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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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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姆林宫管理处————莫斯科大学————化学家————我们————马洛夫事件————霍乱————菲拉列特————孙古罗夫案————瓦·帕谢克————列索夫斯基将军

    啊,那自由的、思想发光的年代,

    无限希望的年代,

    那纵情欢笑、对酒高歌、

    孜孜不倦、充满理想的年代而今何在?

    《感怀》1

    父亲不顾瘸腿将军的不祥预言2,还是央求尤苏波夫公爵让我在克里姆林宫管理处挂了个名。我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事情便算完了;此后我再没听到这事,直到过了三年,尤苏波夫派了一名宫廷建筑师来,这人说话老是粗声大气,仿佛站在五层的建筑架上向地面的工人发命令,他通知说,我已获得初级军官衔。顺便说一下,这些怪事实际上并无必要:任职取得的官衔,我通过学士考试一下子就能赶上,不必为了一个准尉头衔花两三年工夫。相反,这个挂名差事几乎害我进不了大学,因为大学校务会看见我是克里姆林宫管理处的官员,便不准我参加入学考试。

    公务人员有专为他们开设的夜校,它的学生只限于准备参加所谓“委员会考试”3,希望取得投考资格的人。一切有钱的懒汉,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凡是不愿服军役又急于捞取八等文官头衔的,都可通过这途径参加委员会的考试;这有些像转让给老教授们开采的“金矿”,他们暗中一堂课可收二十卢布。

    我的一生要从这种学习上的卡沃丁岔路4开始,远非我始料所及。我断然向父亲宣布,如果他找不到其他办法,我只得呈请辞职。

    父亲一听大怒,说我胡思乱想,妨碍了他替我安排的前途,骂那些怂恿我胡闹的教师,但看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丝毫不能使我动摇,便决定去找尤苏波夫。

    尤苏波夫既是贵族老爷,又是鞑靼人,他以他特有的方式一下子解决了问题。他把秘书叫来,命他写一张准假三年的证书。秘书有些为难,战战兢兢地报告道,没有皇上的批准,假期最多不能超过四个月。

    “真是废话,老弟,”公爵对他说,“这有什么难处?好吧,不能请假,你就写,我派他进修科学————上大学深造。”

    秘书写好了,第二天我就坐进了数理系的梯形教室。

    莫斯科大学和皇村学校,在俄国教育史上和最近两代人的生活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1812年后,莫斯科大学的重要性随着莫斯科一起增长了。彼得大帝取消了莫斯科作为沙皇首都的地位,拿破仑皇帝却有意无意地(主要是无意地)使它取得了俄罗斯人民的首都的地位。人民得知莫斯科被敌人占领的时候,从痛苦的经历中意识到了与它血肉不可分割的联系。从那时起,它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莫斯科大学日新月异,成了俄国教育的中心。它具备发展的一切条件:历史的重要性,地理位置,没有沙皇等。

    彼得堡在保罗一世之后形成的慷慨激昂的思想活动,由于12月14日事件而悲惨地夭折了。尼古拉带来的是五座绞刑架,流放、苦役和兵营,以及穿蓝制服的本肯多夫5。

    一切后退了,但怒火从心头升起,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潜伏深处的活动在展开。莫斯科大学巍然不动,从无边的迷雾中首先显露了头角。沙皇因为波列扎耶夫6事件憎恨它,派了编《卡卢加之夜》的少将亚·皮萨列夫7来当学区总监,命令学生穿制服,佩军刀,后来又禁止佩军刀。他为了几首诗,把波列扎耶夫送去当兵,为了几篇文章,把科斯捷涅茨基8和他的同学送进了兵营,为了一个半身塑像,断送了克里特斯基弟兄9的一生,为了圣西门主义放逐了我们。后来他又把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戈利岑公爵10派来当学区总监,从此不想再管这个“罪恶的渊薮”,只是苦口婆心地劝告年轻人,从皇村学校和法政学堂毕业后,千万别跨进这个大学。

    戈利岑是个怪人,教授因病停课,他认为不合理,总是看不惯,因此规定要按次序由下一堂课的教师代课。这样,捷尔诺夫斯基神父有时就不得不在医院为妇科病作临床讲授,而产科医生里希特不得不去讲纯洁受胎11。

    尽管这样,失宠的大学的影响还是与日俱增;它像一个大水库,容纳着来自俄国各地和各阶层的年轻力量。在它的讲堂上,学生们清除了从家庭中沾染到的偏见,统一了思想认识,建立了兄弟般的友谊,然后又分散到了俄国各地和各个阶层中。

    1848年前,我国各大学的体制是纯粹民主的。它们的门为每一个人开着,只要他能通过入学考试,而且既不是农奴,也不是被村社放逐的农民。尼古拉篡改了这一切;他限制了入学条件,提高了自费生的学费,规定只有贫穷的贵族才能免费。这一切都属于不明智的措施,它们将随着俄国车轮上这个制动装置的最终覆灭而消失,与护照法12、宗教排他法令13等等一起送进历史的垃圾箱。14

    各种各样的青年来自上层,来自下层,来自南方和北方,在这里迅速汇集成一个团结的、友爱的集体。社会地位的不同,没有在我们中间发生侮辱性的影响,像我们在英国的学校和军营中看到的那样;我在这里没有提到英国的大学,因为它们仅仅是为贵族和富豪存在的。我们的大学生,如果谁要炫耀他的尊贵血统或万贯家财,他立刻会失去“火和水”15,遭到同学们的唾弃。

    学生之间那些表面的隔阂来自其他方面,而且并不很深。例如,医学系位在花园的另一边,与我们的接触不如其他系那么多;而且它的学生多数是教会中学毕业生和德国人。德国人不喜欢与别人来往,而且沾染了过多的西方小市民习气。至于不幸的教会中学学生,他们所受的教育,所有的观念,与我们存在根本分歧,我们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他们是在僧侣的专制主义压力下长大的,饱读了修辞学和神学,羡慕我们的无拘无束,但我们对他们那种谦谦风度十分反感。16

    我进了数理系,尽管我从来都不怎么爱好数学,也没有太高的天赋。我与尼克一起,跟一个教师学过数学,我们爱他是因为他会讲各种故事和笑话。这个人谈笑风生,未必会对自己的学科产生什么特殊的兴趣。他的数学知识到圆锥曲线为止,也就是刚好满足中学生进大学的需要。作为真正的哲学家,他对数学的“大学部分”从来不存非分之想。最妙的是他只读一本书,而且反反复复读了十年,这就是弗朗凯尔17的《教程》。但是胸无大志,不慕名利的他,从未把这本书读完。

    我选择数理系是因为自然科学是在这个系里教的,正是在这几年,我对自然科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连串相当奇特的会晤引起的。

