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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奇货可居双身释重负 百喙莫辩千里报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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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里的井,总是不十分大的,那井口的直径,不过一尺有余。这样大的井口,一个人横着躺下。想要落到井里去,当然是不能够。所以桂英被水桶坠着身子向下落的时候,两只手一叉,已叉住了井口,差不多是盖在井口上,田氏在后面看到,早是三脚两步地,飞奔向前,将她搀扶了起来。因向她道:“你这是怎么了?可吓了我一大跳呀!”桂英红着脸笑道:“踏着青苔,让它滑了我一跤,没有关系。”她说着这话,看见稻场上有个滚稻的大石辘轳,一蹲身子,坐在上面,就向田氏道:“嫂子,你看玉和回来了没有?你叫他来帮着你吧。”

    田氏见她两只手操在肚子上,皱了双眉,便侧了身子向她问道:“白妹!你是怎么了?不要是肚子痛吧?”桂英两手依然按着肚子,却微微地点了两点头。田氏笑道:“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若是有了喜,这样跌一下子,那可是不当玩的。桂英皱着双眉,将眼睛也半闭着喘着气道:“没有什么。”田氏正着脸色道:“你要是有了喜,可得实说。万一闪动一下,也好找个医生来看看。”说到这里,四顾无人,就低声向着桂英耳朵里唧咕了几句。桂英眉头一舒,微笑着道:“统共也不过两个月那样。”田氏一拍手道:“那还了得,准是无疑,这怎么办呢?若是有点不好,可真叫人悔不转来。你早怎不对我说,早要知道,我就不能让你做这些重事了。你可走得动,让我来搀你回去吧。”桂英站起来道:“快别那样,让别人看见,那是笑话了。”田氏道:“这是什么笑话?这是人生大事呀!”桂英因为到了乡下来,一举一动,都惹得乡下人注意,若是让嫂嫂搀了回家去,又是让人注意的事。只管走得快快地,离开了田氏,走回家来,桂英一溜进了房。玉成提了一桶温热水,放在阶檐下,人坐在凳子上,两只脚隔着桶梁,插到水桶里去,头望了天空,口里唱着黄梅调,非常之得意。

    这玉成是乡下一个富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无所求,只有两件事,他还未曾满足。第一是他没有儿子,没有女儿,自己年过四十,恐怕是无望了,不得已而思其次,便想得一个侄儿。第二是自己无功名之分,但愿兄弟得个一官半职,合了世代相传的教训,荣宗耀祖。玉和既是花了钱没有捐得知县回来,却也罢了。现在听说二弟妹有孕,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将一双湿淋淋的脚,由水桶里抽了出来,站在地上瞪了眼向田氏问道:“这话是真吗?”田氏道:“若说是我有了孕,那是我骗了你。现在说人家有喜,怎么会假呢?我也犯不上说那种假话!”玉成道:“你赶紧到她屋子里去看看,我到吴先生家里去,给她找一包安胎散来。”说着,就走出去了。

