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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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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壮猷卧室,就在厅旁对山楼底下的一间屋子里。这座小楼,本来只有两楼两底。楼上作为书室,两间打通,较为宽敞。楼下分内外两间,壮猷将内室作为寝室,外间空着,略微布置一点古玩字画,恰也幽雅非凡。这时壮猷在前,高司务在后跟着,业已走到门口。高司务抢先一步,打起湘帘,让壮猷进去,然后跟着到了屋内。看到里间外间都点着红烛,高司务先将古铜烛台上面的烛花剪去了一些,屋内顿时光明。壮猷就向琴台前面的椅子上一坐,抱着膝,静等高司务说明说明。

    这时一轮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满院子梧影参差,好象浸在水里一般。高司务且不说话,先走到窗口,抬头向四面一望,然后掩上窗门,走到壮猷面前站着说道:“从前我在外省混了几年,对于江湖上的门槛略微知道一点。今天厅上款待众亲友的时间,大门口挤满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见人丛中,有一个摇串铃背药箱的过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头鼠目,两只骨碌碌的贼眼,向厅上瞧个不住。

    “我以为这个过路郎中,虽然有点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脚,瞧瞧热闹,也是有的。后来我出去招待众亲友船上的船夫吃饭,这个过路郎中仍旧在门口左近,向一个本村人打听咱们家里人口多少?做什么官?我就留了意,知道这类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线上朋友有来往的。我们虽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总是独一无二的大家。何况老爷在外做官,谁不知道?容易被这般人窥觑,也许这个过路郎中是来探道的。

    “那时心里虽然这样想,究竟也没十分把握,可是终放不下这颗心,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又到咱们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寻到一点证据。就在这个对山楼墙外,不高不低的画了一个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这处墙外本来是僻静的地方,墙内恰巧一株梧桐树的枝条伸出墙外,从墙上进来,既可蔽身又可垫脚,原是最好不过,而且他们留下的记号,也有许多讲究。

    “他们的黑话,画记号叫作定货。一方面晚上可以认清进来的地方,一方面倘然同道路过看见记号,就知道已经有人定货,可以不必再进来,免得伤了同道和气。至于他们的记号,一路有一路的样式,也记不清许多,不过这个三角形尖朝上的记号,知道是他们里边资格较深、有点能耐,能够独来独往的一种标志。次一点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随便画个圆圈形,那就是撬门挖壁洞的劣等货。今天这个贼人,虽然有点能耐,我自问还克得住他,绝不叫他动咱们家里一草一木去。少爷用不着担惊,尽管照常安睡好了。”

    壮猷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闻所未闻。倘然高司务所料非虚,也许此刻贼人就在墙外。想到这儿,觉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叶被风咯略刮动,院子里月光花影略略参差,都疑心到贼人上去。高司务看他变貌变色的神色,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很轻,没有经过风浪,就安慰他道:“贼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子时左右,此刻还早呢。横竖您一点不用担惊,交给我办,绝没有错,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壮猷坐在椅上总不动身,沉思了半晌,向着高司务说道:“你虽身高力大,贼人也许带有利器,又许不只一个,趁这个时候,咱们把人都叫起来暗暗的埋伏起来,把他捉住送官究办,不很好吗?”

    高司务听得连连摇手道:“我的少爷,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贼人是要偷点值钱东西,不是来要命的。再说为一个毛贼弄得大动干戈,也犯不着。万一不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虽然这样说,可是壮猷不听信,依然东张张,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这样耗了许多时候,高司务看他这份稚气,懊悔不该预先对他说出来,这样子两个人耗着,反要误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壮猷道:“少爷,外边有钱串子存着吗?”

    壮猷道:“怎么没有?里间床下就有二十几贯钱存着。”(昔时都使用铜钱,南方一千钱为一贯,用麻绳串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指着床下叫他去看,说道:“这几十贯钱,原是今天开销剩下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高司务笑道:“就用这个钱同贼人开个小玩笑,可以打发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们村子来纠缠。”说罢,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几贯钱,一齐撩在身上。走到外间,又都堆在一张琴台桌上,又把古铜烛台的残烛,取下来,换上一枝整的点着。布置已毕,走到窗口开窗一探头,又随手把窗虚掩上,回身看见壮猷立在里屋门口,痴痴的望着他。高司务走过去,悄悄的说道:“此刻快近三更,那个话儿也许快到来,您既不愿睡觉,在暗地里悄没声儿瞧着,取个乐儿,倒也不错。”