    1822年那次著名的分家,我已讲过了。那以后,“二哥”就移居彼得堡,一去之后音讯杳然,后来突然传说他结婚了。那时他已六十多岁,大家知道,除了一个成年的儿子,他还有别的子女。现在他便是与大儿子的母亲正式结婚,“新娘”也五十多岁了。正如古人所说,婚礼使儿子取得了“合法地位”。为什么不使所有的子女这样呢?如果不知道他的主要意图,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原来他怀有一个愿望:剥夺两位兄弟的继承权。让一个儿子取得“合法地位”,这就足以达到目的了。1824年洪水泛滥,老头儿坐马车给水淋了,患了感冒,一病不起,终于在1825年初死了。

    关于他的儿子,有各种离奇的传说。据说他生性孤僻,从不与人往来,常年独自困守书斋研究化学,与显微镜朝夕相处,甚至吃饭也手不释卷,还厌恶与女性接触。这种人《聪明误》已有所介绍:

    他是化学家,又是植物学家,

    我们的侄少爷费奥多尔公爵,

    见了女人逃之夭夭,

    甚至看到我也要躲避。18

    叔父们把对他父亲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从不称他侄儿,只管他叫“化学家”,这个雅号在他们口中带有贬义,表示化学根本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

    他的父亲生前百般虐待儿子,不仅以一个老色鬼厚颜无耻的淫荡生活侮辱了他,而且为自己霸占的那些女人与他争风吃醋。化学家有一次吞了鸦片,企图结束这不名誉的处境,亏得一个与他一起研究化学的朋友偶然救了他。父亲吓了一跳,去世前才对儿子温和一些。

    父亲死后,化学家遣散了那些不幸的女奴,给她们发了自由证;父亲定下的苛重租税,也被他减低了一半,还把历年的积欠一笔勾销。父亲在世时,每逢征兵,免役证是卖给仆人的,儿子却免费发给了他们。

    过了大约一年半,他回莫斯科来了。我很想见见他,我为了农民爱他,也为了他的叔父们对他的敌对态度而替他鸣不平。

    一天早上,一个中等身材、戴副金边眼镜的人来拜访我父亲。这人大鼻子,头发半秃,手指给化学试剂灼伤了。我父亲对他爱理不理的,话中带刺;侄儿以牙还牙,不差分毫;较量之后,他们便开始谈些不相干的事,表面上心平气和,分手时也客客气气,但彼此隐藏着敌意。我的父亲看到,他的对手同样是寸步不让的。

    他们后来从未和好过。化学家很少登门探望叔父们;最后一次他与我父亲见面是在参政官故世后,他要借三万卢布买地皮。父亲没有答应,化学家大为生气,一边用手揉鼻子,一边笑着对他道:“您不用怕担风险,我有祖传的田产,我借钱是为了改善它的条件,我没有孩子,我们是彼此的继承人。”七十五岁的老人始终没有宽恕侄儿这句狂妄的话。

    我不时去看他,他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在特维尔林荫道的一幢大房子里,他只住一间小房间,还有一间实验室。他的老母亲住另一间小房间,与他隔一条走廊。其余的屋子都空关着,保持着他父亲迁往彼得堡时的样子,丝毫未动。发黑的枝形大烛台,式样古怪的家具,各种古玩,仿佛彼得大帝从阿姆斯特丹买来的那种壁钟,仿佛来自斯坦尼斯拉夫·列琴斯基19府上的安乐椅,没有画的镜框,面朝墙壁反挂的画————这一切都随便放着,摆满了三间不生火、不点灯的大客厅。在前厅里,仆人平常就是弹托尔班琴20和吸烟(而以前他们在这儿是连呼吸和祈祷都不敢的)。一个仆人点了蜡烛,送我走过这“兵器陈列馆”21时,每次总提醒我,不要脱外套,客厅中非常冷。那些带角的奇形怪状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反映在奇巧精致的大镜子中,随着烛光移动。地上,包装时留下的干草,剪剩的纸屑和绳子,都原封不动地到处躺着。

    沿着这些房间过去,最后终于出现了一扇挂着毯子的门,门内是炉火烧得通红的书房。化学家就在这里,穿了油污的灰鼠皮袍,从不外出,周围堆满了书,玻璃瓶,曲颈瓶,坩埚,各种仪器。这里现在是谢瓦利埃22的显微镜的天下,空气中还有一股氯气的臭味;几年来这儿一直进行着骇人的、令人不安的试验。但从前我就出生在这间书房中————我的父亲回国之后,弟兄失和之前,曾在这里寄居过几个月。我的妻也是1817年生在这幢房子里的23。两年后,化学家卖掉了它,但我仍来过几次,参加斯维尔别耶夫24的晚会,进行泛斯拉夫主义的辩论,对从不发脾气的霍米亚科夫25大发脾气。房屋翻修过了,但大门,过道,楼梯,前厅等等仍照旧,这间小小的书房也没有变动。

    化学家的日常起居更为简单,特别是夏天,这时他母亲去了莫斯科乡下,把厨师也带走了。他的听差在四点钟端了咖啡壶进来,把浓汤在壶里加水冲淡一些,放在各种毒药旁边的化学炉上煮开;然后又从小饭店买来半只松鸡和面包;这就构成了他的正餐。饭后,听差洗干净咖啡壶,让它继续执行它的天然使命。到了晚上,听差又进来把沙发上的一大堆书搬开,把父亲传给他的一张虎皮取下,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和被子,这样,书房就轻而易举变成了卧室,正如它兼作厨房和餐厅一样。

    从我们认识开始,化学家就看到,我是真心想读书的,于是劝我抛弃“空洞的”文学,“危险而徒劳无益的”政治,研究自然科学。他给我看居维叶26关于地质变化的演讲,德-康多尔27的《植物形态学》。看到阅读对我有效,他就向我推荐他收藏的那一大堆宝贝,那些仪器和植物标本,甚至表示愿意给我当入门的向导。一讲到他的专长,他就滔滔不绝,学问渊博,谈笑风生,甚至变得很可爱,但这是猴子也办得到的。从石块到猩猩,他都有兴趣,超出这范围,他就不愿过问了,特别是哲学,他认为只是一堆废话。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落后,只是对人不信任;他相信,利己主义是一切行动的唯一基础,它之受到遏制在一些人仅仅由于精神混乱,在另一些人则是由于愚昧无知。

    他的唯物主义使我十分反感。我们父辈那种肤浅而胆怯的半伏尔泰主义,与化学家的唯物主义不能相提并论。他的观点是冷静、彻底、全面的,它使我想起拉朗德28对拿破仑的著名回答。拿破仑对他说:“康德接受关于上帝的假设。”天文学家当即反驳道:“陛下,在我的研究中,我永远不需要这个假设。”

