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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奇货可居双身释重负 百喙莫辩千里报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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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大部分是萝卜。自从入秋以来,几乎每餐都是萝卜,桂英怀孕的人,把这东西吃多了,已经是不必吃,只要闻到萝卜气味,就不免要吐出黄水来。现在桌上完全萝卜,桂英起来,除了吃白饭,还有什么法子?因就向田氏撒一个谎道:“你弟妹身上又不大舒服,昨晚还烧了一夜,她不起来吃早饭了。”田氏觉得一个孕妇,身上疲倦不舒服,这总是难免的事,也就不去追问。

    桂英睡觉,向来是很灵警的,玉和摸索着出去的时候,她就醒了,这时他摸了回来,轻轻地上床安睡,她焉有不知之理,就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闹什么玩意?”玉和叹了一口气道:“将来我再告诉你。”桂英道:“你的形迹可疑,你干什么去了?非得告诉我不可,你若不告诉我,我就要在你兄嫂面前,当面质问你了。”玉和道:“呀!不料你也一样地逼我。老实告诉你,北平有人写信来给我哥哥,说我的坏话,我特意偷着将信翻出来看个究竟。”桂英道:“信上提到了我的事吗?”玉和顿了一顿,才道:“顺笔带上两句,总是不免的,但是对你没有什么坏话。我久在家里,就是兄嫂会容纳我,乡下人也会讥笑我,说我是个无用的人,在外面混了若干年,结果还是回家来。吃一碗老米饭。我过了年,决定带你出去,也免得你在乡下过这种苦日子。”桂英道:“你还要考量考量吧。外面一点活动的法子没有,我们才跑回家来。若勉强地跑出去,再想回来,是更难为情,当然是不可能的。假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你打算怎么办?”玉和道:“此话难说,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觉得挨饿不要紧,受冻也不要紧,只有这环境的不合作,让人一刻也停留不得。”桂英看他这几天在外面收账,已经忙得不得了,再让他心里不舒服,内外夹攻,真会逼出病来,于是将被头向上牵了一牵,在玉和肩膀上塞了两塞,将玉和的手捏了两下,低声道:“夜深了,睡吧。”玉和虽是一肚皮牢骚,然而爱情这样地宽慰着,心里也就得着安慰,转过身来’替桂英也塞了一塞被头,就安睡了。

    果然,在其间找出严端甫的几封信,少不得在这里面批评了自己几句,总是说自己习于浮荡,可为一叹。后来查出一封信,是答复玉成的,这却是一个老大的证据了。那信上说:

    玉成世兄阁下:前接手书,垂询玉和姻事一节,愚为事外之人,本不应置答。且兄言,白女回乡以后,尚能安居,则以前之事,尤可付诸既往不咎之列。但兄谓乡人啧有烦言,不能不知其底细,则为府上世代清白起见,愚亦不妨略举所知,俾或有所匡救。查此女确系北平女伶,负有微名,北平旧习,对伶人极不重视。年来虽有不同,但达官贵人狎伶之事,尤为不免,俗习相沿既久,自不能一旦改革,至对于女伶,更不免玩物视之!虽有束身自好之女伶,但积习迫人,亦无可如何!白女在伶人时代,愚不知其详细情形,但闻初欲适汪督办为小星,后不知如何舍富贵而图贫贱,竟与玉和成其姻好。当此事将成之际,愚曾招玉和一谈,加以劝正,而玉和少年盛气,颇令愚不堪,愚遂不欲再过问矣。玉和在燕,初果有小积蓄,自娶白女后,成立家室,当然不无花费。以前是否涉足歌场,有千金买笑之事,愚实不知,愚偌大年纪,实不愿揭人隐私,更伤兄手足和气,然明知不问,坐视府上受人指摘,亦无以对令尊于九泉。故愚对此,立言甚难,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尚望善为处置可耳。特此奉复,并祝冬安。

