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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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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放————市长————伏尔加河————彼尔姆

    4月10日清晨,宪兵队的军官把我带到总督衙门。在那里办公厅的一间秘密小屋中,我可以与家属告别。

    不言而喻,这一切是不好受的,痛苦的:密探虎视眈眈,办事员穿梭不断,负责押送我的宪兵按照向他宣读的指示行事,谈话必须在监视下进行;总之,比这更令人感到屈辱和悲痛的场合,是很难想象的。

    最后,马车终于沿着弗拉基米尔大道出发了,我叹了口气。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1

    在驿站的一个地方,我题了这两行诗,它适用于地狱的大门,也同样适用于通向西伯利亚的大道。

    离莫斯科七俄里有一家饭馆,名叫“彼洛夫”。我的一位好友约我在那儿见面。我向宪兵提议在这里喝几盅酒,他同意了;这儿离城已很远。我们走进饭店,但我的朋友不在。我用尽办法拖延时间,但宪兵等得不耐烦了,赶车的也急着出发,突然一辆三套马车向饭馆直驶而来,我奔到门口……两个不相识的商人子弟出外游乐,正嘻嘻哈哈跳下车子。我向远处眺望————通向莫斯科的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辆车子……我只得痛苦地坐上车走了,给了车夫二十个戈比。车子像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我们一路都不停留;宪兵奉命一昼夜至少走两百俄里。这本来是可以办到的,但不是在四月初。现在路上不是冰雪,就是污泥和积水。而且随着与西伯利亚的接近,路也一站比一站坏了。

    第一件旅途趣闻发生在波克罗夫城。

    河上的冰正在融化,切断了两岸的联系,我们为此耽误了几个钟头。宪兵很焦急,可是到了波克罗夫驿站,站长却声称没有马。宪兵拿出驿马使用证,上面写着:如无驿马,可使用紧急官马。站长回说,内务副大臣立即驾到,这些马要留给他使用。宪兵当然与他争吵,站长只得上居民中找马,宪兵跟他去了。

    驿站的屋子太脏,我不愿在那里等他们,便走出大门,在屋前溜达。九个月的监禁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没有士兵监视在屋外散步。

    过了半个小时,突然从对面走来一个人,穿着制服大衣,没有肩章,脖子上挂一条蓝勋章带。他一眼不眨,盯着我瞧,走过我身边后,又马上回过头来,用粗鲁的态度问我:

    “您是由宪兵送往彼尔姆的?”

    “对。”我回答,没有站住。

    “不行,不行,他怎么敢……”

    “请问阁下是谁?”

    “我是本地的市长。”陌生人回答,那口气表示,他对自己高贵的社会地位颇为得意。“太糟了,我正在恭候副大臣,他随时可能驾到,可是政治犯却在大街上溜达。这个宪兵是头蠢驴!”

    “对不起,您有话请跟宪兵本人谈。”

    “我不是要跟他谈话————我要逮捕他,下令打他一百棍子,另派警察送您走。”

    我不等他讲完,便点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驿站。后来我听见他在窗外跟宪兵发脾气,吓唬他。宪兵赔不是,但听来他并不怎么害怕。过了三四分钟,两人进屋了,我坐在那儿,脸朝着窗,没理睬他们。

    从市长向宪兵提的问题中,我立即发现,他急于打听我是因什么案件,判什么罪,怎样流放的。我坚决不开口。市长只得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向我还是向宪兵说话:

    “谁也不会设身处地替我们想一想。难道我乐意跟一个兵吵嘴,或者刁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成?这是责任!市长就是一市之长。不论什么事都得他负责;金库失窃,我有责任,教堂失火,我有责任,街上酒鬼多了,我有责任,酒喝少了,我也有责任(最后这句话他很满意,因此口气变得愉快了);你们幸亏遇到我,要是给大臣撞见,他正好也这么走过,那就得问了:‘怎么,政治犯在这儿散步?把市长抓起来……’”

    他这么滔滔不绝,终于叫我忍不住了,我回头对他说:

    “您的职务要您怎么干,您就怎么干得了,但是请您别向我大发议论。您的话我看无非是要我向您求情。我从来不向陌生人求情。”

    市长有些不好意思了。

    A.A.常说:“我们这儿总是这样,谁头一个发脾气,开始叫嚷,谁就占上风。跟当官的谈话时,如果您让他提高嗓门,您就输了;他听到自己的喊声会变成一头野兽。如果听到第一句粗暴的话,您就压过去,他一定会害怕,退让,相信您个性坚强,不宜惹您生气。”

    市长打发宪兵去打听马,回头对我道歉似的说道:

    “我这么做主要是为那个兵,您不了解我们的兵是什么货色————一点也放纵不得,但是请您相信,我是能够识别人的……请问,是什么不幸事件……”