    化学家的无神论已超出神学的范围。他认为若弗鲁瓦·圣蒂莱尔29是神秘主义者,奥凯恩30则干脆是神经病。我父亲曾以藐视的态度丢下卡拉姆津的《通史》,他也以同样的轻蔑合上了自然哲学家的著作,说道:“这些人自己想出了最初的原因,神的力量,后来却因无处寻找它们,无法理解它们,感到迷惑不解。”这是在另一个时代、另一种教育中培养出来的我父亲的另一版本。

    在一切生活问题上,他的观点更加枯燥乏味。他认为,人与野兽相同,对善恶不负多大责任;一切都是机体的作用,环境的作用,总之,是神经系统的构造问题,而人们对它的期望往往超过了它所能给予的。他不喜欢家庭生活,谈到结婚就害怕,还天真地招认,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未爱过一个女人。然而这位冷若冰霜的人身上却存在着一股小小的暖流,这从他对老母亲的态度可以看到。他们同样受过父亲不少折磨,灾难把他们牢牢拴在一起。他对她关怀得无微不至,令人感动,尽量要让她安静地度过孤独多病的晚年。

    除了化学方面,他从不宣扬自己的理论,偶然吐露一点,也是由我引起的。我那些浪漫主义的哲学性反驳,他甚至不愿答复;他的回答总是简短的,讲时面露微笑,侃侃而谈,仿佛一头大猎犬在跟小狮子狗玩儿,任它撩惹,只是用爪子把它轻轻赶开。然而正是这种态度最使我生气,我不倦地一再发动攻击,始终未能赢得一寸地盘。后来,即过了十二年,我还多次想起化学家,也想起父亲对他的评论。不言而喻,我所反对的一切,四分之三都是他正确。但是我也并不错。我已经说过,有些真理像政治权利一样,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取得的。

    化学家的影响促使我选择了数理系;也许我还是进医学系更好一些,我的微积分只得了中等成绩,后来又忘得干干净净,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没有自然科学,现代人就没有出路;不接受这种有益的营养,不对思想实行实事求是的严格训练,不接触我们周围的生活,不承认客观实际的独立性,那么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必然还保存着僧侣的隐修室,潜伏着神秘主义的种子,有朝一日它便会用愚昧的毒液侵蚀我们的全部理性。

    我大学毕业前,化学家已到彼得堡去了,直到我从维亚特卡回来,才与他再度见面。我婚后几个月,半秘密地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过几天,当时我父亲住在那儿。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与他最终和解,因为他仍为我的结婚在生我的气。

    路上,我在我们经常停留的彼尔霍什科沃村下车休息,化学家已在那儿等我,还准备了午膳和两瓶香槟。相隔四五年,他仍是那样,没有改变,只是老了一些。午膳前,他相当严肃地问我:

    “请您老实告诉我,您觉得家庭生活和结婚怎么样?有什么好处,还是没多大好处?”

    我笑了。

    “我很佩服您的勇敢,”他说了下去,“您使我惊讶;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是决不敢跨出这可怕的一步的。有人给我说过两三门亲事,对方都不坏,但我一想起我的房间中要出现一个女人来支配一切,安排一切,比如,禁止我吸烟(他吸劣等烟草),吵吵闹闹,弄得我不能安静,我便心惊胆战,宁可一辈子过独身生活。”

    “我是留在这儿过夜好,还是去波克罗夫村31?”饭后我问他。

    “这儿有您睡的地方,”他回答,“不过为您着想,您还是去的好,您可以在十点钟见到令尊。要知道,他还在生您的气。嗯,晚上临睡前,老人家的神经一般比较虚弱,精神萎靡,他对待您大概会比明天早晨好得多。到了早上,他精神十足,就不怕与您厮杀了。”

    “哈,哈,哈,我的生理学和唯物主义老师又来了,”我放声大笑道,“您的指教让我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时刻,那时我像歌德的华格纳那样,向您登门求救,我的唯心论一定叫您很讨厌,但您那些冰冷的教训,我听了也不免气愤。”

    “那以后您增长了不少见识,”他回答,也笑了,“想必也已知道,人的一切作为不外是神经和化学成分决定的。”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不再来往,看来两人都不对……尽管这样,在1846年他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时《谁之罪》第一卷已问世,我有了些名气。化学家在信上说,他很担忧,看到我把才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您那些《论研究自然的信》32使我与您和解了;从它们我理解了(按照人的头脑所能理解的程度)德国哲学。为什么您不继续严肃的著述,却要写小说呢?”我复了他几行友好的话,我们的交往就此中断了。

    如果我这些文字能让化学家本人看到,我要求他在神经衰弱的时候躺在床上读完它们。我相信,那时他会原谅我这种友好的饶舌,尤其因为我对他还保留着真挚而和善的回忆。

    就这样,父母家中的隐士生活终于结束了。我进入了广阔的天地;代替那小房间中的孤独日子,那跟奥加辽夫一人半公开的小声聚谈,我的身边出现了七百人的热闹家庭。两个星期我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觉得比在我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父母家中更习惯了。

    可是甚至在大学中,家庭的阴影还是跟踪着我:我的父亲派了一名仆人陪我上学,特别是我步行的时候。整整一个学期,我都在躲避这位保护人,最后总算正式办成了。我说正式,因为担负这任务的我的听差彼得·费奥多罗维奇不久就明白,首先,我不欢喜被人护送;其次,他自己也乐得到各种娱乐场所去溜达,这比待在数理系的前厅里愉快得多,在这里至多跟两个门房闲聊,彼此敬烟或独自吸烟。

    为什么要派人护送我?彼得这人从年轻时起就往往接连几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他能阻止我干什么不成?我看,父亲根本没考虑这些,他只是为了使自己安心,才采取这措施,它尽管毫无效用,终究是一种措施,正如人们并不信神,仍要斋戒一样。这特点属于我们传统的地主教育。七岁前,我得让人搀着手,才准上下室内的楼梯,因为那楼梯有些陡;十一岁前,我得由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用木盆给我洗澡;因此非常合乎逻辑,我这个大学生得有仆人护送,而在二十一岁前,我不准在十点半以后回家。直到流放时,我才真正获得自由,真正独立生活;如果没有流放,那套规矩说不定会一直继续到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

    我像大多数在孤独中长大的、活跃的孩子一样,怀着满腔热诚,迫不及待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如醉似狂地高谈阔论,毫无顾虑,推心置腹地爱所有的人,这就自然而然从讲堂各处引起了热烈的回声,因为这里的青年几乎都是同一年纪的(我那时十七岁)。

