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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 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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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

    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

    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都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无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这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抻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

    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怎样认识。怎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他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至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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