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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大姐晒台骂大姐 先生妆阁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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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把他感动。看来少牧在花下往来,第一重的是个‘才’字,第二乃是‘情’字,第三、第四方是‘色’字、‘技’字。如玉的风姿娇态,酬应圆融,那‘色’、‘技’两字不必说了。‘情’字是做妓女人差不多的,那一个不会用些假情假意?只有这个‘才’字,如玉连字多不甚认识,莫说他下笔成文。仔细想来,可以胜得他的,就是这一件事。何不费些心思,切切实实的写封信去,或能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并可令如玉相形见绌。”

    想罢一番,定下主意,立起身来,走至书桌旁边坐下,取出文房四宝,浓磨麝黑,轻吮犀毫,先起了一道草稿,子细改正过了,方取薛涛笺誊上道:妾以蒲柳之姿,猥蒙郎君不我遐弃,花前邂逅,谬许定情。方谓三生有幸,得见君子,故曾腆颜以终身相托。盖以堕溷飘茵,本非素愿,得温柔敦厚如郎君其人者,获抱衾,何修得此!初不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好事多磨,良缘莫遂,几令妾寸心欲裂,百念多灰也。嗣知郎君之戛然中止,亦迫于万不得已。妾又自恨负债太重,无可为计,乃有赎身之举,俾作后图。自谓以此身属郎,更无二念,且所谋亦周且至矣。乃郎君蛾眉代赎,又付空言。致妾多方借贷,百计张罗,始获调头,已疲心力。孰料自是以后,望穿秋水,不见人来。妾果何负于郎,至遭见恶若此?潘少安亦郎君之友也,渠以妾为风尘中人,自然人尽可夫,安知我二人有白头之约!妾亦以不足为外人道,未及只字,至渠视为路柳墙花。如谓妾因尚在青楼,存他人不能以不贞见责之心,故与潘郎缠绵备至,则妾与潘郎屡申大义,仅有周旋之雅,并无肌肤之亲。区区此心,鬼神可质!奈何郎君不察,职是之故,弃妾如遗!妾敢怨郎薄幸,惟有以眼泪洗面,自嗟命薄而已!今敢倩管城子传语郎前,倘能鉴妾寸忱,宠临一叙,妾尚有肺腑之言,为郎缕述,此后惟命!否则寸心所结,纵他日憔悴以死,亦当与郎梦诉衷肠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惟郎君怜而察之。敬此,叩请牧郎青电。

    辱爱妾巫楚云和泪叩写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用信封封固,写好信面。趁少安尚未起身,交与阿巧差相帮立刻送到如玉那边而去。因信面上写的是“内函送久安里巫楚云房交杜二少爷少牧收展”,下边仅写“知缄”

    两字,分付相帮只说这封信是旁人寄到院中,转送过来的,免得如玉疑心。那是楚云虑得周到。

    谁知相帮的送信过去,如玉正在梳头,少牧还没有起身。如玉接来一看,认做有甚么人来请少牧吃酒,也不等少牧起来,竟与他拆开观看。约略认得几个易识的字,明知不是请客,却也瞧不出讲些甚么。后见结末写着“楚云”两字,又满纸的“郎”字甚多,就估量着是楚云寄与少牧的情书。本想吃住了他,不给他看,后想:“好个楚云,他明欺我不能识字,要把这笔墨工夫去笼络少牧!我虽小时没有读书,不能够提起笔来写写就是一篇,何不假拜做少牧为师,叫他每日教我识字?

    大凡读书的人,终有些头巾气儿,最喜欢的乃是有人拜师。一来将计就计,可以缚住他的心思,盘住他的身子,二来又好自己长些学分,岂不一举两得?”

    因即梳好了头,笑迷迷的走至床前,把少牧唤醒,说:“楚云有封信在这里,快起来看。”

    少牧披了衣服,睡眼朦胧的接过来,就在枕上一瞧,把头点了几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信放在枕边,一言不发。如玉也不做声,候他起身梳洗过了,小大姐端上一碗莲子羹来,请用早点。如玉把信取出,坐在少牧身旁,要他逐字的讲解。少牧果然细细的解与他听,说到“并无肌肤之亲,区区此心,鬼神可质”这几句,如玉“扑嗤”笑道:“神道是不管这种事的!况明明是句鬼话,还是去告诉鬼罢。”

    少牧道:“潘少安不知究竟是几时做起的人?若使昨夜吃的是第一台酒,楚云那般身分,两个人还没有相好也未可知。”

    如玉笑道:“他们还没有相好么?你难道不晓得少安与我先前原是狠要好的,自从做了楚云,他才绝迹不来?若然没有相好,怎能彀我这里水一般冷,他那里火一般热?如今莫去管他,且自往下说去。”

    少牧又把信中后半的话一字字解将出来。直到讲完,方将原信折好,随手放在桌边。如玉重又拆开,看了再看,覆去翻来,不肯释手。

    少牧道:“你要看熟他么?”

