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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情魔孽海淡于烟 哪堪回首 春色横溪浓似酒 无限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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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便喝一大杯,三快便是三大杯,三杯入肚格外兴高采烈声震屋瓦,一双破袖也随着他一双黄毛巨掌满桌飞舞。王元超有许多话想说,一时竟插不下嘴去,双凤姐妹益发难于启齿了。在他数说三桩快事当口,王元超满以为他三快之中定有一桩关着自己的事,看到眼前如此美眷一箭双雕,还算不得一桩快事吗?不料听他说完三快竟与自己无关,而且吃到此刻依然只字不提。师父师母叫他主持的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碍着口不便启问,倒弄得王元超坐立不安起来。舜华、瑶华冷眼看得清楚,心头鹿撞也同王元超一样。舜华却比王元超来得机灵,用了一着抛砖引玉的法子,故意慢慢说道:“二师兄说的三桩快事,我们也叨沾余光同一快乐,只惜不是‘横溪春色’的知己罢了。”甘疯子微微笑道:“你们的快心乐事,比我‘横溪春色’又强得多了。”他这样一说,双凤面上虽略现羞涩,心里却暗暗得意,饶你卖关子,禁不得俺用心机只一餂便到本题了。这当口双凤自然不便接口,王元超慌乘机捉住话头老着脸笑道:“这事全仗师兄撮合,小弟虽尚有兄嫂,但我们婚姻一半是儿女私情,一半是我辈本色,何况师兄已奉两位老人家的命令,我们一切听师兄训诲便了。”这顶高帽子一扣果然扣住,甘疯子便呵呵大笑道:“我看在这杯‘横溪春色’面上,对你们实话实说吧。他们两位老人家虽然反目多年,究系没有真凭确据。师母虽然负气出走,这几年也打听得飞龙岛的消息,同前几年吕先生夫妇的百端劝解,心里也有点活动。不过湘魂已走得不知去向无法找个水落石出,弄成僵局便了。近两三年我们师父的举动同我们门下的人物以及太湖方面的事,师母未尝不暗暗关心。所以你同老三寻找铁佛寺的秘笈,师母特地命令两位师妹下山暗助一臂,其中却又关着两位师妹先人的遗嘱代为物色佳婿,故又暗弄玄虚差两位亲到太湖。其实我们老五早在师母夹袋之中,不料天从人愿,不劳她老人家来费手脚早已赤绳暗系。而且老三同范老丈红娘子都有此心,特地做成圈套一举两得,叫老五陪两位师妹一同到云居山叩见师母,其实就是特地送你去让师母东床雀选罢了。老五你不信,你且拿范老丈的信来一看就明白了。”

    这一番话说得王元超目定口呆,舜华、瑶华两颊绯红,恨不能飞步逃出。暗想自己在太湖难免不露出马脚,也许那晚楼上打哑谜儿暗地落在他们眼中。尤其王元超想起黄九龙词色之间,当时听得不在意,现在回味起来似乎句句藏着讥讽,自己还以为三人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哩。三人正在想得难以为情,甘疯子却又举杯大笑道:“我们对此好山好水佳酿佳话,岂止三快,竟具四美。我要先贺你们一杯福慧双修姻缘美满!”说到此处,蓦地笑容一敛俨然正色道:“我还要祝你们体会两位老人家成全之德,扫却儿女私情显出英雄本色哩。”说到此处,一双虎目两道威光直射到三人面上。王元超同双凤觉得这几句话言简意赅,有千百斤重。王元超首先肃然起立端起酒杯,脖子一扬一口干饮,然后举杯一照低低说道:“敢不铭诸心腑。”边说边向双凤一使眼色。