    愚严端甫手启

    庄稼人没有什么事是快乐的,只有每日工作回来,提了热水来洗脚的时候,这是最快乐的一件事,因为这就可以完全休息,直等到明天日出,才用得着做事呢。正在玉成这样得意之时,见她妯娌两个匆匆回来,而且桂英的脸色,不大好看。这就觉得有些奇怪。田氏在后,就向她问道:“跑什么?怎么了?怎么了?”田氏走到玉成身边,正着颜色低声道:“了不得,我们二弟妹,她有喜了。”于是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哥嫂固然是望得儿子,然而兄弟添儿子,他们也喜欢得会到这种样子,这可是出于意料以外的事。可是为了这一点,倒触动了他一点灵机,心想,桂英娇生惯养的,实在是做不动乡下这些粗笨事情,现在哥嫂既是怕她动胎,正好借了这个机会,让她少做一些事情,于是笑向玉成道:“她为人是不大喜欢说话的,对我也是这样。我也问过她的,她也不肯承认,一直等到今天春了大碓,才发现了。”

    只见桂英躺在床上,高高地枕了枕头,屋子里的蚊烟点着,烧得雾气腾腾的。那盏小煤油灯,在烟雾里放出淡黄的火焰来,照着屋子凄惨惨的,倒好像真是一间病人的屋子。桂英面向里睡着,只有一头毛蓬蓬的头发朝外,身上穿的一件老大布褂子,掀起了大半边,向外露着白背脊。玉和一伸手,正待要去和她牵衣服,桂英一个翻身,面孔朝外,就将手一掀,拨开他的手来,轻轻喝道:“不要闹。”玉和看她的脸色,白中透红,和平常人无二,就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真个动了胎吗?”桂英眯了眼睛望着他道:“哪有这样一回事呢?劳你驾,你帮我一个忙,把我两只腿给我捶一捶,酸痛酸痛,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样子的难受。”玉和道:“那准是春碓春累了。”说着,换了床沿坐了,捏着拳头,轻轻在她腿上捶着。桂英闭下眼睛,轻轻地哎哟着。

    到了阴历年边下,玉和奉了兄长的命令,出来收账,到深夜回来。家中因桂英身体疲倦睡觉了,嫂子在烧火炒年货。外面的大门,大概是因为在柴堆上拖柴捆进去匆忙之间,不曾关闭。自己将门关上,悄悄地走进去,心里想着,他们做事太大意了,要吓他一吓,于是不声不响地,溜到厨房里来。却听得田氏道:“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来,真是家门的不幸,我们祖传几代,哪有一个不字给人家说,如今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把几代的清白,都糟蹋了。我早就听见人家说过,唱戏的人家,不许做官不许上谱,这样一来,将来我们家里人,也要弄得不能做官不许上谱了。她回家来的时候,我就问你,这人到底怎么样?你说她卖嘴不卖身,唱戏现在也是很文明的事,人家都看得起的。又说家丑不可外传,叫我不要说,我信了你的话,把她当个文明人,对外面也就不说一个字。你看’现在村子里村子外,哪一个不把我们家这一件事,当做了新闻去谈,走出大门去,真让人家指通脊梁背呢。”接着,就听到玉成叹了一口气答道:“这件事办到了现在,早是木已成舟,说也是无益。再过两个月看看,她若是添下一个男孩子,也算和我王家传宗接后了。”田氏道:“若是生下一个女孩呢?”玉成道:“让他们远走高飞好了,玉和本来和她就很好的,而且生了儿女以后,我们还能逼着玉和休妻不成?”玉和听了这些话,不但心中乱跳,而且浑身上下都颤抖着,自己在门外呆站了许久,心想,原来兄嫂对于我们的态度,都是这样的,这个样子,乡下如何能住?自己第一次来家,还打算着在乡下过田园生活,如今看起来,事实上绝不让我这样安乐的了。兄嫂的意思,既是如此,也不必去和他们分辩,心里知道就是了。