    这样一来,桂英得了一个救星,从次日起,就不用做事。而且呕吐,烦闷,想吃酸物,种种怀胎的象征,也就慢慢地暴露出来。桂英回来的时候,屋子窗户外面,有一棵枫树,浓绿的树叶子,变成了黄色,由黄色变成了红色。红色的叶子,后来也不见成了光树枝,光树枝上,堆着了白雪。桂英的肚皮,也就顶着出了怀,一望而知的是个孕妇了。至于玉和呢?他的卧室里一张书桌上,放着南京上海广州,各处朋友寄来的回信。把信上紧要的言语摘录出来,无非是:“俟有机会,再来奉告。”“现在无可设法。”“爱莫能助,为之奈何。”“万勿率尔命驾,以致空劳往返。”这样的信,堆满在面前,增加了他无限的烦闷,在夏季秋季,可以出去钓钓鱼,山上找找草菰子,来消磨时间。冬天只有到村子口上一个教读的先生那里去下象棋。有人问起他来几时出门?他就向桂英身上推,说是等她生产了以后再走。其实在暗中呢,桂英希望他得一个机会,好到外面去,找个产科医院来分娩,自己的身体也可以保障安全些。然而玉和每次接到外面朋友寄来的回信,总是唉声叹气,自己一肚子苦水,也就只好闷着,不敢说出来了。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散了年学了。玉和为着在家里坐立不安,依然是终日在这乡学里去消磨时光,好在先生已经散了学,在这里混着,并不耽误事情。这位教乡学的先生叫王佐才,为了他那个名字,他增加了无限的感慨。因为科举停了,他学了满肚皮四书五经的学问,无处发泄,如今只好在乡下教一堂蒙馆。这个乡下教蒙馆的,彼此自取了一个诨号,乃是教门板的,犹之大教授们,说是吃粉笔的。门板云者,系形容乡下蒙童如门板一般不受教训,无法攻入。所以王佐才先生不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也就不算了一乐也。他转念到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于是买了一些本草纲目,陈修园三十六种,这一类的书,在授课之余,加以研究。放了年假之后,除了看看医书而外,便是和乡里几个先生们谈天说地斗斗纸牌,下下象棋。这个散了学的乡学,倒成了个俱乐部,天天宾客满堂,玉和有一次上县城去了一次,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来,回来无事,依然是到这个门板俱乐部来。

    这个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屋子里点上灯,掩了门,有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有一个人道:“差一脚,打不起来,若是玉和在这里,这就可以凑成功了。”又一个人道:“他上县去有什么事?”王佐才道:“他一半个月,老是上县一次的,或是寄信给朋友,或是收信回来,他急于要出去就事,乡下这种日子,他怎样过得来呢?”有一个人道:“对了,第一就是他的女人,不能受这种苦,听说春了一回碓,病了两个月,真是贵人贵命。这样的女人,不知道玉和怎样弄到手的?”又一个道:“听说玉和在北平做官,挣得上万块钱,都只为讨个女人,把钱全花光了。钱花光了不要紧,官也丢了。好像王三公子嫖玉堂春,见面银子三百两。你说这样的阔公子,她还不嫁吗?玉和要找事,恐怕是不能够了。他这次回家,听说是革职永不叙用,再要出去找事,恐怕是不行了。”王佐才就很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后世必有以女色亡其国者。”

    记得有一次,玉成把钥匙塞到墙眼里去的,总可以找得着。找了许久,却摸着有一块墙砖是摇撼着的,用力一捏,却把那块砖抽动,墙上现出一个窟窿来。这里面正有几把钥匙,于是把柜子打开,将一束信件里面,凡是写着由北平寄来的,都抽出来检査一番。他将插烛的泥烛台,放在柜子沿上,又将长衫脱下来,挂在窗户纸上,挡住了烛光,然后蹲着伏在柜子上,将北平的信,一封一封来读着。

    玉成坐在矮晃上,正抽着旱烟袋呢。便道:“这是你嫂嫂不好,她一个由城市里来的人,哪里能做这些重事,从明天起,这些事都不要她做了。以前她没有回来,家里也不会搁下了什么事呀。”玉和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可是正着脸色道:“日子还早着哩,难道家里就养着这样一个闲人吗?”玉成手扶了旱烟袋,塞在右嘴角边,卟唧卟唧,眼望了兄弟,抽了两口烟,这才抽出旱烟袋来,将烟嘴子点着他道:“难道你没有听到过胎教一说吗?我们就是办不到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那一层,也不能让孕妇受累,出什么毛病。”玉和笑道:“想一点不受累,哪里能够呢?比方我现在到外面去,就有了事……”玉成不等他说完,便抢着道:“假使你在外面有事,在孩子没有出世以前,你也不能带着她走。不要说一路之上,轮船火车,那种震动是孕妇受不了,就是家里这一截旱道,由乡下到省城里,坐轿子也好,坐小车子也好,都颠簸得非常之厉害,怎样经受得住呢?再说你年轻,什么都不懂,你也不会伺候一个双身子的人。这些将来的话,你不必说,进去看看她吧。”玉和走进房来,田氏便走了出去。