    “案件结束时,我们已奉命不准议论此事。”

    “既然这样……当然……我不该……”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神色。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道:“我有个远亲,在彼得保罗要塞关过一年,他也是受了牵连————对不起,我总是不放心,您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是个军人,养成了严格的脾气;从十七岁起我就进了部队,我的性子急躁,但过一会儿便没事。我不会跟您的宪兵为难,也犯不着……”

    宪兵进来报告,至少要过一小时,马才能从牧场赶到。

    市长向他宣称,他因我的请求宽恕了他,然后又转身向我道:

    “为了证明您不再生我的气,请您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中吃顿便饭;寒舍便在附近,离这儿只有两幢房子。”

    我们的邂逅如此收场确实滑稽;我到市长府上,叨光吃了他的干咸鱼脊肉和鱼子酱,喝了他的伏特加和马德拉酒。

    喝酒时,他大献殷勤,把他的家庭琐事,甚至老婆生了七年病等等,都告诉了我。吃过饭,他露出扬扬得意的自豪表情,从桌上的花瓶内抽出一封信,让我读他儿子的“诗”,这是在武备中学考试时当众朗诵过的。他对我表示这种无疑的信任,我很感激,但他乘机把话题一转,又旁敲侧击,向我探听我的案情了。这次我满足了他一部分好奇心。

    这位市长使我想起我们的谢普金2讲的一位县法院秘书:这个县换了九个县长3,秘书却巍然不动,照旧统治着全县。谢普金问他:“您与上司都这么融洽,有什么诀窍吗?”他说:“没什么诀窍,只是靠上帝照顾,好歹还能对付罢了。有的开头确实脾气不小,动不动拍桌子跺脚,大叫大骂,一会儿说要撤你的职,一会儿说要向省里报告。不过,我想,咱们的责任是服从,你别作声也就完了,日子一长,他的火气自然烟消云散!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果然,后来他就变得乖乖的,跟谁都客客气气……”

    ……我们到达喀山时正当春水泛滥,伏尔加河一望无际,亮闪闪的;从乌斯隆到喀山整整一站路只能坐平底船,河水溢出岸边十五俄里以上。这天阴雨连绵。渡船停驶了,成群的大车和各种车辆等在岸边。

    宪兵去找驿站长要木船。站长勉强答应了,可是说最好等一等,现在过河危险。但宪兵不听劝告,因为他喝醉了,而且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我们把马车驶上小木船以后,便出发了。天气似乎已经好转,过了半小时,鞑靼人升起了帆,可是刚开始平静的暴风雨突然卷土重来。木船向前直冲,碰在一根大圆木上,訇然一声,破旧的平底船撞了个窟窿,水涌上了甲板。情况很不妙,鞑靼人把船驶到了浅滩上。

    一艘货船从前面经过,我们大喊,要它派小船过来。纤夫听到了,可什么也不管,照旧拉着船向前走去。

    一个农夫带了老婆,摇着小划子来了,问我们是怎么回事,说道:“这算得什么?把窟窿堵上就可以放心赶路啦。还值得愁眉苦脸的?你们鞑靼人就是这样,啥也不会干。”说罢,他便跳上了我们的平底船。

    鞑靼人确实吓得心慌意乱。首先,宪兵正睡大觉,给水一淋便醒了,马上跳起来,揍了鞑靼人一顿。其次,木船是公家的,鞑靼人老在嘀咕:

    “糟啦,船要沉了,叫我怎么得了呀!怎么得了呀!”

    我安慰他,对他说,船要是沉了,他也会淹死。

    “老爷,淹死倒好了,可要是不淹死呢,那咋办呀?”他答道。

    农夫和几个工人用各种东西堵住了窟窿;农夫又抡起斧子,把一块木板钉在上面,然后站在齐腰的水里,与别人一起把木船拖下浅滩。我们马上又进入了伏尔加河的航道;波涛滚滚,风雨挟带着雪花,打在脸上寒冷彻骨。但不多一会儿,伊凡雷帝4的铜像便从迷雾和激流中出现了。危险似乎已经过去,这时鞑靼人忽然又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喊了起来:“漏了,漏了!”真的,水又从塞住的窟窿向船中冲击。我们正在河中心,木船越来越慢,眼看即将沉没。鞑靼人摘下帽子,只顾祈祷。我的听差5吓傻了,一边哭一边嘟哝:“再见,我的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啦。”宪兵破口大骂,说上了岸非狠狠揍他们不可。

    起先我也很怕,何况风雨交加,更显得天昏地暗,十分恐怖。但我突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有做,我不可能死,这太荒谬了;这样,青年人的“你怕什么?恺撒在你的船上!”6占了上风,我终于安静了,等待着危险过去,相信我不致淹死在乌斯隆和喀山之间。生活后来使我们抛弃了这种豪迈的自信心,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正因为这样,青年是勇敢的,充满英雄气概,一旦上了年龄,便变得谨小慎微,庸碌猥琐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们已上了岸,站在喀山城墙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直哆嗦。我一看见酒店,便进去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盘煎鸡蛋,这才前往驿站。

