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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渡水登萍 白发翁豪谈惊座 迎宾飞箸 红娘子妙语解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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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怎敢献丑呢?”

    范老头子大笑道:“算了吧,横竖今天我们父女都献过丑了。”

    王元超笑道:“老前辈何必这样谦虚?象老前辈在这茫茫无边的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恐非后辈所能及的。想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海,人人都以为佛法无边,其实也是登萍渡水的功夫。但是照晚辈的愚见,海水性咸质重,比湖水淡而质轻的大不相同,似乎在海面施展登萍渡水,比较容易些。象老前辈在轻飘飘的淡水湖面上,连一苇都不用,功夫何等高深!”

    这时双凤同那位红娘子听他拿海水湖水比较,议论非常确当,都各暗暗佩服。可是范老头子似乎一脸诚惶诚恐之色,很诚挚的答道:“王居士话虽有理,但是老朽怎敢同祖师爷相提并论?这位祖师爷,非但我们少林的开山祖师,也是我们家礼至尊无上的鼻祖,这且不说。王居士虽然看到湖水淡,与海水咸性质不同,可是海上汹涛万丈,风波险恶,恐比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要难十倍。”此时双凤也插言道:“范老伯这话也有相当理由,倒不易轩轾呢。”

    王元超又微微笑道:“晚辈对于这手功夫,未曾实地研究,原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平日跟随敝业师同几位师兄讨论些水面功夫,也曾谈到此点。据晚辈愚见,无论海水淡水,倘然施展登萍渡水时有了风涛,似乎反比一平如镜的水面来得容易,而且波涛愈高愈险,施展功夫也愈觉容易,愈显出巧妙。”

    此言一出,一桌上只有黄九龙暗暗点头,双凤同红娘子露着疑讶之色,个个妙睐凝注,急待下文。尤其是范老头子,把手上酒杯一放,两手一扶桌沿,上身向前一探,急急问道:“王居士定有高见,快请赐教吧。”

    王元超笑道:“无非晚辈一孔之见,说出来恐怕贻笑大方。因为晚辈愚见,登萍渡水这手功夫,内仗丹田上提之气,外借天地自然之力。人在水波上提着气,可以稳住重心,不使下沉,借着力可以向前飞行。波涛排空的时候,正是天地自然之力最厚的时候,浪波一起一伏,其力至宏,我们就可乘这股力量,借劲使劲,向前推行,似乎比较一平如镜的水面,反较省力些。这是晚辈乱谈,尚乞老前辈指教才是。”

    范老头听到此处,呵呵大笑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不得!王居士这番议论,足见功夫深奥,不愧陆地神仙的高徒。老夫在湖面起了风波的时候,曾也试验过,果然与王居士说的话相同。但是功夫练到能够借用天地自然之力,谈何容易?老夫年迈,恐怕望尘莫及的了。”此时双凤同那红娘子都各暗暗佩服,尤其双凤芳心格外垂青。

    范老头子此时精神奕奕,豪气大发,把面前一大杯酒用手一举,脖子一仰,咯的一声喝下肚去,大声道:“老朽痛快已极!请黄堡主、王居士也要放量痛饮几杯。吕家两位贤侄女量虽不宏,也要陪饮几杯,不要忸忸怩怩作那淑女子态才好。”

    双凤低嬛一笑,居然也举杯相照。于是彼此一阵畅叙,只把红娘子斟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诙谐逗笑,议论风生。

    畅饮中间,黄九龙忽然想到了一事,停杯向范老头子笑道:“晚辈有桩事不大明白,要请教老前辈。先头老前辈不是说贵帮祖师爷也是达摩祖师?这样说起来,贵帮似乎从佛教而来。但是常听到帮里人自己称在家里,别人称帮中人又称为家里人。可是此刻听老前辈又自称为家里,音同字不同,其中想必有讲究的?”