    玉和笑道:“你是有了两个月吧?何妨实说呢?你不知道,哥哥现在是昼夜望着后辈出世,你若是有了,那比我做了官回来,他还要快活,自然要加倍小心地来保护着你。他已经对嫂嫂说了,以后家里的事,全不用得你做,这不是很好的事吗?”桂英半开着眼道:“这样说,我有一年懒可以躲了。”玉和不捶腿了。两手摇着她的身体道:“你说没有这一回事,到底还是有这一回事呀?可是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哥哥说,在你没有生产以前,不让你出门。”桂英道:“只要我不做重事,我就在乡下多住几个月,那倒也无所谓。”玉和道:“你翻转身去,我给你捶一捶那边的腿。”桂英皱了眉道:“我累死了,实在懒得动。”玉和笑道:“啊哟!翻身都懒翻得,累到有这步田地了吗?”外面的玉成就高声接嘴道:“玉和,你随她去吧,不要吵闹她了。”玉和向桂英微笑着,点了头低声道:“如何如何?”桂英也就微笑着。

    玉和拿了这封信,拿在手上出神了一会,心里想着,这事的关键在此了。乡下人没有新闻,遇着外面来的信件,只要有经手的机会,就要拆开来偷看,看了不算,还要辗转告诉人。新闻是越传说越失真,越失真越加装点的,那么,自己这一段艳闻,现在传遍了乡间。当然就是这样一个原因了。严端甫为了做媒不成,至今对我不满,哥哥写信去向他问消息,这不是问个对着吗?他是蹲在地上看信的,不知不觉地,自己已是坐在地上。索性将背向后,靠了墙坐着。偶然一抬头,看到蜡烛只剩了一小截屁股,这才赶着将一切东西恢复原状,依然摸索着走回房去。

    玉和听了这些话,气得身上不住地抖颤,站在门外,一寸路也移动不得,站了许多的时候,只觉晚上的西北风,阵阵地向后脑勺子里吹了来。心想,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于是掉转身躯,向家里走。他心里可就想着,这些话,若让兄嫂知道了,那是一种什么感想?怪不得这两个月以来,兄嫂对我夫妻是如此不客气,原来外面传言,我成了个王金龙了。这种事情,却是无法去和兄嫂解释,若是任其传言,并不解释,说我成了个败家子,那也无所谓,然而把桂英形容成了个妓女,这种话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她岂不活活气死吗?当晚凭空添了一种心事,走回家去时,脸上的颜色,就不大好看。桂英以为他到县城里,必定又没有接着什么好消息,所以不高兴,在这几月以来,这是平常的事,也就不必去过问他了。可是玉和对于夫人虽力守秘密,然而对于家庭乡党,却处处留心,因为处处留心,就越是把乡人一种不屑的心理看了出来。

    然而玉和心里有事,哪里睡得安稳。他想着,最近并无同乡的人,由北平回来,自己在北平做的事,怎会传到兄嫂耳朵里去?必定是北平有回信来,将事告诉兄长了。只要是有信,这来源就好查。知道外面来的信,兄长的习惯,都是完全保留着的,信却放在哥哥放账簿的一只木柜子里。今天说不得了,要做一回贼,偷开那柜子来查一查。于是暗中摸索着,走到玉成当书房又当账房那间屋子里去。然后在身上掏出烛头火柴,点着了,在黄土墙缝里仔细寻找。

    然而他表面如此,心里依然是十分难过,次日天色一亮,就起床了。桂英一宿未睡,天亮了,反睡到饭熟不醒,吃饭的时候,玉和一看桌上,是一大瓦碗白水煮萝卜片,一碗椒末炒风萝卜丁子,一碗腌菜,腌菜里面,有一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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