    农村和小城市的驿站,有房间供客商寄宿。在大城市,大家住旅馆,驿站没地方给旅客住。我给带到驿站办公室,站长让我看他的房间,里边住着女人孩子,一个老头儿病在床上,连换衣服的角落也找不到。我写了封信给宪兵将军,要求他安排一个房间,哪里都行,供我取暖和烤干衣服。

    过了一小时,宪兵回复我,阿普拉克辛伯爵已下令安排房间。我等了两个来小时,毫无动静。我又派宪兵去问。他带回的答复是:将军把这事交代波尔上校办理,但波尔上校这时正在贵族俱乐部打牌,房间只能明天安排。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我又写信给阿普拉克辛伯爵,要求让我立刻动身,我说我在下一站可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但伯爵大人已经安歇,信得留待明天早晨呈报。没法可想了;我脱下湿衣服,裹着站长的大衣,睡在邮政局的办公桌上,用一本厚书垫几件内衣代替枕头。

    早晨,我派人去拿早饭。官吏们陆续到了。总务请我注意,在办公地点吃早饭不大好,他个人倒无所谓,但可能引起邮政局长的不满。

    我跟他打趣道,逐客令只能驱逐有权外出的人,无权外出的人不得不在此吃喝……

    第二天阿普拉克辛伯爵批准我在喀山停留三天,住在旅馆里。

    这三天我和宪兵在城中闲逛。遮面纱的鞑靼妇女,她们的大颧骨丈夫,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挨着东正教的礼拜堂,一切都带有亚洲和东方的情调。在弗拉基米尔,在尼日尼,可以感到与莫斯科相隔不远,在这里就不同了。

    ……到了彼尔姆,我直接给带去见省长。他府上宾客云集,原来这是他女儿与一个军官成亲的日子。他叫我进去,我还没脱下路上穿的肮脏衣服,只得带着满身泥土和灰尘,出现在彼尔姆的全体绅士淑女面前。省长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命我过几天再找他,到时候他会给我安排职务。

    这个省长是小俄罗斯人,并不虐待流放者,一般说还比较温和。他不露声色地改善自己的境况,像地底的田鼠,神不知鬼不觉地积钱,宦囊虽不丰富,却也足够养老了。

    为了某种不明原由的监督和管理上的需要,他命令全体住在彼尔姆的流放人员,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在他官邸集合一次。他衔了烟斗,拿了名单,检查是否全部到齐,如果谁没到,就派警察查明原因,然后几乎什么话也不讲,便解散了。由于这样,我在他的客厅中认识了所有他不准我认识的波兰人。

    我到达的第二天,宪兵走了。自从被捕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获得自由。

    自由……然而这是在西伯利亚边陲的小城市中,我毫无生活经验,对未来所要面对的环境也一无所知。

    我从家门走进教室的门,又从教室走进友谊的圈子————读书,理想,大家志同道合,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后来进了监狱,那与世隔绝的监狱。我与生活的实际接触是在这儿,在乌拉尔山麓开始的。

    这生活马上在我眼前展开了。我到达的第二天,省政府的门警就陪我去找住所。他把我领进一所宽敞的平房,我再三向他解释,我只要几间小屋子,最好不是整幢的,他还是非要我进屋不可。

    主妇把我让到沙发上,听说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便问我在莫斯科见到卡勃里特先生没有?我回说,连这样的姓我都从未听说过。

    “怎么,你没听到过卡勃里特?”老太婆说,又讲了他的名字和父名。“真的,少爷,他在这儿当过副省长呢。”

    “可我九个月前已进了监狱,也许因此才没听到他。”我笑笑说。

    “大概是这个缘故了。那么,少爷,你是要租房子的?”

    “这房子太大,实在太大,我已经对老总讲过了。”

    “宽敞一点不是坏事。”

    “话是不错,可宽敞就得付宽敞的钱呐。”

    “先生,谁对你讲过我的价钱啦,我还没开口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不会便宜。”

    “你肯出多少钱呢?”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说我至多出三百五十纸卢布。

    “好,这就够了,我的好先生,你吩咐把箱子什么搬来吧。请喝一杯特内里费葡萄酒。”

    我觉得房租便宜得奇怪,租了房子,打算走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忘了问你,你自己养奶牛不养?”

    “对不起,我从来不养牛。”我回答,她的问题使我吃惊,我甚至感到受了侮辱。

    “哦,那我可以供应你鲜奶油。”

    我走了,一直觉得不自在,心想:我到了什么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居然有人怀疑我可能自己养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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