双凤无奈,欠了欠身,也各端起面前的杯子在香唇上沾了一沾,低着头悄悄说了一句感谢二师兄的金玉良言,说毕舜华皓腕轻举,娇羞不胜的捧起酒壶替甘疯子满斟了一杯,同时也替王元超斟满。甘疯子大乐,浓眉一轩呵呵笑道:“昨晚两位老人家会面,我以为多年阔别定有许多说不尽的话,我正想回避一下。哪知一见面,两人对面恭恭敬敬的深深一礼微微一笑,好象无数纠葛都在那一礼一笑中融化了。一笑以后百事不提,师母便把我叫住,问道:‘禅房内在我双凤上首坐的,便是王元超孩子吗?”甘疯子说到孩子两字,王元超同舜华、瑶华同时卟哧的笑出声来。甘疯子笑道:“你们以为师母称他孩子可笑吗?如果照师母面貌上看,诚然同两位不相上下,可是照她老人家的岁数讲,老五做她的孙子也赶得上,称他孩子何足为奇哩。当时我答应了一句‘是’。师母又向师父微笑道:‘你们定以为我来侦察艾天翮,其实艾天翮说的一番话我早已探听明白,不过那时将信将疑罢了。我隐居云居山,艾天翮不知从何打听清楚,早几天便差人下书约我同你到此会面,我实不愿意同他周旋,只差家虎捎来一信。不意我山内的人,无意间在岭下镇上碰着双凤同一个英俊少年坐在酒家,便回山报告与我。我料得便是那姓王的孩子了,所以特地赶到此地看看这孩子的品质究竟如何。老实对你说,你这些年收罗几个徒弟我暗地都察看过、监视过,连太湖堡内我也细细勘过好几次。你五个徒弟只有你大弟子钱东平没有见过面,其余经我留心考查。平心而论,这几个弟子绝不致辜负你一番苦心,将来风云际会也许在这几个弟子身上了却我们心愿。前次他们搜索那册秘笈,我特地差双凤暗助一臂,又差她们到太湖去故意折辱黄九龙一下,使他们奋发有为。乘便引出范高头替双凤执柯,不料范高头无端生出那桩拂逆事来,还牵涉了洞庭恶寇。这事居然被他们弄得清清楚楚面子十足,也算亏他们的了。最好笑我初意想把我双凤留在太湖,分配给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为妻,不料她们姊妹俩早有誓言,愿嫁一人。她们眼光倒也不错,此刻经我细看姓王的孩子,英芒不露劲气内敛,确是有为之才,就此我与你一言为定,就叫他们在太湖堡内举行婚礼便了。’我师父听她说完笑道:‘她们这一档事不料你比我还清楚。’又指着我笑道:‘我前日才听他说的,他也无非从范老头口中得来,范老头叫他来征求我同意的。现在既然你亲自看中,就此叫他们回湖准备婚礼便了。’”

    甘疯子说到此处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却把双凤臊得抬不起头来。王元超知道事已摆在面前归了明路,而且成亲在即,不禁踌躇满志,反弄得心中奇痒难搔了。沉思半晌他猛然记起一事,双手轻轻一拍道:“哦!现在我明白了。怪不得范老丈同红娘子初到湖堡的一天,两位姊妹送我秘笈说是师母主意,我正想得诧异,范老丈便说道:此中自有道理,将来自会明白。说了这句以后没有多少工夫,范老丈又鬼鬼祟祟的同三师兄在密室内谈了半天。此刻一印证起来,那时候师母定必另函嘱托,范老丈居中行事的了!但不知昨晚师母还有什么吩咐呢?”甘疯子说道:“当下两位老人家同意,便命我同三位先回湖等待后命。师父又问起海上群雄的事,师母便在怀中拿出一张名单交与师父,说是择定一个适宜地点同日期召集两方面门下人会一下,合为一体,并商定此后分途进行的事业,师父欣然。于是两位老人家暂再分手,俟师父先到天台雁荡,便道去看龙湫僧同尚未拜师的高潜蛟,然后再到云居山会同师母齐赴太湖替你们主婚。婚礼告毕,趁贺客盈门之际宣布海上群雄联合一体的消息,择定日期选定地点一齐赴会,举行联盟大典。这种联盟大典,在哥老会铁扇帮叫做开香堂,但是我们老师绝不愿做出这样举动,无非开诚布公指示一番大义罢了。计算你们婚礼便在一两个月之间,联盟的事也紧接着办理。时间虽匆促,好在你们婚事不比世俗婚姻有许多无谓的繁文缛节,我们到了太湖再同老三参酌便了。”甘疯子说罢,王元超同双凤姊妹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各人却格外矜持,格外装出落落大方的神气。