    范老头子听他问到此处,忽然把手中酒杯一放,长叹了一声,很严肃的说道:“想不到黄堡主心细如发,问到这筋节上去。要说到‘家礼’两字,恐怕现在安清后辈,能够对答得出来,还真不多见呢。讲到敝帮起源,从梁武帝好佛时代始,始祖达摩禅师降临中国,三度神光以后,由鹅头禅师口占二十四字,代代依字定名,一直传到翁、钱、潘三祖。于是吾道大兴,支派繁衍,分为一百二十八帮半,七十二个半码头。

    “但是三祖以前几位祖师爷,差不多都是得道高僧,修成正果。三祖以后,为国出力,从事天庾,从此带发传道,在家礼佛,所以叫作家礼,现在帮内人,称为家里,又称家理,真所谓溯典忘祖了。而且其中还有一层最要紧的关系,自从满清入主中华,明室忠臣义士屡起屡仆,终难得志,只有敝帮卧薪尝胆,到底不懈,一天比一天势力宏厚起来。

    “从前贵老师陆地神仙,同少林寺有志的大师,都同老朽推心剖腹的结过密约,不过时机不熟,留以有待罢了。就是贵老师差黄堡主整理太湖,同千手观音乘着吕老先生遗言,结交海上英雄,都有最大的用意在内,无非殊途同归罢了。在老朽这几年暗地留心,不出廿年天下定要大乱,那时全仗诸位少年英豪,为含恨地下的忠臣义士扬眉吐气哩。”说到此处,一阵凄惶,不觉掉下几滴老泪来。慌忙把面前一杯酒向嘴上一倾,勉强笑道:“老朽狂奴故态,诸位休得扫兴。”

    话声未绝,忽听得砰然一声,只见黄九龙倏的立起身来,以拳抵桌,睁着两只睛光炯炯的眸子,大声道:“晚辈平日所受敝业师的熏陶,和平生所抱的志愿,都被老前辈一语道破,老前辈真是快人。晚辈此番奉师命除掉常杰,为江南英雄预备一席立足之地,不料师母千手观音不谅苦衷,偏要兴师问罪,真难索解?倘如海上英雄真有胸襟磊落、统率群英的人物,俺黄某情愿率领堡内好汉拱手听命,免得同室操戈。”言罢,两眼直注双凤。

    舜华柳腰一挺,正想发言,范老头子已双手一摇,呵呵大笑道:“黄堡主这番话,老朽知道完全从肺腑中流露出来,可是其中还有曲折,诸位稍安毋躁,听老朽一言。说到此番纠葛,在座只有老朽肚内雪亮。如为杀常杰而起,老实说,象常杰这种人,死有余辜,千手观音何至于为这种人报仇?如为海上英雄立足地设法,千手观音也知道黄堡主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尽可双方婉商,这两桩都不是主要原因。说来说去,全在贵老师陆地神仙一人身上。诸位都知道双方老师,原是一对患难夫妻,而且都是武艺绝伦举世无双的人杰。讲到岁数,两人都修养到握固葆元,返老还童的地步,偏偏年轻的时候,种了一点孽因,到现在还芥蒂在心,事事掣肘,解不开这层恶果,你说奇不奇呢?”

    红娘子从旁插言道:“究竟从前有什么海样深仇呢?”

    范老头子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其中还关系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同他们两位差不多的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陆地神仙这几年忽东忽西,倏隐倏现,一半是物色豪杰,恢复河山,一半也因为专找这个人,想解脱自身的怨孽。据老朽旁观,象陆地神仙那副本领,何求不得?也许就在目前,可以把那层怨孽弄个水落石出了,诸位到了那时,自然会恍然大悟的。至于现在黄堡主身上,无端出了这个岔儿,在老朽看来,千手观音无非取瑟而歌,并非真同黄堡主为难。稍停几天,由老朽出头,从中做个和事佬,陪同吕侄女亲去见那千手观音疏通一下,定个折衷办法,大约总可赏个薄面。黄堡主同吕家两位贤侄女,都不必挂在心上,凭老朽是问好了。”

    黄九龙听得喜出望外,赶忙离座向范老头兜头一揖,说道:“难得老前辈这样维护,使晚辈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可先代全堡湖勇,向老前辈致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范老头子也是谦逊不迭,连称不敢。

    此时舜华也盈盈起立,春风满面的说道:“侄女初会黄堡主同王居士,就非常敬佩,无奈师命在身,又不测师尊真意所在,弄得左右为难。现在蒙老伯成全,免得双方意气从事,实在最好没有的了,就是侄女们也感恩不浅的。”说罢这句,似乎心有所触,不由向王元超飞了一眼,霎时红霞泛颊,依然默默的坐下来。