    那些明智的守则(对大家要彬彬有礼,不要不拘形迹,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像我们一进大学就与我们形影不离的那个思想(我们的理想将在这里得到实现,我们将在这里播下种子,奠定联合的基础)一样,都促进了我们的相互接近。我们深信,从这讲堂上将形成一支队伍,它将沿着佩斯捷利和雷列耶夫的血迹前进,而我们也在这队伍中。

    我们班级的年轻人是美好的。正是在这年纪,求知的渴望从我们心头一天天苏醒。教会中学的死记硬背,贵族子弟的懒散习气,同样消失了,然而德国功利主义还没有侵蚀我们,这种功利主义把人的积累知识看作土地的施加肥料,是为了增加收成。相当多的大学生不再把科学当成枯燥的,但也是必要的,取得八等文官头衔的捷径。他们考虑的问题与升官发财根本无关。

    另一方面,科学兴趣还没来得及退化成空谈理论;科学不是把人与周围的苦难生活隔开,对它不加干预。这种与生活的共鸣,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大学生的公民意识。我们与我们的同学在教室中公开谈论头脑中想到的一切;禁诗的抄本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禁书被加上了注解传阅。尽管这样,同学中没有一个告密的,没有一个奸细。有些青年胆小怕事,他们回避,躲开,但仍保持沉默。33

    有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他的母亲用皮鞭吓唬他,向他盘问马洛夫事件,他讲了一些。慈祥的妈妈(她是贵族和公爵夫人)马上求见校长,把儿子的密告作为他悔改的证明。这引起了公愤,人人责备他,终于使他没读完这一学年就退学了。

    马洛夫事件也使我坐了禁闭,它是值得在这里谈一下的。

    马洛夫是政治系一个愚蠢粗暴、不学无术的教授。学生藐视他,嘲笑他。

    有一次学监在政治系的课堂上问学生:“你们系里有多少教授?”

    “除了马洛夫有九位。”学生回答。

    就是这个应该算在九位教授之外的教授,对学生越来越凶恶了,学生决定驱逐他。他们商量好以后,派了两个代表到我们系里,要我带领后备部队支援他们。我当即进行动员,号召向马洛夫开战。几个人跟我一起去了,我们到达政治系教室时,马洛夫已在讲课,他看到了我们。

    每个学生脸上同样都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似乎怕他今天偏偏不讲一句粗暴的话。但担心很快过去了。挤得满满的课堂很不安静,到处是压低了嗓音的嗡嗡声。马洛夫开始训话,出现了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

    “你们像一群马,是用脚表示自己的思想的。”马洛夫说,他大概以为,马是用大跑和小跑来思想的。于是教室中沸腾了,啸叫和嘘声响成一片,喊声不绝:“叫他滚,滚!赶走他!34”马洛夫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拼命想叫大家安静,可是办不到,学生跳到了座位上。马洛夫悄悄走下讲台,缩紧脑瓜,挤出了教室。全班学生跟在后面,穿过学校的院子,把他一直送到街上,从后面把他的胶皮套鞋扔给了他。最后这个情况很重要,在街上事情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性质。但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谁会想到这一点呢?

    校务委员会慌了手脚,只得说服学区总监把事件私下了结,找几个闹事的学生或其他人关几天禁闭算了。这不失为明智的措施,否则,很可能皇上会派一个侍从武官来处理这事,侍从武官为了得十字勋章,势必把这事说成阴谋叛乱或暴动等等,建议把所有的人送去服苦役,然后由皇上恩赦,改为在兵营当兵。现在看见罪行已受到惩罚,德行已获得胜利,皇上于是下旨批准了学生的要求,罢免了教授。我们把马洛夫赶到校门口,他却把他赶到了校门外。在尼古拉的统治下,向来是败者必然倒霉35,但这一次我们不能埋怨他。

    这样,处理开始了。第二天饭后,校长室的门房慢吞吞走来找我。这个白发老头儿,学生给他酒钱,他总是恭恭敬敬照收不误,真正当作供他喝酒的钱,因此平常喝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他从大衣袖头翻出一张字条,说这是“教长”交给他的,要我晚上七时去见他。接着,一个俄籍日耳曼男爵家庭出身的学生,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他也接到了同样的请柬,成了我带去的那些倒霉的牺牲者中的一个。他一开口就大骂我害了他,然后要我出主意,他该怎么讲。

    “对一切尽量抵赖,矢口否认,只承认一点:吵闹的时候您也在教室中。”

    “校长会问,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的教室里,要跑到政治系去?”

    “怎么为什么?您难道不知道,罗季翁·海曼36没有来上课,您为了不愿浪费时间,去听别的课了。”

    “他不会相信。”

    “信不信是他的事。”

    我们走进大学院子的时候,我看看男爵:胖胖的面颊非常苍白,总之情况不妙。

    “听着,”我说,“您可以相信,校长不会从您开始,一定从我开始;您只要换个方式照搬我的话好了。事实上您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忘记:为了闹事和撒谎,您至多给关几天禁闭;但是如果您胡说八道,在我面前牵连别人,我要告诉全班同学,让您不得安生。”

    男爵应允了,忠实履行了诺言。

    那时的校长是德维古布斯基37,一个典型的老古董,说得准确些,是莫斯科大火前,即1812年以前的老教授之一。这种人现在已经绝迹;一般说来,随着奥博连斯基公爵之离开学区总监的位置,莫斯科大学的家长制时期也结束了。在那个时期,学区对大学放任不管,教授上课不上课,学生到校不到校,都悉听尊便;学生到校也不穿轻骑兵军装似的制服,却打扮得奇形怪状,花花绿绿,戴着小鸭舌帽,连那一头少女似的鬈发也遮不住。教授分成两派,或者两类,彼此面和心不和;一派完全是德国人,另一派是非德国人。德国人中包括一些善良而学识渊博的教授,例如洛德尔、费谢尔、希尔德勃兰特和海姆本人38,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懂或不愿懂俄语,对学生漠不关心,满脑袋西方的雇佣思想,墨守成规,漫无节制地吸雪茄,胸前挂满十字勋章,从不取下。非德国人方面,他们除了俄语,不懂其他任何(活的)语言,国粹第一,迂阔浅薄,除了梅尔兹利亚科夫39一人,都没有地位,他们不是无节制地吸雪茄,却是无节制地喝酒。德国人大多毕业于格丁根大学40,非德国人大多出身于教士家庭。

