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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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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客,拿点酒来,作个长夜之饮,倒也痛快。”

    高司务知道他这师兄脾气古怪,嗜酒如命,连声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来。”

    说毕,就迈步岀门,忽又回身进来,对壮猷道:“这位师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爷谈得上来。”又笑对怪汉道:“有一桩事要请师兄原谅,谈话时请压点声儿,因为那边住着几位贺客,免得他们闻声惊怪,纠缠不清。”

    那怪汉略一点头,说道:“俺理会得。”高司务方才匆匆自去收寻酒肴。 ,

    屋内壮猷同怪汉略事寒暄,各问姓氏。方知这怪汉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时常使酒骂座,都叫他甘疯子,他就以此自号,把真名真号隐埋不用。壮猷听得高司务说他中过进士,猛然记起父亲中进士那一年的同年录上,确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说姓甘的许多异事,与这座上怪汉的举动,暗暗吻合。于是话里套话问到怪汉科第的年月,证明的确是父亲的同年,这一来,立刻矮了一辈,重新以晚辈礼见过,改口称呼年伯。哪知道这位年伯满不理会,一忽儿诙谐百出,一忽儿据史引经,词锋汩汩,口沫四喷,弄得壮猷插不上嘴,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儿。

    这当口,高司务已侧着身进来,左胁下夹了一坛状元红,右手托着一大盘菜。先把一坛酒轻轻放在当地,然后把盘内果肴杯箸,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甘疯子一看他面前放着一大坛酒,立刻浓眉一扬,咧着大嘴立起身来。把破袖一卷,伸出一只巨灵般的大掌,按着酒坛的泥封,只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团取下来,又把几层箬封一揭,突的一阵清醇的酒香,直冲上来。甘疯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冲着高司务一竖大拇指,纵声大笑,道:“好酒,好兄弟,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务指着外边,连连的向他摇手。甘疯子把脖子一缩,用手一掩自己的阔嘴,一回身,又蹲在坛边,嗅个不停。猛的两手把酒坛轻轻一举,大嘴凑着坛口,接连咕噜几声,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来,颠头簸脑的说道:“好酒好酒!真不虚此行!”一眼看见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罗棋布的摆满了一桌,就向壮猷一拱手说道,“来,来,来!老夫不拘小节,主人亦非俗士,毋负美酒,快来痛饮。”

    壮猷此时被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对待这种狂客毋须拘谨。可有一节,高司务与自己分属主仆,这位年伯与他却是同门,这个局面,又怎么办呢?低头一想,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立刻走到高司务面前,恭恭敬敬的兜头一揖。弄得这位高司务不知所措,说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壮猷很郑重的说道:“高先生身怀绝艺,深自隐晦,委屈在舍下好几年,晚辈今天才明白,已经惭愧万分!何况又是年伯的同门,从今天起,赶快改了称呼,免得折杀晚辈。而且晚辈还有一桩心事,此时暂且不提,将来禀明双亲,再同两位前辈慢慢商量。”说毕,又是深深一躬。

    此时高司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疯子从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从咱们这种人讲,风尘游戏,富贵浮云,偶为主仆,何关大体?现在这位老弟台,既然诚意拳拳,倒也不辜负他一番好意,彼此暂且脱略形迹,六弟也毋须固执。来,来,来!浮文扫除,吃酒是正经。”

    于是彼此就座,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壮猷不免问长问短,高司务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踪,同这位甘疯子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一夕话,使令作者秃了笔,从此也就是本书的正文。直到本书结尾,才能回过笔头,点明高司务隐身厮养的原因,和甘疯子来到吴家的线索。)

    原来那一年,高司务清早扛着猎枪猎又出门的这一天,正是深秋气爽宜于打猎时节。他先到近村山内溜达了一回,因为没有猎到值价点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路,在人迹稀少的山头,又猎了几只文雉、野兔,一齐挂在叉上。觉得有点饥饿,就在山腰一条溪涧旁边,挑一块磨盘大石,放下家伙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干粮,随意吃了一顿,又顺手掬着碧清的溪水,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这样休息了顿饭时候,抬头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预备回去。忽然一瞥眼几十步开外,那一边溪头的松树底下,有一只长身细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着树,不住的来回擦痒。一忽儿,双耳一竖,跑到溪边,伸着长长的颈,喝那溪水。

