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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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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熟悉一切,省长突然向我宣布,我已被调往维亚特卡,因为一个指定前往维亚特卡的流放者7要求调来彼尔姆————他有亲属在彼尔姆。省长希望我第二天便动身。这不可能;我本以为可在彼尔姆住一个时期,买了各种日用品,现在只得半价出售。在百般推托搪塞之后,省长才允许我多留两天,但有个条件:不准找机会与那个流放者见面。

    第二天我准备去出售马和其他杂物,忽然警察局长来了,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我向他解释,省长已准我延期,警察局长给我看公文,公文上确实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在二十四小时内送走我。公文是当天发的,因此是在省长与我谈话之后。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警察局长说,“我们这位大人物要把延误的责任推在我身上。”

    “我们去戳穿他。”

    “走!”

    省长说,他忘了给我的许诺。警察局长便狡猾地问他,要不要重写一份公文?

    “何必多此一举!”省长简单地回答。

    “他的小辫子给揪住了,”警察局长得意扬扬,搓着双手道,“这个耍笔杆的官僚!”

    彼尔姆的警察局长属于军人出身的文官这一特殊类型。他们在军队中凑巧碰上了刺刀或子弹,受了一点轻伤,便优先退伍,取得了市长或庶务官之类的职务。

    在部队中,他们养成了一点心直口快的作风,记熟了各种格言,什么荣誉神圣不可侵犯,为人要光明磊落等等,对文书总是挖苦嘲笑。他们中的年轻一代读过马尔林斯基和扎戈斯金的作品,能背诵《高加索囚徒》8和《沃伊纳罗夫斯基》9的开头几行,一有机会便吟哦起来。例如,看见一个人吸烟,他们便念道:

    琥珀烟斗在他嘴上袅袅冒烟10。

    这些人毫无例外,都大言不惭地说,他们的地位比他们的实际价值低得多;仅仅为了糊口,他们才不得不走进这个“舞文弄墨的世界”。要不是贫穷,受了伤,他们可以指挥一个兵团,或者当上将军衔御前侍从武官。每人还会举出一位故人飞黄腾达的例子:

    “要知道,克莱茨和利迪格尔11是与我同时提升为骑兵少尉的。彼得鲁沙和阿廖沙当年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唉,你们瞧,我不是德国人,又没有靠山,才落得坐岗亭,当警察。你们想,一个正派人,又有我这样的才干,吃警察这行饭,心里舒服吗?”

    他们的老婆牢骚更多,每年要回莫斯科,借口母亲或者姑妈病重,想最后会一面,顺便就把不多几个钱,提心吊胆地存进当铺。

    他们便这样过了十五六年。丈夫一边怨命,一边鞭打警察,鞭打市民,讨好省长,包庇小偷,盗窃文件,反复吟哦《巴赫奇萨赖的喷泉》中的诗句。妻子一边怨命,怨外省生活,一边见钱就捞,掠夺求情的人,搜刮小店铺;她们喜欢月光之夜,因为可以不用点灯。

    我要作这份鉴定,是因为我开头受过这些先生的蒙蔽,真心相信他们比其他人好,其实根本不然……

    我离开彼尔姆时,只有一个人是我依依不舍,难以忘怀的。

    一次省长检阅流放者时,有个波兰天主教教士邀我上他家玩。我在他家遇见几个波兰人,其中一人默默坐着,一边沉思,一边吸一只小烟斗,那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无法排遣的苦闷。他的背有点驼,甚至肋部歪了,他的相貌属于那种不规则的波兰立陶宛人脸型,它起先使人惊讶,继而又吸引人。有些最伟大的波兰人的脸就是这样,如法杰伊·科斯秋什科。采哈诺维奇的衣衫证明他非常贫穷。

    过了几天,我在一条荒凉的林荫道上散步,那是彼尔姆的市郊,时间是5月下半月。青青的嫩叶正在发芽,白桦开花了(我记得这是桦树林荫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外省人不爱柏拉图式的散步。我徘徊了好久,最后望见另一头的田野里有一个人正在采集标本,或者只是攀折这一带那些单调而罕见的花草。那人抬起头来,我认出了他是采哈诺维奇,便朝他走去。

    后来我见过很多波兰事业的受难者;波兰斗争的史册上载满了为它献身的圣徒,但采哈诺维奇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告诉了我,身穿将军制服的刽子手们,作为冬宫专制暴君的铁拳,如何迫害他们,我听了顿时觉得,我们的灾难,我们的牢狱和审问,简直毫不足道。

    在维尔诺12,那时有一个长官,他来自战胜的敌人那边,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叛徒穆拉维约夫13,他的不朽功绩在于说过一句历史名言:“他不属于那些被人绞死的穆拉维约夫,而是属于绞死他人的穆拉维约夫。”14从狭隘的、报复心重的尼古拉看来,好大喜功、专横暴戾的独夫最有价值,至少最讨人喜欢。