    同时正襟端坐的王元超,耳朵里听得舜华一番话,目中看得舜华这番形态,也象触电似的,无缘无故微觉心内一动,情不自禁的双目一抬,眼光直射到双凤面上去。偏偏舜华也在此时妙睐遥注,眼光一碰,各人心头立刻突突一阵乱跳。赶忙收回眼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坐得象泥塑木雕一般。

    这一幕活剧,黄九龙、范老头子满不理会,唯有红娘子剔透玲珑,暗暗瞧料几分,故意笑道:“老爷子这样一做和事佬,黄堡主、王居士同吕家姐妹都是一家人了,格外可以放怀畅饮几杯哩。”说罢,又一伸手提起酒壶,在各人面前满满斟了一巡。可是双凤姐妹听她说出一家人三字,非常刺心,幸而其中还夹着黄堡主,心里似乎略略宽松一点。忽然听得黄九龙向范老头子告辞道:“今天冒昧晋谒,蒙老前辈垂青招待,诸事关照,真真感激万分。但是此刻鱼更三跃,时已不早,晚辈等暂且别过,明天晚辈想请老前辈、姑奶奶同两位女英雄,一齐光降敝堡,彼此再畅叙一番,晚辈还有许多事要向前辈请教。明日就着舟勇迎迓,务请诸位不却为幸。”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这姑奶奶最喜热闹,吕家两位贤侄女也是巾帼英雄,老朽爱的就是英雄美酒,一定叨扰就是。”于是两人离座,向诸人长揖告别,范老头子领着双风、红娘子一齐送至大门外。

    忽然舜华咦的一声笑道:“两位且请留步,还有那册秘笈就请两位带回,几乎把这事忘掉了。”说罢,就要退身进内去取,两人一听大喜。无奈范老头儿用手一拦,止住舜华道:“何必心急,明天贤侄女带去,岂不格外显得郑重,何必此刻叫两个累赘的带在身边呢?”

    舜华听得果然有理,也就嫣然笑道:“那就明天趋阶献上吧。”两人也只好拱手告别。正在穿过柳林的时候,微风起处,瞥见侧面几株衰柳上面,一个黑影翩然而逝。两人以为是夜猫子一类的禽鸟被两人足声惊起,也不在意。寻着系船所在,那两个驾舟湖勇正蹲在船上,在月光底下打盹。两人跳下船去,才把他们惊醒,赶忙揉揉眼,解开绳缆,拿起双桨,摇出苇港,疾驾而回。

    两人回到堡内,已是夜静无声,仍从窗户跃入自己屋内。可笑痴虎儿抱着头,趴在桌上,呼呼的鼾声如雷。大约两人走的时候,嘱咐他看守屋内,他就不敢回到自己屋内去,实行坐夜了。

    黄九龙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向他背上一拍,兀自沉睡如故。黄九龙笑着轻舒猿臂,挈着他的衣领,猛的向上一提,提得他挥手舞脚的怪嚷起来。两人大笑,他才睁开双眼,认清两人己径自归来,黄九龙放手笑问道:“我们走后有事么?”

    痴虎儿眯着眼,思索了一回,猛的把自己的脑袋击了一下,道:“似乎有个头目进来,我回他明天再说,他就出去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黄九龙笑道:“兄弟,你去安睡吧,时候已是不早,我们也要休息休息了。”痴虎儿道:“你们究竟上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久才回来呢?”

    王元超笑道:“一时对你也说不清,反正明天你自会明白。”说着把他一推,催他快回房去睡。痴虎儿也不寻根掘底,呵欠连连的出房去了。

    黄九龙道:“我们今晚总算不虚此行,明天倒要好好接待他们才是。”王元超道:“可惜那册秘笈,今天没有带回来,好在明天总可快读的了。”

    黄九龙道:“我对于那册秘笈,倒不十分注意,并不是自己满足的意思。因为纸上无论如何说得透彻奥妙,总须名师在旁指点,和自己肯用苦功。讲到我们老师所传这一派功夫,据我猜想,定与秘笈上大同小异,没有十分差别。不过在少林派同内家以外各派,看得这册秘笈,自然当作终南捷径,贵重异常。”

    王元超道:“师兄的话,自是正理。但是这册秘笈万一落在匪人巨盗手上,大可助长恶焰,混淆内家的名头。这样看起来,这册小小秘笈,关系也非同小可呢!至于我们还夹着重视先辈手泽的一番意思在内,一半也因为单天爵无理取闹,又生出赤城山醉菩提一番纠葛,愈觉得要保全这册秘笈了。”

    黄九龙笑道:“可是此刻书在双凤手上,毋须杞人忧天,我此刻正想着明天如何接待柳庄方面的人,那位范老英雄,将来也是一条好臂膀呢!”