    高司务一看,喜出望外,因为这几百里山内,象虎豹一般的猛兽从来少有,最贵重的野兽,就是这种麂,味既鲜美,皮毛也称上品。不过麂性机警,而且细长的腿奔越如飞,猎取颇不容易。这时高司务赶快一伏身,摸着猎枪,再向怀里掏火绳(昔时猎枪,内装火药铅子,外引药线,用火绳燃发。后来改用铜帽子代替,皆光绪前民间旧物也),不料空无所有。四面一找,原来俯身淘水的时候,掉在溪内了。猎枪没有火绳,等于废物,只可夹在胁下。捡起那支猎叉,把叉上的野物转曳在腰里,鹭伏鹤行的向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溪旁枯草里边。微微抬头向对岸一看,哪知这样一耽延那只麂已不在溪边喝水,义回到溪头松树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这条窄窄的溪,一跃可过,距麂所在,也不过三四丈远。高司务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几步,右手举起猎叉,觑得准确,把叉使劲一掷,轻轻喊着,满以为这一叉必中无异。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为雪亮的钢叉头,从日光底下递掷过去,一路银光闪闪,早把那只麂惊得弩箭离弦一般飞跑开去,跑得老远,还立定回头探看。恰巧那只钢叉,不偏不倚钉在那株松树身上,余势犹猛,叉柄颤动,又把它吓得连奔带窜,跑上山头。

    高司务一击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夹着枪,一纵过溪,顺手把钉在树上的叉拔下来。追上山顶,四面一望,哪有麂的踪影?痴立半晌,正想回转,忽听得对面山坳内一阵锣响。四面环抱的山岗,空谷传声,都是铛铛之声,好象有千百个人鸣锣一样。锣声响处,从对面山坳转出一群人来,头一个人手搀着一面小锣,肩上扛着一块木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也象猎户装束,最后还有许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着跟着走。心想这是干什么的?不觉信步往山下走去,想过去看个明白。可是从这边走到那边,虽只一箭之遥,因中间隔着高高低低的山田,只可迂回着兜过去。

    等到他走到对山,那群人已经转过山脚,走入松林里一个土地庙内去了。远望过去,似乎庙内挤满了人,那木牌却插在庙门口的地上。高司务紧走几步,赶到庙前,先不进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满了字,似乎字上还有朱砂画的符。他原不识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迈步进门,不料门内正有一人低着头匆匆出来,几乎撞个满怀。他连忙闪到旁边,一看是个老头儿,穿一件长与膝齐满身泥垢的黑布马褂,束着一条不红不黑的腰巾,头上斜罩着一顶破烂的羽缨帽,一条花白小辫曲曲的搭在前面,原来是这儿平水镇的张地保。免不得叫他一声:“张老爹,你好呀?”

    那张地保抬头一看,用手一指说道:“咦,原来是你,你倒是个机灵鬼,居然被你赶上了。也罢,看在你爹面上,换个别人,这宗巧事儿我还不高兴抬举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谢我,就把你腰里挂的雉、兔拿过来,与我下酒吧。”

    高司务知道他是出名的张捣鬼,以为他说的一番话,信口开河,便笑着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满天飞,也挨不着我。此刻我在对山赶失了一只麂,听见锣响,望见老爹扛着这块牌,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真个老爹今天穿得这么整齐,又有什么公事吗?”

    张地保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你真不知道,这也难怪,但是你来得真巧,也算你的巧运。来来来!门口不是谈话之所。”就拉着高司务远走几步,到了一株大松底下,一齐坐在松根上。

    那张地保指着插在地上的木牌道:“这块木牌上贴的是县里发下的告示,因为宁波、绍兴两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两府各州县的大山小峰,都是这座山的分支。你想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宝幢县里的田庐牲口漂没了许多。不是这当口,咱们绍兴河水也涨了一涨么!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响,山洪暴发,直注下来的缘故。这还不算,前几天宁波府的官厅绅士们,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顺便到各处有古迹好风景的山头游玩。不料无意中看见有一处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见的官绅里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大绅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吓得直跳起来,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还有蛟龙潜藏,倘然天上一动雷雨,也许就要出来。这样一说,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几个村镇,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吓得走投无路!几个无知村夫农妇,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祷,请蛟龙不要出来,也有朝天许愿,希望天爷爷不要动雷降雨。