    德维古布斯基属于非德国人。他道貌岸然,据说有一个教会中学出身的学生来拿表格,竟然走到他面前请他给他祝福,还一直称他“校长神父”。然而另一个主要只受过世俗教育的学生,却把他画成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的猫头鹰。他不时到我们教室来,陪伴他的有时是系主任丘马科夫,有时是科捷利尼茨基41(他是管那只标明“医药用品”的柜子的,这只柜子不知为什么一直放在数理系教室里),有时是赖斯(他是因为他的叔父精通化学,才从德国聘来的,他上课用法语,把“灯心”念成“棉花棒”,把“毒品”念成“鱼”,而“闪电”一词的发音简直不知所云,以致许多人以为他在骂人)。这伙人一到,我们便睁大眼睛看他们,像看一堆刚出土的文物,阿本塞拉吉人42的末代子孙。他们是另一时代的代表,这个时代离特列季亚科夫斯基43和科斯特罗夫44比离我们更近;那是读赫拉斯科夫45和克尼亚日宁46的作品的时代,好好先生狄尔泰47教授的时代;这个狄尔泰养过两只狗,一只经常叫,另一只从来不叫,因而他非常公正地称前者为“多嘴婆娘”,后者为“怕死婆娘”。

    但德维古布斯基决不是好好先生,他对我们气势汹汹,大发雷霆。我便向他胡扯一通,毫无礼貌,男爵也如法炮制,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得命令我们第二天早晨上校委会听候处置。我们在那里受了半小时的盘问、审讯,处分办法便呈交戈利岑公爵去批准了。

    回到班级,我把学校最高法庭的审问表演给同学看,可我还没表演五六回,突然一天上课开始前,学监(当过俄军少校的法籍舞蹈教员)带着军士,手拿命令光临了:我被判处禁闭。一部分同学送我出去,院子中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显然,我不是头一个给带走的。我们经过时,大家招手,挥帽子,校警向后推开他们,但他们不走。

    牢房设在肮脏的地下室,我到达时那里已关着两个人:阿拉彼托夫和奥尔洛夫,安德烈·奥博连斯基公爵和罗森海姆关在另一间屋子,48一共六人因马洛夫事件受到惩罚。只准我们吃面包和水,校长送来一些汤,我们拒绝了,这做得很对;天刚黑,学校中没有人的时候,同学们就把干酪、野味、雪茄、葡萄酒和甜酒送来了。门岗很生气,唠唠叨叨,但拿到了几个钱,便把食物送了进来。半夜后,他走远一些,让几个同学进屋探望我们。我们的日子就这么过去:夜间吃喝,白天睡觉。

    学区副总监帕宁是司法大臣的弟兄,一贯忠于自己近卫骑兵的习惯,一天夜间忽然想要巡视大学地下室的国家监狱。我们刚在一张椅子下点亮蜡烛,免得外边看见亮光,动手吃我们的夜间早餐,外屋蓦地响起了敲门声,不是那种要求看守开门的轻轻叩击,那种不是怕人听不到、倒是怕人听到的声音。不,这是权威的敲门声,是命令开门。守兵愣住了,我们赶紧把瓶子和几个同学藏进小储藏室,吹灭蜡烛,奔回各自的铺位。帕宁进来了。

    “你们大概在吸烟吧?”他说,与打着灯笼、跟在背后的学监从浓浓的烟雾中露了出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火,是你给的?”

    守兵发誓没给。我们回答,我们身边带有火绒。学监答应把火绒和雪茄全部没收,帕宁便走了,没有发觉帽子的数目超过人数一倍。

    星期六晚上,学监来宣布,我与另一位同学已可回家,其他的人要关到星期一。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要求学监让我留下。他退后一步,看了看我,姿态优美,神色威严,在芭蕾舞中,皇帝和英雄就是这样表现他们的愤怒的。他说了一句:“那您就待着吧。”便走了。最后这一越轨行为使我在家中受到的责备,比整个事件更多。

    这样,我头一次不在父母家中过夜,而是睡在禁闭室中。不久我又尝到了另一种监禁的味道,那已不是八天,而是九个月,九个月以后也不是回家,而是流放。但这已是后话。

    从此我在班级中获得了普遍的喜爱。本来大家公认我是好学生,马洛夫事件后,我像果戈理笔下的著名夫人49一样,成了一切方面都尽善尽美的好学生。

    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学到什么,学得很好吗?我认为:“能。”与40年代相比,当时的教学贫乏一些,知识面也窄一些。然而大学不应该是科学教育的终点;它的责任是使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腿继续走路,是提出问题,启发思考。有些教授正是这样做的,如米·格·帕夫洛夫50,另一方面,卡切诺夫斯基51那样的人也是这么做的。何况使大学生得到发展的主要不是讲义和教授,而是年轻人之间的接触,思想的交流,学习的切磋……莫斯科大学尽了自己的责任;教授们曾以自己的讲课帮助了莱蒙托夫、别林斯基、屠格涅夫、卡韦林52和皮罗戈夫53等人的成长,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打波士顿牌,更可以心安理得地长眠在九泉之下了。

    但他们中间也有一些怪物,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人物————从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丘马科夫到加夫里尔·米亚赫科夫54,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前者把普安索55教科书中的公式生搬硬套,以地主阶级随心所欲的特权任意增减字母,还把平方当作根,把X当作已知数;后者教的是世界上最硬性的科学————战术,由于经常与英雄事物打交道,他本人也具有了整齐的军人外表:纽扣直扣到咽喉上,领带没一丝皱纹;他讲课时像喊口令似的。

    “诸位!”他大喊道,“注意,炮兵部队!”

    这不是说他在指挥炮兵部队,不过是讲义上有这么一个标题。多么可惜,尼古拉没有视察过莫斯科大学,如果他看到米亚赫科夫,一定会提拔他当学区总监的。

    至于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赖斯,这位先生讲的化学从没超出化学三大元素中第二个大元素氢的范围!他当上化学教授,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叔父研究过这门学问。叶卡捷琳娜皇朝末期,俄国去聘请这位老人,老头儿不肯来,便推荐了侄儿代替他……

    我们一共念了四年大学,因为霍乱流行时期,学校整整停课一个学期。这四年中最大的事件便是霍乱,洪堡56的莅临和乌瓦罗夫57的来访。

    洪堡从乌拉尔回来时,莫斯科自然科学家协会在大学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会。这个协会的会员有大法官和省长等等,总之,是一些从来不研究自然科学,也不研究非自然科学的人。洪堡是普鲁士国王的宫廷大臣,沙皇又曾授予他安娜勋章,并下令免收材料费和证书费58,他的声望传进了这班人的耳朵。他们知道他登上过琴博腊索山峰59,居住过桑苏西宫60,因此决心不让自己在这位大人物面前出乖露丑。