    彼此酒醉饭饱,王元超付了钞,别过店东走出酒家,舜华、瑶华从黄桷树上解下缰绳各牵着一匹驴子,却因甘疯子王元超没有代步不肯上骑,偏偏横溪镇上雇不出牲口,甘疯子笑道:“我两条腿大约比四条腿还要快一点!你们两位不必拘泥尽管上驴先行,我们随后跟着便了。”双凤被甘疯子催着再四,只好告罪跳上驴背。四人晓行夜宿一路行来,不日渡过曹娥江走到钱塘江口的萧山县境。这时甘疯子、王元超依然徒步而行,因为江浙水道居多牲口极少,而且渡江过河有了牲口反而碍事,双凤也屡次要把两匹驴子弃掉,反是甘疯子看得这两匹驴子不凡弃掉可惜,劝她们勉强一路骑来,带到太湖或有用处。

    这天迤逦行来,到了萧山县城外业已日落西山。四人一商量,走进城来想寻个干净宿店。甘疯子同双凤姐妹在前,王元超牵着两匹驴子在后,向着热闹处所信步走来,不觉走到县衙照壁底下。只见县衙门前拥着无数百姓,个个伸长脖子望着门内,衙门口做公的拿着皮鞭左吆右喝,兀自拥挤不动。甘疯子一行四人又加着两匹驴子,被这般人密密层层从衙门口直拥挤到照壁下整整把条街堵死,竟难过去。舜华、瑶华一时好奇,靠着照壁跳下驴背向大门内一看,只见门内直通大堂的一条甬道两旁也拥着无数看众,想是爱看热闹的人赶先涌进去的,后到的门内无法立足,只有挤在门外了。可是中间一条甬道倒清清楚楚的,从近大门一座破烂不堪的公生明牌坊下一直可以望到大堂上。堂上设着公案围着许多亲兵公役,似乎正在问案,却看不清犯人样子。大堂阶下摆着一具簇新的空木笼,双凤姐妹从小跟着千手观音虽曾走过几次江湖,却未见过官府问案,尤其未见过这样囚人的木笼,四朵窄窄金莲竟钉在驴鞍上不肯下来了。恰好甘疯子打着浙江口音向堂边一个老头子打听案情,这位王元超却又体贴两位未婚妻子,一手挽着驴缰一手当胸一横,便象下了一条铁门闩挡住前面看热闹的人。可是他身子虽挡在驴前,一颗脑袋两道眼光,却时时扭项注在两匹驴鞍上。人家以为他注意鞍上挂着的几件包裹,谁知道他趁此细细鉴赏鞍上的两对金莲,尤其瑶华那对锐利如钩的莲翘,触起前几天鞋剑触唇的一幕,不禁把那条铁门闩的手臂撤回来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入非非,连四周闹哄哄的人声乱糟糟的人头,都付诸不闻不见了。

    不料他那条铁门闩一撤,衙门口一阵吆喝皮鞭乱响,人如潮水般汹涌起来。王元超慌扭回头挺身向驴前一立两条铁臂膊一分,便象怒涛汹浪之中屹立着一支中流砥柱,纷纷退下来的人波分浪裂般向身后淌去,露出衙门口中间一片空地出来。王元超回头一找甘疯子踪影全无,心想二师兄何致被人挤散,或者不愿看热闹先在就近找宿店去了。忽听得头上舜华咦的一声,低低叫他道:“你看!你看!”王元超慌又举目向衙门内看去,只衙门内甬道上无数兵役各持刀棍铁尺,抬着一具木笼出来,笼中坐着一个女犯,那木笼却是新打就的,四面笼栅一根根足有碗口粗细。那女犯青帕包头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穿着一身纯青的夜行衣服,纤纤玉手同瘦瘦的莲瓣上都带着头号镣铐,面上蛾眉淡扫脂粉不施,一个圆圆的面孔笑嘻嘻的坐在笼内,毫无忧色。王元超同舜华、瑶华正看得诧异,蓦地木笼抬出大门当口,人丛内挤出一个虬髯大汉,似乎是醉汉一般跌跌冲冲横里向军役队内穿过,军役一阵吆喝,那醉汉已在笼前擦身而过。王元超等三人早已看清那醉汉是甘疯子,而且看他走近木笼时似乎同那木笼内女犯暗暗说了一句话,便知其中有了文章,益发要看个究竟。果然那木笼抬到门口,前面一对兵勇正在驱逐闲人开道之时,只听得木笼内娇滴滴的喝一声:“且住!”