    “这时宁波的几个主要的官职,也知道事关重大,邀集缙绅会商了几次。后来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绅士,出个主意,雇了许多民夫,从发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面指挥营兵端着洋枪,圈住掘口四面,倘然发现潜蛟,预备一阵洋枪,把它轰死。这个主意虽然不差,但是那个发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还没有蛟龙的影子。非但没有影子,而且这般兵民在这座山内又纷纷发现了许多冒水泡的地方,这个情形报告上去,弄得这位大绅士目瞪口呆,一点没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对,倘然水泡冒一处就有一个潜蛟,将来这许多冒水泡的地方都发动起来,这还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牵动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这桩事奏上去,请省里指示。并因四明山地跨宁、绍两府,又知会了绍兴府。哪知省里下来的批文,无非模棱两可的官样文章,依然没有切实办法。那位首创掘土搜蛟的大绅士,觉得掘土无效,面上有点挂不住,又搜罗古籍引经据典的上了个条陈,条陈上有‘潜蛟所在,地面寸草不生,泥土松浮,容易分别。因蛟性亢毒异常的缘故,何妨悬赏募集两府壮年猎户,到四明山周围仔细搜查,必收威效’等语。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节,条陈内绝口不提,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笑这般官府,连个主意都没,一看有地方绅士出主意,乐得顺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面前得一个办事认真的奖励,即使将来办得不善,这原是地方绅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厅。于是雷厉风行的会同绍兴府,通饬各县,各处张贴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两府所属壮年猎户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潜蛟所在,因而消灭巨患者,赏银三百两,奖给两府游猎免捐执照一纸。数人或数十人共同掘得者,赏银公摊,另外各给本乡免捐猎照一纸。入山搜查期内,由当地官府指定住所,发给干粮’云云,这个告示各处一贴立刻轰动两府。”

    张地保说到此处,在下要代他补充几句。因为“出蛟”这个名词,虽然由来已久,可是北方很少听过,也许有不明白“出蛟”是怎么一回事的。原来“出蛟”这一桩事,虽有点神秘,但是载在典籍,古往今来南方的人们屡见不鲜,确非齐东野语。据说蛟形似龙非龙,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鳄鱼,遍身铁鳞,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间本来没有蛟种,是由雄雉和雌蟒交合,才生出这个怪物来的。

    雉蟒交合的时候,必定是疾风暴雨、雷电交作的一天。交合时,五彩纷华的锦雉张着双翅,蹲在树上,两只眼睛象斗鸡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盘在树上,昂着头,吐着信,两只怪眼也注定了雉。这样四眼交射,许久,许久,锦雉突然飞下树来,朝蟒乱跳乱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锦雉飞下来,也立刻游身下来,在地上盘成一个大圈,把锦雉圈在中间,仍然昂着头,对着雉咯咯狂鸣,活象此唱彼和,载歌载舞一般。这时蟒身愈圈愈紧,最后把斑斓夺目的蟒身,盘成一个大锦堆,只剩一个蟒头,同锦雉贴身并着,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着伸缩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锦雉吞下去的样子。那只锦雉满不理会,只奋翅一跳,跳上蟒头,这时远看去,蟒头上象加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宝冕。这样子又许久许久,这幕活剧才算结束,雉蟒各自狂叫一声,分头飞散。

    那时地上就遗下一大滩蟒雉混合的精液,这精液渐渐渗入土内,自然的凝结成一个坚卵。每逢雷电风雨交作一次,这个卵就往土内钻深一尺,长大一倍。三年以后,入土当然很深,卵体当然很大,这时卵内就渐渐变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围,必定变成巨潭大壑,不过地面上依然看不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卵内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内潜藏修养。等到相当时期,正值雷电风雨的时候,那蛟立刻夹着地中深谭巨壑的积水,天崩地陷一声巨震,破土而出,半云半雾的瞬息飞行千里,窜入大海。而且出蛟的当口,左近一带山峰,同时涌出几百道飞泉,如银河倒泻一般,东溃西决,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长潜蛟的威势一样。所以出蛟的时节,往往一霎时田庐漂没,变为泽国,但是蛟归大海以后,也很迅速的风定水退,恢复原状。只有潜蛟出来的地方,必定变成面积极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个重量炸弹,也没这样的伟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话虽如是,也有预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时候,在山内看到圆圆的一块地方,一点没有积雪,或者附刚下过大雨,这块地面比别处特别干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这个蛟卵,无论已经长得如何大小,一经掘出,就与寻常鸡卵一样,毫无危险。至于有蛟卵的地面,为什么积不下雪,存不了水?因为蛟体确系纯阳之体,异常亢热,因之蛟卵上面地土,也起了特别变化。

    从前南边地方官视雪地搜蛟为一种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杨以后,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会,渐渐废止。其实古时“秋猕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内。这样看起来,“出蛟”的一桩事确有来历,并非妄谈,不过这位张地保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对于出蛟捜蛟的来历,做梦也不会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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