    将军们在刑讯室拷问波兰密使,密使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他们像丧失一切教养、一切高尚感情的暴徒一样对待犯人,知道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得到尼古拉的军用大衣的庇护,这件大衣上沾满了波兰蒙难者的鲜血和波兰母亲们的眼泪……这全民族的受难周还在等待自己的路加或马太15……不过他们必须知道,刽子手们会一个接一个给带到历史的耻辱柱前示众,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名字。这将成为尼古拉皇朝的肖像画廊,与1812年将领的画廊遥遥相对16。

    穆拉维约夫对待犯人态度粗野,用下流话辱骂他们。有一次他大发雷霆,竟然走到采哈诺维奇面前,想当胸揪他的衣服,也许还想打他,可是在戴镣铐的犯人的目光逼视下,他退缩了,改变了声调。

    我猜想得到,这目光应该是怎样的。事隔三年,他讲起当时的情形,眼睛还炯炯逼人,额角和扭歪的脖子上青筋突起。

    “您上了锁链,还能干什么呢?”

    “我可以用牙齿咬他,用脑瓜顶他,用铁链打他。”他颤抖着说。

    采哈诺维奇起先被流放到上图里耶,这是彼尔姆省最偏僻的城市之一,位于乌拉尔深山里,常年积雪,远离一切交通要道,冬季几乎与外界隔绝。不言而喻,上图里耶的居住条件,比鄂木斯克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更坏。采哈诺维奇孑然一身,在那里研究自然科学,从乌拉尔山上采集稀有植物,后来获得批准移居彼尔姆;这对他说来,处境已算有所改善了:他重又听到了自己的语言,会见了不幸的同志们。他的妻子留在立陶宛,写信给他,要从维尔诺省步行来探望他……他在等她。

    当我出乎意外被调往维亚特卡时,我去向采哈诺维奇告别。他住的小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一只破旧的小皮箱放在寒碜的床边,一张木板钉成的桌子,一把椅子,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具,它们使我想起克鲁季茨兵营的隐修室。

    我要离开的消息使他非常伤心,但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不幸的遭遇,因此过不一会儿,便露出了几乎是欢快的笑容,对我说道:

    “我之所以爱好大自然,就因为不论你给弄到哪里,谁也无法剥夺你享受大自然的权利。”

    我想留点什么给他作纪念,从衬衣上拉下一粒小小的袖扣,请他收下。

    “它不适合我的衬衣,”他对我说,“但我要把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带着它走进坟墓。”

    然后他想了想,突然走去翻箱子,找出了一只小袋子,从里边掏出一条很别致的 小铁链,拉下几节,一边递给我一边说:

    “这链条对我是很宝贵的,它与我另一时期一些最神圣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给您,只能给您几节。我从未想到,我这个立陶宛的流放者17会把它们送给俄罗斯的流放者。”

    我拥抱了他,与他告别。

    “您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明天早上,但我不要您送行,我屋里已有一个宪兵一刻不离地守着了。”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未来比我幸福。”

    第二天早上九时,警察局长就到了我的住所,催我动身。彼尔姆的宪兵比克鲁季茨的驯服得多,他并不掩饰他的欢乐:在三百五十俄里的路上,他不愁没有酒喝了。一切准备就绪,我无意间抬头望望街上,忽然发现采哈诺维奇走过,我奔到窗口。

    “啊,多谢上帝,”他说,“我已经来回走了四次,想哪怕跟您远远告别一下也好,可您总不转过脸来。”

    我热泪盈眶,感谢了他。这温柔的、女性般的关怀深深打动了我;没有这奇遇,我对彼尔姆就毫不留恋了。

    ……从彼尔姆动身后,第二天黎明起,天下大雨了,雨一刻不停,下了一整天,在森林地带这是常有的。二时左右,我们到达了维亚特卡一个贫苦荒凉的山村。这一带没有驿站,只有一些不识字的沃恰克人在代行站长的职务,他们打开驿马使用证,看看上面盖的是一个印还是两个印,嘴里喊着“很快,很快!”立刻动手套马了,比有站长的地方还快一倍。我想烘干衣服,烤一下火,吃点东西。彼尔姆的宪兵同意我的提议,决定休息一两个小时。这一切是进村前讲好的。可是我走进黑洞洞的、不通风的农舍一问,才知道这儿什么也弄不到,甚至五俄里内没有一家饭铺;我有些惘然,打算立刻动身。

    我正在琢磨走不走的时候,来了一个兵,向我报告道,有一个押送犯人路过这儿的军官请我去喝杯茶。

    “太感谢啦,你的军官在哪里呢?”

