑郁心境的埋怨交织在一起,从这中间流露了充满牢骚不平的自尊心。在这里海涅也采取了虚假的音调。那种夸大做作的波拿巴主义辞藻变得这么讨厌,与衣冠楚楚的汉堡犹太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广场上听到人民的呼声时发出的惶惶不安的叫嚣同样讨厌。他不能接受不是在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书斋中,或者瓦恩哈根·冯·恩泽(他称他为精美的瓷器)的沙龙中举行的工人集会。

    他的个人尊严感只限于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手指上没有烟草味。不应该为此责备他。这感情不是德国人的,不是犹太人的,不幸,也不是俄国人的。

    海涅讨好普鲁士政府,通过它的大使,通过瓦恩哈根,向它献媚,同时又咒骂它。34他奉承巴伐利亚国王,又讽刺挖苦他,他对德国的“最高”议会更是恭维备至,又用刻毒的嘲笑抵偿自己在它面前的不体面行径。

    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说明,1848年在德国爆发的学究式革命火焰,为什么瞬息之间便告熄灭吗?它也只是属于文学上的,像克罗尔花园中放的焰火一样,立即烟消云散了,它的领导人大多是教授,它的将军是语文学家,它的战士是穿高筒皮靴、戴圆形软帽的大学生,一旦革命从形而上学的胆量和书本的勇气中走进广场时,他们便背弃了革命事业。

    除了个别几个执迷不悟、流连忘返的工人以外,人民不会跟这些脸色苍白的领导人走,对他们说来,这些人始终不是自己人。

    在战争35爆发前一年,当俾斯麦正磨刀霍霍,加紧迫害格拉博36一伙人时,我问柏林一个左翼代表:“你们怎么能容忍俾斯麦的一切侮辱呢?”

    “我们已在宪法允许的范围内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

    “你们应该学政府的样,试图越出这个范围。”

    “这是什么意思?向人民发出号召,要他们拒付捐税吗?……这是梦想……没有一个人会跟我们走,支持我们……这只能暴露我们的软弱,让俾斯麦取得新的胜利。”

    “好吧,那我也只得像你们的主席一样,要你们对每一个侮辱逆来顺受,在三呼吾王万岁之后,乖乖地回家了!”

    5.阴间和人世  Ⅰ.阴间

    “阿道尔芬别墅……阿道尔芬?……这地方怎么样?……阿道尔芬别墅,大小套间齐全,花园,面临大海……”

    我走了进去;一切显得整齐清洁,树木,花草,院子里有一些英国孩子,那种胖胖的、圆圆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会使你不由得衷心希望他们永远不要遇到吃人魔王的孩子……出来了一个老婆子,问我什么事,我说了缘由;开始谈话时,她先向我声明,她不是女用人,“主要是出于友谊”在这里帮忙的,阿道尔芬太太到医院或养老院去了,她是养老院的女施主。然后她带我去看“非常舒适的房间”,在社交季节,这还是第一次没人居住,今天早上两个美国人,一个俄国公爵还来看过房子,因此那位“主要是出于友谊”在这里帮忙的老婆子,劝我不要错过机会。我为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和偏爱,向她表示了感谢,然后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是德国人吗?”

    “是的。先生您呢?”

    “我是俄国人。”

    “那太好了,我在彼得堡住过很久很久。说真的,这么好的城市再也没有了,永远不会有了。”

    “我听了很高兴。您离开彼得堡好久了吧?”

    “对,不少日子了,我们在这儿至少已住了二十年。我从小就跟阿道尔芬太太是朋友,后来也从不想离开她。她不大关心家务,一切都很乱,需要有个人照料。我的保护人买下这个小小的乐园之后,马上从不伦瑞克写信给我……”

    “您住在彼得堡什么地方?”我突然问她。

    “哦,我们住在城里最好的地区,那儿住的全是大官和将军。我好几次见到故世的皇上坐了马车或一匹马拉的雪橇经过,那么威严……可以说是真正的君主。”

    “您住在涅瓦大街,海军大街?”

    “哦,不是涅瓦大街的街面上,是在它旁边,警察桥附近。”

    我想:“够了,够了,我知道了。”于是请老婆子转告,我会来跟阿道尔芬太太商谈房子的。

    每逢我见到旧时代的残余,破败的古迹,总不免感触万端,不论那是维斯太37庙,还是其他神庙,都一样……“出于友谊”的老婆子陪我穿过花园,直送到大门口。

    “哦,我们的邻居,他也在彼得堡住过很久……”她向我指指一幢粉刷得漂漂亮亮的大房子,现在门口有一块英文牌子:“大小套间出租(带家具或不带家具)”。“您一定知道弗洛里安尼吧?他是宫廷理发师,住在米里翁大街附近,只因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受到牵连,差点给送往西伯利亚……您知道,有时因为心地太忠厚也会遭到飞来横祸。”

    我想:“看来她非把弗洛里安尼和我扯在一起不可,好像我是他的‘难友’似的。”

    “对,对,现在我有些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件事,它牵涉到主教公会的总检察官,另外还有一些神学家和近卫军军官……”

    “瞧,他来了。”

    一个干瘪的、掉了牙齿的小老头走到了门口,他戴一顶水手或儿童戴的小草帽,帽顶围一条蓝绶带,身穿浅绿色短大衣和条纹裤子……他抬起枯涩迟钝、没有生气的眼睛,向“出于友谊”的老婆子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在翕动。

    “要我叫他过来吗?”