    这时壮猷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可也料到几分,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一种举动,反倒沉住气,随他摇布,决意看他一个究竟。两个人沉默许久,壮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正向着高司务开口要问,猛听得院子里哒的一声,仿佛墙外掷了一颗小石子进来。高司务向着他连连摇手,一迈步,跨进里间,一口先把烛光吹灭,然后拉着壮猷坐在床边,附耳轻轻说道:“那话儿来了,你悄悄的坐着,不要动,回头我叫您出来,您就出来。”说毕,就觉得他飘身而出。此时壮猷侧耳一听,内外静寂如墟墓一般,只有外间桌上独光透了进来。默坐了半晌,又听得庭心嗒的一声,一声过去,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响了一阵,又岑寂起来。许久许久,似乎窗口有微微响声,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忽然从外间射进来烛光,微微的晃了几晃,就听得高司务在院子里轻轻向一个人说道:“见面有份,拿不了许多,分一半好吗?”似乎另外有一个人叽喳了几句,听不真切。又听得高司务说道:“你说的行话,我全不懂。咱们这么办,这个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们现在请这个钱的主人出来,替咱们分一分,你道好吗?”说毕不等那个人开口,便又轻叫道:“少爷,客人来了,你出来吧。”

    壮猷在里边听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间暗地里看一看贼人的形状,听得高司务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镖,出去不妨事。当即起身来,走到外边一看,有一扇窗户已经敞着,院子里的风飕飕的吹进来,把琴桌上的烛光,吹得四面摇摆。顺眼一看桌上堆的钱串,似乎短了十几串。走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庭心一望,只见高司务一只手,拉着一个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远看去,好象很亲热的并立着谈话一般。

    此时壮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务就对他道:“请您把门开了,到院子会一会这位佳客。”

    壮猷一笑,就把中间的门一开,立在台阶上,仔细打量那个贼人。看他黑帕包头,穿着一套紧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裤,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左右肩上,分搭着几贯钱串,衬着一张瘦骨脸,活象社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此刻一只膀子被高司务执着,一声不哼,好象咬紧牙关、极力忍着痛的样子,但是头上的汗,被月光反映着,显出来颗颗晶莹可数。

    原来贼人的膀子被高司务握住,好象束了几道铁箍,愈收愈紧,痛彻心脾!此时高司务知道他受够了,猛的一松手,那贼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几步,腿上一用劲,才稳住身子。那只膀子兀自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双耗子眼,向着高司务一跺脚,说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汉,由你们摆布吧。”

    高司务冲着贼人走近一步,冷笑一声,说道:“朋友,这儿不是充硬汉耍骨头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话,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说回来,咱们平日无怨无仇,何苦凭空与你过不去?今天你栽了一个小小筋斗,只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这吴家是书香门弟,清白人家,虽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两袖清风,绝不是贪官豪富,藏着许多珍宝。倘然是江湖上响噹噹的脚色,绝不愿意进来的。偏你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又不开眼,看见这几十贯钱,暗地里就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眼笑得没有缝。那时我就在那屋子里,你虽然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你这副鬼脸,想到你墙外画的三角形,看你这份穷形极相,你真的有点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贼人呆若木鸡,连台基上立的壮猷也听得呆了。这时高司务又开了口,冲着贼人说道:“常言道贼无空回,你既进来,咱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现在咱们这么办。”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内,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钱如数扛在两肩上出来,又把贼人肩上的钱也拿过来,加在自己肩上,反指着钱对贼人说道:“这三十几贯钱,大约有百来斤重……”一言未毕,他冲着靠外边的墙,走近一步,身形略矮,两膊微振,一个“旱地拔葱”就扛着钱上了墙头。也不转身,一眨眼,又半尘不惊的跳落当地,微笑着对贼人说道:“你照这个样子,扛着钱纵出去,这二十儿串钱如数奉送。倘若不能,你瞧,这儿也有两串钱,略表微意。可是从此以后,不准你到这个村子来。”说毕,把肩上的钱都撩在地上,两手一叉,静看贼人怎么办。