    如玉道:“看得熟他,这倒好了!只恨我不能识字,看看他,要想多认得几个。”

    少牧道:“怎么样说,像你这人不识字么?”

    小大姐在旁插嘴道:“二少爷休要听他,我们先生是识字的。”

    如玉瞅了他一眼,道:“你怎晓得?”

    小大姐道:“你不曾叉麻雀牌么?麻雀牌上一张一张有字的,多不认得,怎好去叉?”

    如玉含笑道:“傻丫头,麻雀牌上乃是东、南、西、北、中、发,与一、二、三、四等几个数目里头易识的字,认得了怎能就算识字?”

    小大姐不服道:“请客票上、局票上的字,七曲八曲,比牌上难得多了,为甚你也认得?”

    如玉道:“局票上的姓名,若是些常见的字,果然尚能识得。若然冷僻些的,那就难了。请客票上的字,无非是请客人到那一弄那一家去吃酒碰和,看得烂熟的了,自然都认得出来。倘使写得雅些,也有一个字多看不出的。你要说我是识字的人,那识字的世上多了!”

    少牧道:“依你说来,究竟还能识得几个。不知你幼时节,可曾读书没有?”

    如玉道:“我是五岁上父母双亡的人,几时拜个师读过书来?眼前识的这几个字,都是自己留心强记来的。”

    少牧道:“这就难为你了。大凡识字的人,前生必定有些夙根,我看你的资质本来很聪明的,你要识字,只要有人教你,怕不一年半载,就瞧得出那封信上的这些字儿。”

    如玉道:“不是我在此夸口,没人教我便罢,倘然有人肯尽心教我,纵然我的年纪已是十九岁了,记性却还甚好,将来虽不能像楚云一般的下笔成文,便票头儿一定也能写得出来。只是那一个人肯来收我做女门生,我就拜他为师。”

    少牧与他取笑道:“拜师是要贽见钱的,你端整下多少贽见,我就收你做个门生。”

    张家妹道:“贽见不多,一只元宝可好?”

    少牧大笑。如玉将眼对张家妹一横,道:“说甚贽见!他如当真肯教我识字,我就当真拜他为师,从此把早上学曲子的工夫,改做识字。曲子学得多了,将来一从了良,是无用的。识了字,日后何等受用!”

    少牧尚未回言,如玉立起身来,向他恭恭敬敬,果真叫了一声:“先生!”

    又问:“可要递个门生帖儿,再与你叩一个头?”

    此得少牧与满房的人多笑起来。

    少牧道:“休得如此。教几个字,有甚难处?就从今日开始,每天拣你不识的字,教你几个何妨?世上那有相好拜客人做先生的事?岂不被人笑死!”

    如玉听了,撒娇撒痴的还一定要拜。少牧笑得前仰后合,执定不依。如玉始就算了,回头叫张家妹喊一台菜,到厨房里去说:“是先生请杜二少爷先生吃的,这菜不要写在帐上。”

    少牧道:“这又是一句甚么话儿?吃一台酒算得甚事,怎说你请我吃,不要登帐?”

    如玉道:“这是我门生孝敬老夫子的。不过这一台酒,你吃了有些不甚容易。”

    少牧道:“有甚难处?”

    如玉道:“先生教导学生,听得人说,最忌的是‘作辍’两字。

    今天读过的书,隔了几天不读,就要忘记下来。你吃了我这台拜师的酒,以后便要天天在房中教我识字,却不可教了一天,不来了三天两天,那可误人子弟,这过处就不小呢!”

    少牧听罢,大笑道:“只要我住在上海,天天教你,却也不难。若是将来回了苏州,你便甚样?”

    如玉道:“且到你回苏州的时候,我自然尚有话说。楚云知书识字,要想嫁人,难道我不想嫁人不成?不过他是说在嘴上,有口无心的人,我却好容易不肯说到这一句话。”

    少牧听语出有因,暗想:“怎么又是一个楚云来了?我杜少牧做的相好,如何一做了,就有嫁我的意思?但是楚云的话,当初信以为真,如今看来乃是半真半假,不知如玉的心肠真假如何?若然果有此心,我看此人的内才,虽然不比楚云,品貌却与楚云不相上下,性度也还算得爽直。何不竟把他娶回姑苏,也不枉了我在花丛中物色一场?”

    心中暗想,口内不言。如玉见他默无一语,料着他转到这个念头,索性给他些些甜头,因把许多话去笼络着他。少牧不由不又认起真来,把当初要娶楚云的意儿,移到如玉身上边去。正是:落花故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欲知少牧与颜如玉将来甚样结局,楚云处少牧还再去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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