    王元超道:“我们明天何妨找几只大船,把酒席移上船去,容与中流,赏些湖光山色,岂不大妙。”黄九龙拍手道:“太妙太妙,准定如此,想必范老英雄同那吕家双凤也是赞同的。”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阵,各自归寝。可是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惦记着范家席上一番旖旎风光,仔细回味,未免略存遐想,胡乱睡了一宵。

    次日一早起来,听得窗外黄九龙吆喝声音,赶忙披衣出户,走到屋外,靠在台基朱红栏干向下一看。只见柏树底下围着一堆人,黄九龙正在连声吆喝。对面一个穿着军营号衣,满脸黑麻的兵勇,绑在一株柏树上,垂头搭脑,已是生气毫无。两旁立着几个湖勇,手上拿着藤鞭,两只眼望着黄九龙,似乎等待命令用刑。王元超看得有点不解,慢慢的走下台阶,挨进人丛,向黄九龙问道:“此人何来?”

    黄九龙怒气勃勃道:“我们上赤城山的一幕趣剧,就是此人作的祟。此人就是从太湖堡逃走投入单天爵营内,献出那封书信,才有醉菩提自告奋勇,到宝幢铁佛寺盗走秘笈的一段纠葛。在他以为投入单天爵军营里,我奈何他不得,不料我硬要把他弄回来。昨天白天在厅上时候,我派去的人已有报告到来,遵照我的吩咐,已把他从荡湖军营里暗地捉来,不日解到此地。那时双凤突然到来,无暇对你细说。等到晚上我们从柳家庄回来,虎弟不是说有人进来报告吗?那就是解到此人的报告,所以我一早起来发落他。”

    王元超听罢,这才明白前后情节,就袖手旁边一站,静看他们如何发落。只听得黄九龙厉声喝道:“泄漏秘密,暗地潜逃,按照我们太湖堡的定律,哪一桩也是死刑!你倘然从此立誓悔过,把单某最近举动从实招来,本堡主念你初犯,尚可从轻发落。”

    说罢,两旁湖勇也和声喝道:“堡主的话听清楚没有?你也不想想堡主待我们何等仁爱,哪一桩事亏待过我们,偏你丧心病狂似的暗地逃走了。逃走不算,还要把堡主的信泄露到外边去,这不是找死吗?现在难得堡主天佛似的宽容你,你还不觉悟,等待何时呢?”

    那几个湖勇一吹一唱的把话说完,只见树上绑着的兵勇,勉强把头一抬,两只眼眶里眼泪,象泉水一般流下来,呜咽着喊道:“众位老哥,我悔已来不及了。堡主啊,你赶快把我宰了吧,把我做个榜样,待我来生变牛变马,再来报答堡主的恩义。”

    黄九龙喝道:“废话少说,单某究竟现在作何举动,快说。”

    那兵勇垂泪道:“单天爵现在野心极大,各处天地会,哥老会,和各水陆码头绿林黑道都有来往,宛然是个坐地分赃的山大王。一面借着总兵的势力,手下爪牙到处鱼肉乡民,弄得芜湖一般百姓怨气冲天,偏那朝廷抬举他,说他才堪大任,新从总兵署了提督衔。又传说两江总督风闻太湖名气很大,长江会匪又闹得很凶,想调他到江苏去镇慑,不日就可真补提督实缺。据他几个亲随说出来,他自己也上了一本条陈,很吹一气,恐怕这个消息,不久就要实现的。至于内中细情,单天爵向来心计刻毒,不是心腹,不易知道,小的实在无法探听了。”

    说到此处,已竟有声无气,大约一路捆绑,受罪不轻,已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黄九龙看他这副狼狈神气,倒减去了几分怒气,厉声喝道:“暂时把他监禁起来,待他确实悔悟以后,再定处分。”说毕,把手一挥,左右几个湖勇把树上逃勇解下来,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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