    “不必了,谢谢您……我目前不能见他,您瞧,我连胡子也没刮……再见。哦,请问,我有没有弄错,弗洛里安尼先生应该得过红绶带吧?”

    “对,对,他给慈善机关捐过不少钱。”

    “一颗美好的心!”

    在古典主义时代,作家们喜欢把已死和刚死的人带到阴间,让他们在那里谈天说地拉呱儿。在我们的现实主义时代,一切都在地上进行,甚至把一部分阴间也搬到了人间。爱丽舍田园38伸展到爱丽舍河岸,爱丽舍海边,然后化成硫黄温泉,在这里或那里喷射,又在山脚下形成一个个湖泊,它们可以论亩出售,开辟成一个个葡萄园……一个人经历了动荡不安的一生以后死了,他的一部分便来到这里,度过灵魂转化的第一阶段,从净界升入天国的这个预备班级。

    每个人活了五十年以后,便得抛弃整个世界,甚至两个世界————对于它的消失,他已习以为常,准备接受另一幕新的场景了。这时,早已消逝的时代的一些名字和面貌,又会一再出现在他的道路上,唤起一系列幻象和画面,那些埋葬在无边无际的记忆的墓穴中,可以随时听候召唤的东西,它们有时引起的是微笑,有时是叹息,有时也可能是啼泣……

    那些像浮士德一样希望看到“母亲”,甚至“父亲”的人,不需要任何靡非斯特菲勒斯的引导,只要买一张票,坐上火车,到南方走一趟就成了。从戛纳和格拉斯39开始,那个早已过去的时代的幽灵便在这片温暖的天地中游荡,他们聚集在海边,弯腰曲背,安详地等待着卡隆40把自己渡过冥河。

    这还不是那个真正的“悲惨之城”,高大而庄严的、背有些驼的布鲁厄姆勋爵41,像阍者一样站在它的城门口。他那漫长而正直的一生充满了没有成效的努力,他的整个形象,那一高一低的灰白眉毛,表现了但丁的一部分题词42:你们走进这里的,想用寻常的手段纠正根深蒂固的历史罪恶的人们,把一切希望抛在后面吧。布鲁厄姆老人,这位优异的前辈,不幸的卡罗琳王后43的辩护人,罗伯特·欧文的朋友,坎宁44和拜伦的同时代人,麦考利45没有写完的最后一卷《英国史》,他把自己的别墅造在格拉斯和戛纳之间,这是非常合适的。除了他,还有谁能作为和解的旗子高举在临时净界的大门口,不致把活人吓走呢?

    接着我们便完全进入了一个静寂的世界,这里的男高音,三十年前曾使我们十八岁的胸膛跳跃不止;这里的小脚曾使我们与全场观众的心一起陶醉和收缩,但是现在这双脚已结束了自己的使命,穿上它们的女主人亲手编织的羊毛拖鞋,为了毫无理由的嫉妒,或者为了家庭开支上理由充足的吝啬,啪嗒啪嗒地在追赶使女……

    这一切,通过大小不等的间隔地段,一直绵延到亚得里亚海和科摩湖边,甚至某些德国的温泉地区(乡镇)。那里有塔利奥妮46的别墅,鲁比尼47的宫殿,芬尼·艾尔丝勒48的庄园,以及许多过去的、早已销声匿迹的人的藏身之所。

    除了离开了小小的舞台息影闲居的演员们,还有早已从传单上消失的被忘却的世界大舞台上的演员————他们尽管并不甘心,也只得像辛辛纳图斯49或哲学家那样,在穷乡僻壤度过余生。这样,在曾经煊赫一时、扮演过帝王的艺术家中间,也出现了扮演过糟糕的角色的真正的帝王。这些国王像印第安人要带着妻子一起走进阴曹地府一样,也带着两三个忠于他们,曾不遗余力帮助他们垮台,因而与他们同归于尽的亲信大臣。其中有的刚戴上王冠,登台亮相,便给轰下了台,但还在等待群众给他们公正的评价,把他们重新扶上舞台。也有的甚至历史剧场的经理人还没允许他们登台亮相————这是一些死婴,他们只有昨天,没有今天,他们的传记在出场前就结束了;他们是早已被废除的王位继承法留下的阿兹特克人,灭亡的王朝的还在苟延残喘的纪念品。