喝声未绝,只见她身子一蜷一阵叮噹乱响,手脚镣铐如蝉蜕般一齐退了下来,接着猛一长身,两手向笼栅外一穿,两下里一分喝声开!便听得碗粗木栅咔喳咔喳几声怪响便已折断两根,一晃身人已窜出笼外。她这样退镣铐折木栅手段迅速异常,只在一转瞬间。这般兵役吓得手足无措,四处看热闹的人齐声大喊着:“不好了,女强盗跑了!”这一喊,衙内衙外的兵勇番役个个扬起军刃,鼓噪着把她包围起来。她却冷笑一声,从容不迫的两足一点从人堆里飞起身来,象燕子般直飞上照壁顶上,立定身转面向下一指道:“有那个糊涂知县便有你们一群糊涂百姓,我好好的人偏当作女强盗,真正女强盗你们偏让她轻易逃掉。现在好话对你们说,你们这般糊涂虫谅也不信。你们这个糊涂知县谅也没有能耐捉那女强盗,且待我同一个朋友商量一下,我来去光明,既然被你们误打误撞的拉在染缸里,好歹总要分个皂白出来。你们且通知那个糊涂知县,今夜三更时分我要与他面见,叫他不要怕,现在权且少陪,姑娘去也。”这一声去也刚刚出口,只见她娇伶伶的身躯一晃,便从照壁上飞上一家茶楼屋脊,再一晃踪影全无。人声鼎沸章法大乱,押解人犯的兵弁个个身上捏把汗,乖觉的早已飞跑进内报信,愣头愣脑的兀自嚷成一片。霎时间,大街小巷谣言百出,交头接耳。这时双凤姐妹俩早已跳下驴背,同王元超悄悄揣摩那女犯的路数,一时却也猜不透他临走时一番言语是真是假,看得四周的人渐渐散去,然仍未见甘疯子露面。

    王元超恐怕衙门作公的看着生疑,把缰绳一带,同双凤一使眼色,也跟着散开的人走离衙门。慢慢向前走了一程,正向路人打听宿店,猛的胡同口趋过一个短打扮的人抱拳笑说道:“借问一声,尊驾们同一位姓甘的客官是一道来的么?如果不错,请到敝店歇马便了。”王元超诧异道:“姓甘的客官现在何处?”那人道:“姓甘的客官在敝店看好房子,说是尚有这样行装的三位在后就到,叫敝店差人拦迎,免得路途生疏找寻不着,所以小的奉敝店东的吩咐在此相候。看得尊官们的行色相符,特地冒昧请问一声。尊驾既然认识姓甘的客官,谅不会错误的了。”王元超仔细,又问明姓甘的相貌服色,果然是二师兄无疑,便欣然叫那人领路。那人拉过牲口折入路北胡同内,三人跟了进去。那人领到一所八字墙门的大厦门口,两旁粉墙上粉刷着“仕宦行台”“迎宾老店”八个大字,跨进门满是高厅大厦,宏壮异常,执事人等也是衣冠楚楚招待尽礼。引进甘疯子看定的两间屋子,是并排两间的厢房,房内色色精雅,双凤满心畅适,却未见甘疯子影子。向侍应的店伙一问,才知甘疯子看定房子,在屋内匆匆写了几个字吩咐了一番话,便出店去了。王元超等会意,也不多问,待店伙侍应茶水完毕遂挥手令退。舜华、瑶华从床侧一扇小门通入隔室,两室一样布置,桌上却多了一张纸,拿起一看,原来是甘疯子特地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有事先出,入晚便回”八个字。舜华笑道:“看来那话儿颇有道理,否则二师兄绝不至移樽就教的。”瑶华道:“我留意她退去镣铐时使的卸骨法,功夫颇为不小。便是运用软功以后,又使出排山分牛的真实功夫把两根碗口粗的竖木生生迸断,也算亏她的了。”舜华道:“这种功夫尚不足奇,倒是她临去的一番话大须注意。如果她句句是实,此地必另有一个女强盗为害间阎,但不知如何张冠李戴,把强盗头衔套在她身上?最奇象她这样身手,为何被作公的轻易捉住呢?”王元超听她议论不已慌摇手道:“我们初到此地人地生疏,究竟不知真相如何?此地又是个客栈,难免没有作公的耳目,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瑶华笑了笑,便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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