    贼人肚里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虽然自己单身跳得过墙,但是要扛着百来斤重的钱串,就万难跳得过去!这所谓艺高一着缚手缚脚,到此地步,没得说,立刻老着面皮,走过来向高司务连连打恭,说道:“老师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师傅在这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冲犯您老人家!现在请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儿,放我出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至于老师傅赏我的钱,万不敢领的。”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宛转动听,果然这位高司务点了一点头,说一声:“去吧。”

    不想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阶上的壮猷突然说了一声“且慢!”这一声不但把贼人吓一跳,连高司务也自愕然,原来高司务对着贼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贼人连训带损的说了一番,壮猷立在台阶上默默无言的听着。心想:高司务原来有这样的惊人本领,平时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领去胡作非为,情愿低首下心的为人仆役,这种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饱学一类的人去找,也很难遇见的。

    壮猷这样一想,把高司务这个人,从心坎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默默的站着,真有点自惭形秽,恨不能也走过去,侃侃的发挥一阵。可是搜遍肚肠,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只好依旧作个壁上观。等高司务对贼人说了一声去吧,不料这一声去吧,倒把他的文机触动,而且连带动了他书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说了一声且慢。然后慢条斯理的踱了几步,对高司务说道:“你对他说,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呢!”

    贼人何等机警,早己看见台阶上立着一个文绉绉的雏儿,一定是这家小主人,此时不等高司务开口,赶快走到壮猷面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爷开开恩,放我出去吧。”壮猷摇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劝你几句,因为你也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也有一点小能耐,何必干这个没出息的勾当?你看做贼的人们,哪一个有好结果?就是做一点小买卖,一样也可以安身立足。从今天起,我劝你回头是岸,改过前非!现在我把这地上堆的二十几贯钱,如数送你,作个小买卖的资本,你就拿去吧。”

    这贼人听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没有白来。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务的颜色,看他对着壮猷不住的点头,似乎不至于阻拦,就立刻冲着壮猷,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口里还说谢谢少爷的成全,立起来又冲着高司务叩下头去。高司务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记住少爷的话,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运气,但是你这许多钱怎么拿呢?”

    贼人一听,顿时一呆,心里想:对呀!一齐扛在肩上,不要说跳过这座墙,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点大汗。难道我还叫人家开了大门,把我送出去不成?这时把贼人难住了,弄得他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务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下次不要再来丢人现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这一来,贼人又千谢万谢,正在这个当口,忽然空中猛然一声巨喝,说道:“且慢!”

    这一声,宛如晴天里起个霹雳,连高司务也吃了一惊!喝声未毕,从梧桐树上,一阵风的跳下一个怪汉来。不料这个怪汉眺下来与贼人一照面,把贼人吓得屁滚尿流,钱也顾不得要,拚命的往墙上一纵,攀住墙头,连爬带滚翻落墙外,逃得无影无踪。怪汉一看,贼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权且寄下这颗狗头。”一挺脖子,向着高司务说道:“六弟真是忠厚人,这种小丑便应一剑了却,何必同他废话。”

    此时高司务业已认清是谁,立刻满面堆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师兄,做梦也想不到师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请里面坐,容小弟拜见。”回头一看壮猷,踪影全无。

    你道壮猷如何忽然不见,原来他干了二十几贯钱的义举,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猛然半空里又有人大喝一声“且慢!”这一声,不知是人是怪,几乎把他魂都吓掉!接着一个怪汉飞的一般从树上飘下来。一看这怪汉,满颊虬髯,满头乱发,在这须发虬结当中,隐着一双大目,炯如骇电,闪闪逼人。身上又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里面,露出一双毛腿,赤足套着一双破靴,这个怪相活象戏上嫁妹的钟馗一般。

    壮猷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种人物,吓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后倒躲,躲到门口,一溜烟进去不敢出来。此时听得这怪汉是高司务的师兄,心里略安,等到他们弟兄携手进来,便壮着胆迎出来。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见这怪汉虽然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可是广颡隆准,阔口丰颐,加以两道浓眉底下衬着一双开阖有神的虎目,着实威武异常。这时怪汉进门,也看见屋中立着一个丰神隽逸的少年,未及开口,高司务抢着对怪汉说道:“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举开贺的日子。”又对壮猷道:“这是俺的二师兄,虽然外表生得粗鲁,倒是满腹经纶,也曾中过进士,也曾做过县官,因为……”

    话到半截,那怪汉一声怪笑,声若洪钟的说道,“这种鸟事,提他则甚?今天既然这位中举开贺,俺算一个不速之客,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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