    时至今日,我们对待欧洲人和欧洲,仍像外省人对待帝京的居民一样,百般奉承,自叹不如,把每一差异当作缺陷,为自己的特点脸红,尽力掩饰,以致总是低声下气,模仿别人。原因在于我们给唬住了,还没有从彼得大帝的嘲笑,比龙的侮辱,德籍官僚和法国教师的蔑视下解放出来。西方人议论我们心口不一,奸诈阴险,把我们的面子观念和自我吹嘘当作了存心欺骗。在我们这里,同一个人可以有两副面孔:既准备与自由派握手言欢,也乐意充当正统的保王党人;这不是什么别有用心,只是出于恭敬,为了讨好别人。在我们的颅骨上,取悦于人61的结节特别发达。

    德拉姆勋爵62有一次说:“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是真正的辉格党人,具有辉格党人的灵魂。”

    德·弗·戈利岑公爵是可敬的俄国贵族,但他怎么会是“辉格党人”,根据何在,这我就不明白了。事实不过是:公爵到了晚年,想讨好德拉姆,因此把自己打扮成辉格党人。

    在莫斯科和大学中,对洪堡的接待真是非同小可。总督,各种军政和非军政要员,枢密官,全都出席了,他们肩披绶带,穿上了全套官服,教授们也威风凛凛,身挂佩剑,腋下夹着三角帽。洪堡根本没料到这些,只是穿了一身金纽扣的藏青燕尾服来了,结果自然有些局促不安。从门口到自然科学家协会的礼堂,到处设下了埋伏:这儿是校长,那儿是系主任,这儿是初出茅庐的教授,那儿是即将退休、因而讲话慢条斯理的老专家,每个人都用拉丁文、德文、法文向他祝贺,而这一切都是在号称走廊的可怕的石隧道中进行的,在这里哪怕停留一分钟也非感冒一个月不可。洪堡对任何人都得摘下帽子,洗耳恭听,对每句话都得答复。我相信,他接触过的所有那些深红皮肤和青铜色皮肤的野蛮人,都不如莫斯科的接待那么使他暗暗叫苦不迭。

    他走进礼堂,刚刚坐下,又得起立了。皮萨列夫总监认为有必要用俄语发布一份措辞简短有力的命令,表彰这位著名的旅行家阁下的丰功伟绩。接着,“军官”谢尔盖·格林卡63又操起1812年的嗓音,用嘶哑低沉的声调朗诵自己的诗歌,它是这么开始的:

    洪堡————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64

    洪堡本想谈一下他对磁针的观察,把他在乌拉尔所做的气象记录,与莫斯科人核对。可是校长偏偏捧了用彼得大帝的御发编结的古玩,请他鉴赏……艾伦伯格与罗泽65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讲了一下他们的发现。66

    在非官方场合,我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十年之后,莫斯科社交界对李斯特67的欢迎就一模一样。不错,德国人也为他做了不少蠢事,但在我们这儿性质完全不同。在德国,那是老处女的兴奋情绪,感伤心理,是撒鲜花68;在我们这儿却是对权威的顶礼膜拜,附庸风雅,是“久仰,久仰”。不仅如此,在这些捧场者心目中,倒霉的李斯特还成了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闺阁名媛们包围着他,正如旅客在村道上套马时,农家孩子津津有味地围观他和他的马车、帽子……大家只听李斯特一人讲话,只与他一人谈话,只回答他的问话。我记得,一次晚会上,霍米亚科夫为我们可敬的公众红了脸,对我说:

    “让我们来争论一个什么问题吧,好叫李斯特知道,这屋里不是所有的人都给他迷住了。”

    我们的夫人们可以引以自慰的只是:英国妇女也这么挤来挤去凑热闹,站在一些名流面前问长问短,例如科苏特69,还有加里波第70等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谁想向英国女人和她们的丈夫学什么优美的风度,他活该倒霉!

    第二位“著名的”旅行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只是他不是从朱庇特71那儿,而是从人那儿窃走了光。这个普罗米修斯没有得到格林卡的讴歌,但是普希金为他写过致卢库卢斯的书翰诗72,此公就是国民教育大臣谢·谢·乌瓦罗夫(那时还不是伯爵)。他懂得的语言之多,知识之广博,足以使我们瞠目结舌。作为真正的学店老板,他通晓各门学科的样品,它们的牌号标记,或者不如说皮毛。在亚历山大皇朝时期,他用法文写过一些自由主义小册子,后来又与歌德用德文通信,讨论希腊文化。当上大臣之后,他大谈4世纪的斯拉夫诗歌,卡切诺夫斯基只得向他指出,那时我们的祖先正在与熊搏斗,还谈不到讴歌萨莫色雷斯岛73的神仙和仁慈的君主。他把歌德的信随身携带,当作营业执照。在信上,歌德对他作了极为有趣的赞美:“您不必为您的文体表示歉意:您达到了我所望尘莫及的水平————您忘记了德文文法。”

    这位当上了二等文官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74,发明了一套新的考试制度。他命令选拔优秀学生代替教授讲课,哪门课学得好就讲哪门,每人一课。系主任当然挑选最大胆的学生。

    这样的讲课继续了整整一周。学生必须对自己这门课的全部内容作好充分准备,由系主任抽签决定谁讲什么。乌瓦罗夫请来了全莫斯科的显贵。修士大司祭和大法官们,总督和伊·伊·德米特里耶夫————所有的人都到场了。

    我预定要在洛韦茨基75面前讲矿物学————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们的老人兰热隆在哪儿!

    我们的老人本尼森在哪儿!

    你已经不在人世,

    你也已不见踪影!76

    阿列克谢·列昂季耶维奇·洛韦茨基生得粗犷高大,行动迟缓,大嘴巴,四方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豆绿色大衣有几层大小不一的领子,有些像第一执政时期77的式样。他在走廊上已脱下大衣,还没跨进课堂,便用平稳冷漠的声调(与他讲授的矿石非常相配)讲了起来:“在上一堂课中,我已把有关硅石的必要知识讲完。”然后坐下,继续道:“现在讲矾土……”他为记载矿石的性能创造了一套格式,它们千篇一律,从不改变,以致有些性质只能采取否定的记载:“结晶状况————不能结晶,用途————毫无用途,益处————毫无益处,只对机体有害……”

    然而他也有他的诗和道德规范。每逢他给我们看人造宝石时,讲完怎么制造它们以后,总要附带说一句:“然而,诸位,这是欺骗。”在农业方面,他认为如果公鸡“喜欢啼,追逐母鸡”,这是好的公鸡,是有道德的;公羊如果“膝上无毛”,这是它属于贵族的特征。他还会娓娓动听地描摹苍蝇怎样讲话,怎样在晴朗的夏天沿着树干散步,沾满一身树脂,于是便取得了琥珀的色彩;每次还得补充一句:“诸位,这是拟人法!”