    此外便是那些以吃败仗闻名的将军,葬送过自己的国家的乖巧的外交家,葬送过自己的家产的赌徒,还有那些如今已年老色衰、白发苍苍,但当年曾使这些外交家和赌徒神魂颠倒的名媛淑女。这一切政治上的化石,仍在吸鼻烟,就像当年在波左-迪-博尔哥伯爵50、阿伯丁勋爵51和埃斯特哈齐公爵52府上吸鼻烟一样;他们与“出土的”雷卡米尔夫人53时代的美人们一起回忆利文夫人54的沙龙,拉布拉凯55的青年时代,马利布兰56的处女演出,对帕蒂57敢于在这些人之后公开演唱大感惊讶……与此同时,一些老花花公子穿着绿呢大衣,步履蹒跚,哼哼哧哧,拖着半身不遂的浮肿身子,跟另一些老太婆在谈另一些沙龙和另一些名流,谈一掷千金的赌注,谈基谢廖娃伯爵夫人58,谈霍姆堡和巴登59的轮盘赌,谈故世的苏霍扎涅特60怎样赌博,谈宗法制时代德国温泉地的世袭王公们怎样勾结赌场老板,把中世纪对旅客的危险抢劫,转化为赌场上庄家和赌徒的和平掠夺……

    所有这些人都还在呼吸,还在活动,只是有的人已不再用脚走路,而是坐在手推车中,坐在轻便马车中,裹在皮大氅中,也有的用仆人代替了拐杖,不过在雇不起仆人时仍只得用拐杖。那“旅客登记簿”就像从前的高级官员名册,或者从“纳瓦利诺战役和征服阿尔及利亚时代”61的旧报纸上撕下的一角。

    在三个高等阶级陨落的明星旁边,还围绕着一些彗星和小行星,它们出自嗜血的特殊天性,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怀着沾沾自喜、贪得无厌的心情,制造了从凶杀到绞刑架,从抢夺黄金到服苦役的形形色色案件。其中各种人物都有,如由于“证据不足”而被法院释放的下毒犯和伪币制造者,在某处中央监狱或劳改营完成了精神改造的刑满释放分子,以及被缺席判决的逃犯等等。

    在这些温暖如春的涤罪所中,最难遇到的是从革命风暴和失败的人民起义中涌现的幽灵。阴森可怖的雅各宾山岳派分子宁可生活在凛冽的北风中,而忧郁的斯巴达勇士也宁可隐藏在伦敦的大雾中……

    Ⅱ.人间

    1.生命之花和最后的莫希干人62

    我与一个俄国美术家坐在英吉利咖啡馆的小房间里,他老是咳嗽,从未安静过,而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热闹的生活,而且很怕与我这位涅瓦河畔的克洛德·洛兰63天南地北地闲聊,于是我从桌边站了起来,说道:

    “走,上歌剧院的舞厅去,现在一点半,正是时候。”

    “走。”他说,又喝了一杯白兰地。

    这是1849年初,两场大病之间的虚假的复原时期,人们还在等待着,或者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时候重又演出一场闹剧或喜剧。

    ……在歌舞大厅转了一会儿,我们便站在那里,欣赏一组跳得特别出色的瓜德里尔舞,那是由搽粉的码头工人和脸上涂铅粉的小丑组成的。四个姑娘都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显得婀娜多姿,招人喜爱;她们兴致勃勃,沉醉在舞蹈中,常常不知不觉从跳瓜德里尔舞变成跳康康舞。我们正觉得目不暇接,蓦地瓜德里尔舞散开了(按照书报审查制度的黄金时代我们的新闻记者们通常的说法,这是“不以跳舞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变化”),一个舞女,啊,还是最漂亮的一个,这么熟练地、又这么拙劣地把肩膀一缩,那件衬衫便滑了下来,露出了半个胸脯和一部分背部,简直超过了美国女人,尤其是那些徐娘半老的英国夫人(她们除了肩膀已拿不出别的迷人的东西了)在循规蹈矩的晚会上,在考文特花园64最显目的包厢中的表现(正由于这情形,在二楼的厢座里才无法正襟危坐,静听《无罪的女神》或《在柳树下》65)。

    我对我那位伤风的美术家说:“要是米开朗琪罗或提香在这儿就好了,快拿起您的画笔,要不,她又得拉上衣服了。”可是我刚说完,一只黑黑的大手————不是米开朗琪罗或提香的手,而是巴黎警察的手,已抓住女孩子的领圈,把她拉出瓜德里尔舞带走了。小姑娘拼命挣扎,那副样子就像给父母拉去洗冷水澡的孩子,但是人类的正义和秩序还是占了优势,得到了实现。其他舞女和与她们搭配的小丑互相看了一眼,便另找了一个码头工人,重又把腿举得比头更高,为了便于疯狂的舞姿,还彼此跳开了几步,对普洛塞皮娜66的被劫走几乎毫不在意。

    “我们去瞧瞧,警察怎么打发她;”我对我的同伴说,“我看见她是从那扇门给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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