    他夫妻二人,自这时忙起,内外两面跑,把晚饭也忘了做。玉和那天,是老早由县城回家了。二次出去,正钓了一筐子鱼回来,到大门口就喊道:“饭煮了没有,我们有了晚饭菜了。”玉成正在厨房里煎安胎散,迎了出来,轻声喝道:“不要叫,白妹睡了。”玉和以为哥哥是俏皮话,便道:“胡闹了,怎么睡得这样早?”玉成道:“你才胡闹呢,说起来读书,识字,什么事你都知道。自己女人有了双身子,也不给我们一个信。倒眼睁睁地让她春碓床,做那些重事。”玉和见哥哥正正经经地说话,而且声音又很平和,倒不像是俏皮话,便从从容容地在天井里放下了鱼篓子钓竿,走进厨房来道:“我不知道哇!”田氏正点了两根蚊香,向桂英房子里送,笑道:“刚才真吓了我一跳,现在她说肚子不痛了,大概安定了。”玉成在竹橱里取出一只饭碗,先放在鼻子尖上嗅上了两嗅,然后在悬绳上取下白布手巾,将碗擦了几擦,就把炉子放的药罐端起,向碗里倒了药汤,两手端着,交给田氏道:“你端了进去,亲眼看着她喝了下去,安定了,那也得喝。”于是田氏就笑嘻嘻捧着碗进去了。玉和站在一边,看得呆了。

    于是依然悄悄地走出来开了大门,就在大门外叫道:“哎哟!我们家,怎么忘了关大门呢!年三十夜,正是出歹人的时候,不要让歹人进来。”这一句话,把玉成夫妇惊起,就是一阵乱。玉成手上找了一根枣树棍,叫田氏掌着灯火,房前房后,找了一个遍,所幸并无什么损失。在灯下向玉和盘查了一遍账目。各自安寝。

    不过最近两个月来,兄嫂的态度,慢慢地有些变化。虽然不必要桂英做什么重事,见了面时,颜色总是淡淡的,每每在桂英背后有一种议论,等着桂英到了当面,就不说话了,玉和心里暗猜着,这必定是议论着我夫妻两个人不做事,只在家里吃闲饭。然而这是事实,有什么法子呢?这也就只好装着糊涂,只当不知道了。

    然而当大家扶起筷子碗来的时候,桂英却是由屋子里走出来了。田氏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就不要勉强起来了。”桂英笑道:“我没有病呀!这些时候,总是这样累得不得了,所以爬不起来。”田氏看了玉和一眼,就向桂英道:“起来了就好,快来吃饭吧。”桂英早看到桌上是一矮桌子萝卜,便摇摇头道:“饭我倒是不想吃。”田氏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怕吃萝卜的,今早撞巧三碗菜都是萝卜,你双身子的人,饭总是要吃的,不吃这个,你到后面菜园里去撇上一点青菜叶子来煮着吃吧。”桂英听着,以为是嫂嫂的好意,笑道:“不忙,等你们吃完了饭,我一个人从从容容地来弄好了。”田氏夹了一大叉子萝卜片,放在饭头上,将筷子在饭头上插了几下,向玉和瞟了一眼道:“我们老二,原来是个老实人,现在也让白妹教得刁滑起来了。白妹分明是怕吃萝卜,倒要说起害病。玉和为了白妹,名也不求了,利也不求了,就图的是这一点。”桂英听了这话,已经觉得是够挖苦的了,那玉和已经知道兄嫂对于自己的态度,便淡淡地笑道:“嫂嫂!你不要听外面那些闲言闲语,人家造我们的谣言,都是想闹得我们兄弟不和的,我们何必去信他呢?我为什么不求名?不求利?这些话,我长一百张嘴出来,也是分辩不出来的,我已经下了决心,过了年,我就出门去了。我们究竟是一种什么人,等着将来的事实来证明吧。”他说着,把脸都涨红起来。田氏也板了脸道:“我说这样一句笑话,你为什么就发急?”桂英恐怕叔嫂会吵起来,连忙上前劝解着道:“说笑话要什么紧?嫂子不必理他。”玉和将筷子碗放下,走回自己屋子里去;在屋子里叫道:“我不分辩了,将来用事实来证明吧。”田氏也道:“好!我往后看你的吧。”叔嫂两个,这几句话,大有赌赛的意味,可是王玉和这骑虎之势,似乎更进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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