    系主任叫我出去的时候,听众已经有些困了;两堂莫名其妙的数学课,把大家弄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乌瓦罗夫要求讲得生动一些,讲课的学生得有“善于表达的舌头”。谢普金78指了指我。

    我走上讲台。洛韦茨基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两手搭在膝上,像门农或俄赛里斯79,但心中在担忧……我小声对他说:

    “我能在您面前讲课,感到很荣幸,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战士出征的时候,不要吹牛……”德高望重的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嘴唇微微翕动,没有看我。

    我差点笑出声音,但抬头向前一望,眼睛就发花了,我觉得脸色发白,舌头干燥。我从未在大庭广众中讲过话,可现在课堂上坐满了同学,他们都对我抱着希望。在讲台下,桌子后面坐着一排“社会名流”,还有本系的全体教授。我念了我拿到的题目,声音很不自然:“关于结晶,它的条件、规律和形态。”

    我正在考虑怎么开始,头脑中闪过了一个幸运的思想:如果我讲错了,教授们可能发现,但不会出声,至于别人,他们自己一窍不通,而同学们,只要我不在中途出丑就成了,因为他们喜欢我。于是我以阿维、维尔纳和密切利希80的名义,开始讲课了,最后用哲学推理结束这堂课;我始终面对学生,以学生作对象,而不是以教育大臣作对象。同学和教授纷纷跟我握手祝贺。乌瓦罗夫把我介绍给戈利岑公爵,但我只听到几个元音,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乌瓦罗夫说要给我一本书留念,可从未送来。

    我第二次和第三次上台,与这已完全不同。1836年,我在维亚特卡的绅士淑女和秋法耶夫81面前,扮演“乌加尔”,宪兵上校的妻子扮演“马尔法”。82我们排练了一个月,然而当前奏曲结束,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幕布可怕地动了几动,开始升起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怦怦乱跳,手有些发抖。我与马尔法在侧幕后面等待开场,她那么可怜我,或者那么担心我把戏搞糟,因此给了我一大杯香槟酒,但喝了酒我还是毫无起色。

    多亏国民教育部大臣和宪兵上校的关照,我在伦敦波兰人大会83上发言时,就不再神经紧张,由于爱面子而羞涩不安了。这是我第三次登台表演,退职的大臣乌瓦罗夫已由退职的部长赖德律-洛兰84所代替。

    但是,大学时代的回忆讲得太多了吧?我怕这是因为我老了,才对它们如此喋喋不休;现在,我只想就1831年的霍乱再谈几点细节。

    霍乱这字眼今天在欧洲已经并不陌生,在俄国甚至家喻户晓,以致有一位爱国诗人,把霍乱称为尼古拉一世的唯一忠实伙伴,可那时它还是首次在北方流行。骇人的传染病沿着伏尔加河向莫斯科进逼,弄得人心惶惶。夸大的谣言使大家充满恐怖,谈虎色变。疫病发展变幻莫测,有时停顿,有时跳跃前进,似乎已绕过莫斯科,可突然又传出了可怕的消息:“莫斯科发现了霍乱!”

    早晨政治系一个学生感到恶心,第二天在校医院死了。我们赶去看他的尸体。他瘦了,像生了一场大病,眼窝塌陷,脸变了形;他旁边躺着夜间得病的门房。

    学校宣布,它已奉命关闭。在我们系中,这命令是由工艺学教授杰尼索夫宣读的;他忧心忡忡,可能非常害怕。第二天傍晚他也死了。

    我们从各系向校部的大院子汇集,这群在瘟疫面前奉命疏散的年轻人有些依依惜别。大家脸色苍白,心情异常紧张,许多人惦记着亲戚朋友。我们与官费生(按检疫措施,他们与我们隔开了)告别以后,便三三两两各自回家。在家中,大家遇到的是醋酸和漂白粉的臭味,吃的是规定的饮食;即使没有氯气和霍乱,单单这种饮食就足以使人病倒了。

    奇怪的是,这个悲惨的时期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庄严的印象。

    莫斯科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平时看不到的公共精神赋予了它新的生命。马车减少了,悲伤的人群聚集在十字街头,谈论着下毒的人。运载病人的车子在警察的护送下缓缓驶过;人们站在两旁,让装满尸体的黑色大车通过。疫情公报一天发布两次。城市封锁了,就像爆发了战争;一个可怜的教堂执事在偷偷过河时给哨兵开枪打死了。这一切使人们提心吊胆,对疫病的恐怖取代了对权力的恐怖,居民怨声载道,不祥的消息接连不断:某某人病了,某某人死了……

    总主教下令全市举行祈祷。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神父们手执神幡,在各自的教区巡行。惊慌不安的居民汇集街头,在神父们经过时赶紧匍匐在地,含着眼泪祈求赦罪。本来跟上帝不拘形迹的教士,也变得严肃和虔诚了。他们中间一部分人走向克里姆林宫;那儿的广场上,总主教在无数高级教士的陪同下,正跪在地上祈祷:“我父呀,求你叫这杯离开吧。”85六年前,就在这个地点,他曾为十二月党人的惨遭杀害而感谢过上帝。

    菲拉列特是一个反政府派主教,他为了什么反对政府,我始终不明白。除非是为了他个人。他聪明,有学问,精通俄语,成功地把教会斯拉夫语引进了俄语;但这一切都不可能给他任何理由,使他成为反对派。人民不喜欢他,称他为共济会员,因为他与亚·尼·戈利岑公爵关系密切,于圣经会86炙手可热的时期在彼得堡替它做过宣传。东正教事务管理局禁止读他的《教义问答》。他为人专横,属他管辖的教士都怕他。看来,他与尼古拉的彼此仇恨,正是由于互不服气。

    菲拉列特善于狡猾而巧妙地贬低世俗权力,他的讲道流露出一种模糊的基督教社会主义思想,那种拉科代尔87和其他有远见的天主教徒所传播的信仰。菲拉列特从主教的崇高讲台上宣称,人从来不可能是别人的合法工具,人与人之间只能是相互服务的关系。这话是他在一个半数是奴隶的国家中讲的。

    在麻雀山流放罪犯的临时羁押站上,他对囚犯们说:“世俗的法律审问你们,放逐你们,可是教会赶来找你们,希望再对你们讲一句话,再为你们祈祷,祝福你们路上平安。”然后,他一边安慰他们,一边又说:“你们受了惩罚,已勾销了过去的罪孽,面临着新的生活,可是在其他的人们中间(看来,这其他人除了官吏,都并不在场)还有着更大的罪犯。”他举了与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作例子88。