    “就在附近的小屋子里,先生!”他说完就做了个从左向后转的动作,开步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

    军官年纪不轻了,中等身材,那张饱经忧患的脸说明他一生坎坷不幸,畏惧长官。无边的寂寞使他见了我十分殷勤。这是那种庸碌的好心的老军人,二十五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未失职,也未升迁,正如一匹老马,拖着沉重的车子一天又一天地走去。

    “您要上哪儿,押送什么人?”

    “别问啦,一问我的心都碎了;唉,那种事只有上面知道,我们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负责;可是良心上不好过。”

    “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上面弄来了一群八九岁的小犹太人;是不是要把这些倒霉鬼送去当水兵,我不知道。起先命令把他们押往彼尔姆,后来忽然变了,要送往喀山。我负责押送一百来俄里,转交他们的军官对我说:‘这真是造孽,三分之一留在路上了。’”军官用手指了指地下,又道:“看来没有一半能走到目的地。”

    “是得了流行病吗?”我问,心里十分震惊。

    “不,不是什么流行病,他们只是像苍蝇一般死了。您想,这些小鬼这么虚弱,病恹恹的,像剥了皮的猫,一天走十来个钟头烂泥路,吃的又是干粮,怎么受得了;况且异乡客地,无父无母,没人怜惜,一遇伤风感冒,马上倒在地上死了。您倒说说看,他们这是为的什么,要把这些小家伙怎么办?”

    我没作声。

    “您什么时候动身?”

    “早该走啦,只是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喂,当差的,吩咐小鬼们集合!”

    孩子们给带来了,排成整齐的队伍;这是我见过的最骇人的景象之一————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哟!十二岁、十三岁的儿童还能勉强支持,可是八岁、九岁的娃娃……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任何阴森的画笔恐怕也难以描摹。

    他们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神色惊慌不安,穿了肥大得不合身的士兵大衣,翻起领圈站在那里,露出无能为力的凄恻目光,望着正在粗暴地给他们整顿队形的警备队士兵。没有血色的嘴唇,眼眶下一圈圈青色的阴影,表明他们正在发热或者打冷战。这些病弱的孩子,没人照顾,没人抚爱,寒风却从北冰洋长驱直入,吹打着他们,要把他们送进坟墓。

    应该看到,率领他们的是一个忠厚的军官,他无疑是怜惜孩子们的。如果换了那些军政大员式的管理员呢?

    我握住军官的手,说了一句:“要保护他们。”便跑回了马车。我想哭,觉得再也忍耐不住……

    在尼古拉那邪恶的、不人道的皇朝的档案中,保存着多少无人知晓的弥天大罪呀!这些事我们已习以为常,因此不予重视,不加理会,听任它们消失在可怕的远方,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官厅沉寂的深渊中,或者扣留在图书审查机关的抽屉里。

    难道我们没有亲眼看到,普斯科夫的农民在饥荒之后,全家被强迫移居托博尔斯克省18,他们无衣无食,露宿在莫斯科的特维尔广场,最后还是多亏德·弗·戈利岑公爵私人掏钱,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1 原文系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三曲,是刻在地狱大门上的题词。

    2 谢普金(1788——1863),俄国著名演员。

    3 1864年前,俄国的“县长”实际上不过是县法院的负责人,主管一县的警政,审理案件等,因此一般也译为“县警察局长”。

    4 即伊凡四世(1530——1584),俄国历史上雄才大略的沙皇之一。

    5 即陪伴赫尔岑上大学的彼得·费奥多罗维奇,他也随赫尔岑一起去彼尔姆和维亚特卡。

    6 原文是拉丁文。据传说,一次恺撒坐船出征时遇到风暴,舟子很害怕,但恺撒相信自己不会死,便对他这么说。

    7 即赫尔岑的同学伊·阿·奥博连斯基。

    8 普希金的叙事诗。

    9 雷列耶夫的长诗。

    10 普希金的叙事诗《巴赫奇萨赖的喷泉》的第二行。

    11 都是当时在俄国军队中任职的德国籍将军。

    12 即维尔纽斯,在立陶宛。

    13 米·尼·穆拉维约夫(1796——1866),反动官僚,年轻时参加过最早的十二月党人组织“救国同盟”,1825年叛变投靠沙皇政府,后来参与镇压波兰起义。

    14 十二月党人中有好几个姓穆拉维约夫的人,沙皇官僚中也有不少姓穆拉维约夫的。

    15 受难周是纪念耶稣受难后的一周,在复活节前。路加和马太是指《圣经》中《路加福音》和《马太福音》的作者。

    16 1826年在彼得堡冬宫内建立了1812年卫国战争中俄军将领的肖像画廊。

    17 在历史上,波兰与立陶宛曾是一个国家,后来又同样受沙皇俄国的压迫,因此它们的民族解放运动也是一起进行的。

    18 普斯科夫在彼得堡西南,托博尔斯克在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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