    在为霍乱举行的祈祷中,菲拉列特的讲道超过了他以前所讲的一切;它的内容是说,上帝为了惩罚大卫,派天使找他,要他从战争、饥荒和瘟疫中选择一种,大卫选择了瘟疫。89皇上一到莫斯科就勃然大怒,派宫内大臣沃尔孔斯基公爵去把菲拉列特大骂了一顿,还威胁他,要把他送往格鲁吉亚当主教。大主教只得低头认错,向各教堂发了新的指示,说明第一次讲道文绝非影射笃信宗教的皇上,大卫————这是我们自己,罪孽深重的我们。理所当然,那些本来不理解它的意义的人,现在也恍然大悟了。

    莫斯科总主教就这样起了反对派的作用。

    祈祷正如漂白粉一样,并不能制止霍乱的传播;疫情仍在蔓延。

    1849年霍乱最猖獗的时期,我一直留在巴黎。它来势凶猛,可怕极了。六月的炎热更助长了它的气焰,穷人像苍蝇一样死去,市民们纷纷逃离巴黎,其余的人闭门坐在家中。政府忙于全力应付革命者,不想采取切实的措施。捐款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贫苦的劳动者只得听天由命,医院没有足够的病床,警察所没有足够的棺木,在挤满各种人家的房子里,尸体停在室内往往两三天无法掩埋。

    莫斯科不是这样。

    那时的总督是德·弗·戈利岑公爵,这人软弱,但是正直,有见识,很得人心,他召集莫斯科上层人物,按照家常办法,即在没有政府特别参与的情况下,安排好了一切。当地的知名人士————富裕的地主和商人,组成了委员会,每个委员分别负责莫斯科的一个区域。几天内开办了二十家医院,没有花政府一文钱,一切都靠捐款。商人捐献了医院必需的一切————被子,床单,防寒衣服,供应正在康复的病人。青年人义务担任医护工作,免得捐款一半落进办事人员的腰包。

    大学没有袖手旁观。整个医学系,包括学生和医师,都向霍乱委员会报了名,听候调遣。他们被分派到各医院,直至瘟疫结束没有离开。三四个月中,这些优异的年轻人在医院中担任了主治医师、医士、看护和办事员————这一切都是没有报酬的,而且正是在人心惶惶、最害怕传染的时期。我记得,有一个小俄罗斯学生90,好像名叫费茨赫拉罗夫,霍乱开始时,因家里有重要的事请了假。在学期中间,假期是很难批准的,他好不容易请准了假,正准备动身。就在这时,学生们分头向各医院出发;这个小俄罗斯人把准假单揣进口袋,随大伙儿一起走了。等他离开医院时,请假单早已过期,他却毫不介意,一笑置之。

    莫斯科外表上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光知道闲谈、祈祷和结婚,其他什么也不管,可是一旦必要,它就会蓦地醒来,在暴风雨君临俄罗斯上空的时候挺身而出,无所畏惧。

    1612年它在血泊中与俄罗斯结合91,1812年的战火更使它们熔合在一起。

    它向彼得低头,因为俄国的未来握在他残忍的手掌中。但是它怀着怨恨和蔑视,在自己的城墙内接待那个被丈夫的鲜血染红的女人92,那个不知悔改的麦克白夫人93,不属于意大利血统的露克兰修·博尔吉亚94,德国种的俄国皇后,以致她只得蹙紧眉头,噘起嘴唇,悄悄离开了莫斯科。

    拿破仑也是紧锁双眉,噘起嘴唇,在德拉戈米罗夫城门等待莫斯科的钥匙,焦急不安地玩弄他的烟嘴,揪他的手套的。他不习惯独自走进别国的城市。

    但是莫斯科没有向他低头,95

    正如普希金所说,它送给他的是一场大火。

    霍乱来了,这个人民的城市又变得情绪激昂,充满活力了!

    1830年8月我们去瓦西里耶夫庄园,照例在彼尔霍什科沃村的拉德克利夫式城堡96稍事逗留,吃了饭,喂了马,再继续赶路。巴凯已把毛巾束到腰上,喊了声“走!”突然一个人骑了马飞驰而来,做手势要我们停下。这是参政官的前导马驭者,他满身灰尘,汗流浃背,从马上一跃而下,递给我父亲一封信。这封信带来了七月革命的消息!————两份《辩论日报》97附在信内,我把它们读了一百遍,甚至都背得出了;这时我在乡下第一次感到了寂寞。

    这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形势迅速向前发展。查理十世98那消瘦的身体刚隐没在圣卢德宫的雾影中,比利时燃烧起来了99,“平民国王”100的宝座开始动摇,一股热烈的革命气息吹进了舆论和文学。小说,诗歌,戏剧————一切重又成了宣传和斗争的工具。

    法国革命戏剧的舞台装置和布景,那时的我们还一无所知,因此对一切都信以为真。

    谁希望知道,七月革命的消息对年轻一代的强烈影响,他不妨听一下海涅的话。海涅在赫尔戈兰岛听到这事后写道:“异教的大神潘死了。”101这不是虚假的热情:三十岁的海涅正如十八岁的我们一样,被它所吸引,为它而陶醉。

    我们密切注视着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注视着震惊人心的问题和激昂慷慨的回答,注视着拉斐德将军和拉马克将军102;我们不仅熟知,而且热爱当时的一切活动家(当然是激进的活动家),珍藏着他们的肖像,从马纽埃尔和邦雅曼·贡斯当起,到杜邦·德雷尔和阿芒·卡雷尔为止103,都在我们的关心之中。

    在这热火朝天的时代,突然一声巨响,像一颗炮弹在我们身旁爆炸,传来了华沙起义的消息。这已经并不遥远,是在自己家里,我们噙着热泪,互相凝望,反复吟哦心爱的诗句:

    不,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104

    我们为狄比奇105的每一挫折而欢呼,不相信波兰人的失败;我立刻在我的圣像壁上增加了塔杜什·柯斯丘什科106的画像。

    就在这时期,我第二次见到了尼古拉,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贵族为他举行一次舞会,我正好站在大厅上面的回廊中,可以尽量观察他。他那时还没留胡髭,相貌显得年轻,但是与加冕典礼时相比,脸部的变化是惊人的。他站在圆柱旁边,凶恶地、冷漠地凝视着前方,可是没有看任何人。他瘦了。从这张脸上,从这对铅一般的眼睛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波兰以至俄国的命运。他觉得震惊,害怕,他怀疑107王位的巩固,准备为他所受的痛苦、恐怖和疑虑进行报复。

    征服波兰之后,这个人把郁积的仇恨全部发泄出来了。不久我们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从他登基起就布置在大学周围的特务网开始收紧了。1832年,我们系的一个波兰学生突然失踪。他是靠官费派来求学的,因此违反他本人的志愿,给安排在我们班上。我们认识他以后,发现他为人谦逊,性情忧郁,我们从未听他说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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